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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族:侵袭】

2023-08-02 11:40 作者:24K纯金玩家  | 我要投稿

1:尤赛夫·萨铎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亚伯拉罕·瑟拉齐安的奶奶准备说故事了,“有一个巨人。” 小亚伯拉罕眼神灼然,霎时间木碗里的白菜罗宋汤好像变得更好喝了,至少大蒜味不再那么呛。这个男孩脸色苍白、身材瘦小且体质孱弱,他的奶奶一直想把他喂胖点。祖孙俩面对面坐着,孙子喝着汤,奶奶编着毛线讲故事。 奶奶的故事。童话。传说。 “这巨人是阿尔巴尼亚贵族的儿子,他叫做尤赛夫·萨铎。萨铎少爷比所有人都壮硕,比村子里所有的屋顶都还要高耸。他进出房舍都得低着头弯着腰,他长这么高其实很辛苦,这是先天的疾病,而不是上帝的恩赐。这个年轻的巨人很辛苦,因为他的肌肉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又长又重的骨架。有时候他连走路都痛。举步维艰的他会拄着拐杖,那拐杖比你还高呢,杖头的银制手把刻着一个狼头,那是他们的家徽。” “然后呢?奶奶?”亚伯拉罕满口都是菜。 “那是他的命,但这种缺陷却教他谦卑,这是一般贵族缺乏的特质。他有一副慈悲心肠,会关怀贫者、病者和辛勤工作的村民。他对村里的小孩特别好,他的口袋又大又深,就像农夫装芜菁的麻袋一样,鼓胀的口袋里装满了零食和玩具。他自己的童年并不愉快,他八岁就和萨铎老爷一样高,九岁就比他父亲高一个头。萨铎老爷心里一直以儿子虚弱的身体和畸形的外表为耻。但萨铎少爷是个温柔的巨人,深受村民喜爱。大家都说萨铎少爷高人一等却不高傲跋扈。” 奶奶点点头,要孙子再吃几口。他咬着煮熟的甜菜根,当地人说这是“婴儿心”,因为甜菜根的颜色、形状都很像颗小心脏,还有那像经络一般的纤维。“然后咧,奶奶?” “他也爱大自然,对残忍的狩猎活动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他身在豪门不得已,十五岁那年他爸爸和叔叔便说服他一起远赴罗马尼亚,进行为期六周的狩猎之旅。” “是来这里吗,奶奶?”亚伯拉罕问,“那个巨人,他来过这里?” “是到北边的黑森林。萨铎家族可不猎熊、野猪或麋鹿。他们的目标是狼,那是萨铎家族的纹章标记。他们以动物界的狩猎者为猎物。萨铎家规说吃狼肉可以让子孙得到勇气与力量,萨铎老爷则相信这可以强化儿子瘦弱的肌肉。” “然后呢,奶奶?” “他们的旅途漫长又艰险,而且天候恶劣,但尤赛夫都撑过去了。他从来没有离开家园旅行过,旅途中陌生人异样的眼光让他觉得很丢脸。等他们抵达黑森林时,他觉得树丛似乎有生命。日落后动物离开了巢穴,在森林里四处漫步,就像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样。四周有太多动物了,猎人无法在营地安睡。有些人想要离开,但萨铎老爷一心只想猎狼。他们听到黑暗中的狼嗥,萨铎老爷迫切焦急地想要捕一匹狼,给他的儿子,他的独子。他庞大畸形的外表就像萨铎家族的毒瘤,他要为家族破除诅咒,他要帮儿子找个媳妇,产下健康的后代。 “所以尤赛夫的爸爸在第二天日暮前就离开了团队,独自寻找狼踪。其他人彻夜守候,黎明后又分头去找他。那天傍晚,尤赛夫的表哥没回到营地,隔天又少了一个人。” “奶奶,然后呢?” “最后就只剩尤赛夫一个人。隔天他离开营地,在一片之前搜索过的树林里发现了他父亲、叔叔和堂兄弟的尸体,散落在地底洞穴的入口四周。他们的头颅都被强大的力量压碎了,但身体却没有啃啮的痕迹。看得出来,他们是被一种凶猛暴戾的野兽杀害的,但它的动机却不明确,显然不是出于饥饿或恐惧。他也猜不出原因,但他感觉得到未知的生物在幽暗的洞穴里,监视他、观察他。 “萨铎少爷把每一具尸体都搬离洞口,掩埋在深深的地底。当然这工作把他累惨了,他精疲力竭,耗尽元神。落单的他又害怕又疲惫,但他当晚还是回到了洞穴里,准备在日落后面对邪恶的力量,为家族复仇,死也不足惜。多年后有人在树林里发现他的日记,我们才晓得这些。那是日记的最后一笔。” 亚伯拉罕的嘴巴张得老大,食物都吞下去了:“发生了什么事?奶奶?” “没人晓得。在他的家乡,过了六周、八周、十周后,都没人接到过狩猎队员的音讯,大家都担心萨铎家族的安危,所以村民组成了搜救队,可是他们毫无斩获。后来,第十一周,一辆马车停在萨铎庄园,车窗盖上了厚重的窗帘。那就是年轻的萨铎少爷。他把自己关在城堡里,住进一间没有卧床的厢房中。后来几乎没人再见过他。那时候,只有谣言跟他一起回来,大家谣传着罗马尼亚的森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他们见过萨铎少爷,虽然我们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但他们说萨铎少爷的病都治好了。也有人说他被附身了,高大的身躯里藏着强大的力量。他一直走不出丧亲之痛,所以从来没有在白天出现过,他遣走了所有的仆佣。不过,城堡在夜里才有动静,从窗外可以看到炉火荧荧,但日子一久,萨铎城堡便逐渐荒芜颓圮。 “夜里……有人说他们听到了巨人在村里走动的脚步声。尤其是小孩,他们都说自己听到笃笃笃的拐杖点地声了。萨铎少爷已不需靠拄拐杖行走,他是用这声音打暗号,让小孩爬出床外讨零食和玩具。不相信的人从窗隙或门孔往外瞧,结果就看到了刻狼头的手杖。” 他奶奶的眼神一暗,瞄一眼他的碗,都喝得差不多了。 “然后呢,亚伯拉罕,有些农夫的小孩开始失踪了。听说隔壁村落也有小孩失踪。连我的村子也是。没错,亚伯拉罕,你奶奶小时候住的村庄只要走半天就到萨铎城堡了。我还记得我们村里的两姊妹,有人在树林里空旷处发现她们的尸体,毫无血色,就和地上的白雪一样。她们的眼睛还没闭上,蒙上一层霜。我自己也曾经在深夜里听到不远处传来笃笃笃的声音,有节奏而且充满力量。我赶紧拉起被子蒙住头,不去听,好几天都怕得睡不着。”亚伯拉罕听着故事,咕嘟一声把碗里的汤都吞了下去。 “最后,萨铎庄园的那村子也荒废了,变成了禁忌之地。吉普赛人的马车成群经过我们小镇的时候,还说他们在那里碰到了灵异事件,在城堡附近发现鬼魂和幽灵。他们说月光下巨人会出来觅食,那姿态就如暗夜冥王。吉普赛人警告我们说:‘多吃点,长壮点,否则萨铎就会把你抓走了。’所以啊,亚伯拉罕,多吃点,长壮点。快吃干净。要不然,他就来了。”奶奶的神情已经不像刚刚陷入回忆时那么黯淡了,她的眼神又闪着光彩,“萨铎会来哦。笃笃笃。” 他吃完了晚餐,连一块甜菜根都不剩。碗底朝天,故事也说完了,但他的肚子和脑袋瓜都胀胀的。奶奶看他吃完就满足了,他觉得奶奶的表情多么慈祥、充满关爱。他们祖孙俩常在这张摇摇晃晃的餐桌上亲密地交谈,分享心灵的粮食,共度不受打扰的时光。 过了十年,瑟拉齐安家族被迫离开他们的木工行和村落,但逼他们的不是萨铎。德国军队到了他们的村落,一位德国军官被分配到他们家住宿,几日下来,也被瑟拉齐安家族的温暖融化。军官会在那一张摇晃不稳的餐桌上拿出面包与他们一家人分享,有一夜,他向瑟拉齐安家族提出警告,叫他们隔天不要听从命令到火车站集合,要当晚就潜逃离开。 瑟拉齐安家族听军官的建议,一家八口人一起带着家当逃跑,能带多少尽量带。奶奶拖累了大家潜逃的速度,更糟的是,奶奶知道她是全家人的负担,她很明白老骨头会害其他人涉险,不断责备着自己不中用的双腿。大家都先走了,就剩下亚伯拉罕。这时亚伯拉罕已经是个强壮的青年,前途不可限量,年纪轻轻就成了雕刻师傅和犹太法典的学者,而且他对犹太神秘主义《光明篇》特别感兴趣。年轻力壮的亚伯拉罕殿后陪着奶奶。后来他们听说其他家人在下一个小镇被逮捕,被迫搭上前往波兰的列车,他的奶奶自责又愧疚,坚称自己应该去自首,以保全亚伯拉罕。 “快跑,亚伯拉罕。你要逃离纳粹的魔掌,就像逃离萨铎的猎杀那样。快逃。”但他听不进去。他不肯离开奶奶。 当晚,一位好心肠的农夫收留他们,让他们两人暂宿同一个小房间。隔天一早,亚伯拉罕发现奶奶躺在房间地上,她一定是夜里跌落床下了。她的双唇发黑干裂,她的喉颈也呈现炭黑色。是服毒自杀。那农夫体恤他,让亚伯拉罕把奶奶葬在花圃下。他耐心地为她刻了一块精美的木质墓碑,上头雕了花瓣、小鸟和她生前最喜欢的各种图案。他哭了好几回,最后终于踏上奔逃的旅程。 他努力逃离纳粹的追击,经常听到身后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而恶灵紧紧跟随 2【N323RG驾驶舱通联记录】

