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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二创】无何有之乡

2022-08-30 12:10 作者:9hz-  | 我要投稿

*本文为东方project二次创作

*本文为社团“疯帽子茶会”的曲目《无何有之乡》的三次创作,侵删。除此外本文将不再与任何社团任何企划产生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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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何有之乡

 

一,

    我五年级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爷爷”。这篇作文得了满分,老师让我在全班朗读,于是我便很高兴地站起来朗读。

    “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今年七十岁了。他的头发银夹着灰,在头上绕了一圈,头的中间是光秃秃的。大风吹过去,他的头发就会一缕一缕的飘扬……”

    我听见班上有同学在轻微地笑,黄鼠狼的笑声尤其突出。黄鼠狼坐在班级的最后一排,靠近垃圾桶的位置,翘着二郎腿,背靠着后黑板笑。他的怪笑沙哑尖锐,真像一只狐狸。我不管,继续朗读我的作文。我知道同学们在笑什么,他们在笑我写真的爷爷。他们怕写作文,尤其怕写真人真事,所以他们的母亲,父亲,全是捏造的。既然是捏造的,动笔的时候自然是抓耳挠腮,更害怕写出来了。我不怕,不做虚心事,不怕鬼敲门,写我真的爷爷有什么好值得笑的?他们越是笑,我就越是朗读得大声,把他们阴沟里的笑给盖过去。

    “我的爷爷虽然老了,腿也有点瘸,但他的精神很好。我的爷爷左眼盖了一块黑布,因为他的左眼在以前打仗的时候被打坏了……”

    “你的爷爷是独眼瞎!”黄鼠狼跳出来,嘻嘻笑着大声说,“大家都这么说你爷爷!”全班哄堂大笑。

    黄鼠狼很瘦,全身的皮肤都是黄的,贼眉鼠眼,所以大家就给他起了外号叫黄鼠狼,每天都叫,老师有时候也这么叫,渐渐地他的真名就没人记得了。黄鼠狼住的房子是一块大水泥坯。水泥坯敲开一个正方形的洞,再安上一块从工地拖来的铁板,就算是门了。黄鼠狼一出生,他的母亲就不知道嫁到何处去了,父亲整天躺在床上喝酒,生活靠他的祖母打工维持。据邻里乡亲说,黄鼠狼是他的父母亲野合的意外产物,是纯正的野种。黄鼠狼会攀楼,夜黑风高,三层楼的房子,他哧溜一下,就顺着电线杆上去了,像只猴。邻里乡亲们都说,黄鼠狼日后必然是个贼。但乡亲们不会说我的爷爷是独眼瞎,他们说我爷爷是老兵,是光荣的战争英雄。独眼瞎是黄鼠狼现编出来的。

    “安静!黄鼠狼,不准说话!”老师说。于是我便继续朗读。

    “我的爷爷经常给我讲故事。他讲,在我们镇子的后山上有一座神社,这座神社就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个世界叫幻想乡,是人,妖怪与神明和睦相处的地方。我的爷爷说,是因为现在大家不信神明也不信妖怪了,他们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办法活,就都跑去了幻想乡……”

    “你是猪啊!”黄鼠狼笑得前仰后合,手拍桌面,“你爷爷讲的故事都是假的,就用来骗你这种笨小孩!”

    黄鼠狼是存心捣蛋,老师拿他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朗读。我堵不住黄鼠狼的嘴,但黄鼠狼也堵不住我的嘴。

    “我的爷爷会下象棋,技术很好,我的下象棋本领就是他教的。我的爷爷自己还做了一副象棋……”

    这副爷爷亲手做的象棋现在仍然收藏在我家的柜子里,质量很好,没坏也没朽。棋盘有半米高,不能折叠,是用一整块槐木削出来的。棋子也是槐木做的,实心,一颗一颗放在手心,沉甸甸的。我小时候,在晚上把作业写完了,就端着这副棋找爷爷下。我的水平和爷爷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我便要求我爷爷:

    “你给我让三颗车马炮。”

    我爷爷摇头:“没有你这么下的。下棋还要让子,害不害躁啊。”

    “我们老师跟同学下棋,都让子的。”我不依不饶。爷爷拗不过我,就笑眯眯把三颗子给让了。棋局开始,爷爷的故事也开讲了。我问我爷爷,幻想乡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能有假?我爷爷瞪了我一眼。我在幻想乡里都住过好几个月。

    那里的妖怪不吃人吗?

    不知道,反正我是没见过妖怪吃人,不过有的时候妖怪会捣乱。神社里有巫女,叫博丽灵梦。妖怪一捣乱,灵梦就出来把妖怪退治了。

    那巫女就是幻想乡里管事的吗?

    不是,管事的是一个很厉害的隙间妖怪,叫八云紫,幻想乡就是她创造的。

    人与妖之间复杂的关系让我迷糊,退治,境界,隙间这些稀奇古怪的概念更让我头晕。爷爷曾清楚的给我表述过,但我现在只能记得一个大概了。我同时又被这些东西所深深地吸引着。我不停追问,爷爷不停回答。爷爷下棋很贼,他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眼光在棋盘上飘忽不定,让我怀疑他是否在认真下棋。但他一瞅准机会,又毫不犹豫地下死手,风一般地落子,把我的主力军杀得七零八落,嘴里还可以不停地给我讲故事。

    我的爷爷在让给我三颗子的情况下,照样把我给剃了光头。爷爷咧开嘴笑,他的炮摆在我的老家正中心,车围着我的老将一步一步的转。这叫磨将,就像石磨一样逼着对手的老将一圈一圈地转,是羞辱对手的方式。更可恨的是,爷爷在我的家门口摆了一排卒子,围观我可怜的老将!

    “再来一盘!”我不服气。

    “去买馍馍!”我爷爷挥了挥手,“跟你这种臭棋篓子下,我的技术都要变臭了。”

    我把棋盘收了,就专听爷爷讲故事。我问我爷爷,妖怪都捣乱些什么呢?

    可多啦。我爷爷说。比如说住在红魔馆里的吸血鬼,刚搬到幻想乡的时候,因为讨厌太阳,就招来红雾把阳光遮住了。红魔馆是一幢枣红色的大洋楼……

    她们家的洋楼是不是跟我们学校的砖头差不多个颜色?我兴奋地问。

    差远了,枣红色就是你吃过的大枣的颜色嘛,要比砖头艳得多。红雾是住在她们家地下室的魔法使招来的,红魔馆是地下室是一间很大的图书馆……

    爷爷把故事讲到一半就停了,他看一眼闹钟,然后就催我:去,去,你要去睡觉了。我就只能遗憾地离开爷爷的房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在想象。想象吸血鬼的洋馆是怎样的宏伟,红雾遮天蔽日是怎样壮观。想象洋馆里的女仆在操纵时间时是多么的潇洒,吸血鬼和巫女打斗时又是多么激烈。第二天爷爷就把没讲完的故事续上。

    现在回想,颇有些一千零一夜的味道。我认为我的爷爷就是个天生的作家,如果他能把讲给我的这些故事,原封不动的搬到纸上,一定会有几百万个读者争着来看。

    我问我爷爷,能不能也带我去那个幻想乡看看。爷爷糊弄着答应我,说等我小学毕业了,就去问问那里的巫女,能不能让他把我捎带进去看看。可惜爷爷没有等到我小学毕业,就走了。突发脑血栓,在转送县城大医院的救护车上走的。

    我后来经常到后山上走走,但始终没有找到爷爷说的那座神社,另一个世界的秘密被爷爷永远地带走了。我想,既然事已至此,不妨把我还能记住的,爷爷在幻想乡中生活的残片,混上我的故事,向各位娓娓道来——假如您还愿意继续听下去。

   

二,

    后面是山,前面是海,在山与海之间,有一小块河流所冲击成的平原。平原水网密布,土壤肥沃,适合人们在此生息繁衍,于是村庄就建起来了,河流入海处的码头也建起来了。这里就是我爷爷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后来村子逐渐扩张,码头也越建越大,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发展成一座颇具规模的小镇了。

    没有农活的时候,我爷爷经常到村子的后山上玩。并不专为了玩什么,只是乱走,瞎跑,或者和同伴们一起刨地里的番薯,花生,烤了吃。我爷爷告诉我,在他十岁那年,他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间穿行,忽然就走到山间的一块草地里,草地上矗立着那座破败的神社。爷爷走累了,没有多想就走进神社中,躺在嘎吱作响的木板上睡觉。爷爷睡醒了,发现自己睡在某家的屋檐下,面前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路。石板路两侧的房屋整齐排列,还有小贩在路边叫卖年糕。石板路延伸到尽头有一座高耸的鸟居,爷爷抬头看鸟居,鸟居上刻着四个红漆大字:人间之里。

    远处叮叮哐哐的敲锣打鼓,然后是女人尖锐的哭丧声,然后是马蹄声。一辆马车在街道上开来,车后跟着八人抬的棺材,一队人跟在棺材后面走,一边走一遍往路边扔纸做的圆环。马车的车夫从身后不知掏出了个什么,用燃的线香点着了,往道路前头一扔,响亮地炸起来,噼里啪啦。

