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时/尺素传情」天黑之后
1.
又醒了。
自目睹陆光受伤以后,程小时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晚上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总在做梦,这个梦里没有陆光,也没有别的什么事物,仅仅是一片纯粹的黑色汹涌着压迫过来。
这片黑色一直蔓延着,先是梦里,又在某个不定的时间点他醒来后蔓延到了现实,与夜间朦胧的暗重叠在一起。
程小时目光直直地看着上边属于他自己的床板,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坐了起来。他伸手去触碰床边的那一沓照片,却在感受到它厚度的下一刻撤回了手,重新倒回床上。
2.
乔苓问过他为什么不来看看陆光。
说来也很奇怪,陆光从手术室出来昏迷不醒地被转移到重症监护室的那段时间里,他几乎每一天晚上都要抓着陆光的手才能勉强睡着。深夜里会突然惊醒两三次,他总是要茫然无措地确认完各项指标都还算正常后才松一口气。
护士劝过他回去休息两天,他不肯,因为精神状态太差被强制赶回去的那天他躺在属于他们俩的双层床上从夜深一直睁眼到天明,大清早胡乱拾掇一下自己就又赶往医院。之后他彻底不愿意再走了,宁肯以坐着陪护椅趴在陆光床边睡觉的别扭姿势来换取那一丝安心的庇护。
那段时间里,他最熟悉的面容,是陆光双眼紧闭而苍白的脸。他时常长时间地注视着那副面容,在心底偷偷问这个人怎么还不醒来。他等了好久,久到心里那簇火苗明明灭灭,灯油都快要燃尽。
后来陆光醒了,转进普通病房,他终于放下心能够自己睡着以后,却不再来了。
他和乔苓形成了诡异的相反,像两条相交的线,交汇点是那间病房,一个人走远,一个人走近。被操纵着动手的乔苓因为愧疚不敢去看望昏迷的陆光,她怕那人展露出的脆弱击垮她。众人眼中最无辜的他也一样,他不敢去照顾醒来的陆光,也是为了逃避些什么。
他把自己锁在照相馆楼上的那一方小房间里,对陆光的状况不闻不问,一整天无意义地刷着手机,调大声音播放着搞笑视频或者摇滚乐,让那些炸裂的声音填满过于空旷的房间——明明以前他总和陆光吐槽房间太小放不下多少东西,床也得买双层的才能节约空间。
那些他喜欢的东西都还在,有用的没用的,把房间占得满满当当,都一样,除了少了一个人以外什么都没有变,可偏偏就是那个寡言的人把他的活气也带走了。
他睡得着了,却依旧睡得不好,唯有蜷缩在陆光床上入眠半夜醒来的时候才会少一点。
醒来以后就睡不着了,他看着墙面发呆,夜深后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树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张牙舞爪,像个怪物。
3.
他把那些照片洗出来。
许久未开业的照相馆里终于有了点人声,久蒙阴雨的程小时这天难得地哼起了歌,在暗房里忙碌。
照片是他在老相机里翻到的,又多又杂,什么内容都有,那是他从学生时代开始拍的。最以前的照片是某一天看见的绮丽风景,某一枝夹缝中动人的植物,后来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投掷篮球的身影,这个人擦汗的样子,这个人见他抢自己餐盘里的红烧肉时脸上无奈又纵容的神情,这个人看书时的安静模样……再后来是合影,熟了之后他总爱拉着这个人一起拍照拍视频,这个人也总不愿意,每张留下来的照片里表情都是臭臭的,动作也永远只有那一个,却从来没有推开过他。
洗出来的照片有厚厚一沓,程小时趴在沙发上一张张翻看这些照片,脸上难得带了点笑容,忽而,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一样举起了某张照片挥了挥。
“诶陆光!你看这个是我们去……”
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像漏气的皮球,空荡荡的照相馆里回荡着程小时的声音。
他静默了片刻后自嘲地笑笑,他叫的那个人还在病房里躺着呢,在乔苓照顾下兴许是有好好恢复吧。而他自顾自跑开了,将重视的人丢在后方,任凭前面思念的潮水淹没头顶也不敢回头。
一个人可以很坚强也可以很不堪一击,脆弱到,那人一个眼神就足以将他打垮,所以他不肯去看。
他告诉乔苓他们他没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后屏蔽了一切可能告诉他陆光现在如何的人,仿佛想把自己割裂在另一个世界。
晚上睡着睡着依旧会醒,醒来依旧是茫茫的黑。程小时会在接下来睡不着的时间里挑出一张照片,动用能力回到过去。他比无数人都不幸也幸运了太多,哪怕无论过去不问将来,遗憾的事改变不了,好歹可以与不敢面对的人重新度过一遍过去的时光。
以前替别人完成未尽的心愿时他懂得那些人的心情,却没能真真切切地体味过。所以陆光总会说他不入戏,因为他到底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过别人的人生。
他不是演员,他只能演好自己。
光影幻灭,场景转变。
十几岁的陆光拍着篮球朝他招手,身上没有伤口,没有血,没有沉重的使命和负担。这里没有踏错一步就无法挽回的人事物,没有任何东西阻隔在他奔向陆光的路上。
他扑过去,给了这个他朝思暮想却难以触碰的人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
那是他的向往,保质期仅有十二个小时的梦。
4.