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失事报告 节录自瑞晶航空753班机驾驶舱通联记录 2010年9月24日,柏林泰格尔机场往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 晚间8点49分31秒【机舱广播系统,开】 彼得·莫尔德斯机长:“嗯,各位乘客,现在是莫尔德斯机长在为各位报告。我们将准时抵达纽约,准备降落。谨代表纳许副机长与全体组员感谢大家搭乘瑞晶航空,并希望能再次为您服务……” 晚间8点49分44秒 【机舱广播系统,关】 彼得·莫尔德斯机长:“……这样我们才不会失业。”【驾驶舱内笑声】 晚间8点50分1秒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航空交通管制组:“瑞晶753大型客机,接近左侧,转航向100度,降落13右跑道。” 彼得·莫尔德斯机长:“瑞晶753大型客机,接近左侧,转航向100度,降落13右跑道。收到。” 晚间8点50分15秒【机舱广播系统,开】 彼得·莫尔德斯机长:“机组人员,准备降落。” 晚间8点50分18秒【机舱广播系统,关】 朗诺·纳许副机长:“放下起落架。” 彼得·莫尔德斯机长:“回到家的感觉真好……” 晚间8点50分41秒【撞击声响。静电噪声。高频噪音。】 传输终止 3: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塔台

大盘,是他们帮这屏幕取的名字。盘上闪着绿光(肯尼迪国际机场这两年多都一直在争取购买新型彩色屏幕)就像一碗青豆汤,上头还有很多小字母闪烁着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上百条人命,灵魂——今日航空界也沿用下来的古老航海术语。 上百条灵魂。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其他航空交通管制人员才会称吉米·门德斯是“吉米主教”。主教是唯一连续执勤48小时都站着不坐下的航空交通管制人员,空勤塔台在321英尺的高空俯瞰着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他手上的铅笔像一支指挥棒,他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指引民航客机来到纽约,就像牧羊犬带领着羊群。铅笔尾端的粉红色橡皮擦就像他所指挥的飞机一样,他可以在脑海里看见每一架飞机的相对位置,弥补平面雷达屏幕的不足。 雷达屏幕每一秒都闪烁着绿点,每一点都代表着上百个灵魂。 “联合642班机,右转航向100度,爬升至5000英尺。” 不过你看着大盘的时候不会这样想,你不会一直意识到有几百条生命都依赖你的指挥:飞机就像是长了翅膀的飞弹,带着人类在瞬间冲向高空。你没办法一次想象这些细节:大盘上的所有飞机;其他航空交通管制人员通过对讲机口中念念有词,对话内容都是航空代码;别人大盘上的飞机,还有附近拉瓜地亚机场的航空交通管制塔台……还有美国其他城市里所有机场的航空交通管制塔台……还有全世界各机场…… 吉米主教的直属上司,航空交通管制部主任卡尔文·巴斯这时出现在他身边,他提早结束午休回到控制室,不过午餐还没下肚,仍在嘴里继续嚼:“你那架瑞晶753在哪里?” “瑞晶753已经就定位了。”吉米主教快速瞄了大盘一眼,确认一下,“正进入航站。”他在飞机名册上寻找753班机,“怎么突然问起来?” “地面雷达说有一架飞机停滞在第6滑行道上。” “滑行道?”吉米又看了大盘一眼,确定他的信息都没错,然后开启通讯频道,“瑞晶753,这是肯尼迪国际机场塔台。完毕。” 他等了一下。没响应,连信号都没有。 “瑞晶753,这是肯尼迪国际机场塔台。听得到吗?完毕。” 一位航空交通助理出现在卡尔文·巴斯身后。“有通讯问题吗?”他问。 卡尔文·巴斯说:“比较像是机械故障,有人说整架飞机都是暗的。” “暗的?”吉米主教一边说一边纳闷这种几率有多低。这架飞机在落地后几分钟之内发生机械故障,就像尿床一样。他暗想,明天值完班回家的路上要买乐透,就选753的号码。 主教的通讯器有两个耳机孔,卡尔文拿自己的耳机插在另一个孔上。“瑞晶753,这是肯尼迪国际机场塔台,请回答。瑞晶753,这是塔台。完毕。” 耐心等,仔细听。 什么都没有。 吉米主教看着自己大盘上的闪烁光点,没有警告灯示,飞机都没问题。“最好先让所有的飞机都改道,避开第6滑行道。”他说。 卡尔文拔下耳机,往后退一步。他的眼神聚焦在不远处,视线越过吉米的控制面板,落在塔台的窗户,搜索着滑行道的方向。眼神中有疑惑有关注。“我们得清空第6滑行道。”他转身对着航空交通助理说,“找人去帮我们取得画面。” 吉米主教抓着肚子,他真希望可以把手伸进去,揉一揉那恶心作呕的部位。他的工作就像产婆一样。他协助机师,让他们顺利将载满灵魂的飞机安全驶过虚空中的子宫,来到踏实的地面。他现在只感受到一阵阵恐惧,就像第一次碰到难产的菜鸟医师一样。 4:第3航站楼停机坪

洛伦扎·鲁伊斯开着行李车前往登机门,行李车长得就像是加了轮子的坡道一样。当753班机没按照计划出现在航站时,洛伦扎就决定开远一点去一探究竟,反正她也准备要休息了。她戴了内有对讲机的保护头盔,反光外套下穿着大都会棒球队的连帽上衣,还有防护镜——跑道上的沙尘实在太严重了,她的橘色指挥棒就放在屁股后方的座位上。 搞什么? 她扯下防护镜,仿佛得用肉眼才看得清楚似的。瑞晶的波音777大型客机就在这里,真是庞然巨物,这是新型客机,全机断电,停摆在滑行道上。完全失去电力,连机翼上的航行灯都没亮。在其他飞机的降落灯照映下,她才看到了平滑弧形的燃料舱外壳和机翼。在一英尺之外,汉莎航空1567班机的起落架差点擦撞地面。 “我的老天爷啊!” 她赶紧通知其他人员。 “小洛,我们已经要过去了,”她的主管说,“上面要你先过去看一看。” “我?” 小洛说。 她皱皱眉头。这就是好奇心太旺盛的报应。她只好驶着行李车沿着航站的服务通道,穿越滑行道。她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她以前从来没开到这么远。民航局对行李车和工作车辆的操作范围规定很严格。 她经过了滑行道两侧的蓝色导引灯,这架飞机似乎完全断电了,从头到尾彻底失去电力。导引灯没亮、防撞灯没亮、机舱的窗内也没有任何光源。驾驶室高达十米,就位于波音客机经典的机鼻前方,挡风玻璃就像飞机的眼睛一样,就算你在地面也能看到驾驶舱内部,操控器和仪器的背灯会发出暗房般的红色灯光。不过这架飞机完全不会亮。 小洛从左机翼的顶端往回走了九米。你如果在停机坪做久了自然就会懂一些航空的知识,小洛就做了八年,比她的两段婚姻加起来还久。后缘襟翼和副翼(机翼后方的扰流板)都应该会以名模的站姿挺立着,因为机长在飞机着陆之后都会把它们竖起来。这架飞机的涡轮喷气引擎都很安静,一动也不动,通常引擎就算关掉电源也会继续吸入空气,要好一阵子才会完全停摆,这段时间内还会继续像个贪婪的吸尘器一样不断吸入沙砾和小鸟。所以这架大型飞机安全降落后,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断电。 更令人担忧的是,如果降落的过程都很顺利,那究竟在这两三分钟之内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问题可以爆发得那么快? 小洛又开近了一点点,来到机翼的后方。如果涡轮风扇突然开始转动,她可不想被吸进去,然后像加拿大雁鹅一样被绞成碎片。她驶近货舱,她对这部分的飞机结构最熟悉。她往机尾的方向前进,停在后出口的下方。她拉上手刹车,使用操纵杆,将货物坡道往上举,到高点大概可以往上倾三十度。不够靠近,不过没关系。她走出车外,从后方拿出了球棒,沿着坡道走向死寂的飞机。 死寂?她怎么会这样想?这玩意儿从来没活过—— 不过下一秒小洛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了巨大、腐烂的鲸鱼尸体搁浅的画面。这架飞机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溃烂的尸体、逐渐死去的庞然大物。 她快走到顶端时风便停了。关于肯尼迪国际机场停机坪的天候状况,你有一点必须知道:这里的风永远不会停。从不曾停过。停机坪的风一直都很大,因为一直有飞机进进出出,空气中还有沼盐,该死的大西洋就在海滨小区的另一边。不过,突然间,这里变得很安静——安静到小洛拿下了毛茸茸的大耳罩式对讲机,只为了确认她的听觉没问题。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飞机内传出碰撞的声响,后来才发现那是她心跳的声音。她调整手电筒,照向飞机的右侧。 她的视线跟着光线,从机身下腹看过去,机身还是很光滑,散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她照着每一扇窗户,遮阳板都从内部拉下来了。 这就怪了,她现在觉得毛毛的。整个人都发毛。造价2.5亿,总重383吨,在这庞大的飞行机器旁边她好像个小矮人。站在这像龙一样的怪兽面前,她有一种浑身发冷的感觉,虽然那感觉一下就消失了,但她确实曾感受到。沉睡中的恶魔只是假装在沉睡,其实他随时都会睁大双眼、张大口。那一刻,她感觉到超自然的气氛,像一阵电流。她的体内一阵冷战,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打结了。 然后,她发现有个阴影映在她身上。她后颈的毛发都紧张得竖了起来,她伸手过去要抚顺细发,就像要安抚神经质的小宠物。她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个影子其实一直在她身上——从一开始就存在。 或许…… 机舱里,黑暗搅动着。小洛发现飞机里似乎有个东西一直在观察她。 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就像个孩子,但她却无法控制。她瘫痪了。血流加速,血液好像受了指挥一样全都往上冲,她的喉咙愈来愈紧绷…… 她懂了,完全懂了:那里面的东西要吃掉她…… 强风再起,仿佛从来没停过,小洛不需要人催促便走下坡道,跳上行李车,打了倒车档。车子发出倒车的哔哔声,坡道还高高举着。当她加速驶离滑行道,车轮压过蓝色导引灯时发出了嘈杂的声音,车身有一半在滑行道上,一半在草皮上,她往前方开去,有五六辆紧急应变车迎面而来。 5、肯尼迪国际机场塔台

