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颗泡泡
“爷爷！”
响彻天际的，是一个男孩的哭彻撕裂，声音那么强烈，却也逃不出……
一颗泡泡。
两颗泡泡，那么多泡泡，周遭全是泡泡，谁都拥有一颗泡泡， 每件事都被包裹着泡泡， 美轮美奂闪着七彩光芒的泡泡，怎么戳都不会破的泡泡，美梦一般足以让所有生命都安居乐业的泡泡。
欢迎来到见不得真相的泡泡星球。
如果说这个星球上还有人能看穿泡泡，那他只能是羽瞳。当然，从前还有他爷爷，还有他爸爸，至少他爷爷是这么跟他说的。说这很可能是他们家族的遗传，算是一种天赋。当然，更可能是一种咒语。
羽瞳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透一颗泡泡时的惊恐。那是两周前他去参加一位同学的生日派对，当他站在同学家的客厅，看着一颗一颗裹着他小伙伴和家长的泡泡们在周遭滚来滚去，他忽然发现他正前方的那颗泡泡里，平常五彩斑斓的泡泡开始变得透明，他清楚地看见泡泡里的两个大人正在互相掐脖子。他站在原地楞了半天，后知后觉才认出，那颗泡泡里的两位大人正是那天派对的主人夫妇。
好可怕的一幕。他十岁了，从未见过如此暴力的画面。毕竟在这个星球，不管人们有没有察觉，反正他们只能看见完美梦幻的泡泡。
那晚归家后，羽瞳踌躇了半天，还是将此事告诉了爷爷。爷爷表情倒是淡定，好似一颗被程序完美设定的泡泡。空气凝固了半天，在羽瞳转身之时，爷爷的声音才沉重地响起：“这是一个秘密，也许是我们家族的超能力。我们可以看穿泡泡，看穿泡泡闪着七彩光芒的外衣，看清它的内里。但这是个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我爸爸呢？爸爸也能看见吗？”羽瞳激动地问。
爷爷一脸凝重，不再作声。羽瞳低下了头，乖巧地离去。
爷爷从不将爸爸妈妈谈起，就像是一种规矩。
羽瞳只知道这么多。如今，或许这个星球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还能看透泡泡。眼下爷爷正在自己的怀里，即将咽气。
“羽瞳，你知道自己错了吗？”爷爷满脸伤痕，喘着气问。
羽瞳拼命地摇头，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恐惧：“爷爷，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我们怎么样才能去医院？你还可以站起来吗？我是不是应该去拦艘飞盘......”
爷爷虚弱地摇摇头，拽住羽瞳的手，却是不应该的有力。“羽瞳，你听爷爷说，你知道自己错了吗？”爷爷还在纠结同一个问题。
羽瞳依旧疯狂摇头：“我为什么错了？是他们不对，他们为什么打你？那些守卫者，他们难道不应该是保护我们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凶残地打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
羽瞳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但他不得不讶异地闭上了嘴，因为他看见爷爷身体的周遭，开始有幻彩的泡泡在逐渐形成。羽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内心有一股巨大的忧伤，他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羽瞳，记住爷爷说的，”爷爷最后一次用力捏了捏羽瞳的手，声音变得更加虚弱：“你能看透泡泡，这是我们家族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切记！”
“爷爷的意思是，刚才我不该大声求救？可是那颗泡泡里的女生正在被别人打，难道要我见死不救？”羽瞳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爷爷说的这一切。
“若是你想救她，你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你引来了守卫者，让他们知道了你的超能力，那么他们......为了守护这颗星球的秘密，他们就......”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弱：“噢，你真的太像你爸爸.....你答应爷爷，以后再不要......”