陆光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程小时经常会思考这个结果究竟是怎样造成的,而越思索越是陷入泥塘,挣扎无望。
是一开始做委托任务时自己破坏了时间节点促成Emma的生活漏洞百出后牵扯出来一系列事故吗,或者是过分相信自己又过于不了解对手的能力以为能一举捕获对方结果却导致引狼入室?
也许照相馆还在装修时没有去叫住过路的陆光,又或是追溯更早以前,他们刚刚遇见的那次,自己没有去和陆光搭讪,结果会不会都能被改变?
程小时知道这一切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他,而是那个在幕后肆意操纵的凶手,却难以控制地想将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
他自始至终不是一个成熟的人,拥有着足以破坏过去的能力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好好使用。他明明是想做好人的,却在别人的过去里犯下过很多错误。尽管也帮助过救过很多人,然而那些由他犯下的,明明完全可以规避的错误所造成的惨淡结果都由别人来承担了。
以前是Emma,后来是徐珊珊,现在是陆光。
陆光告诫过他很多次,他都听,但他那一腔热血改不了。他放任自己在并不属于自己的领域乱跨步,最终咎由自取,酿成大错。
检查完陆光各项指标都正常后他总要发呆很久,幻想如果陆光没有同意和自己一起经营这家收益低到离谱的照相馆,现在会怎么样。
陆光的成绩不错,想找一份好工作应该算得上容易,他可以坐在公司的格子间里做项目报表,偶尔为同事的喧闹和“人情请求”皱皱眉,为老板不合理的要求生生气。
他或许会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女朋友,替他做饭洗衣,日子说不上一切顺心但过得安安稳稳……总不该像现在这样,被强行推进鬼门关走了一遭只堪堪拉回来半边身子,毫无人气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
他想,水果刀刺进身体,捅破内脏,到底会有多痛呢。
目光一转,他将旁边水果篮上的折叠小刀打开,抵上了上腹部,微一用力,刺痛感刚传来他便颤抖着撤开了手,撩开衣服看看,只破了点皮。
泪水滴落在床上人无知无觉的手上。
这一刀是陆光替我受的。他想,为了惩罚我的自大。
5.
一张照片只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
程小时在照片外把生活过得一团糟,几乎分不清昼夜,清醒时就用手机填满光阴,饿了就草草吃点东西。他近乎在以彻底逃避的方式来忽略即将到来的审判。
他睡觉,醒来后就进入一张照片与陆光一同生活,以十二个小时又十二个小时填满现实的二十四小时。
在一次他睡觉时房门被乔苓敲响,那个没事就爱调侃他的女孩此刻声音里满是担忧,说前几天来找他次次找了个空。他一时哑口无言,最后只用出门散心搪塞过去了。
“陆光也很担心你……他好几次想回来看看你,都被我拦下了,他的伤口还没好全。”隔着木门,乔苓的声音有一点模糊,程小时本想继续搪塞把人哄走,却在听见陆光的名字后沉默了。
“小时……你真的还好吗?”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因为他本来只是想见一见干干净净的陆光,现在却越来越向往属于照片里的那些过去的时光了,那些无忧无虑,犯了小错误也不会伤害到别人,都能被原谅被理解的时光。
可现实不是那样,他的冲动促使很多人受到了伤害,哪怕是无意而为之。他背着罪和责任,还要面对恐怖与未知,找出那个下手的幕后操纵者,这是他最后能够偿还的。
他强迫自己不去动那沓照片,换来的是愈发严重的失眠。内疚、自责,几乎日日夜夜缠绕着他,最终他只能靠躲进照片里来喘口气,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照片被一张一张消耗掉,一张照片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已使用的照片逐渐堆积,渐渐与另一沓持平。
这仿佛是令人上瘾的毒,越沉湎想要的就越多。可毒再稀缺尚且可以用金钱换取,而能让他以程小时的身份回去的照片只有这一沓。一旦用完,他所眷恋的过往就会像风一样飘散,什么都不会留下。
那是辛格瑞拉的公主裙,对面世界堪堪执起的手。再美好的梦都会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候席卷而去,冷冰冰的尘土和壁灰是真,透亮的酒杯是假。辛格瑞拉很清楚,却依旧许下了愿望。
不过是贪图那一刹不属于自己的酒酽春浓罢了。他也一样。
6.