卡尔文·巴斯换了另一副对讲机,根据民航局国家滑行道守则来下指令。肯尼迪国际机场方圆五英里的空域内暂停所有出入境。这表示交通量会激增。卡尔文取消了休息时间,要求所有执勤中的管制人员以各频道和753班机取得联系。吉米主教在肯尼迪国际机场塔台工作了那么久,第一次看到这种近乎混乱的场面。 港务局官员穿着西装讲手机,这时都聚在他身后。这从来就不是好兆头,真奇怪,人遇到无法解释的事件时总会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 吉米主教又试着呼叫瑞晶753,还是没用。 一个穿西装的人问他:“有劫机的信号吗?” “没有,”吉米主教说,“什么都没有。” “火警的信号呢?” “当然没有。” “驾驶舱的警报器呢?”另一个人问。 吉米主教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调查的“白痴问题”阶段。他拿出耐心和精确的判断力,就是这两项特质让他成为杰出空勤管制员的。“飞机进来的时候很安稳,降落的时候也很平顺。我通知瑞晶753要到哪一道门去停的时候,他们还跟我确认过,才离开跑道。我关掉空航雷达,然后转用机场地面搜索雷达。” 卡尔文用手捂着耳机的麦克风说:“或许是机长必须切掉飞机的电源?” “或许吧,”吉米主教说,“或许是飞机不听指令自行断电。” 又有个穿西装的人说:“那为什么他们还不开门?” 吉米主教早就在想这个问题了。一般来说乘客不会乖乖等那么久。上星期,从佛罗里达飞过来的捷蓝航空就差点要处理机上暴动了,而导火线只是面包酸掉了。现在,飞机上的乘客已经在位子上呆坐了大约十五分钟。而且是坐在一片黑暗中。 吉米主教说:“机舱内马上就会愈来愈热。如果完全断电的话,飞机内就没有空调。完全不通风。” “那他们究竟在等什么?”另一个穿西装的人说。 吉米主教觉得每个人的焦虑程度都在飙高。这是本能反应,当你发现有什么事要发生,情况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就会这样。 “如果他们动弹不得怎么办?”他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而出。 “被挟持吗?你的意思是这样吗?”那穿西装的人说。 主教安静地点点头……但他心想的不是挟持。不知为何,他只能想到……灵魂。 6、第6滑行道

港务局的飞机救援防火员已经完成飞机失事的标准部署,六辆消防车,其中包括化学泡沫灌洒车、抽水机、云梯车都已经就位。他们一路驶来,和小洛的行李车会车后便一起停在第6滑行道前蓝色导引灯旁。肖恩·纳瓦罗队长从云梯车后方的阶梯跳下来,戴着头盔穿着消防装站在死亡的飞机前。救援车辆的灯映照在机身上,让飞机看起来仿佛有红色的脉搏。它看起来就像是夜间训练演习摆出来的空机。 纳瓦罗队长走到云梯车前方,爬上阶梯坐到驾驶本尼·楚佛旁边:“叫维修人员过来,在机翼后方架设工程照明灯。” 本尼说:“我们收到的指令是要待命。” 纳瓦罗队长说:“这架飞机载满了乘客。我们领薪水可不是为了打亮灯光而已,我们要拯救生命。” 本尼耸耸肩照队长的命令去做。纳瓦罗队长从驾驶的位子扒出来,往车顶走过去,本尼举起云梯车的支臂让队长能靠近机翼。纳瓦罗队长打开手电筒,沿着两片竖立的襟翼后缘走,他的靴子不偏不倚地踩着一行黑色的大字“请勿在此行走”。 他沿着逐渐开展的机翼走下去,大概距离地面20英尺。他走到机翼旁的出口,整架飞机只有这扇门可以在紧急时从外面开启。门内有一扇小窗,双层厚玻璃中有一些凝结的小水珠,他试着透过双层玻璃往里面看,不过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一片黑暗。里面一定像人工呼吸器一样窒闷。 为什么他们不向外呼救?为什么他没听到机舱内有任何动作?如果机内还维持着加压状态,那就代表整架飞机是密闭的,乘客很快就会耗尽氧气。 他戴着手套,推开两条红色的阻力板,拉开门把,按照箭头的方向,将门把转180度,然后用力一拉。这扇门应该会自己往外弹,可是却纹丝不动。他又拉了一次,不过马上就发现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这道门绝对不可能是里面卡住了,要不是门把故障,就是有人从里面拉着门。 他沿着机翼走回云梯的顶端。他看到一盏橘色的工作灯在旋转,有一辆机场电动车从国际航站的方向过来。等那辆车更靠近一点后,他发现驾驶穿着运输安全署的蓝色外套。 “来吧。”纳瓦罗队长喃喃自语,走下了云梯。 来人总共有五个,他们轮流自我介绍,不过纳瓦罗队长懒得花时间去记他们的名字。他来的时候带了消防车和灭火设施,这些人来的时候却带了笔记本电脑和移动设备。有一阵子他就只是站在一旁,听他们对自己的手机讲话,盖掉彼此的声音: “我们必须要仔细想、认真想才能宣布国家安全警戒,没有人想要一场乌龙。” “我们连目前面对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按下警铃,把奥蒂斯空军基地的消防员都集合过来,那你等于让整个东岸都陷入惊慌。” “如果是炸弹,他们会等到最后一秒。” “或许,会在美国本土引爆。” “搞不好他们在装死,把无线通信都切断,要引诱我们靠近,等媒体都聚过来。” 其中一人读着手机上的字:“我查到了,这架飞机是从柏林泰格尔机场过来的。” 另外一人对着手机说:“去帮我找个会讲英文的柏林地勤。我们要知道他们那边有没有可疑行动,或任何人违规。还有,我们要看一下他们手提行李的处理程序。” 另一人则指示:“查一下飞行计划,把每个乘客都调查一遍。没错,每个名字,从头查一遍,这一次要连别名一起查。” “好,”又有人读着手机上的信息说,“飞机规格:牌照号码是N323RG,波音777─200长程型。最近一次过境检查是四天前,在亚特兰大哈兹菲尔德机场。左引擎反推力装置磨损的滑导管换了个新的,右轴瓦的底座磨损也换了个新的。左方内侧襟翼凹陷本来要修,但因为航班行程往后延。总之,飞机状态很好。” “777是新型飞机,不是吗?才用了一两年嘛?” “最大容量是301人,这一架载了210人。199位乘客、正副机长、9位空服人员。” “有人没买票吗?”他要问的是有没有婴幼儿。 “我的资料上没有。” “典型的战术,”这个人担心恐怖攻击,“先制造不安,吸引第一批记者,吸引观众——这样引爆炸弹的效果最强。”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早就死了。” 他们不安地面面相觑。 “我们先把救援车辆都调回去。刚刚走在机翼上的白痴是哪来的?” 纳瓦罗队长往前一步。“是我。”他一说完大家都吓了一跳。 “啊,这个嘛。”这个人对着拳头咳了一下,“队长,根据民航局的规定,只有维修人员才能上去。” “我知道。” “那么?你看到了什么?” 纳瓦罗说:“什么都没有。看不到也听不到。每一扇遮阳板都拉下来了。” “你刚刚说,都拉下来了?全部吗?” “全部。” “你有没有开机翼的出口?” “我有。” “然后呢?” “卡住了。” “卡住了?不可能啊。” “确实卡住了。”纳瓦罗队长对这五个人比对自己的小孩还有耐心。 资深的那个往后退一步去打电话,纳瓦罗队长看着其他人:“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们等一下就知道了。” “等一下就知道?你知道多少人在飞机上吗?他们打了多少个911求救电话?” 其中一人摇摇头:“目前机上还没有人用手机拨打求救电话。” “还没?”纳瓦罗队长说。 他旁边的人说:“199人里连1个都没有。不妙。” “情况很糟糕。” 纳瓦罗队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我们要想点办法,现在就要。我不需要上级核准就可以拿消防斧头开始砸玻璃,里面的人就快要死了。机舱里没空气了。” 资深的那人打完电话走回来:“他们要去拿喷灯了,我们要把飞机切开来。” 7、弗吉尼亚暗港