    鞭炮声把爷爷炸醒了。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街道上开过,爷爷急忙避开,紧靠墙面,一直目送着送葬的队伍从鸟居下方穿过,走出村外。爷爷顺着这条街道,从村口跑到村尾,再从村尾跑到村口,入目是陌生的人,陌生的房屋和陌生的小巷。偶尔有人转过头来看奔跑的爷爷,爷爷看到的也是陌生的脸。爷爷不认识人间之里,人间之里也不认识他。爷爷茫然地站在街道中心,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把自己走丢了。爷爷走到一座庙宇的院子里,在椅子上坐着。庙里走出来两个和尚,一左一右,敲钟。钟声响起一次,爷爷就在心里记一道痕。钟声停了,爷爷的心里记了七十一道痕,庙宇传出呃呃啊啊的老和尚念经声。

    天色转暗,爷爷的肚子也饿了,此时正巧又下起了雨。爷爷想躲到庙的屋檐下,但又担心那两个敲钟的和尚会把他赶走。爷爷又跑回了一开始那座别人家的屋檐下,街道上的小贩已经不见了。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好了,现在即使小贩冒雨叫卖,那也没什么用了。

    雨顺着屋檐流下,淅淅沥沥,在爷爷面前流成了小瀑布。爷爷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着,不知道抹去的是雨水还是泪水——爷爷在讲述这一段的时候没有提到他有流泪,是我编的。但是我想:迷失,饥饿,寒冷,还有身上淋湿的衣物,这已经足够压倒一个十岁的,从农田里生长出来的单纯幼小的心灵。我想是雨声盖过了爷爷的哭声,爷爷一定哭得很惨,哭得宛如新生的婴儿。

    瀑布兀然消失,一张昏黄的油纸伞遮住了爷爷的视线,油纸伞下的少女问:你是哪一家的孩子,是没有伞被困在这里了吗?

    爷爷向往后退,但他的身后已经是墙面了,退无可退。爷爷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少女:绿色上衣,紫色下裳,灰紫色的短发刚好触及少女白净的脖根,头发上还别着一朵绽放的淡粉红色山茶花。

    少女蹲下身,让自己变得和爷爷一样高:“我叫稗田阿求,你叫什么名字?”

    爷爷不敢和阿求目光相对,他低头,看雨落在地面上一圈圈的涟漪,把自己那个与牲畜密切相关的乳名念了出来。

    “哦,那你家住哪呢?”

    XX县XX乡XX路。

    稗田阿求愣了半晌,她现在知道了,爷爷是从外界神隐进入幻想乡的。幻想乡和外界相比实在太小了,小到不需要这种叫地址的符号。

    “你的父亲叫什么,母亲叫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是做什么工作生活的?”

    父亲叫某某,母亲不知道,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种田生活。爷爷照实回答,宛如被审讯的犯人。后来我问我爷爷,他知道他母亲叫什么了没有。爷爷还是摇头,爷爷这辈子都不知道他母亲叫什么名字。

    “不管怎样,在这里淋雨也不是办法。走吧,先跟我回稗田府,明天再一起去找你的爸爸。”稗田阿求伸出手说。这套说辞很像人贩子,阿求随意伸手的动作也很像人贩子。如果稗田阿求的手上有糖或者玩具,那就更像人贩子。现在的小孩早就不会吃这一套了。我的爷爷毫不犹豫地伸出了的手,让稗田阿求牵着,从一个陌生的地点走向另一个陌生的地点。爷爷触碰到稗田阿求手心的那一刹那,雨和风都变得温柔了,温柔得就像稗田阿求的手掌。在手与手的相握中,爷爷能清晰地感受到阿求的脉搏。

    油纸伞下的环境温暖舒适,爷爷渐渐止住了呜咽声。阿求一路走,一路问爷爷,问的多是邻里家常之类。他们从庙前走过,庙里的老和尚还在念经。爷爷指着庙门口的大钟问:“这口钟是用来干什么的?”

    “用来纪念逝去的人。”阿求说,“每当人间之里——就是我们在的这个村子——有人逝世了,在送葬的时候,这个人年纪多少,就敲多少下的钟。”

    爷爷点头,似懂非懂。阿求带他拐过几个弯,穿过几条小巷,走到一座阔气的庭院前。庭院大门敞开,站在门口的仆役说:“稗田大人好。”稗田阿求便微微向他点头致意。阿求带爷爷拐进一间烟气缭绕的厢房,头探进厢房问,“阿嬷,饭煮好没有?”

    被叫做阿嬷的人身上挂着白围裙,坐在灶台前拉烟箱。阿嬷说,“小姐,还没好,还要等等。”

    “不着急,先把蒸屉撤下来。”阿求说,“上锅,先熬一碗小米粥,加一点白糖。”

    “大小姐今天想喝小米粥呀?”

    “不是。从外面找到一个神隐进来的小孩子,在雨里没遮拦,怪可怜的,就带回来了。”

    阿嬷回头看了看爷爷,不多说话,只回应一声“行。”立即就抓了两块湿布,撤掉蒸屉,抬上铁锅。然后涮水,下米,添水,盖上锅盖,动作简练。

    小米粥很香,白糖也很甜,大口的青瓷碗也足够分量。爷爷不知道粥粒间慢慢溶解的白色颗粒叫糖,但是爷爷知道它有和烤番薯一样甜的味道。粥喝完了,爷爷就把碗边浓稠的汁液也舔干净了。

    爷爷说,我们现在吃的糖都像是掺了水的,没有那天他吃到的甜。到底是幻想乡里民风淳朴,制糖一点也不作假。我没有吃过幻想乡里的糖,自然不知爷爷说的话是真是假。

    稗田阿求告诉爷爷,休息的房间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就在阿求书房的隔壁。床褥是一层薄棉,床被也是一层薄棉。爷爷躺在床上,先是觉得热,把棉被踢开,踢开不久又感觉冷,重新把棉被盖上。反复几次,爷爷摸了摸棉被,终于找到让他不舒服的原因。棉被不习惯爷爷,正在发脾气,柔软的棉绒偶尔也是会刺人的。

    爷爷始终睡不着,仰面躺在床上,看窗户外深邃的星空。爷爷正在想他的父亲这个时候会不会睡得安稳。

    爷爷的父亲正提着灯笼,身后跟着长串的人,晃晃悠悠地走在黑暗的山间小路中。爷爷的父亲在日落前从山上下来了,他坐在家门口的炉灶上,旱烟抽了一袋又一袋。落日映出山的剪影。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爷爷怎么就能在山里迷路了。上下山的路他们每天都走,山间的每一处都印着爹儿俩的脚印。

    村子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也从山上下来了,他仰起脖子左看右看,就是没有看见爷爷幼小的身影。他叹了口气,收起烟杆,往灶台里填柴。年轻人们帮他在山上找儿子,不管有没有找到人,按理,都要犒劳一碗饭。

    粥熬好了,爷爷的父亲把碗往锅里一舀,扬起脖子往肚子里灌稀粥。粥全下肚了,他就把碗撇在灶台上,点了一盏灯笼,往山路上走。有人赶忙拉住他的手:“老汉,可千万昏了头,天黑成这样,难保不出意外!”

    “那你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爷爷父亲大吼,“现在这个小兔崽子就在山里,不知死活,不找能怎么办……”爷爷父亲的吼叫声渐渐弱下去,“这个小兔崽子,尽知道给他爹添乱……”最后竟然跪坐在地上,哭了,“这个苦命的小兔崽子,刚会走就跟我下田,他丢了,我怎么跟他死去的娘交代啊……”

    四十多岁的老鳏夫跪坐在地上哭成花。大家看着,默不作声,喝粥。

 

三,

    爷爷让诵读声叫醒了。鸡早已叫过三遍,阳光把房间照得通亮。爷爷想,父亲早就已经在田里劳作了,他要赶紧起床。他本能地摸向床头柜,想摸到搪瓷喝水。但是他摸不到床头柜,更摸不到搪瓷杯。天花板映入爷爷的眼帘,爷爷这才意识到,他不在家里。诵读诗文的声音很近,就在隔壁的楼下,是一群孩子们在齐声朗读,稀稀拉拉,能从声音中听到年龄的高低。爷爷侧耳细听,一些字能听得出来,一些字听不出来,即使整句的字都听出来了,爷爷也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掀开被子,爷爷几乎赤裸着身体,睡袍随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要怪就怪这件古老的日式灰白色睡袍太宽松了,爷爷昨晚从浴室里出来,就无时无刻不在注意这件睡袍套在身上的状态,总担心它突然滑落。察觉到稍微松动了,爷爷就立刻把腰间的系带再紧一紧。这件不合身的睡袍几乎要把人搞出神经病。

    爷爷立刻把睡袍穿好,从床上跃起。爷爷想穿自己的衣服,但是那套淋了雨的衣服大概要被仆役们洗掉的,一个晚上的时间并不足以让它们晾干。不能穿也无妨,总要找到的衣服晒在哪里,爷爷才能安心。

    爷爷想下楼,要想走到下楼的台阶前首先要穿过稗田阿求书房的门前。稗田阿求叫住了爷爷,让他走进书房,爷爷乖巧地照做了,站在稗田阿求的身边。阿求坐在藤椅上,用毛笔在空白的书页上写写画画。阿求一边写,一边说,

    “你醒了?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楼下的厨房还有馒头。”

    爷爷摇头。其实他肚子是饿的,但是爷爷不敢随便进到别人家的厨房里拿东西吃。

    稗田阿求的书房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是松香,竹香和墨香混合起来的味道。这说明书房里的书是好书,阿求写字用的墨也是好墨。书房四面墙,书架占了三面,剩下正对着窗台的一面是稗田阿求的书桌。书们按照高低,宽厚排序,仿佛起伏的波浪,整齐地插在书架中,不留空隙更没有东倒西歪。

    “你经常看书么?”阿求问。

    爷爷摇头,“我不识字。”

    “不识字?你今年也有八九岁了吧。”

    “十岁。”

    “十岁还不识字?”阿求搁笔,身体转向爷爷。爷爷立刻低头看地板。“你不上学吗?”