出乎意料地,他梦到了自己的从前。
几岁时就彻底离开自己的父母出现在梦里,拉着小时候的他在石板路上摇摇晃晃地走。旁边吆喝着糖葫芦、棉花糖、糖画的小贩来来往往,风车和气球绚烂的色彩在他眼里打转,汇入最深处茫茫的黑。
有小孩在哭,为了获得嘴里那一点甜味。程小时看着他,想不明白缘由。明明有人陪在身边就是很开心很幸福的事情了,为什么还要再向谁索取些什么。
他想得忘了神,忽然感觉什么东西在眼前晃了晃,紧接着一个什么东西被塞入他的手中,“小时乖,看小鸟,告诉爸爸喜不喜欢?”
是并不熟悉的父亲的声音。
他认真点点头,看向手中的木头玩意儿。雕得很粗糙,只勉强看出鸟的轮廓,尾羽和翅膀用几条细线粗粗勾勒,看起来呆头呆脑的。
现在的他有很多比这精细的小玩意了,可他依旧将木雕鸟小心放到衣兜里,大声地回道,“喜欢——”
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哈哈大笑,将他抱起,安置到自己的肩膀上。宽厚的臂膀像山,好像能够永远矗立着为他遮风挡雨……
听到了,有风在刮,呜呜地吹过他的衣摆推搡着他往前走。那雨在下吗?他看见河向前一路蜿蜒,蜿蜒到抓不住的天边。叫卖声,孩童的哭泣声,大人们讨价还价或是斥责的叫喊声变成雨水滴落河面的波纹,一圈圈散开,到河的边缘处不见了。母亲制止一旁扯小女孩辫子的淘气小孩的声音响起,“要做个好孩子哦。”
要做个好孩子哦——
他感觉到兜里的重量消失了,他低头看,只看见一簇簇白色的羽毛被风吹到高高的天空上。他忙伸手去抓,却从父亲的肩膀上摔了下去,身后有什么东西粉碎又砸落地面的声音,山倒了。
周围彩色的画面定格住,人群在褪色,变成灰白照片里的剪影。他在剪影里奔跑穿梭,找寻着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找不到。汗水顺着脸颊滑下,变成滴落河面的雨。找不到。呼吸渐渐粗重,幻作细线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他重重地倒在地面上,看见有一个人停留在他眼前。
是Emma。
他们向彼此伸出了手,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刹那天旋地转,他看见Emma倒入深渊,大开的地壳像野兽的口,在他眼前闭合上了。
雨淅淅沥沥,人们一个接一个融化,流淌成河,一层层淹过他的身躯,他的头顶。好窒息,水灌入他的口鼻咽喉,榨压他躯体里的每一丝空气,胸腔发痛,好像裂开了一个口。
漩涡转啊转,往下是无底的黑。他努力仰头,眼里那点光亮随肺中的氧气一同化作气泡飘散开……
有谁抱住了他,带着他往上游,从幽暗无光的水底慢慢往上,往上……他在水里看见了阳光,像破碎的窗玻璃。紧接着,他看见一旁陆光的脸,那是这灰白剪影里唯一的色彩。
他本能地想回抱住陆光,却听见一声枪响——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枪,子弹穿过陆光的身体,刹那间色彩褪去,汹涌而出的彩色混合,将水染成了刺眼的红。
搭在腰上的手松开了,陆光往下坠去,一点点被红色吞没。他感觉自己在喊叫,却听不见声音。他想去捞起对方时胸腔一阵钝痛,他从裂口处看见自己的胸腔里没有心脏,只有一根锁链从中生长出来。
死死地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7.