切萨皮克湾,暗夜里不能见物,海潮兀自汹涌澎湃。 这栋豪宅的露台玻璃屋建在峭壁上俯瞰着海湾,屋内的老人斜躺在特制的医疗椅上。为了让他舒服一点,室内的灯光调暗了一点,如此一来这个房间也不会显得太气派。自动恒温设备(这房间里就有三套)让室温保持在摄氏18度。隐藏式环绕音响安静地演奏着俄国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遮掩了洗肾设备的声音。 他的口中呼出一丝淡淡的雾气,旁观者或许以为他已经快死了,或许见到他占地近七万平米的宅邸后,会认为他繁华的生命就只剩下这最后的几天或几周,或许还会嘲讽地说:就算富可敌国的人最后临死前也和乞丐一样。 只不过,奥狄·帕墨还没走到生命的终点。他走到人生的第七十六年,还没打算放下这一切。他掌握着一切。 他是受人尊敬的投资者、生意人、神学家,同时因为掌握机密而拥有崇高的权力,而他这七年来每天都要花三四小时进行同样的疗程。他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但还可以靠药物与科技控制,二十四小时都有医师替他监控着健康状况,家里还有一套专用的医院级医疗设备。 顶级的医疗服务对有钱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古怪的癖好也一样。奥狄·帕墨低调隐藏他的怪癖,不为大众探知,就连比较亲近的朋友家人也不晓得。这个人从来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嗣。所以大部分和帕墨有关的话题,都围绕在他死后如何处置庞大的家产上。石心集团是他最主要的投资机构,但他在这集团里没有副手。他和任何基金会或慈善机构都没有关联,不像另外两个年年和他争夺《福布斯》排行榜宝座的美国富豪: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及股神沃伦·巴菲特(如果福布斯将南美洲的金矿和非洲的几个影子企业的持有股份算进去,帕墨稳拿冠军)。帕墨从未写下遗嘱,就连只有他财产千分之一的人也绝对不会漏掉遗嘱这种重要的资产规划。 不过,奥狄·帕墨就只是还想继续活下去罢了。洗肾的过程是将血液通过导管引到血液透析仪,一般通称为人工肾脏,过滤废物和毒素后再流回体内。他的前臂上放置了免拆卸动静脉血管通路,上头有很多针筒让血液能进出他的身体。他用的仪器是德国费森尤斯医疗集团最现代的机型,不但会持续监控他各项重要的指数,只要指数异常就会立刻通知菲茨威廉先生,而他总是在帕墨隔壁房间待命。 忠诚的投资人都已经习惯帕墨枯槁的容貌了。这几乎变成了他的注册商标,和他雄厚的财力形成讽刺的对比。这样风烛残年的老人竟然对国际金融与政治有着强大的权力与影响力。忠心耿耿跟着他的投资人约有三万多名,形成金融界的精英集团:要成为股东须拿出200万美元,但数十年来都跟着帕墨投资的人现在身价都超过九位数。石心集团的购买力让他得以巨额融资,而他运用资金的方式不但有效,有时也很残酷。 西侧的房门打了开来,菲茨威廉先生从宽广的廊道走进来,他不但是帕墨的个人医师也身兼安全总管,他手捧着纯银托盘,上头是保密专线的无线话机。菲茨威廉先生曾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不但取得四十二项战斗技能认证,而且思考也很敏捷,退役后在帕墨出资下读完医学院。“报告,国土安全部副部长来电。”他在寒冷的房间内说话时,口中不断冒出雾气。 通常帕墨夜间进行疗程的时候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希望用这段时间静静思考。但他一直在等这通电话,所以他从菲茨威廉先生手上接过话机,静候他退出房门外。 帕墨接起电话,对方告诉他有关于失联客机的消息。他知道目前肯尼迪国际机场的官员并不确定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来电者口气焦急,却谦恭有礼,好像得意的小学生向老师报告自己的功劳:“这件事非比寻常,我想您一定希望能立刻掌握信息。” “没错,”帕墨对她说,“我很感激你那么周到。” “祝,祝您有美好的一夜。” 帕墨结束通话后将话机放在细瘦的大腿上。的确是美好的一夜。他很期待,他一直在等这消息。现在飞机已经降落了,他知道这行动已经开始了——而且开场还很引人注目。 他难掩兴奋地打开墙上的大屏幕电视,从躺椅扶手拿出遥控器调整音量。还没有飞机的新闻。不过,就快了…… 他按下对讲机的按钮。菲茨威廉先生的声音说,“请问您有何指示?” “菲茨威廉先生,叫他们备妥直升机。我要去曼哈顿办事。” 奥狄·帕墨挂上对讲机,看着窗外的切萨皮克湾,漆黑而汹涌,海湾北岸就是钢铁般的波托马克河出海口。 8、第6滑行道

维修人员在机身下推着氧气瓶,切开机身是最不得已的紧急措施。所有的客机在建造时都会规划一个特别的“开膛”区。777的开膛区在机身后方,机翼下靠机尾右侧的货舱门中间。777─200长程客机的性能优越,不但可以航行9000海里(等于17000公里),载油量更高达20万升,所以这架飞机除了传统在侧边的燃油槽之外,还在后方货舱加了三个预备燃油槽——他们因此需要安全的开膛区。 维修人员用的是Arcair焊烧工具组,这是救灾行动中最常见的放热焊枪,好携带且安全性高,而且它使用的是氧气,而非乙炔等危险气体。要切开机身外壳大概需要一小时。 停机坪上的人都不抱持乐观的想法了。目前机舱内没有任何乘客拨打求救电话。瑞晶753内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信号。这个状况令人费解。 港务局紧急应变单位行动指挥车清空了停机坪,指挥台架设在工程照明灯后方,明亮的光束都打在飞机上。特警队受过疏散、人质抢救等特殊训练,可以在桥墩、隧道、转运站、机场、铁道与纽约和新泽西港执行反恐突击。战术警官身穿轻型护甲、手持黑克勒─科赫冲锋枪。两只德国牧羊犬在主起落架(有两组,各配有六个巨型轮胎)周围不断地嗅着,一边小跑步一边扬着鼻头,仿佛它们也闻到了不安的气味。 纳瓦罗队长一度怀疑机上有没有人在。他们会不会飞过了某个神秘的地带,飞机降落的时候机上早已空无一人? 维修人员点燃焊枪准备要切开机壳内层时,其中一只警犬嚎叫了起来。它不断低吠咆哮,扯着狗链在原地不断地绕着小圈圈。 纳瓦罗队长看到云梯车驾驶本尼·楚佛指着机身中央。他看到一条细细的黑影。那黑色如此深沉,细长的黑线明显地映在光滑的机身表面上。 机翼的出口。纳瓦罗队长打不开的那道门。 现在开了。 尽管百思不得其解,纳瓦罗还是不发一语,因为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或许是门闩故障,或许是门把失灵……或许是他刚刚不够用力……或许——只是或许,是有人终于开了门 9【肯尼迪国际机场塔台】

港务局截听了吉米主教的音讯。他就和平常一样,站在一旁,等着和这些穿西装的人一起检视状况,而他们的手机一直疯狂大响。 “开了,”其中一人报告说,“有人开了左侧第三道门。”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想要一探究竟。吉米主教从塔台窗户望向灯光聚焦下的飞机。从这上面看不出来门已经开了。 卡尔文·巴斯说:“从里面打开的吗?谁走出来了?” 那人摇摇头,电话还没挂:“没人,还没有人出来。” 吉米主教从架子上拿了一副望远镜自己看。 看到了。机翼上方有一道黑色的痕迹。一道阴影,就像机壳上的一道裂缝。 吉米看到这景象时突然口干舌燥。这种门在打开的时候会先往外推一点,然后再往回拉,让门靠到机舱内部的墙壁上。所以严格说来目前只是气锁被解开来了,门还没打开。 他把望远镜放回架子上,往后退。不知为何,他的大脑告诉他现在最好赶快跑。 10、第6滑行道

举到门边的气体与放射线探测器都显示没问题。紧急应变小组人员拿着尾部有挂钩的长杆,打算把门再推开几厘米,地面上有两个荷枪待命的特警在停机坪上掩护着他。他从门缝里塞进一个抛物限定点收音麦克风,传回各种手机铃声:乘客的手机响了,却没人接听。怪异又单调的声音,好像小型的个人安全警报器。 然后他们又在长杆后方加装了镜子(那看起来就像牙医用检查镜的放大版),结果只看到经济舱与商务舱中间的区域有两张折叠椅,都没人坐。用扩音器对机舱喊话也没用,飞机内没有任何回应:没有灯光、没有动作,什么都没有。 两个紧急应变小组的人穿着轻型护甲退到滑行道光线以外的地方听取简报。他们看着机内平面图:他们要从经济舱进去,那里一排有十位旅客,左右各三列,两条过道中间有四列。机舱内部空间狭窄,他们把黑克勒─科赫冲锋枪换成了克拉克17,比较适合近身搏击。 他们戴上搭载了无线电通讯设备和夜视镜的防毒面罩,把警棍、强化手铐和备用弹匣都系在腰带上。可切换成红外线滤镜的迷你摄影机(尺寸和棉花棒差不多)就加装在两人的头盔上。 他们沿着消防救援梯走向机翼,他们先将身体紧贴机身,其中一人用靴子将门推开抵着机舱墙面后,才匍匐前进,爬向最近的掩蔽处,到达以后仍继续伏着身体。他的队友也跟着进到机舱里。 扩音器传出他们的声音: “瑞晶753的乘客请注意,这是纽约港务局。我们将进入机舱内。为了您的安全,请继续保持坐姿,双手交扣放在头顶。” 先进去的队员背靠着隔板,听着机舱内的动静。虽然戴了面罩之后,就会一直听到嗡嗡嗡的声音,仿佛将耳朵放在保鲜密封罐口似的,但他还是听得出来:乘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戴上夜视镜,整个机舱内部都变成绿色的。他向队友点点头,克拉克手枪举在预备位置,数到三便像旋风一般进入了客舱。 11、纽约中国城,沃福街