    “没有学上。几十年前村子里有私塾,后来私塾先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据说村子里过两年要盖小学,正在打地基。”爷爷说,“这是我爸爸说的。”

    “不上学,那你们平时做什么事?”

    “种田。”

    “种田?你这么小的人,有力气下田干活?”

    “我们村子里小孩子六七岁就下田了!我人是小,但是插秧,刨地,样样都能干得好!”爷爷感觉自己有些被轻视了,抬起头看阿求,争辩道,“我们那里的平地水多,就种水稻。山上坡地多,土干,就种番薯。”

    “我在书上看到,你们一天只吃早饭和晚饭两顿?”

    爷爷摇头,“我爷爷,我爸爸小时候是一天只吃两顿,现在生活好些,吃三顿了。”

    “哦,那倒是和幻想乡里一样了……”阿求轻轻点头,然后眼中忽然放出光彩,与爷爷四面相对,“你们外界好玩吗?”

    爷爷听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也没把这句话听进去多少。爷爷看见阿求活灵的黑眼瞳,呼吸停了一拍。他的大脑想逃避阿求的目光,但是脖子却卡住了,无论如何也转不动。

    “就是说,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吃的,住的,玩的,都讲一讲,越细越好。我是编写历史的,所以就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编写历史就是……司马迁知道吗?”

    爷爷点头,“我爸爸说,司马迁是文曲星下凡,所以被供在庙里面。”爷爷恍然大悟,“所以你也是文曲星下凡?被人供在这座阔气的院子里?”

    稗田阿求哭笑不得,“姑且算是吧。”

    于是爷爷就很高兴地讲开了。讲他们如何给水田插秧,如何给旱地施肥。爷爷说,插秧是很累人的,特别累腰。插一会,腰和腿就没力气了,很容易就摔倒在水田里,爷爷就摔倒过好几次。好在水田底下都是软泥,摔不伤人。爷爷说,番薯在种下之前要给旱地施肥,施肥用的是猪大粪,臭气熏天。猪大粪要填将近半米厚,人踩在猪大粪上走,裤管要卷到膝盖上。饶是这样也避免不了大粪挨上裤管。洗一洗,挂在晾衣杆上,穿在人身上,微咸的臭味可以飘荡到第二年施肥的时候。

    我在回忆这一段的时候,发现爷爷确实是个天生的讲故事好手。整辈子舞文弄墨,编纂幻想乡历史的花季少女稗田阿求,都可以在我爷爷一套一套的叙述中入迷。

    阿求问爷爷,“你想认字吗?稗田府的隔壁是寺子屋,人里所有跟你一样的孩子都在那里念书。我和慧音老师讲一讲,下午你就可以进去学习了。认字之后就可以读书,写作,算数,你在人间之里就可以算作一个秀才,不必再种田了。”

    “不想。”爷爷摇头,“我想回家,我爸爸会着急的。”

    诵读声戛然而止。爷爷这才发现稗田府里其实静得诡异。偌大的宅邸和庭院,仆役少说也有数十人,似乎都特意放轻了动作,不愿意发出声响,惊扰这位写作的少女。

    阿求愣了,愣了好长好长时间。阿求温柔地抚摸爷爷的头,爷爷也让她抚摸。阿求说,“好,我会尽力帮你办到的。”

    在之后的三天里,爷爷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我的爷爷当时年尚幼小,又看不见幻想乡的全貌,自然不理解阿求这句承诺的内涵。他要等到十二年以后,才能明白“尽力”的背后是什么。三天后,稗田阿求兑现了她的承诺,让爷爷回到了家乡。到家时,父子俩相拥嚎哭。在幻想乡的这三天,爷爷所看到的人间之里村民,只感觉他们衣着古老,行为古怪而已。爷爷不知道幻想乡被一层境界与外界隔绝,他更不知道,在三天后,他会被一个叫八云紫的隙间妖怪用伞尖顶住脑门。

    蜿蜒的石阶从山脚连接到山腰的博丽神社。爷爷跟着阿求,拐过石阶的最后一道弯后,就看到了站在神社鸟居的阴影中,手拿阳伞背在身后,挺拔站立,居高临下望着他们的八云紫。爷爷看到八云紫的身影,感到莫名的恐惧,放缓脚步,奋力躲在阿求的身后。但无论怎样躲,爷爷总感觉面前的这个妖怪都能看到他。稗田阿求抓着爷爷的手,爷爷硬着头皮,一级一级地走上台阶,和八云紫面对面地站立了。刚一站定,爷爷感到有一股宛如电流的力量,从上到下拂过他的全身。

    “你的身上总不会带着什么东西吧?”八云紫问。

    “没有。他身上的衣服是从外界带来的。”阿求替爷爷回答。

    八云紫举起阳伞,在身后随意地划出一道弧线,弧线立刻扩张,变成了一道长着许多诡异的眼睛,泛着紫色的光,黑乎乎一片的隙间。爷爷知道这或许就是他回家的路。爷爷看看阿求,他在等待得到向前走的指令。

    八云紫的阳伞在空中挥洒一圈,准确地顶在了爷爷脑门的正中间。从阳伞上传来的力迫使爷爷抬头,看八云紫的眼睛。爷爷被八云紫的眼睛震慑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后退,更不敢动弹。

    “孩子。”八云紫说,“你应该庆幸你还可以被人称作孩子,你还应该庆幸你那位在外界可怜的老爹,你更应该庆幸我还有一份最基本的同理心,这些你应该庆幸的东西为你得到了回家的机会。”

    “不过,站在你的立场上,我给你一份建议:现在立刻转过头去,在幻想乡里开始你的新生活。幻想乡虽然比外界落后,但我确信,你在幻想乡的生活会更幸福。你的心智尚未发展完善,还不能够体会到你现实生活的艰辛。”

    爷爷眨巴眼,他没有听懂。但顶在脑门上的伞尖让他不能不听——这个动作象征着对生命的威胁。

    “听不懂没有关系,先把我的话记下来。”八云紫收回了阳伞,挥了挥手,“走吧,你可以回家了,希望你不要后悔。”

    爷爷往前走,稗田阿求也往前走。隙间里传来风的呼啸声,爷爷走进了隙间。

 

四,

    我小学时候不喜欢和同学玩,也很少和同学说话。老师教同学写作文,说写作文其实就和说话一样简单。我心里暗暗地想,这句话如果反过来,说话和写作文一样简单,那就太棒了。别的同学有多害怕写作文,我就有多害怕在班里说话。我下课时间,就把笔记本的背面翻过来,画我想象中打仗的场面。一个火柴人就是一个兵,几个轮子加一个炮塔就是坦克车。坦克,飞机,大炮在两个巴掌大的纸张上各显神通,倒也打得有滋有味,精彩纷呈——其实是在我的脑子里打得有滋有味。

    我匍匐在桌面上画画,黄鼠狼站在我身后看我画画。他探出头看画,“你这个是在画什么?”

    我受宠若惊,然后是感动,因为从来没有同学关注过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他,我在画打仗。

    “打仗?那你画得还挺好看的。”

    我显出一幅得意洋洋又愚蠢的傻笑,拿着黑笔在两军间圈圈画画,逐一给黄鼠狼介绍:这是兵,这是堡垒,这是飞机大炮坦克。我看见黄鼠狼在认真的听我叙述,于是我讲得就更起劲了。我还告诉黄鼠狼,战争是很可怕的,要和平不要战争!我讲到兴头上,黄鼠狼冷不防把我挥舞的笔给夺去了,动作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像老练的贼。他迅速跑走,把我的笔丢进垃圾桶里。等我反应过来,那支笔就已经滑进了层层叠叠的作业纸和包装袋里。黄鼠狼坐在他的位置上,翘二郎腿,看看我,再看看垃圾桶,等待着一出好戏。

    黄鼠狼的眼睛真的像黄鼠狼的眼睛,黝黑发绿又深邃,隐藏着无穷的卑鄙下流。我被黄鼠狼看得心里发毛。

    他想看我在戏里变成小丑,我才不会变成小丑。我转过身转过身,从笔盒里抽出笔芯,准备把笔芯当做笔凑合着用。

    他大声说:“你给我去把笔从垃圾桶里捡起来!”