程小时倏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呼吸很乱很急促,一侧身从床上翻起套好鞋便推门跑去医院。在奔往住院部的长廊上,他看见有人躺在晃荡的推床上被运往急救室,毫无血色的脸和手,跟陆光受伤的那一天那么像……
几乎像是死了。
程小时忙转开视线不敢再看,径直跑向那个他烂熟于心却总没有勇气抵达的病房门号。
夜很深了,病房毫不意外地关了门,薄薄的一扇门和厚厚的那堵墙将他与陆光完全分隔开。程小时本能地抬手想开门,却在接触到门把手的那一刹僵住了,最后,他只一点点收回了手,将自己小心翼翼地靠在门上。
不知道是不是两人配合着使用能力回到过去的次数太多,哪怕隔着一道屏障,程小时仍觉得自己可以听见陆光的心跳声。那是平稳且有力的,和自己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弹奏一曲乐章。
而在那人昏迷不醒时,心跳声像绷紧的线,每跳动一下那根线便被拨得颤动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了。
程小时顺着房门往下滑,定格在一个保护自己的蜷缩姿态。他捂住脸,像在低低地笑,可出口的分明是一声叹息似的问句,“陆光,你恨我吗……”
没有回应。
他就这样在门外呆坐了一宿,直到过道响起人声时他才重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回了照相馆。他从那沓照片里挑选出了一张,倒在床上愣愣看了画面上那人的睡颜许久后如梦初醒般合了掌。
周遭暗了下去。
程小时的眼里也没有光,深幽幽的,与夜晚昏暗的房间融为一体。他放下手中的相机,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缩进陆光的怀里。
他的身上很凉,陆光几乎是在接触到他的一刹那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寒气睁开了眼睛,下一刻,他将这个侵略者抱紧了些,完全笼络进温暖的领地。
“……小时?”陆光的声音里带着未醒的困倦,尾音微微勾起,竟有些难言的温柔。
程小时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陆光,一个人好冷,我想和你一起睡。”
陆光太困了,白天他帮程小时把房间里堆的东西收拾了一通,本以为很快结束,却未曾想这人东西看起来不多但零零散散,又杂又乱,一忙活便到了晚上才停歇。所以此刻他只胡乱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
意识昏昏沉沉,漂浮着变成小光点,转啊转,晕成朦胧的光圈……
光点散了,他突然发觉程小时在颤抖,平时撑起宽松衣服骨架缩起来原来只有这么一点,似乎合拢掌心就能握碎。陆光摸到他颤动的脊椎和肩胛骨,像嶙峋的山刺,像山的嗡鸣。
“程小时?”他叫道。怀中的人没有回答,只是靠得更近了些。
陆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抓自己的衣襟抓得那么紧,就好像……如果松开手,他们两个就会掉进不同的缝隙里,再也看不见了。
8.
程小时再醒时,已经重新躺在照相馆的楼上。
此时已是傍晚,光并不晃眼,可他依旧感觉自己的眼睛被灼得生疼,缓了一会后才勉强睁开。累,从心脏蔓延到全身的累,一层层积压下来,想硬生生将他拖垮。积攒了一点力气后,他艰难地翻起身走到镜子前,毫不意外地发现眼睛已经红肿了。
他搓了搓脸,让自己看起来稍微精神些后回到床边拿起了那沓相片,翻出了某一张。
照片上是一只死去的小鸟,孤零零地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这是他拍的第一张照片,在意识到父母再也不会回来的那一天。
那仿佛是一场梦与下一场梦之间短暂的清醒,他身上羁绊的线被扯断了,下一根还没来得及缠上,他空空落落,孑然一身,一切都还未开始——
他将这张照片塞在枕头下。
9.