伊费·顾威不知道警铃声究竟是现实世界的街道传来的,还是电动场景的音效,他和儿子正在电玩里厮杀。 “你为什么要一直杀我?”伊费问。 扎克的发色像海沙一样,他耸耸肩,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爸,重点就是要打打杀杀啊。” 客厅里西向宽敞的窗户旁摆了电视机,算是这中国城南缘的二楼小公寓里最醒目的家具。咖啡桌上叠满了中式餐馆的外送餐盒,每一盒的盖子都打开来了,散布在桌面上。除了餐盒,桌上还有一大袋《禁忌行星》漫画、伊费的手机、扎克的手机和扎克的臭脚丫。这套游戏主机才刚买不久,伊费先前就想买来和扎克一起玩了。伊费的奶奶榨橙子汁的时候总是要把每一滴果汁都榨干才甘心,同样,他自己也希望把握有限的相处时间,享受所有亲子同欢的乐趣。他的独子就是他的宇宙、他的空气、饮水、粮食。他必须要尽一切努力珍惜时光,因为有时候一整个星期他只能和儿子打上一两次电话,之后又要连续过一周没有阳光的日子。 “搞什……”伊费手上握着新奇的无线装置,老是按错键。他的士兵一直在捶地板。“给我站起来!” “太慢了,又死了。” 伊费也认识其他离婚的朋友,对他们来说,离婚不只是离开老婆,也是离开孩子。当然,他们嘴上都会说他们也想念小孩啊,说都是前妻从中作梗不让他们和小孩培养感情,诸如此类的,但他们似乎都没真正尽力去营造亲子关系。他们觉得周末如果要陪孩子一起过,就得牺牲自由的单身新生活。对伊费来说,有扎克陪伴的周末才是生活。伊费一直都不想离婚。到现在还是。他知道他和凯莉的婚姻已经结束了——这一点她讲得很明白,但他打死不放弃扎克的监护权。现在只剩监护权的问题还没有共识,因此他们在法律上还保持着婚配的关系。 这是他的最后一周了,法院指派的家庭咨询顾问给他们一段时间协商。下星期,顾问就要和扎克面谈,旋即作出最终的决定。伊费不管他争取到监护权的机会有多渺茫,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战役。“为了扎克好,你要作正确的决定。”凯莉每次提起这话题就希望刺激他的愧疚感,要他接受探视权就好。但伊费认为正确的决定,就是坚持将扎克留在身边。伊费甚至改变了美国政府的决定,替政府工作的他坚持要将研究团队留在纽约,而不去疾病管制局所在的亚特兰大工作,这都是为了扎克。扎克的生活已经不算安定了,如果他去亚特兰大工作只会让扎克的生活更零碎。 他大可以更投入这场官司,用些不堪的伎俩。他的律师曾经建议他不择手段。律师知道有哪些诡计可以打赢离婚案,但伊费没这么做。原因之一是,他还没走出婚姻失败的阴影,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太过仁慈——这样的特质成就了一位杰出的医师,却也让他成为可怜兮兮的离婚案当事人。凯莉提出的所有要求他几乎都答应了,她律师提出的财产分配方式他也同意了。他一心只想要陪伴儿子。 而他的儿子这时却对他猛扔手榴弹。 伊费说:“你把我的手臂都炸断了,那我要怎么反击?” “不知道,你踢好了。”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妈不给你买游戏机了。” “因为打游戏会让我亢奋,又会让我变成宅男无法适应社会与人群,还……噢,去死吧!” 伊费的生命值都归零了。 这时他的手机开始震动,抖到餐盒都跟着发颤,就像饥饿的金龟子一样。大概是凯莉吧,八成要提醒他叫扎克记得用气喘药吸入器。要不然就是来查勤,以免他带着扎克逃到摩洛哥之类的国家。 伊费拿起手机,看了一下屏幕。718开头的号码,来电地就在纽约市。来电显示是肯尼迪国际机场隔离室。 疾病管制局在肯尼迪国际机场里设置了一个隔离区,不是要拘留旅客或提供医疗服务,只是几间小办公室和一个检查室:算是一个小救护站,可以先确认疫情,推迟传染病原入境和威胁全美国人民的生命健康。若班机上有旅客发病,就会先隔离,评估症状,有时候会发现流行性脑脊髓膜炎或SARS病患。 不过在晚上,隔离站通常会关起来,伊费今晚也不用值班或待命,星期一上午之前都没他的事。他早在几个星期前就把工作都排开了,就是希望周末和扎克在一起可以不受干扰。 他按下拒绝接听,把手机放回葱油饼的盒子旁边。这是别人的问题。“卖我游戏机的小子,”他跟扎克说,“打来骚扰我。” 扎克一边吃蒸饺一边说:“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买到了明天扬基对红袜的票。 “我知道,位置很赞。左外野观众区。我只好挪你的大学教育基金来用,不过,你别担心——凭你的技术,你只要高中毕业就能飞黄腾达了。” “爸。” “好啦。不过你也知道我根本不想让扬基队老板赚我的钱,让他的邪恶帝国坐大根本就是通敌叛国。” 扎克说:“红袜必败!扬基必胜!” “你刚刚杀了我,现在又不挺我的红袜队?” “我只是觉得,红袜球迷应该都习惯这种奚落了吧。” “你真是够了!”伊费把儿子一把抱起,双手一直搔他的前胸,扎克最怕痒,扎克一边发抖一边笑。扎克的力气愈来愈大了,他得认真出力,他以前还可以把扎克扛在单肩上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咧。扎克的头发像妈妈,沙砾般的色泽(她天生的发色,他们在大学里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没染发)和细致的发质都像。不过,伊费又惊又喜地发现儿子的双手就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一双手有宽大的指节,以前他什么都不喜欢,只想摩擦棒球的皮革,那双手痛恨钢琴课,那双手等不及要开启大人的世界。真不可思议,没想到自己又见到这双年轻的手掌了。没错,孩子就是要来取代我们的。扎克就像个完美的人类,他的DNA记载着伊费和凯莉给对方的承诺——两人的希望、梦想、潜能。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各自以自认最好的方式来教养这个孩子,只可惜他们的理念互相冲突。两人的歧异极大,伊费只要想到扎克会在凯莉和她的同居男友马特的影响下成长就睡不着觉。马特是典型的“好”男人,中规中矩但几乎没有存在感。伊费希望儿子能迎向挑战、接受启发,他要出类拔萃!争取扎克身体的监护权或许已经告一段落,但两人对于该如何培养扎克的心智还争执不休——他们也要争取他的灵魂。 伊费的手机又震动了,手机在咖啡桌上横行,就像他叔叔以前圣诞节送他的假牙玩具一样。苏醒的移动通讯装置打断了他们的嬉闹,伊费放开扎克,不想去看手机屏幕。出事了。否则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一定是疫情爆发,一定有感染的旅客。 伊费逼自己不去拿手机。别人会处理,这是他和扎克共处的周末。扎克正看着他。 “别想太多。”伊费把手机放在桌上,对方进到了语音信箱,“我都安排好了,这周末不办公。” 扎克点点头,神采奕奕,又开始找游戏杆:“再来几局?” “这个嘛,什么时候才能让小玛利兄弟推桶子去撞猴子?” “爸。” “我只是比较喜欢看小意大利人跑来跑去,找蘑菇赚分数。” “最好是。那你每天在雪中要跋涉几公里才能到学校?” “就是现在!” 伊费又抱起了扎克,不过这次扎克已经准备好了,他用力伸出手肘来挡,保护怕痒的前胸。伊费只好改变策略,朝最敏感的阿基利斯腱进攻,他一边和扎克的脚踝摔跤,一边提防扎克一脚踢中他的脸。扎克连声求饶,这时伊费发现手机又在震动了。 这回,伊费跳起来,他已经知道他的工作、他的职业今晚就要把他从儿子身边带走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这回是亚特兰大的区码。一定是很糟糕的坏消息。伊费闭上眼睛,把颤动的手机贴在额头上,清清喉咙说:“抱歉,小扎。”他对扎克说:“让我先了解一下状况。” 他走到客厅旁的厨房才接起电话。 “伊费?我是埃弗里特·巴恩斯。” 埃弗里特·巴恩斯博士,疾管局局长。 伊费背对着扎克,他知道扎克一定在看他,但他无法面对扎克:“我就是,埃弗里特,怎么了?” “我刚刚接到华盛顿的电话,你的小队都出发去机场了吧?” “啊,局长,这——” “你看到电视了吧?” “电视?” 他回到沙发前,对着扎克双手一摊,要他有点耐心。伊费找到了遥控器,连续按了好几个键,不知道哪个才对,屏幕都没画面。扎克将遥控器拿过去,立刻就打开了有线电视频道。 新闻台播出一架飞机在停机坪上的画面。支持车辆远远地围成一道圆,那直径透露着畏惧。肯尼迪国际机场。“我现在看到了,埃弗里特。” “吉姆·肯特才刚联络上我,他会准备你们金丝雀小组需要的设备。伊费,这件事你们就站在第一线。你们没到之前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 “局长,你说的他们是谁?” “纽约港务局,运输安全署,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国土安全委员会都飞过去了。” 金丝雀计划是一群防疫实务专家组成的快速反应小组,负责在第一时间内判定生物威胁。金丝雀计划的范围包括自然病毒、微生物疾病与人为传染病的扩散问题——不过这计划能获得资金主要还是为了防范生化恐怖攻击。纽约是神经中枢,另外在迈阿密、洛杉矶、丹佛、芝加哥也有小型的教学医院型金丝雀组织。 金丝雀计划的名字取自过去矿工会提金丝雀笼一起到地底下的典故。这么做虽然残忍,但却是高效率的生物早期预警系统。这种羽毛鲜黄的小鸟代谢很敏感,只要察觉到微量的甲烷或一氧化碳就会从原本活泼高歌的样子变得安静无声,在鸟笼的支架上摇摇欲坠,这时矿坑里的毒气浓度不高,也不容易爆炸,矿工撤退还来得及。 时至今日,每个人都可能是前哨的金丝雀。伊费的小组就是要在这些人感染的最初期就隔离他们,控制疫情扩散的速度。 伊费说:“埃弗里特,发生了什么事?飞机上有人死掉吗?” 局长说:“伊费,全机都死了。无一幸免。” 12、皇后区林边,凯尔顿街