“爷爷~爷爷~爷爷~”
任羽瞳如何呼唤，爷爷已被自己周遭的泡泡包裹起。一阵寒风吹来，爷爷的泡泡随风远去。
羽瞳还跪坐在地上，泪如雨下，他撕心裂肺的嘶吼，却引不来任何人的注意。是啊，自己被封锁在一颗完美的幻彩泡泡里，又怎会有人能体会他此刻正在经历的强大悲伤！
所以，是自己引来了守卫者，泄露了家族的超能力，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最后是爷爷替自己送了命！是自己害得爷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么爸爸？羽瞳仰起头，看着天空。爷爷的意思？是爸爸也是因此丧命？
天黑了下来，羽瞳还是跪地不起，双拳在黑暗中，狠狠地捏紧。
十八岁那年，被一位老师收养的羽瞳高学毕业，他逆了自己养母希望他继续念书的心，义无反顾递了加入守卫者的申请。
他要报仇！不是要拯救这颗虚伪的泡泡星球，或是要做什么英雄！他就是，单纯地，必须，去报仇！
他的复仇计划很简单：顺利加入守卫者，伪装好自己，努力表现，一定要优异到足够被选进中心泡泡。是的，只有进入中心泡泡，他才有机会将这颗烂树连根拔起，他才能真正地替爷爷和爸爸报仇雪恨。
这一切都不算难。八年来，他那可怕的超能力让他看到了太多噩梦般的场景。但爷爷的死，亦在一遍一遍提着他：看透泡泡在这颗星球上或许是一种超能力，但对于他羽瞳来说，这更是会让他送命的东西。他必须必须要学会伪装好自己。
八年了，带着爷爷付出生命的教训，和复仇的决心，羽瞳成为“伪装”这项技能的大师。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够面不改色，脸上的表情永远为那似笑非笑。他根本不需要泡泡，他自己的伪装，比泡泡更好；反正守卫者也会借助特殊仪器看穿泡泡，但看不透的，是他的笑。
这一切也开始变得困难，尤其是当两年后他真的如愿进入到中心泡泡，又在近三个月的秘密勘察中，还没有得到一丁点儿关于那个终极目标的线索。他发现最高级别的守卫者总是不停出入那个房间，那个看上去，狭窄又黑暗的房间。可是那个房间却好似从来不属于任何人，以至于羽瞳不得不把自己的敌人想象成一个妖怪。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项新任务：负责在夜晚看守一名囚犯？一个......外星人？从资料上来看，一艘外太空飞船不久前降落在了泡泡星球上，飞船被守卫者控制住，并且运来了中心泡泡看管。泡泡星球上的科学家们已经彻底探测过飞船的里里外外好几遍，据说里面只有一个生命，武力值几乎为零，飞船其他亦无危险可言。于是在中心泡泡做出接下来的指示之前，守卫者只需要派出两人，分白天和夜晚，看护好这个生命体即可。
那个傍晚羽瞳第一次看见那个......外星人？或许泡泡星球以前也有过外星人吧？羽瞳不知道，不过看中心泡泡里那些人的表现，见怪不怪的。至少他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外星人，所以他有些......兴奋？没关系，他会伪装起来。
但那个人还是吓了羽瞳一跳。首先，他没有泡泡，这是跟泡泡星球上的人不一样的；其次，他看起来实在是太弱小了，大概只有自己的一半大小，细手细脚的，像是一条怪虫，让自己觉得有些不舒服。难怪只需要一个守卫者看护他就够了，羽瞳觉得自己单手就可以捏死他。
他问外星人来自哪里？
“地球。”
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能听懂外星人的话。这外星人......地球人的声音，还怪清脆的，叽叽喳喳，像泡泡星球上的一种小动物。
“离这里远吗？”
“地球在银河系，这里是仙女座，两颗星球的距离是256万光年。”一个更清晰声音从身后响起，吓了羽瞳一跳。资料上没说有两个人呀？！
羽瞳转身一瞧，居然是个人形的铜皮人？跟这地球人差不多的大小和模样，就是......材质不大一样？
“你是谁？”
“哈哈，它是我的机器人，你可以叫它花椒。”地球人看上去心情尚佳。
“机器人？花椒？”羽瞳想了想：“机器人我可以理解，但花椒？是什么？”
“一种佐料。”
“一种什么？”
“一种吃的。”
“吃的？什么味道？”
“很难形容，有机会邀你尝尝。”地区人眨眨眼：“哦对了，我叫康士坦。”
看着地球人伸出来的一只小手，羽瞳条件反射伸出食指，碰了碰地球人的指尖。
“哈哈！”地球人像是被什么逗乐了，大笑起来。
地球人很好相处嘛！
就这样，在那些个羽瞳负责守卫地球人的夜晚，随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两人竟逐渐熟悉，还几近成了朋友。
“你为什么没有泡泡？”一次羽瞳忍不住问。
“泡泡？”地球人的表情很是震惊：“就你们这星球上的泡泡？这技能也太低级了吧？咱地球人不需要如此低劣的泡泡。”
老实说这回答抵得羽瞳愣了半晌，继而又害他放出爆炸般的狂笑。这是他此生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自失去爷爷后，这也是他第一次彻底忘记了伪装。他无法自已地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笑得肚子酸痛，眼泪也跟着往下掉。而眼前创造了这个笑话的人却一脸不解地看着他。这便是他俩微妙之处的所在，正如俩人来自遥远的不同星系一般，两人的思想也甚少处于同一个频道。