程小时开始外出。
他会在早晨闹钟响的那一刻慢慢起身收拾好自己,而后下楼买早点,再拎着杯豆浆到各处地方去晃晃。
现在的他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正常得多——如果忽略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他会笑着和早餐店的老板打招呼,和街边买菜的老奶奶聊聊家常,会顺手捡起散落的空瓶子递给一旁工作的清洁人员。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在走过他们以后,程小时脸上那点笑意就像面具般剥落了。
他顺着长街徐徐前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旁店铺的名称。xx小吃店,xx饭店,修车铺,五金店……他看得很认真,仿佛要用这一眼就把它们都刻在心底。
一路走到了自己的小学后程小时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松动,他在这里经受过很多不公平的待遇。都说小孩子心思单纯,偏偏这份单纯是罪恶的源泉,会幻化出恶魔撕咬与众不同的人。
失去双亲不是他的错,明明最该被安慰的人却经受了欺侮与孤立。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是全然没有色彩的,哪怕此时此刻站在校门前,眼里是校园新栽种的绿植,他也能透过叶与叶的缝隙看见被红笔写满恶毒话语的课桌,看见那些孩童脸上可憎的笑容,以及……蜷缩在角落的自己。
那时候,乔苓是程小时唯一的支柱,如果没有她的陪伴,他说不定会消失在夜晚某座吹着风的桥上。在他的记忆里,乔苓是背靠着黑暗为他披荆斩棘的英雄,可现在乔苓也很痛苦吧?
陆光刚受伤那阵,她远离了一切尖锐物品,哪怕一根细细的笔芯她都要让程小时收好,而后逃离人群,如困兽般待在这一亩三分地徘徊。她担心幕后黑手会突然再一次操纵她的意识,让她把曾经保护别人的剑刃指向亲人朋友,惶惶不可终日。
哪怕现在为了照顾陆光出了门,她也尽量挑着人少的地方走,那么爱笑爱玩的小姑娘周身热闹一散而去,却还得强颜欢笑吃下这份恶果。
如果当初乔苓没有收留成为孤儿的他,放任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人群里飘荡,倒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恨我吗?他想,而后自嘲地笑笑。应该是恨的吧。
可是恨的话为什么到现在他们都还在担心他的状况,为什么不把他当作一个坏人去骂呢?就像……就像对那个幕后黑手一样。这样他心里的愧疚感好歹有发泄之地,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汹涌如惊涛骇浪,几近将他吞没。
10.
在这些天里,程小时去了很多地方。
医院,公园,学校,游戏厅,烧烤摊,餐馆,他和陆光散步的小路,可以一起吹晚风的大桥……想留住什么般从他刚出生的地方,一路走到了现在。很好笑,原来人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在医院,在母亲的痛楚中到来,再在自己的痛苦中离去,人来这一趟好像就是为了受苦,什么时候太痛了熬不住了,就走了。
程小时又一次靠在陆光的病房门旁,手里摆弄着一张照片。
偶尔会有护士进出时诧异地看他一眼,他回以一笑,而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陆光状况好转后乔苓并不总在,大多数时候是护士在忙碌,程小时就借着这样的时间差在病房外听一听陆光的心跳,在那人的心跳声里他能获得久违的安宁。
可这份沉静没能维持多久就被病房里传来的熟悉声音打破,那样笃定,不带一丝犹豫,“程小时,我知道是你。”
他屏住了呼吸,心跳难以抑制地加快。
声音却半晌都没再继续,仿佛刚刚那一句只是冲动使然,又或者剩下的话语还留于唇齿间斟酌。
程小时愣了一会没等到下文,他强压下想推门进去看看这人的念头打算转身离开,刚迈出两步却又被一句话拉在原地,“……照顾好自己,别胡来。”
陆光的身体显然还没好全,讲句话声音都发虚,但他的语气里尽是强硬,往深处听几乎带上了胁迫的意味,好像如果这人敢违背一丝一毫,就会被他彻底禁锢起来。
在那一瞬间程小时觉得陆光察觉到了什么。
但他仍旧没有应声,只是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照片,将上面小鸟的画面掐成扭曲的形状,而后一步一步出了医院。
11.