凯莉·顾威和同居人马特·塞尔斯面对面坐在小桌子前(“男友”听起来太年轻了,“另一半”听起来太老成了)。他们一起吃青酱羊奶干酪阳光西红柿披萨,还有意大利烟熏五香火腿卷,配上一瓶500美金的一年份美洛红酒。厨房的电视转到纽约第一频道,因为马特想看新闻。对凯莉来说,二十四小时联播的新闻台就是她的情敌。 “对不起。”她又对他道歉。 马特轻扬嘴角,手持着酒杯在空气中慵懒地画圈圈。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但我知道我们都希望能两人单独过周末……” 马特撩起挂在领口的餐巾擦擦嘴:“他经常这样妨碍我们独处,我说的不是扎克。” 凯莉看着第三张没人坐的椅子。不用问,马特当然很期待她儿子这周末出门。他们的抚养权争夺战旷日废时,现在由法院调解,所以扎克这几个周末都会到曼哈顿下城,住在伊费的公寓里。这表示,凯莉可以和马特亲昵地在家吃顿饭,马特对性生活的期待也燃烧着,这点凯莉也很愿意配合,所以她自然会破例比平常多喝几杯酒。 不过,今晚却不行。尽管对马特感到抱歉,但她自己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我会好好补偿你。”她说完便眨了眨眼睛。 马特的微笑不掩失落:“你说的哦。” 这就是为什么马特总是让人很安心。经历过伊费暴躁善变的情绪、吹毛求疵的个性、冲动急切的态度后,她需要像马特这样步调较慢的小船。她嫁给伊费的时候太年轻了,做了太多让步——屈就于他的需要、野心、渴望,成就了他的医疗事业。如果要她在任教的皇后区杰克森高地第69公立小学里给班上的四年级女生一点建议,她会说:千万不要嫁给天才,尤其是帅气的天才。和马特在一起时,凯莉觉得很自在,其实还有点享受在感情里略居优势的地位。现在换别人来迁就她了。 白色的小型厨房电视里,所有人都在大肆报道明天的日食。记者试戴各种不同的墨镜,根据保护眼睛的程度来评分,同时又介绍着中央公园里的纪念衫小摊贩。印着“日食之吻,天地见证”的上衣最抢手。主播要观众锁定明天下午的“现场直播”。 “一定很精彩。”马特这么说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不会因为失望就毁了一整晚。 “这是天文盛事,”凯莉说,“不过他们报道的好像是另一场暴风雪似的。” 《新闻快报》的画面进来了,通常凯莉看到《新闻快报》就会赶快转台,不过这则新闻的诡异程度引起了她的注意。电视上,记者远远拍摄一架飞机停在肯尼迪国际机场停机坪上的画面,周围有一圈工程照明灯打在整架飞机上,旁边还有好多车辆和小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飞碟降临在皇后区。 “是恐怖分子。”马特说。 肯尼迪国际机场离这里只有十英里。记者说画面中的客机顺利降落后却全机断电,目前无法联络上任何机组人员或乘客。机场已执行预防措施,所有起降全部暂停,原定降落于肯尼迪国际机场的航班都改至纽瓦克机场或拉瓜地亚机场。 她一看到新闻就知道伊费是因为这架飞机才必须带扎克回来。她现在只希望扎克赶快进家门。凯莉是最英勇的战士,而家代表着安全。这是全世界她唯一能掌握的地方。 凯莉站起身走到厨房流理台的窗边,将灯光调暗,抬头看住宅区上方的天空。她看到飞机的灯光盘旋在拉瓜地亚机场的上空,光点一个一个连起来,就像暴风圈一样。她从来没去过美国中部,在那里,你在龙卷风还有几英里远的时候,就能看见它朝自己的方向奔腾逼近。虽然没亲眼目睹过龙卷风,但她觉得现在的感觉一定和那很像。有个她无法撼动的力量朝她袭来了。 伊费把疾管局配给他的福特探险家停在路边。凯莉在这小坡上买了一座小房子,坡道周围都是两层楼的洋房,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低矮的篱笆、整齐的前院。她走出来到水泥人行道上,怕他进入她的家门,她通常把他当作流感病毒,死命抵抗。 发色更金、身材更纤细的凯莉还是那么迷人,不过她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变化真大。或许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可能是储藏柜深处某个布满灰尘的鞋盒里)还放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里无忧无虑的年轻新娘掀开头纱,仍笑意盈盈又娇媚地望着盛装的新郎,两个年轻人沉醉在爱河里。 “我本来把整个周末都规划好了,”他比扎克早一步下车,打开低矮的铁门,只为了抢先开口,“但这是紧急事件。” 马特·塞尔斯走出明亮的门口,来到她身后,在第一阶上停下了脚步。他的餐巾还别在领口,遮住了上衣口袋的席尔斯商标。马特是雷歌公园附近购物中心里席尔斯商城的主管。 伊费当作没看见他,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凯莉和扎克身上,他看着扎克走进前院。凯莉给扎克一抹微笑,而伊费忍不住想:她是不是觉得“看伊费和儿子分开”比“周末和马特独处”有趣?凯莉拥扎克入怀,保护意味浓厚:“小扎,你还好吗?” 扎克点点头。 “我觉得,有点失望吧。” 他又点点头。 她看到他手上的盒子和电线:“这是什么?” 伊费说:“扎克的新电玩。我这个周末借他玩。”伊费看着扎克,他的头抵着妈妈的胸怀,两眼无神看着前方。“小子,如果我能脱身的话,或许明天,希望明天……反正只要有办法,我就会回来找你,我们可以把握剩下的时间玩个痛快,好不好?我会弥补你的,你也知道,对不对?” 扎克点点头,但眼神还是很茫然。 马特在门前阶梯上喊他:“来吧,扎克,我们看这玩意儿要怎么安装上去。” 眼前的马特显得可以依靠、值得信赖,凯莉确实把他训练得很好。伊费看着马特搭着儿子的肩膀走进屋里,扎克回头看伊费最后一眼。 “全 凯莉·顾威和同居人马特·塞尔斯面对面坐在小桌子前(“男友”听起来太年轻了,“另一半”听起来太老成了)。他们一起吃青酱羊奶干酪阳光西红柿披萨,还有意大利烟熏五香火腿卷,配上一瓶500美金的一年份美洛红酒。厨房的电视转到纽约第一频道,因为马特想看新闻。对凯莉来说,二十四小时联播的新闻台就是她的情敌。 “对不起。”她又对他道歉。 马特轻扬嘴角,手持着酒杯在空气中慵懒地画圈圈。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但我知道我们都希望能两人单独过周末……” 马特撩起挂在领口的餐巾擦擦嘴:“他经常这样妨碍我们独处,我说的不是扎克。” 凯莉看着第三张没人坐的椅子。不用问,马特当然很期待她儿子这周末出门。他们的抚养权争夺战旷日废时,现在由法院调解,所以扎克这几个周末都会到曼哈顿下城,住在伊费的公寓里。这表示,凯莉可以和马特亲昵地在家吃顿饭,马特对性生活的期待也燃烧着,这点凯莉也很愿意配合,所以她自然会破例比平常多喝几杯酒。 不过,今晚却不行。尽管对马特感到抱歉,但她自己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我会好好补偿你。”她说完便眨了眨眼睛。 马特的微笑不掩失落:“你说的哦。” 这就是为什么马特总是让人很安心。经历过伊费暴躁善变的情绪、吹毛求疵的个性、冲动急切的态度后,她需要像马特这样步调较慢的小船。她嫁给伊费的时候太年轻了,做了太多让步——屈就于他的需要、野心、渴望,成就了他的医疗事业。如果要她在任教的皇后区杰克森高地第69公立小学里给班上的四年级女生一点建议,她会说:千万不要嫁给天才,尤其是帅气的天才。和马特在一起时,凯莉觉得很自在,其实还有点享受在感情里略居优势的地位。现在换别人来迁就她了。 白色的小型厨房电视里,所有人都在大肆报道明天的日食。记者试戴各种不同的墨镜,根据保护眼睛的程度来评分,同时又介绍着中央公园里的纪念衫小摊贩。印着“日食之吻,天地见证”的上衣最抢手。主播要观众锁定明天下午的“现场直播”。 “一定很精彩。”马特这么说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不会因为失望就毁了一整晚。 “这是天文盛事,”凯莉说,“不过他们报道的好像是另一场暴风雪似的。” 《新闻快报》的画面进来了,通常凯莉看到《新闻快报》就会赶快转台,不过这则新闻的诡异程度引起了她的注意。电视上,记者远远拍摄一架飞机停在肯尼迪国际机场停机坪上的画面,周围有一圈工程照明灯打在整架飞机上,旁边还有好多车辆和小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飞碟降临在皇后区。 “是恐怖分子。”马特说。 肯尼迪国际机场离这里只有十英里。记者说画面中的客机顺利降落后却全机断电,目前无法联络上任何机组人员或乘客。机场已执行预防措施,所有起降全部暂停,原定降落于肯尼迪国际机场的航班都改至纽瓦克机场或拉瓜地亚机场。 她一看到新闻就知道伊费是因为这架飞机才必须带扎克回来。她现在只希望扎克赶快进家门。凯莉是最英勇的战士,而家代表着安全。这是全世界她唯一能掌握的地方。 凯莉站起身走到厨房流理台的窗边,将灯光调暗,抬头看住宅区上方的天空。她看到飞机的灯光盘旋在拉瓜地亚机场的上空,光点一个一个连起来,就像暴风圈一样。她从来没去过美国中部,在那里,你在龙卷风还有几英里远的时候,就能看见它朝自己的方向奔腾逼近。虽然没亲眼目睹过龙卷风,但她觉得现在的感觉一定和那很像。有个她无法撼动的力量朝她袭来了。 伊费把疾管局配给他的福特探险家停在路边。凯莉在这小坡上买了一座小房子,坡道周围都是两层楼的洋房,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低矮的篱笆、整齐的前院。她走出来到水泥人行道上,怕他进入她的家门,她通常把他当作流感病毒,死命抵抗。 发色更金、身材更纤细的凯莉还是那么迷人,不过她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变化真大。或许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可能是储藏柜深处某个布满灰尘的鞋盒里)还放着他们的结婚照,照片里无忧无虑的年轻新娘掀开头纱,仍笑意盈盈又娇媚地望着盛装的新郎,两个年轻人沉醉在爱河里。 “我本来把整个周末都规划好了,”他比扎克早一步下车,打开低矮的铁门,只为了抢先开口,“但这是紧急事件。” 马特·塞尔斯走出明亮的门口,来到她身后,在第一阶上停下了脚步。他的餐巾还别在领口,遮住了上衣口袋的席尔斯商标。马特是雷歌公园附近购物中心里席尔斯商城的主管。 伊费当作没看见他,继续把注意力放在凯莉和扎克身上,他看着扎克走进前院。凯莉给扎克一抹微笑,而伊费忍不住想:她是不是觉得“看伊费和儿子分开”比“周末和马特独处”有趣?凯莉拥扎克入怀,保护意味浓厚:“小扎,你还好吗?” 扎克点点头。 “我觉得,有点失望吧。” 他又点点头。 她看到他手上的盒子和电线:“这是什么?” 伊费说:“扎克的新电玩。我这个周末借他玩。”伊费看着扎克,他的头抵着妈妈的胸怀,两眼无神看着前方。“小子,如果我能脱身的话,或许明天,希望明天……反正只要有办法,我就会回来找你,我们可以把握剩下的时间玩个痛快,好不好?我会弥补你的,你也知道,对不对?” 扎克点点头,但眼神还是很茫然。 马特在门前阶梯上喊他:“来吧,扎克,我们看这玩意儿要怎么安装上去。” 眼前的马特显得可以依靠、值得信赖,凯莉确实把他训练得很好。伊费看着马特搭着儿子的肩膀走进屋里,扎克回头看伊费最后一眼。 现在就只剩他和凯莉单独站在这小方绿地上了。在她的后方、屋顶上方,等待降落的飞机闪烁着灯光不断盘旋。先别去数有多少行政和执法机构在等他了,至少整个运输网现在都在等这个男人,而他面对着一个说已经不爱他的女人。 “就是那架飞机,对不对?” 伊费点头:“ 机上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死了。” “全部?”凯莉的双眼灼烧着忧虑,“怎么会?是什么原因?” “我就是要去调查清楚。” 伊费现在感受到这份工作的急迫了。他已经搞砸了和扎克相处的时光,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他现在就得离开。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个印了条纹的信封交给凯莉。“明天下午的球赛,”他说,“要是我不能在明天下午前回来……” 凯莉瞄一眼门票,看到票价时忍不住扬起眉毛,然后又放回信封里。她看他的眼神几近同情:“只要你别忘记下星期要和肯普纳医师见面就好了。” 家庭困扰治疗学家,就是他要决定扎克最后会跟谁。“肯普纳医师,没错。”他说,“我一定会到。” “还有——凡事小心。”她说。 伊费点点头便驾车离去。 家庭困扰治疗学家,就是他要决定扎克最后会跟谁。“肯普纳医师,没错。”他说,“我一定会到。” “还有——凡事小心。”她说。 伊费点点头便驾车离去。 13、肯尼迪国际机场(1)