然而不偏不倚正是康士坦的这番话，令羽瞳后知后觉意识到，如果说这颗星球上还有什么人是值得羽瞳信任的话，那非眼前这个地球人莫属。
于是在接下来一个莫名堂的凌晨三点，羽瞳忽然对康士坦说起了自己的复仇计划。不仅如此，康士坦还帮忙续写了羽瞳的计划：“等我们干掉那个妖怪，你就坐我的飞船，咱们一起去浪迹宇宙。”
好！多么美好的幻想！除了，不知道实现的时刻在何方？
又一个晚上，羽瞳刚换班见着康士坦，康士坦兴奋地跟羽瞳说，经过花椒的扫描和分析，他们已找到守卫者的弱点。
“音乐！”
“音乐？”羽瞳不解：“那是什么？”
无需解释。下一秒，羽瞳先是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痒，接着身体开始飘飘然起来，在云层中飞来飞去。再接着，他感觉自己站在了世界之巅，眼前是有星空，有余晖，有雪山，有森林，有.....世间所有的美好；唯独看不见听不着的，是现实的周遭。
“这就是音乐？”羽瞳瞪大双眼。
“这就是音乐。”
“多么美好！”
择日不如撞日，就那个晚上，羽瞳的耳朵被康士坦塞上了一些高级的柔软物，花椒跟在他俩身后，用身体播放起音乐，将所有在场的守卫者都催眠。他们彻底成为了自由的人，也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那个神秘的房间。
狭小又黑暗，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像是供着神一样放着一口方形的玻璃缸。缸中有透明的液体，幽蓝色的灯光，还有一坨......？
“额.....”羽瞳恶心得将脸别了过去。
“切，又是缸中之脑！”康士坦无语地吐槽：“这些权力意志，只知道搞这落后的意识形态。”
“我的仇人在哪里？”羽瞳问。
“这就是你的仇人。”康士坦回答。
“这？看上去不是一只妖怪，而是一缸妖怪！”
“哈哈对！”
“那么接下来，我该如何收了这缸妖怪？”
“嗯......”康士坦挡住了激动的羽瞳：“花椒，先扫描一下这玩意儿，看看是啥脑子？”
“扫描完毕，是普通猪脑子。跟地球上的一样。”花椒坚定地回。
“猪脑子啊？！”康士坦兴奋地搓搓手：“咱地球人就爱吃这口猪脑子！花椒，把这玩意儿带回飞船，今晚夜宵吃烤脑花！”
就在花椒熟练地将缸中之脑从缸中捞起来的时候，房间里幽暗的蓝光忽然变成了惊悚的血红色，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房间的某处自动播报起来：“第365号权力实体已被摧毁，现替补上第366号。”话音刚落，就跟变魔术般，那缸中不知怎地又出现一颗完美光滑的大脑，其崭新程度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联想起“热腾腾”的画面。
“嘿！这我可是头一回见着！我还不信了！花椒？”康士坦有些置气。
花椒以迅雷之势捞起那颗热腾腾的大脑，缸中又以迅雷之势再次出现一颗更热腾腾的大脑。
“嘿！他娘的！花椒花椒花椒花椒！”康士坦的声音里藏着一丝癫狂。
同样的剧情还在继续上演，无论花椒怎么迅速又或是多么努力，更新更热更完美的大脑还在不断地出现在缸中。
是羽瞳最先跌坐在地上，结束了这荒谬的“永恒轮回”。
见羽瞳一声不吭、垂头丧气的模样，康士坦数了数花椒装在随身口袋中的猪脑，已有整整十二颗！
“要不哥们？咱今天先回去整点吃点，喝点小酒，边吃边从长计议？”康士坦未等羽瞳回应，就不由分说拽起羽瞳离了去。
那天后半夜，羽瞳就在康士坦的飞船上，第一次尝到了真正花椒的味道。那恶心的脑花被灌进嘴里的瞬间，羽瞳被呛了个麻气冲天。他仰着头拼命吐气和呼吸，却遭遇了一种已然失去自己舌头的幻觉。然而待这股子感觉过了之后，羽瞳只觉得满腹的温热，和舌尖不知所以的着迷。羽瞳居然第一次就爱上了吃花椒，虽然就着的是恶心的脑花，想到自己的复仇大计和仅剩的命运，接着麻劲，羽瞳放声哭了起来。
“嗨！我说哥们儿，哭啥呢？宇宙从来都不是只给了你一个选项。”康士坦嘴里含着冒泡的酒精，洒脱地说。
“嗯？”羽瞳泪眼婆娑，看向唐施坦的脸满是疑惑。
“宇宙背后有一双手，但这双手一直都在给我们这些渺小的生命体暗示，我们的命运不仅仅是只有改变亦或是适应的选项，我们还可以……”康士坦举起酒杯：“我们还可以离开啊！”
“离开？”这是羽瞳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对！离开！跟我一起浪迹宇宙。你看，我有飞船，有花椒，再加上你，未来岂不是更乐哉？再说了，一路上我们还可以结识更多的好朋友啊！为什么要限制你生命的选项？你明明有更广阔的地方可以去！”
“离开！”羽瞳重复的字句里在这一霎那就多了份坚定。
“花椒！不如我们现在就启程！哈哈哈哈！”康士坦话还未落下，他们所处的飞船就稳定地起飞，安静地滑行，继而悄无声息溜出了泡泡星球外的那层泡泡裹衣。
“怎么样哥们儿？星际的风景是不是更美？你说咱们的第一站，是先去宇宙的起点欣赏个喷泉好？还是去宇宙的终点吃个早餐呢？”
“起点？终点？”羽瞳当康士坦在开玩笑：“宇宙那么大，你这破小飞船？能去到宇宙的边界？”
“嘿！咱们？不是还有虫洞吗？！”康士坦信誓旦旦地拍拍羽瞳的肩：“别担心朋友！你知道，在宇宙中，只要有好伙伴陪伴，就意味着一切困难，都是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