其实在做出那个决定后,程小时就彻底睡不着了。
他每天完成任务一般准时躺在床上,睁眼到闹钟响起再行尸走肉地爬起来洗漱,出门,顺着前一天没走完的地点继续走。
终点越来越近。这一天暮色降临时他已经把他的记忆里曾和陆光一同去过的地方走了大半,明天再走一阵,估计一切都能结束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程小时发现自己内心竟还是不舍多于解脱,毕竟……
毕竟他还有那么多新的东西想去尝试,还有那么多地方想带那人去玩玩看看,那人的生活过得太乏味了,要是他不在的话……好像也不会怎么样,没有他总还有其他人。
说到底,还是他眷恋这样的光阴罢了。相识五年听起来久,可留下他们影子的地方原来很少很少,少到三四天就能走完。
当晚,他又一次躲进去了。
这次他和陆光一起靠在沙发上,程小时抱着半个大西瓜挖它鲜红的沙瓤,吃了半晌,他发觉陆光没动过勺子,便拿起属于陆光的那只勺子挖了一勺瓜瓤递到这人嘴边,这人也只瞥了一眼便顺从地张口吃了下去。
“时、间、简、史,”程小时凑过去看他手上端着的书,而后嬉笑着撞了撞他的肩膀,“你看这么深奥的书啊。”
“时间是很有意思的东西。”陆光点头,合上书本将它放到茶几上,接过程小时递来的西瓜,也拿起勺子。
他认真挖着西瓜,没发现程小时这个平时没心没肺的小傻子眼里满是哀怮,他只听见程小时竭力伪装后状似不经意的声音,“诶,陆光,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有回到过去的能力,会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过去的东西已经是定局了。”
——“如果有遗憾后悔的事呢?”
——“那我就更不会动用那个能力了。”
——“……为什么?”
“因为没用,我活在现在又不是过去,有时间回去看那些东西徒增烦恼,还不如现在做点有意义的。”陆光答着,手上动作不停,把西瓜肉挖成大小适当的一块块,方便接下来两个人取食。
“可是回到过去不就可以改变那些了吗?”程小时看向窗外,窗台上摆着他之前觉得新奇买回来的小盆栽,结果没摆弄两天就腻了,后来一直都是陆光在浇水,它倒也奇迹般从蔫蔫的枯败样逐渐长得翠绿茂盛,活到了现在。
“时间是会自己修正的。后悔的小事可以靠现在挽回,往往都是大事才会让人想回到过去弥补,然而越大的事越难在时间的监控下被改变,哪怕当下看起来成功了,时间也会以迂回的方式将它矫正过来,所以没用。”
陆光处理完了西瓜,将它放回程小时的怀里后重新拿起了书,倒也不忘损他几句,“吃吧,别想太多,你那一根筋的脑子想不清楚的。”
程小时难得没有反驳,怔怔地看了怀里的西瓜半晌才舀起块西瓜瓤放进嘴里,声音含含糊糊的,不知道是说给陆光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确实想不清楚。”
要是想得清楚就好了,就不会在岔路口前拖延了一天又一天,始终不敢选择道路往前走。
他抱着西瓜吃着,陆光的举动很贴心,让他能够在这样魂不守舍的状态下吃完那些瓜肉。从某一勺开始送入口中的变成了西瓜汁,他的意识被短暂地拉回来了片刻,而后又茫茫地放空,直到汁水也被喝完,余下一层空皮。
程小时终于起身,他保持了一个同姿势太久,腿一软没站稳向前倒去,陆光忙扶了他一把。
“谢谢啊。”他笑,打算继续向前走时怀里的西瓜壳却突然被人拿走了,陆光把瓜壳丢到旁边的垃圾袋里,又将两把勺子用水清洗过后收好,而后重新坐到沙发上看书。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程小时还没反应过来东西已经被收拾得妥妥帖帖了。
此时此刻他才迟半拍意识到,先前他有什么事要做总爱赖在沙发上喊陆光的名字,一声接一声,直到这人不胜其扰皱着眉过来帮忙他才肯停歇。
只是,陆光离开他的生活太久了,以至于这样的小习惯被他强行忘却抛到脑后,重新经历时几乎是无所适从。
程小时呼出口气倒回沙发上,拿起一旁的游戏机开始摆弄,目光却透过花花绿绿的屏幕一路延展到现实时间他的房间里,那里杂乱的陈设和这里整洁的房间重合在一起……
一阵游戏音响起,他重新看向屏幕,上面写着大大的“Game Over”,他没再点下一局,盯着那串英文字母发呆。
“我这么麻烦,这么不听话,还总给你添乱,陆光,你后悔遇到我吗?”