人群聚集在机场外,大家都被这无法解释、诡异透顶又悲痛不幸的事件吸引了过来。伊费开车时听着广播,那主持人认为目前飞机断电,晚点就会发展成劫机事件,还特别把这件事和海外的战事连结在一起。 航站里,两辆机场电动车经过了伊费身边,其中一辆载了一位伤心垂泪的母亲和两个面色惊惶的小孩,妈妈紧握着孩子的手;另外一辆载了年纪较长的非裔绅士,他的大腿上放了一束红玫瑰。他知道别人的扎克在那飞机上,还有别人的凯莉。他专心想着这一点。 伊费的小组在6号登机口下面等他,他们身后的门上了锁。吉姆·肯特负责联络,所以总是对着挂在耳上的麦克风说个不停。吉姆为伊费处理疾病管制的行政问题和政治面问题。他用手盖住麦克风,和伊费打个招呼顺便说:“国内目前没传出其他飞机断电的消息。” 伊费登上机场电动车,和诺拉·马丁内斯一起坐在后座。诺拉是务实取向的生化学家,也是他在纽约的情人。她已经戴上了手套,尼龙的隔离装苍白、平滑、哀伤如百合一般。她稍微挪一下位置好让他入座。面对两人之间的尴尬,他觉得很遗憾。 车子开了,伊费闻到风中传来沼盐的味道。“这架飞机断电前在地面停了多久?” 诺拉说:“六分钟。” “没有无线通信吗?机长也死了吗?” 吉姆转身说:“应该是,但还没确认。港务局警察进到客舱,发现全部都是尸体,就立刻出来了。” “我希望那几位警察都戴了面罩和手套。” “戴了。” 电动车转了个弯,让停在远方的飞机出现在他们眼前。那是一架大型客机,四面八方的工程照明灯都打在机体上,亮如白昼。光束和光束重叠的地方让机身看起来散发着光环。 “天啊!”伊费说。 吉姆说:“他们说这是777,全世界最大的双引擎喷气机,新设计,新机种。所以他们才不认为是设备故障,他们觉得比较可能是人为蓄意破坏。” 光是起落架的轮胎就很巨大了。伊费看着左翼的黑洞,是一扇开启的门。 吉姆说:“他们做过毒气检测了。所有人为威胁的检测都做过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好从最基础的检查做起。” 伊费说:“我们就是最基础的检查。” 这架沉睡、满载着死亡旅客的飞机目前等于是危险有害物质(HAZMAT)。用比喻来说,就像你某天睡醒突然在自己背上发现的肿块。伊费的团队就像切片检查实验室,负责告诉民航局到底这肿瘤是不是癌细胞。 电动车一停下来,穿着蓝色外套的运输安全署官员便抓着伊费不放,要向他简报刚刚吉姆已经说明过的状况。他问了伊费一堆问题,每个人都在说话,大家的声音盖过彼此,和记者一样。 “这样已经拖太久了,”伊费说,“下次像这种无法解释的事情一发生就要立刻通知我们。先通知危险物质应变小组,然后就叫我们。知道吗?” “是,长官,顾威博士。” 危险物质应变小组准备好了吗?” “正在待命。” 伊费在疾管局面包车前慢下脚步:“我认为目前迹象看来这不是传染病。在地面上待了六分钟?时间太短了。” “一定是人为事件。”一名运输安全署的官员说。 “或许吧,”伊费说,“就目前说来,不管机舱里面有什么等着我们去发现——我们都已经封锁现场了。”他打开面包车后门让诺拉先上车。“我们先换装,再看有什么发现。” 一个声音打断了伊费的动作:“我们有一位同仁在机上。” 伊费转过身:“哪个单位的?” “联邦航空警官。根据规定,美国航空公司的国际航班都要有警官随行。” “配武器了吗?”伊费说。 “配武器才能发挥作用啊。” “没接到他的电话或任何警讯吗?” “什么都没有。” “那所有乘客一定是瞬间被制伏了。”伊费点点头,看着这些人担忧的面孔,“他的座位几号?我们从他那里先开始检查。” 伊费和诺拉弯身进到疾管局面包车里,关上后门,将停机坪弥漫的焦虑氛围挡在门外。 他们取下架上的危险物质防护装备。伊费脱掉上衣和短裤,诺拉也脱得只剩黑色运动内衣和熏衣草紫色的内裤,两人在狭窄的雪佛兰面包车里不免会撞到手肘或膝盖。很少防疫专家像诺拉这样留一头丰盈乌黑的长发,所以她用条橡皮筋紧紧地扎起来,她的动作利落又敏捷。她的曲线玲珑,温暖的肌肤呈现微棕的小麦色。 凯莉确定要永远搬出去并开始办离婚程序之后,伊费和诺拉曾经短暂地在一起。其实就只有一个晚上,隔天上午非常尴尬难受,这种窘境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他们再度对彼此有感觉,那大概是几周前。尽管这一次他们比之前更热烈,也刻意回避各种陷阱,结果还是陷入了胶着尴尬的冷静期。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和诺拉的合作太密切了:如果他们的工作像普通人一样,有固定的办公室,结果或许会有所不同,那样或许能比较轻易比较自在地面对彼此。不过他们这是“战壕里的恋情”,他们两人都太过投入进金丝雀计划,没有剩余的时间可以给彼此或给这个世界。这么忙碌的感情里,没有人会在下班时问一句“你今天过得好吗?”——因为他们两人根本就没有下班时间。 就像现在。两人在彼此面前几乎脱得精光,但这是全世界最不性感的场景,因为换上生化防护衣就是性感的相反词,完全不挑逗,这是预防措施,要准备消毒。 第一层是Nomex防火连身服,背后绣着“疾管局”。拉链从膝盖一直延伸到下巴,领口和袖口都有魔鬼粘,黑色的长筒靴高及小腿,用鞋带绑起来。 第二层是抛弃式白色隔离装——质感与纸接近的泰维克化学防护衣;这一层的长裤要套在靴子外面。银盾化学物质防护手套与脚套要覆过尼龙材质,用胶带黏紧在手腕和脚踝上。另外再背上个人携带式呼吸防护具、轻量钛制压力调节槽、全脸呼吸面罩以及配备消防呼救设备的个人安全警报器。 伊费和诺拉在戴上面罩前都迟疑了一下。诺拉硬挤出半个微笑,双手捧着伊费的脸。她亲了他一下:“你还好吗?” “好。”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扎克呢?” “生闷气,心情不好。这也难免。” “这不是你的错。” “那又怎样?反正这周末已经不可能跟儿子一起过了,我也没办法讨回来。”他准备要戴上面罩,“你知道,我的人生中曾经有个分岔口,要我选择家庭或工作,我以为我选择了家庭。不过,显然我的付出并不够。” 有些时候(通常是最惊惶不安的时候,或危机爆发时),你看着某一个人才晓得,原来没有他们,自己的人生会过得那么痛苦。伊费发现他对诺拉并不公平,因为他一直还紧抓着凯莉——不只是凯莉而已,他对于过去,对于已亡的婚姻,对于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还无法放手,这都是为了扎克。诺拉喜欢扎克。扎克也喜欢诺拉,这很明显。 不过现在,在这一刻,却不能谈这些。伊费拉上呼吸器,检查气瓶。最外层的防护装备是黄色的——像金丝雀的羽毛一样,是全身胶囊式“太空”装,包括了气密式头罩、210度广角防护镜,还有和袖子相连的手套。这是甲级防护隔离装,也称为“接触装”,因为穿上这套衣服的人会实际接触危险物质,所以隔离装里有十二层纤维,一旦着装完毕,就可以确实将调查人员与外在环境隔离。 诺拉和伊费互相检查是否已确实做好防护措施。生物性危险物质鉴识人员之间的伙伴关系就像潜水员一样,他们的衣服都会因为循环空气的关系看起来有点蓬。防护衣隔离病原体的同时,也让鉴识人员的汗水与体热都密封在衣服内排不出去,装备内的温度可能比室温高十几度。 “看起来很紧。”伊费对着面罩里的声控麦克风说。 诺拉点点头,透过面罩直视着他的双眼。这次四目相对的时间有点太长了,好像她本来想说什么,却又决定改口。“准备好了吗?”她说。 伊费点点头:“我们上场吧。” 外头停机坪上,吉姆打开了移动式指挥台,拿起两人要装在面罩上的摄影机,这两台摄影机会各自传送影像信号。他在他们肩上的松紧带上加装了探照灯,电源已经开启了,鉴识人员因为穿了厚重的衣服,所以不方便做这些小动作。 运输安全署的人走过来,想要和他们多讲几句话,但伊费装作听不见,摇摇头又摸摸头盔。 他们走向飞机时,吉姆拿一张过塑的客舱座位图给伊费和诺拉看,上头印了每个乘客的座位,机组人员的名单也列在后面。他指着第十八排最左边的红点。 “联邦航空警官,”吉姆对着麦克风说,“他姓沙彭蒂耶,靠出口那排,窗边的座位。” “明白。”伊费说。 14 肯尼迪国际机场(2)