    我不理睬。黄鼠狼就跑到我的身边,揪我的头发,把我像提小鸡仔一样提起来,拽到垃圾桶面前,然后再把我的头往下摁。垃圾桶里肮脏的秽物,飞舞的细虫和肆意横流的污水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把我放开。”

    “你捡不捡!”他高声喊。

    “你等一下……”

    “你捡不捡!”他的声音更高了。

    “你等一下……你先把我放开……我就……”

    “你到底捡不捡!”他的声音高得人不人鬼不鬼,像黄鼠狼的尖啸声。

    “唉你等一下嘛……”

    他狠狠地压着我的腰,我想站起来但始终站不起。他抬起腿,往我的膝盖处踹了一脚,我轻而易举地就被他踹翻了,仰面倒在地上。我歪头,闭眼,连看都不敢看,和螃蟹一样往空中胡乱挥舞着双手双脚,跟他打斗,滑稽可笑又无力。我只听到他宛如野兽般的咆哮。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他放过了我。我歪歪扭扭地坐回座位上,仿佛散架的狗。我感觉脸上有点疼,摸了一下,摸出满手的血。黄鼠狼把我的脸划出了一道口子,血一滴一滴地往外冒,冒了不长时间就凝固成了一条细长的红色的弧。除了这道伤口之外其实没有什么,我更多是被惊吓过度了

    我脸上顶着这条血弧上完了剩下的课,然后回家。饭桌上,爷爷问我,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回答说,是走在路上摔倒了。爷爷用他的独眼盯着我,像盯着一个人形大疑团。我不敢多说话,头埋到饭碗后,一边扒饭,一边在脑袋里胡思乱想。爷爷的一只眼睛比正常人的两只眼睛还尖,早已看穿了我的心虚,但我仍然像一只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说服自己相信爷爷不会看得出来。

    吃完饭,爷爷说给我上药。我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爷爷捏着棉签,蘸满酒精,往我的脸上凑。我看见棉签上过饱和的酒精聚成的液滴在重力下越变越大,然后支撑不住,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我下意识地缩脖子。

    爷爷不高兴了。

    “你不要怕嘛,这个酒精涂上去就一点点痒,涂了伤口才好得快。”

    我将信将疑,又把脖子伸出来。爷爷看准位置,往我的伤口上闪电般地一戳。我整个人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酒精烧人!

    “实话实说,坦白从宽。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我只好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讲了,一边讲一边添油加醋,把我编成弱小无辜的受害者——事实上确实如此。我向爷爷抱怨:“黄鼠狼无缘无故就来欺负我。那支笔没捡回来,垃圾桶被值日生倒了。”

    爷爷问我:“你还手了没有?”

    “还了。”

    “怎么样?”

    “我打不过他。”

    爷爷鼻子里哼气:“打架打不过,笔也没胆子捡回来,孬种!”

    我大气不敢出。

    “总不会无缘无故的。我看是黄鼠狼经常欺负你,把你欺负惯了,你都不敢说。”

    我不做声,也不反应。脸上发热,我觉得是酒精烧的。

    “打架打不过,给老师打小报告总会吧?你有胆子告状吗?”爷爷自问自答:“我看你是不敢的。你说说,如果明天,后天,黄鼠狼继续欺负你,你怎么办?”

    我本来想说,如果黄鼠狼明天,后天继续欺负我,那我肯定就要告老师了,但我不敢说出来。我幻想,如果黄鼠狼在揍我的时候,老师正好出现在现场,那我肯定有胆子给老师告状。这其实是在放屁。我成年之后回头看,发觉爷爷说的确实不错,我就是个孬种。

    “你爹你妈一会就从厂子里下半了。要不要我告诉你爹你妈,让你爹你妈去给你老师讲?”

    我赶紧摇头。按照我爹我妈的脾气,遇到这种事,会不由分说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再帮我擦屁股。我小声说:“爷爷,你能不能去学校,帮我跟老师讲。”

    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亏我想得出这种馊主意。

    爷爷没回答,认真地帮我擦酒精,上药,贴创可贴。晚上,我爸妈回来了,问我脸上的创可贴是怎么回事。爷爷说:“小孩子不小心,走楼梯摔倒了嘛。”于是爸妈也就不再过问了。

    第二天早读课的时候,我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爷爷蹒跚走进校门。爷爷戴着乌黑的毡帽,穿着洗了又洗的白衬衫,黑裤子,裤管随风飘荡。那一刻我简直觉得自己是乌龟王八蛋。我鼻子发酸:爷爷老了。

 

五,

    爷爷真的老了。但他总是显示出年轻的姿态,所以我才不觉得爷爷老了。爷爷从来不避讳谈论他打仗的事。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就问爷爷,那只被黑布盖了的左眼是怎么回事。爷爷指着眼罩对我说,他打仗的时候,有一颗很大很大的子弹从他的左眼里斜插着穿进去,然后从太阳穴穿出来。

    我竖出我的大拇指:“子弹有这么大吗?”

    爷爷竖出他的大拇指:“有这么大。”

    爷爷告诉我,他能活下来,是奇迹。差一点点,打坏的就是脑子而不是眼珠子了。他当时就昏迷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又到了幻想乡里面去。

    青草清香,微风拂面,爷爷感觉有液体在自己的脸上流。爷爷伸手摸了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咸的,有铁锈味,是血了。爷爷的手指顺着凝固了的血疤慢慢地向上摸去,到眼睛的地方,摸到一团热烘烘,软糊糊的东西。爷爷轻轻地触碰,然后疼得再也不敢碰了。他的大脑本来已经被疼痛所麻木,受到刺激,疼痛就卷土重来了。爷爷不敢出声,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还以为自己在战场的荒野里。

    沉寂片刻后,爷爷听到远处有幼稚的女孩的嬉闹声。战场上哪里会有女娃娃?

    爷爷试着张了张嘴,声音出不来。爷爷努力地在嘴里分泌出一点唾沫,咽下去,润了润喉咙,然后提起劲,尽最大的力气喊:“有人吗?”

    嬉闹声停止了,然后爷爷听到了翅膀扑欶扑欶,声音由小变大。

    “噫,露娜你看,这个人的脑袋好可怕,还在流血。”

    “他的身上怎么都是土呢?”

    “是遭了妖怪吧。”

    “他不说话了,是死了吗?”

    爷爷感觉有人用手捅自己的腰部。爷爷想证明他还没有死,但爷爷不能再说话了。对现在的爷爷来说,生命力是可贵而稀缺的资源,每说一个字都要消耗大量的生命力。爷爷不敢再像刚刚的大喊那样肆意挥霍生命了,他要尽可能把剩余的生命力节省起来,撑到能帮助他的人来到。爷爷轻轻地挪动腰部,证明他还没有死。

    “哇哇,斯塔,这个人还会动,没有死。”

    “怎么办,把他放在这里不管,尸体会发臭吧?”

    “走吧走吧,没什么意思。”

    然后是三个女孩的哧哧的笑声,似乎是真要走。爷爷急了,把心一横,张开嘴说,“你们找人来帮我。”

    挥霍就挥霍,总比成为臭尸好。

    “找人?”

    “对,找人。”爷爷说。

    “那好吧,走,我们去人间之里。”

    三个女孩走远了。爷爷从手边抓起一大把草,放进嘴里咀嚼,丰富的汁水滋润了他的喉咙,苦味刺激着他的神经。爷爷无法把女孩们随意的口语当成切实可靠的承诺,他的大脑全力思考接下来的计划,然后精细地计算他是否有足够的生命力能够实施这些计划。在他的大脑深处,还留存出一份用来思考些别的。

    人间之里……是什么呢?

    人来得比爷爷想的要快。来人很多,脚步震天。他们给爷爷的眼睛缠上粗布止血,往他的嘴里一勺一勺地喂水,水里混合着盐和糖。爷爷的脑,爷爷的嘴,爷爷的胃,爷爷的肠道,无不贪婪地吸收着水份。

    “好点了吗?”爷爷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是和前面三个女孩不一样的。爷爷点头,然后他感到有四双粗壮的大手把他抬上了担架。

    “这里是哪?”爷爷问。

    “这里?这里是雾之湖。”还是少女的声音。

    “你们要把我抬到哪去?”

    “抬到永远亭,八意永琳那里。”

    “你们是谁?”

    “我们是稗田府的人。”

    爷爷蹭一下想跳起来,但他的身体显然不足以支持他完成这个动作,他被疼痛弄得昏迷过去。在昏迷之前,十二年前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爷爷想起来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叫稗田阿求。

    八意永琳医术高超,刀法了得。爷爷在永远亭里只住了半个月,伤口就痊愈了。阿求把爷爷脑袋上的纱布一层一层剥开,爷爷终于又能看得见阳光了。爷爷从病床上爬起来就要走。

    “等一等,你要去哪呀。你脸长成这样,怎么好出去见人?”