陆光翻页的手顿住了,静默几秒后答道,“难得你有自知之明。”
程小时没说话。
“大街上擦肩而过的人那么多,遇到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伸手,另一个人接受,我在任何时候都有拒绝的机会,但我每一次都选择了同意。是我自己情愿的靠近,又怎么会后悔。”陆光轻叹口气,“程小时,别再胡思乱想了。”
有合掌声响起,他抬头,看见的是程小时满是狡黠笑意的狭长眼睛。
“陆光,你答得好认真噢。”
12.
程小时用打火机烧掉了那一沓没用过的照片。
眼泪顺着脸庞滑下来,和照片的灰烬一起落到地上。烧完照片后,他开始收拾屋子,把那些有用没用的东西按陆光平时的习惯分门别类摆好。最后他将自己紧紧裹在陆光的被子里,把手机里屏蔽的人一个个放出来。
乔苓、徐珊珊、董易,还有……陆光。
他首先看见了陆光的消息,电话短信聊天软件,密密麻麻的红色未读标点格外刺眼。
下一瞬,一条新消息发来,是陆光的。
“我出院了。”
他没有回复,把手机丢在旁边用被子捂紧脑袋。他想起陆光腹部的伤,那一天从刀口处蔓延开的血,染红了沙发,流淌着仿佛没有尽头。想起他的脸色,身上盖着医院的被单,一时竟辨不出哪个更白些。
他想起站在病房外的那些天,想见又不敢见的情绪。想这人在深夜痛起的伤口,想到乔苓不在的时候陆光静默的画面,想到陆光拿着手机拨打电话时一声声无人接听,发消息时一句句已被拉黑的提醒,想到陆光担心他企图下床却因虚弱摔倒在地。
他的脑子很乱,心里很疼,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画面和陆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巨浪翻滚而来。他看不清也听不清,只在一片喧闹中肆意喊叫,好像在喊陆光的名字,又好像在说对不起,他也不知道,耳边尽是风的呜呜声,仿佛在哭。
嘈杂声渐息,最后定格在一句话上:
我把他推得好远。
陆光说,过去已成定局。而未来是可以改变的。那如果过去全部清盘,将现在看成过去,一切有没有可能在原点处重新开始?
不管是陆光的未来,还是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亦或是那些被伤害的人的未来……会改变的吧?
13.
程小时哭累了,再睁开眼睛时,天色暗了很多。有人坐在床沿旁,见他醒来,缓缓解开衬衣的扣子。
程小时看见一道狰狞的伤疤蜿蜒在陆光线条流畅的身体上,像画作上被人残忍泼洒的墨,极具毁灭性地破坏了那具身体的美感。
他几乎是顷刻就红了眼,扭过头去不肯再看,而陆光却拉起他的手轻轻放到自己那道伤疤上。程小时本想挣扎,最后也不再动弹,生怕自己的一点动作弄疼他,只僵僵杵在原处。
“结痂了。”他听见陆光这样说。
而后那人的气息覆盖下来,暖烘烘的。一瞬间他更想落泪,他期待这样的触碰多久了呢?再沉溺的过去他也很清楚那是假的,重温过去的每一次相拥都像是在填补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可它像沼泽,越挣扎空洞越深,在某一天差点穿透他的心脏。
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额头,程小时知道,这是原谅。
有什么东西摸到他的脑后,从枕头下抽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照片。陆光起身,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将照片烧成了灰烬,又拿起老相机,毫不留情地锁入保险柜。
“程小时,我有没有说过,别胡来,不要擅自行动?”陆光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尾音却是一丝颤抖。
“相机,没收了。”
14.
程小时总以为人将过去的记忆埋在最深处,出现一点改动也不会被发现,他却未曾想过有一个人在夜晚每一次伤口疼痛发作难以入眠时会开始细数那些记忆。
一遍又一遍。
陆光对程小时的了解或许比程小时对自己的了解都深,过去的生活那样安宁,一个傻乎乎的乐天派又怎么会无缘无故难过呢?无非是现在的人又不听他的指挥,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向过去了。
他曾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些不好的讯息,于是尝试了许多次下床赶回照相馆,最后都因身体原因以失败告终。于是他只好寄希望于程小时,寄希望于过去,拜托,帮他多拖一阵吧。
15.
梦里是黑的,一片茫茫的黑。
黑之后呢?是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