第二个红点。“运输安全署还特别指出一名乘客。德国外交官也在飞机上。罗尔夫·胡伯曼,商务舱,二排,他来纽约参加联合国安理会举办的朝鲜现状会议。可能携带了外交邮袋,不必经过海关检查。或许没什么,不过德国派了个紧急应变小组,从联合国赶过来,就是要拿那个包裹。” “好。” 工程照明灯的光束在停机坪上打出一个明亮的圈圈,吉姆只送他们到明暗交界处,便回到屏幕旁了。那圆圈里比白天还明亮。他们行走时几乎没有影子。伊费先从消防车的云梯攀到机翼上,沿着宽阔的表面来到那扇已经开启的门。 伊费先进去,一股死寂迎面而来。诺拉跟着进来,和他肩并肩站在机舱中央的入口。 一排接一排安坐的尸体面对着他们。乘客的双眼虽然睁着,但瞳孔对伊费与诺拉的探照灯已经没有反应。 没有人流鼻血,没有人眼球凸出,也没看到尸斑。没有人口吐白沫或嘴角流血。每个人都在座位上,没有惊惶或挣扎的迹象。他们的手臂不是垂在走道上,就是瘫在腿上,没有明显的创伤。 有的手机在腿上,有的在口袋里,或塞在手提行李中,各自发出来电铃声或短信提醒的声音,各种铃声此起彼落。这是机舱里唯一的声音。 他们在门内靠窗的位置找到了联邦航空警官。年约四十岁,黑发微秃,穿着蓝橘色滚边的棒球衫,那是纽约大都会队的代表色,胸前有吉祥物大都会先生的图案,下半身则配了蓝色牛仔裤。他的下巴抵着胸膛,看起来就像是睁着眼睛在打盹一样。 伊费单膝跪下,那一排靠出口所以比较宽阔,让他活动起来比较方便。他抚着航空警官的额头,把他的头往后推,他的颈关节还没僵硬,头部还能动。诺拉在伊费身边,将光束左右移动,打在航空警官的脸上。然而,沙彭蒂耶的瞳孔完全没反应。伊费撑开他的下颚,用灯光照他的口腔内部。他的舌头和喉咙上方都呈现粉红色,没有中毒的反应。 伊费需要更多光源,所以他伸直手臂拉开遮阳板,外头工程照明灯的光束像一道炽亮的白龙冲进机舱内。 没有呕吐,不像气体中毒。一氧化碳中毒的话皮肤上会有明显的水泡和斑点,看起来胀胀的,像皮革一样。从他的姿势看来,死前没有任何不适或垂死的挣扎。他隔壁坐了一位中年妇女,穿了度假风旅行装,半月形眼镜挂在鼻梁上,镜片后方是已经没有视觉的双眼。他们的坐姿就和一般乘客一样,椅背竖直,仿佛等“请系紧安全带”的警示灯熄灭后,就要起身走向登机门。 靠出口处第一排的旅客将个人物品放在机舱内壁前的网状储物柜里。伊费从沙彭蒂耶面前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维珍航空大西洋航线的包包,将拉链拉到底端。他拿出一件圣母院纪念衫,几本翻烂的字谜游戏书,一本恐怖小说有声书,还有一个肾脏形状的小尼龙包,拿起来很沉重,他不必把拉链全部拉开就看到了那把黑色的塑料外壳手枪。 “你看到了吗?”伊费说。 “我们看到了。”吉姆透过对讲机回答他。吉姆、运输安全署的代表和其他围在屏幕旁边的人都通过伊费肩上的摄影机看到了这一切。 “不管死因是什么,所有人都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死去的,连航警也是。” 伊费拉上拉链,把包包放在地上,站起身,沿着走道往前进。伊费每走过两三道窗就跨过乘客的尸体去开遮阳板,明亮的光线在机舱内画出诡异的阴影,也映出乘客安详的脸庞,仿佛他们是因为飞行途中太靠近烈阳才死亡 手机一直响,不和谐的声音变得刺耳,好像几十个人的安全警报器同时启动一样。伊费一直要求自己不要去想电话那头的人有多么心急。 诺拉靠近一具尸体说:“完全没有创伤。” “我知道。”伊费说。他看着成排的尸体,心想:“这实在太诡异了。”他说,“吉姆,通报世界卫生组织在欧洲的单位。让德国联邦卫生署也来了解情况,联络医院。万一这是传染性疾病的话,他们也该看一下。” “马上去办。”吉姆说。 在商务舱和头等舱之间,四名空服员(三女一男)都系了安全带坐在活动折椅上,身体前倾,还好有肩膀到腰际的安全带撑着。伊费走过他们的身边时有一种“在水下船难遗骸中漂浮”的感觉。 诺拉的声音传了过来:“伊费,我在机舱后方,没有新发现。我现在要过去了。” “好。”伊费一边说一边穿过明亮的经济舱,拉开门帘,来到走道更宽广的商务舱。伊费找到了德国外交官胡柏曼,他坐在前方靠走道的座位。胖嘟嘟的双手还交叠在大腿上,他的头往下倒,银灰色的刘海遮住了睁开的双眼。 吉姆所说的外交邮袋放在座位下的公文包里,这个蓝色的合成纤维包包上方也有一道拉链。 诺拉来到他身边:“伊费,你没有权力打开……” 伊费拉开了拉链,拿出半条Toblerone瑞士三角巧克力还有一个透明的塑料罐,里面装满了蓝色的药丸。 “那是什么?”诺拉问。 “我猜是威而刚。”伊费说完便把东西放回蓝色包包里,再放回公文包。 他走过一对母女的身边时脚步暂停了一下,妈妈还握着小女孩的手,两人看起来都很放松。 伊费说:“没有惊慌,什么反应都没有。” 诺拉说:“不寻常。” 病毒需要传播,传播需要时间。如果有乘客生病或昏厥一定会造成骚动,大家一慌起来才不管警示灯上写着“请系紧安全带”。如果是病毒,那便会是伊费在疾病管制局担任传染病学家的生涯中从没看过的病原体。所有的迹象都指出,机舱密闭的环境内应该是有致命性毒物而非病毒。 伊费说:“吉姆,我要重新做一次气体检查。” 吉姆的声音说:“他们取了空气样本,以百万分之一为单位检测,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不过……这些人好像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就全数丧命。或许毒性物质在门开的时候立刻就散逸了。我要检查地毯和其他透气材质。验尸的时候也要检查肺部组织。” “好,伊费,你说得对。” 伊费迅速穿越宽敞的头等舱和高级皮椅来到驾驶舱门口。那道门关着,四个门框都是铁制的,天花板上还有个俯瞰入口的摄影机。他伸手转开门把。 伊费的头罩里传来吉姆的声音:“伊费,他们跟我说这是密码锁,你打不……” 他的手透过手套施力,就把门推开了。 伊费站在门口不动,滑行道上的灯光穿过驾驶舱的着色挡风玻璃,照亮了整面仪表板,系统屏幕都没画面。 吉姆说:“伊费,他们要你小心一点。” “帮我谢谢他们专业的建议。”伊费说完便走了进去。 各开关和控制器旁边的系统屏幕都没画面。伊费一走进驾驶舱就看到右手边有个穿着驾驶员制服的人驼背坐在折叠椅上;舱内还有两个人,机长和副机长,就坐在控制器前方。副机长的双手蜷曲,手中没有握任何东西,就平放在大腿上,他的头往左方倾,帽子还戴在头上。机长的左手还握着控制器的把手,右臂从扶手上垂下来,指节轻轻碰着地板。他的头往前倾,帽子掉在大腿上。 伊费走向两人中间的控制台,好撑起机长的头。他用照明灯检查机长的眼睛,放大的瞳孔动也不动。他轻轻放下机长的头,让他抵着胸前。这时,他突然全身僵硬。 他感觉到了。他察觉到某种东西,在这里。 他从控制台往后退一步,环视驾驶舱,整个人转了一圈。 吉姆说:“伊费,怎么了?” 伊费已经和尸体共处那么久,早就不会紧张兮兮了。不过有其他的东西……在某个角落,在这里或附近。 这种奇怪的感觉稍纵而逝,就好像被下咒一样,让他一直眨眼睛。他摇摇头甩掉这种感觉:“没事,八成是幽闭恐惧症。” 伊费转而检查驾驶舱内的第三个人,他的头垂得很低,他的右肩靠着墙壁,折叠椅的安全带悬在一旁。 伊费大声说:“他为什么没系安全带?” 诺拉说:“伊费,你在驾驶舱吗?我过去找你。” 伊费看到这尸体的银色领带夹上面有瑞晶航空的标志,胸前口袋上的名牌写着雷德芬。伊费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用他层层包覆的手指扶着他的太阳穴,准备抬起他的头。他的眼睛张开来,向下看。伊费检查他的瞳孔,他觉得他看到了什么。一丝微光。他又看了一次,雷德芬机长突然一阵战栗,发出一声呻吟。 伊费整个人往后弹,咔啦一声跌在正副机长的座位中间,背靠着控制台。副机长往前倾,倒在他身上,伊费用力将他向后推,尸体的重量让他卡在原地一阵子。 吉姆急促的声音唤着他:“伊费?” 诺拉的声音中带着不安:“伊费,怎么了?” 伊费集中力量,把副机长推回座位上,站了起来。 诺拉说:“伊费,你还好吗?” 伊费看着眼前跌坐在地板上的雷德芬机长,他的眼睛睁着,直视前方,他的喉咙努力吞咽,张开的嘴似乎要奋力吸入空气。 伊费张大了双眼说:“这里有一位生还者。” 诺拉说:“什么?” “我们这里还有人活着。吉姆,我们要给他一个隔离舱,直接拿到机翼。诺拉?”伊费讲得很急,瞄了在地上抽搐的机长一眼,然后说,“我们要再检查一次整架飞机,所有旅客都要一个一个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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