    爷爷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空空如也的左眼眶向内凹陷,像肚脐眼,丑陋难看。阿求拿来眼罩:“我帮你把这个戴上。”

    爷爷乖乖地坐在椅子,二十二岁的壮男子像孩子一样任由阿求摆布。阿求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爷爷的鼻尖上的摆弄,爷爷忍不住闻了闻,好香。阿求并不知道,这双手如果放到外界,是会引诱人犯罪的。眼罩遮住左眼,现在的爷爷勉强能上相了。

    “好了。”阿求拍手,“走吧,你就暂且住在稗田府里。”

    人间之里的所有村民都知道稗田小姐的家里新来了一个从外界神隐进幻想乡的人。爷爷住进稗田府的第二天就想找书读,他刚想跨进稗田府的藏书房,就被阿求拦住了。

    “我想念书,学点东西。”爷爷说,“我在外界没读过多少书,现在想读了。”

    “我知道。”阿求说,“你先把你身上的衣服换了。”

    爷爷低头看自己的衣服。他穿着军装,军装上还有没褪去的淡淡血迹。

    “你这样哪里像读书人。而且煞气太重了,我害怕。”阿求调皮地眨眼,爷爷立刻败下阵来,脱掉军装,换上长袍。藏书房里的书架一排一排,书籍琳琅满目望不到尽头,爷爷茫然而手无足措地站在门口。

    “你想看些什么书呢?”

    “幻想乡的历史,还有大结界之类的。”

    “你是想要找方法回家吧。”

    心思被拆穿了。爷爷不回答,算默认。阿求噗嗤一声笑了。

    “从左手边开始数,你想看的书在第二和第三排书架上——其实没有必要执着于回家啦,幻想乡很不错的,多住一段时间就适应了。”

    爷爷从书架上随意挑了一本书,坐在地上,倚着书架看。阿求也在看书,坐在窗前看。阳光在一排排书脊上缓缓游动,藏书间里只有书本翻动的声音。爷爷既看书,也看阿求。面前的少女渐渐与十二年前的身影重合,阿求的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姣好的面容,还是灰紫色短发,还是山茶花,只是身形更丰满,更成熟了。

    阿求没有认出爷爷就是十二年前的小男孩,幻想乡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认出,包括八云紫。也许是因为十二年的化蛹成蝶,也许是饱经风霜的脸庞,也许是受伤的左眼。如果把爷爷十二年前的照片放到他面前,他自己也不敢认。爷爷在阿求面前只是个需要帮助的生人,没有必要认出,也最好不要认出。爷爷想,只有这样才能以新客的身份继续在稗田府住下去,无耻地享受阿求无微不至的照顾。

    “你在看我?”阿求注意到了爷爷的目光。

    “因为你真好看。”爷爷坦诚地说。

    “你还想回家吗?”

    爷爷不说话,阿求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肯定的回答。

    几日的阅读后,爷爷终于明白了幻想乡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太轻松地出去。爷爷弄了一个背包,装了睡袋和干粮,他告诉阿求,他想去亲眼看看结界。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认得路。”阿求说。

    “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没人跟着。正好我也好久没有出过远门踏青了。”

    爷爷没有拒绝阿求的理由。爷爷笑了,他知道阿求已经承认他和她的关系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主与客。或许阿求本来就不打算把他当作客人。

    从稗田府走到村外,路过的村民和阿求打招呼。一直走到村外的田野小路上,爷爷才有和阿求说话的机会。

    “大家都很喜欢你嘛。”

    “嗯,我也觉得受宠若惊,明明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编纂幻想乡的历史而已。”

    爷爷看过阿求记载的人里村民之间的大小事,他知道阿求不只是坐在家里写字。

    “你下过田吧,我看见你写农民的事情都写得很详细。什么地什么节气都知道要种什么。”

    “下过,但是种不好。我给人家帮忙,人家还嫌我碍手碍脚。”

    “真难得。”

    “只是想看一看他们真实的生活而已。整天坐在椅子上,脚都要坐麻了。”

    “我以前就是农民。”

    “哦。”

    “我看书上写御阿礼之子最多只能活到三十岁,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今年几岁了?”

    “三十。”

    爷爷的脚步停了。话题突然变得沉重。

    “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不知道。”阿求摇头,“能活多久算多久吧。你不要看我现在的身体还是健康的,等不知道哪一天,就又吐血又发烧。御阿礼之子都不知道自己逝世的具体日期。”

    “你不怕死?”

    “有什么好怕的呢,毕竟有三十年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缘起》已经编完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也是时候该死了。”

    爷爷和阿求继续往前走。走过妖怪之山,再走过魔法森林,走过一个白天,再走过一个黑夜,他们就看到了幻想乡的大结界。

    爷爷用食指触碰结界,结界就泛起一阵阵的涟漪。他试着把食指伸出结界外,然后又缩回来,食指肚上已经多了一道泛血的伤痕。

    “你再把伸出去一点,你这根手指就没有了。”

    爷爷和阿求转向身后,八云紫正坐在她的悬浮的隙间上。

    “你最好不要对结界轻举妄动。我这是为了幻想乡着想,也是为你着想。”

    爷爷感觉自己正在跳动的心脏好像被人摸了摸。爷爷知道这感觉是真的,如果面前的隙间妖怪愿意,她可以直接把爷爷的心脏摘走。爷爷知道自己的念想断了,他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来。

    风如鬼泣般呜呜吹过,八云紫离开了。

    “走吧,我们回家。”阿求轻声对他说。

    回家?哪里是家?稗田府是他的家?爷爷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是没有家的人了。

    “走吧。”阿求牵住爷爷的手。

    爷爷看阿求的眼睛。眼睛是人身上最丰富多彩的东西,怎么写都写不厌,什么信息都可以用它传递,眼睛所传递的信息是加密的,解密的方法独属于能互相能看懂眼睛的双方。阿求可以从爷爷的眼睛中看出回家的渴望,爷爷可以从阿求的眼睛中看出,他还有办法回家。

    爷爷随阿求牵着他的手回家。他相信阿求,亦如十二年前。

    往后几日,爷爷就在稗田府里干些清扫户庭的杂事。爷爷看着稗田阿求在府邸里进进出出,向她投去疑惑和急切的目光。阿求接收到了,她停下来,也用目光回答:不要着急。

    一天夜里,爷爷把劈好的柴火送进厨房,再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阿求拉住爷爷,兴致勃勃地说,“走,我们去看星星。”

    阿求把爷爷带进自己的书房,书房的窗户开着。阿求挽起下裳,轻巧地踏上椅子,再踏上书桌,再踏上窗台,从窗台跳了下去。爷爷探出窗外,阿求已经站在寺子屋的屋顶上等着他了。

    “寺子屋和稗田府墙贴着墙,书房的窗户外面就是寺子屋的屋顶。我在书桌前写东西,一抬头就能看见。”阿求笑着说,“我每天都在想,如果能从窗户翻出去,坐在寺子屋的屋顶上看星星,那该有多妙。今天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这么做。”

    爷爷也从窗户翻出去,两个人并排坐在屋脊上仰望星空。夜晚的人里街道静悄悄。

    “幻想乡虽然与外界隔离,但都分享着同一片天空。这样一想,还真是奇妙。”

    “我其实也很想到外界去看看呢。稗田府里至今还有不少记载外界历史的书,我全都看过了,越是读这些书,我就越是想亲眼到外界看看。书上记载的并不尽准确,尽信书不如无书,对吧?”

    “屈指算一算,幻想乡与外界隔离也有一百多年了,外面的社会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呢?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我想应该是更好了。偶尔外界有些小玩意流入幻想乡,我看见这些小玩意,都会感叹外界科技发展的速度之快。反观幻想乡,却连电灯都没有。幻想乡里的人们大多都是农民,一辈子都在种田,种田是为了娶妻生子,生出来的孩子长大了也还是种田。这样死气沉沉的社会哪里会有历史好记载,哪里会有历史可记载!”

    爷爷苦笑。他想告诉阿求,外界和幻想乡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比较。你看外界是生机勃勃,外界看你是世外桃源。外界也不尽然是在变好——像爷爷这样的普通人,还要打仗,还要受伤!

    “其实我在十二年前,就有一次机会可以到外界去。”

    爷爷屏住呼吸,静听。

    “一个小男孩跟你一样,神隐到幻想乡里了,小男孩与他的父亲相依为命。我想,如果这样的孩子在年幼时没有了亲人,那位父亲在年老时没有了孩子,那该是多么悲惨的事!于是我就想八云紫求情,让她把孩子送到外界去。”

    “八云紫同意了吗?”爷爷明知故问。

    “同意了,我是亲眼看着那孩子走进隙间的。我看见隙间就忍不住往前走,那时候我离隙间那么近,只有半步的距离,从外界传来的风就吹在我的脸庞上。八云紫拦不住我,我只要向前跨出一步,半步,就能到外界去。”

    “但是不行。我不是我,我是御阿礼之子,我有责任在身,幻想乡需要我,所以我跨不出那半步。”

    爷爷指指天空:“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

    阿求当然知道爷爷说的是谁的眼睛。阿求听懂了爷爷没说出来的下半句:这样的话最好不要让紫听到。

    “我想,既然活着的我出不去,那死了之后再出去,也不错。我立下了一个遗愿,那就是在我死去之后,把载着我尸体的棺材,通过紫的隙间,送到外界去。从幻想乡到外界去,只有通过隙间一个办法。”

    你可以从我的棺材里出去,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爷爷心里咯噔一下。

    “紫允许了?”

    要这么做?

    “紫当然允许了,死人有什么不好允许的。”

    你不是想回家吗?就这么干吧,我无所谓,反正我都死了。

    “那棺材会很重吧。”

    不会被发现吗?

    “嗯,应该会。因为棺材里还要装着我生前的著作,散文,史传,什么都有,零零散散一大堆。”

    也许会被发现,但总要试试。

    阿求没说出来的话,爷爷全部听懂了。爷爷没说出来的话,阿求也全部听懂了。他们在用一种近乎黑话的隐语在交流。不能说出来,因为有眼睛在盯着。拜紫所成全,他和阿求之间竟然形成了这么一种奇妙的默契和亲密。我觉得这就是爱情。为什么不可以是爱情?纵使是结界隔绝,纵使是身份悬殊,纵使是生活经历大不相同,两情相悦的爱又有什么是可以被指责的?

    “我死了之后,你怎么办呢?继续住在稗田府里?”

    “不想待在稗田府里了。我打算在雾之湖旁边建一栋小屋,开一块田,自得其乐的生活下去。我认命了,难得这辈子到了幻想乡里,不妨过一过清净日子。”

    阿求笑了,“那倒也不错。”

 

六,

    那天晚上之后,我爷爷就跑了。从稗田府里跑走,到雾之湖边,真的开始过起他嘴里的所谓“清净日子”。爷爷说,他是不愿意见到自己阿求一点点凋零的悲剧,但我觉得爷爷跑得就像个怂蛋,跑了的爷爷比挨揍的我还要孬种。

    爷爷在雾之湖边想了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回家?为什么阿求愿意利用死来帮助他回家?信息量实在太大了,爷爷要慢慢想。爷爷一边想一边做象棋。爷爷在树林里砍倒一棵粗壮的槐树,从槐树中间切出最大的一块木板,在木板上用墨线笔直地划出楚河汉界。其余的木料盘成棋子,刘邦的棋子涂上涂上红漆,项羽的棋子涂上青漆。爷爷一副象棋做了三个月时间,棋子在雾之湖的湖水反复冲刷下变得圆润光滑,闪烁出金属的光泽。

    爷爷的所思所想都融入棋子里了。我想,爷爷在这段时间的思考中,或许会后悔没有告诉阿求为什么他一定要回家。

    爷爷十八岁成年,父亲就给他张罗了一个妻子。爷爷的妻子心灵手巧,会耕会织会厨艺会带孩子会端水送茶,符合农民对于配偶的所有要求,甚至还有超出。我问爷爷,到底是爱阿求呢,还是爱奶奶?

    我爷爷大怒,骂我:兔崽子,这是你能问的?

    我觉得我爷爷既爱奶奶,又爱阿求。奶奶偶尔做错事,比如洗碗把碗摔了,或者水加多了把干饭煮成稀饭,爷爷反而替奶奶在自己面前辩护:人老啦,不中用啦。爷爷腿关节受风湿之苦,奶奶不知道从哪来听来偏方,把万年青的叶子,加白酒在锅里煎一煎,趁热裹到爷爷的腿关节上。奶奶比爷爷去世得早,直到奶奶去世前,爷爷都是和奶奶睡同一张床上。爷爷告诉我,他伤好从部队里退役,回到家里,奶奶的泪唰唰地流。

    奶奶和爷爷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我父亲。我父亲两岁的时候,村子里闹了两年饥荒。奶奶消息灵通,告诉爷爷,有一艘货船停在村子码头上,收一天的临时搬运工,搬完货,给五十斤大米。爷爷皱着眉头,饥馑年岁,哪里来的货物要搬运?奶奶着急了。你快去,去晚了工作就被别人抢走了。

    爷爷就去干了。爷爷饿了很久,搬了十几个箱子,体力不支,连人带箱摔倒地。几瓶酒从箱子里滚出来。酒是方形的,一小瓶一小瓶,酒上印着爷爷不认识的奇怪符号。爷爷立刻明白了,这艘货船在干走私。

    爷爷侧躺在地板上,借着身体的遮掩,快速地把两瓶酒塞进自己的衣兜里,剩下的酒再放回箱子。这两瓶酒后来在黑市上换了五十斤大米,五十加五十,一百斤大米吃完后,旱灾一来,第二年的稻穗又全军覆没。爷爷上山,找到了神社,像小时候一样躺在神社里。他想念阿求的小米粥,无比渴望现在就到幻想乡去,再也不用理会人间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连稀米粥都要没得喝了,家里是要饿死人的。饿死谁?父亲,老婆,孩子,还是自己?

    爷爷在神社里躺了半日,就下决心去当兵。当兵就是为了养活家里人,既然如此,有什么理由待在幻想乡,有什么理由不回家?如果不回家,年迈的父亲,还有老婆和孩子又靠什么生活?

    爷爷在雾之湖边扎了草帐篷,等待着阿求的消息。一天早晨,他醒来后,鸦天狗闪电般地从他的门前掠过,留下一张信纸。爷爷知道时候到了。爷爷不走村里的主干道,他从小路绕进了稗田府。

    稗田阿求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折叠在胸前,脸庞恬静,仿佛是睡着了。爷爷知道她已经死了。爷爷摸了摸阿求的手,原来死去的手也可以这么温暖,这么柔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爷爷还有好多好多想对阿求说的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棺材摆在院子,棺口大开,抬棺的有六个仆役。仆役对爷爷说,“您就放心好了,稗田小姐生前已经全部给我们安排过了。”

    爷爷说,“外面好像人很多。”

    仆役点头,“是这样,大家都喜欢稗田小姐,想送小姐最后一路。”

    爷爷看见棺材头部的位置摆上了一叠书,都是阿求生前的著作,原本阿求是要枕着这些书躺进棺材里的。爷爷把象棋带来了,他把棋盘叠在书上,然后躺进棺材,枕在棋盘上书上,象棋子装在盒子,被爷爷抓在左手上。爷爷舍不得丢了这副凝聚了爷爷所思所想的象棋,他想,如果能出去,这副象棋也多少算是一份念想。

    仆役合上棺材,锁上铁链,抬出府邸,抬出小巷,再抬上大街。在爷爷脑袋的右边有一个透光小眼,正好能容纳下爷爷的半只眼睛,爷爷就侧躺在棺材里,从这个小眼往外看。街道上的人确实很多,人里的所有人大概都来了。他们在墙边站成一排,从村口一路绵延到博丽神社。棺材经过,人群便自觉地跟上,组成送殡的队伍。人人神情肃穆。

    “金平糖,卖金平糖咧!”

    一个小贩混在送殡的队伍里,他的小推车上堆满了金平糖。这个小贩大概以为人多好卖,所以带了超量的货,但并没有人来买。爷爷皱了皱眉头。一恍惚,他感觉这不像在送殡,而是在游街。

    送殡的队伍很安静。稗田阿求不喜欢吵闹,她把鞭炮取缔了,只留下载着线香的马车。乳白色的香在空中飘荡,寺庙响起了钟声,一响,一响,再一响。爷爷数完了,钟声正好是三十响。

    棺材抬到了博丽神社的鸟居下,停了。

    “你们把棺材打开来看一看。”

    是八云紫的声音。八云紫站在棺材的正前方,几步远的距离。仆役们把棺材横过来,爷爷就从小眼里看见了八云紫,还有八云紫身边的隙间。博丽的巫女也站在八云紫的身旁。爷爷的心凉了半截。

    “贤者大人,死者为大!这太失礼了!”

    “我就是因为尊重死者,才让你们自己把棺材打开。我也不想搞些小动作。”

    “您真的要看?”

    “真的要看。”

    “我没想到您要看,所以没带铁链的钥匙。”

    “那就用锤子砸开。”

    爷爷捏紧了拳头。他想拼一拼试试。

    “金平糖咧,卖金平糖。”

    小贩一节一节地把金平糖推车抬上台阶,艰难地推上了博丽神社。他的糖仍是一颗都没有卖出去。小贩推着车,从棺材旁边经过,往八云紫的方向继续向前推。推到八云紫和棺材的中间时,车轮碾到了地上的一粒小石子。

    “哎哟,金平糖车子翻咯!大家快帮忙捡啊!”

    爷爷分明看见是小贩鼓足力气,狠命地把推车扬起,金平糖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在阳光照耀下,仿佛下起了闪烁的金雨。汹涌的人群一拥而上,抢糖,吃糖,八云紫和博丽灵梦一瞬间就被淹没不见了。棺材咣当落地,人群中有人递上了大锤,仆役提起大锤,砸碎锁链。锁链从棺材上滑落,哗啦啦啦。

    爷爷热泪盈眶,左手提起装象棋子的盒子,右手抓着棋盘,又随意抓起两本阿求的著作,夹在腋下。他踹开棺材板,从棺材中一跃而起。爷爷在棺材中就已经瞅准了奔向隙间的路线,计算好了步数,他压低身子在人群中狂奔,步伐紧密交织,宛如回到战场冲锋陷阵。人群的喧闹盖过了爷爷的脚步声,大家有意无意地为他让出一条小路。人群把八云紫和灵梦往远处挤,往慌处挤。爷爷在眼角的余光中看见了八云紫,他知道八云紫慌了,慌得连隙间的能力都忘记怎么用了。爷爷离隙间越来越近。

    “灵梦,把他拦住!”

    八云紫也看见了爷爷,她和灵梦扒开人群,试图靠近隙间。隙间就在爷爷面前,灵梦的御币从人群的缝隙间穿出,黑色的横杆拦在爷爷和隙间之间。爷爷来不及思考,抬腿踹飞了御币。御币在空中旋转飞舞,落入人群中不见了。

    这一踹让爷爷差点失衡,他几乎是滑进了隙间。

 

七,

    早读课结束,第一节课还没开始,黄鼠狼就被叫去了老师办公室。我无心上课。第一节课是数学,评讲昨天的练习题。幸好,这份练习我做得不错,即使不听也无妨。

    黄鼠狼在课间回来了。我坐在我的座位上,他沉默地,匆匆地从我旁边走过,回到他的座位上,然后收拾他的书包,又从我的旁边走过。我看见他的书包底部烂出了一个洞,用绳子绑着,填上那个洞。黄鼠狼走出班级门,又走出校门,这一天他没有上课。他两次从我旁边走过的时候,都朝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是红的,肿的。我听见他的眼睛在对我说:你等着瞧吧。

    我很快就知道我要瞧什么了。

    黄鼠狼堵在我放学回家必经的小巷中。他两手在胸前交叉,肩膀倚着巷子右边的墙面。我远远地就望见了他,改脚拐到巷子左边走,黄鼠狼就换到左边的墙面。我走到他面前,他就把张开手臂把路堵上了。他嘻嘻嘻地笑:“我不让你过去,你想办法过。”

    我不敢说话。我想的办法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趁他反应之前从他腋下钻出去。我缩头弯腰往前冲刺,头冲到他手臂底下的时候,他就把我脖子抱住,然后轻轻一顶,我就被他推回去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一次次往前悲壮地冲锋,反复几次,我感觉我的脖子就要被他拧断了。

    他仍然是嘻嘻笑着,恶心的皮笑肉不笑:“你跪下来求我。”

    我书包的肩带滑落了。我把它重新抬到肩膀上,气喘吁吁地说:“我不要。”

    “那你就不要想回家了。你准备准备,今晚就在这里打地铺吧。”

    黄鼠狼说得很认真,太阳在小巷尽头一点点往下掉。我带哭腔说,“我不要!”

    “那你求我。”

    我打算绕远路回家。一转头,黄鼠狼就用双手抓住我臃肿的书包,把我往后一扯,我整个身体就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我的腰部和背部被书包高高顶起,头和双腿又往地上垂,像一只四仰八叉的乌龟,让我难以爬起。我感觉我的脑袋越来越沉,血液正在向我的头部快速集中。黄鼠狼跨在我身体上,站着,低头看我。他愤怒地喊:

    “你给老师打小报告!”

    “我没有。”我有气无力地说。黄鼠狼的头和太阳在同一条直线上,我眯着眼睛看他。

    “我知道不是你!你让你那个独眼瞎爷爷给老师打小报告,你这个傻逼!”

    “我没有。”

    “我在办公室都看见你爷爷了,你还说没有!老师打电话给我奶奶了,我奶奶等会就下班。奶奶把我养起来,现在我没脸回去见我奶奶了,你也别想回去!”

    黄鼠狼蹲在地上揪住我衣领,提起拳头就要揍我了。我看见黄鼠狼拳头上的青筋,我喘气,我害怕,我无比渴望有谁能够把我救出,我爸,我妈,我爷爷,黄鼠狼奶奶,或者随便一个什么过路的人都可以!

    我听见爷爷自行车的刹车声了,黄鼠狼把我拉起来。爷爷骑着自行车从小巷的拐角处经过,他看见了,就停下来,远远地问我们:“诶,你们干什么呢?”

    我想回答,但我胸口的衣领还被黄鼠狼抓在手里。黄鼠狼说,“没干什么,玩儿呢。”

    “哦。”爷爷应声,没事一样,骑上自行车走了。车轱辘嘎吱嘎吱,响一阵就停。

    我眼前一黑。据说人在危及生命的紧要关头脑子都会转得特别快,会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我觉得即使不是危及生命的时刻也可以。我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屈辱,软懦,污言,秽语,千头万绪松散凌乱百万片柳絮在我脑海中飞扬。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机敏的爷爷怎么会被黄鼠狼的一句鬼话骗走了。我的脑袋干脆利落地宕机了,蓬勃的恨意正在迸发。我朝黄鼠狼的心脏处挥出了拳头,肋骨的质感清晰可辨。我的双手往黄鼠狼的双肩往前一推,黄鼠狼轻而易举地就被我推倒在地,我也连带着倒在黄鼠狼的身体上。

    我的力气没有很大。孩子的力气都不大。我悲哀地发现,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轻飘飘的黄鼠狼,极其容易被打败。黄鼠狼的黄是有原因的。

    黄鼠狼死死地抓住我的衣领,像抓住悬崖上的小树枝。我把他的手肘往下拽,衬衫也勒着我的后颈。黄鼠狼的腿蹬我肚皮,我就用我的大腿压住他双腿的膝盖,让他再也无法动弹。我手边摸到一块砖头,狠命往黄鼠狼的脑门上砸。第一下砸偏了,砖头在黄鼠狼的耳边碎成两块,我的虎口也震麻了。我摸起较大的那一块,砸第二下,砸中了,砸在黄鼠狼的右眼眶上。黄鼠狼的眉毛全部被抹去,变成浸血的皮肉糊糊。这个时候我听见自行车倒在地上和人跑步的风声,我不管。我什么也管不了,只能管继续砸,我想弄死黄鼠狼。我正准备砸第三下时,爷爷有力的大手正好把我拉住。

    爷爷把黄鼠狼扶起来,带他去诊所,让我自己回家。我的脑袋空白一片,是凭本能走回去的。爷爷说,那时候的我看起来真的很恐怖,像野兽咆哮,像火山喷发。思维短路的人就是野兽。

 

八,

    黄鼠狼第二天没来学校,第三天来了,脑门上贴着伤疤。我和往常一样听课,他也和往常一样睡觉。我们一直到六年级都在同一个班,他仍然喜欢给老师添乱,喜欢作弄人,只是不再欺负我了,我和他越来越疏远。我莫名地感到落寂。我想,如果黄鼠狼不是那样粗暴的对待我,我们是不是有一点可能会成为朋友呢?

    我后来才能明白,黄鼠狼其实比我更孤独。他始终处于我们的边缘。

    在小升初考试之前,我已经选好了心仪的中学,并且相当有信心考入。黄鼠狼的考试座位恰巧排到我身后。我们的监考员就是班主任,天气闷热,他坐在讲台上,眯着眼,半睡半醒,头顶的两台大电扇摇头晃脑,嘎吱作响。

    我用了差不多一半的时间就做完了试卷,然后趴在桌子上,在草稿纸里画小人打架。在眼角的余光中,我看见一粒小纸团在水泥地上从后面轻巧地滚到我身旁。黄鼠狼在等我看见,我故意装作看不见。黄鼠狼着急了,用手指戳我后背,我仍然不理睬。黄鼠狼有节奏地戳我,一二三,停,再一二三,再停。

    我犹豫了片刻。

    我看了看班主任,然后手指轻轻地从腋下钻过,绕到背后,接住黄鼠狼递过来的纸条。他在纸条上写:选择答案是什么。字体潦草,歪歪扭扭,有大有小。“什么”的“么”字以后一点被他拉得很长,一直拉到纸条的边缘。

    我感觉有点好笑,因为除了这七个字之外,黄鼠狼就没有划定更多的范围了。他连题号都不给。我索性把所有选择题的答案都写上,然后按之前的手段再传给他。他拿到答案就开始写。选择题一共二十题,我听见他的笔短促地响了二十声。

    然后他又戳我的背,这一次他要的是填空题。他把“选择”两个字划掉,改成“填空”,合起来就是“填空答案是什么”。这七个字畏畏缩缩躲在我阔气的题号和跟在题号后面的ABCD中间,显得卑微而渺小。

    我们两个就用这种方式,传递了几乎三分之二的答案,最后这张纸条几乎要被我们涂黑了。我正尽兴地给黄鼠狼写剩下三分之一的答案时,黄鼠狼又戳我的后背,戳得又急又快。我条件反射般地把纸条藏在手心里,然后抬头瞥了一眼。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讲台,正在朝我的位置走来。我赶紧低头静坐,咽口水都不敢。

    班主任从我身边跨过去,他问黄鼠狼:“你的手刚才好像很不安分,你在干什么?”

    “没干嘛咯,就做考卷。”

    “你把手掌摊开来给我看看。”

    “真没东西,我手上就一支笔。”

    班主任把黄鼠狼的试卷,草稿纸和橡皮都翻开来看了一遍,然后歪头看黄鼠狼的抽屉。黄鼠狼把身体往后移,大度地把抽屉让给他看。确实是空无一物。我趁着班主任检查黄鼠狼座位的时候,用小动作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纸纤维的苦味混着油墨的涩味,咽下肚的时候还扎我的喉咙。

    班主任没有检查我。在他转身走回讲台的时候,正好踩到了水泥地上黄鼠狼丢给我的那团纸。纸与鞋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又把我的心提起来一遍。

    作弊被抓到不是闹着玩的,我可能这辈子就断送在这张小纸条里。如果老师先检查我而不是黄鼠狼,像检查黄鼠狼那样仔细的检查我,那我必死无疑。我不再愿意给黄鼠狼传递答案了,黄鼠狼也识趣地不再戳我后背。

    我后来想,我为什么会愿意冒着风险帮助黄鼠狼。是对黄鼠狼家境的怜悯?是对我占有知识的骄傲?还是全世界考生通有的在作弊上的默契?我想不明白。我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班主任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你的手不安分。”——或许他从来都不认为黄鼠狼有资格做试卷。

    这段作弊的经历值得回味的细节有很多很多。

    无论如何,我和黄鼠狼都上了初中。我在最好的一班,黄鼠狼在最差的四班。我们没有任何的交流。我在初一下学期时,听说黄鼠狼的奶奶病倒了,他已经辍学去打工了。初中从来都不属于他,即使我强行把他拉上了阶梯,他也仍然无法进入殿堂。

    我后来在县城念完了高中,我爸妈说,够了,可以不用再读书了。我也觉得我的书已经读够了。我得意地自认为颇识得几个字,就在县城的报社里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租房子住在县城,周末回镇子的老家。某一天傍晚我在大街上散步,看见黄鼠狼和几个工友在街边摊上吃炒面。我盯着看好久才看出来那是黄鼠狼,他还是那样面黄肌瘦,耳郭上夹一支香烟,油腻的头发乱糟糟地卷在头上。他抬头看我,只看了我一眼,又马上低头吃面。

    我确信他认出我来了,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什么都没和他说,我们两个就这样沉默地交错。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另外还有武大夫的事。

    武大夫就是救了爷爷的医生,在我五年级的时候死了。爷爷去参加他的葬礼,一袭黑衣,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我后来找到了那位医生的后人。医生姓武,武大夫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后人就把他生前写的日记给我看,于是我就比较清楚地了解了他救爷爷的过程。

    爷爷的战友知道爷爷是家里的独苗,家里还有老父亲。战友拼死把爷爷从火线上拖到战地医院里。医院里所有人都说他救不活了,从来没有人见过眼睛中枪还能活的。他们准备把爷爷抬到医院后面,埋到坑里,好把床位腾出来,让给其他人。战地医院后面的坑里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十具尸体,都是重伤不治的伤号。四个人就要把爷爷的担架往外抬,武大夫一把拉住担架,眼睛瞪圆了,怒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武大夫不愧姓武,孔武有力,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实属我辈楷模。

    这个人有呼吸,有心跳。武大夫说。他还活着,活着就要救!

    四个人傻了眼。其中一个人说,武大夫,现在伤兵一日多比一日,空出来一个床位,省下一些药品,用来救更容易救活的人,不好吗?

    你们摸摸他的鼻息,摸摸他的脉搏,只怕这个人的心脏跳得比你们还有力。武大夫指指爷爷,又指指自己。他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这个人是我负责的,我只知道我是医生。医生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在我面前死去。”

    我爷爷就这么被武大夫救活了。武大夫给爷爷做了十五场手术,付出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煎熬,没人知道。爷爷后来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没醒,大家都以为他要变成植物人了。武大夫也在日记里说,理智的做法是把爷爷丢掉,看着其他本来能救活的伤号,因为缺床缺药缺医生而死,也不好受。幸而爷爷最终还是醒过来了,让武大夫的少了一些愧疚。

    我唏嘘不已。如果没有武大夫,爷爷就死了。爷爷死了,也就没有我爸爸和我了。从这个角度讲,武大夫就是我的再生祖父。

 

九,

    我当编辑,每天都能看到稿件。稿件质量参差不齐,我看得多了,觉得写作不过如此,萌生了创作的欲望。但是真的动起笔来,我又感觉到创作是万分的痛苦和艰难了。我想写下爷爷曾讲给我的那些故事,写了删,删了写,笔下之物比爷爷生动的叙述差了千万倍。我已经找不回儿时丰富的想象力,它们已经被柴米油盐雪藏了太久太久了。半年时间,我才千辛万苦憋出几十页纸来。

    我干脆把笔丢下,回老家,到镇子的后山走走。我边走边想,踏着牲畜和人共同踩出的草径,在枝叶的阴翳下东南西北地随意穿梭,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密林。在密林间的这片空地上,我看到一座残破的神社。神社的木板被虫蛀得坑坑洼洼,苔藓从屋檐蔓延到屋脊,一层一层仿佛绿色的羊毛毯。我激动不已:错不了,这就是爷爷说的那座神社。

    我看见我的爷爷坐在神社的回廊前。

    爷爷在看天上的太阳,身边放着冒热气的搪瓷缸,双腿悬空,前后晃悠。这个动作让我感觉爷爷仿佛只有二十岁。爷爷看到了我,朝我招手,我便坐在了爷爷的旁边。我跟着爷爷一起看太阳,阳光刺眼,我看了几秒就受不了,低头。爷爷嘿嘿地笑了。

    “看不了太阳就说明你眼睛有问题,你这年轻人的眼睛还没我这个老独眼龙好。成天看稿子,眼睛看累了吧。”

    我也嘿嘿地笑了。

    “你出来闲逛,手上还要带着稿子看啊?”爷爷揶揄地说。

    “不是,这个是我自己写的。”

    “给爷爷看看?”

    我顺从地把稿子交给爷爷。爷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完了。爷爷说:“这里面是我讲的故事。你把我讲的故事稍微改了改,变成文字了。”

    我点头。

    “我不希望你写我讲的故事。你最好还是不要写这些故事,虽然写着玩玩也可以。这里面又是妖怪,又是巫女,能发表吗?”

    我说肯定能发表的,有人喜欢看就能发表。

    “你要是发表了,那幻想乡里的那些老朋友,他们会怎么想呢?”爷爷怅然若失地望向远方的天空。我愣住了。

    爷爷又笑了:“算啦,算啦,你想发表就发表吧。八云紫都允许稗田把书带出去,又怎么会在乎你写的这些文章呢。”

    我愕然。我确实没想到,如果八云紫真的管得严,那么怎么会允许阿求的书装在棺材里送出外界呢?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我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让人想不明白。

    “爷爷不清楚八云紫在想什么。或者……幻想乡会不会只是爷爷做出来的一场梦?如果是真的,那要怎么证明存在这样的地方?如果是假的,爷爷所经历过的,所触碰到的那么多栩栩如生的细节,又不像是做梦能做出来的。”

    我说怎么可能是假的。要证明的话,家里有您在幻想乡里做的一副象棋,还有两本《幻想乡缘起》。这些可都是真的。

    “象棋可以是爷爷随便在村头砍了一棵树做的,《幻想乡缘起》可以是爷爷年轻时候喝醉了写的。整个幻想乡都可以是爷爷编出来的。”

    “如果幻想乡真是一场梦,那这个梦真是太好了,太妙了,太舒适了,舒适得想让爷爷一辈子都待在里面。但爷爷知道,如果爷爷真的一辈子待在里面,那就没有你爸爸,也没有你了。那样,爷爷我就要对不起爷爷的爸爸,对不起武大夫,也对不起爷爷这辈子遇到过的,养育过爷爷,帮助过爷爷的人,更对不起爷爷做的这场大梦。我们终究还是要从梦里醒来的。”

    爷爷说完,忽然把抓在手里的稿子向天空抛洒,雪白的稿纸在空中肆意地伸展,飞扬,仿佛樱花纷纷零零飘荡。稿纸落到地上,像融雪一样即刻消散。我大惊失色,跳起来一张一张地抓稿纸,抓住的稿纸也在我的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努力想留住稿纸,却一张也留不住。我沮丧地坐回爷爷身边。

    爷爷拍手,开朗地笑了:“这样才好,你就可以重新写一个故事了。”

    爷爷拍了拍我的肩头,抓住,脸贴到我的耳边,我的头发触到了爷爷的眼罩。爷爷轻声说:“你也该醒来了。”

    细微的气流拂过我的脸庞,我激出一身冷汗,醒了,躺在床上。我拉开窗帘,夜色如梦,窗外是沉睡的县城。没有爷爷,没有神社,也没有搪瓷缸,我的爷爷在我六年级的时候就脑溢血逝世了。我的稿纸平端地摆在桌面上。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醒。我跨过神社。我把所有的稿纸撕成细碎的纸片,统统丢进垃圾桶。我拾起千钧重的笔,在崭新的白纸上写下属于我的第一行故事。

 

 

 

2022年5月14日,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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