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四)
赤地之春（四）
张云雷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太好，走了大半日便虚汗淋漓、头晕耳鸣。杨九郎没法，只好又找了个较隐蔽的小山洞安顿他。
“王爷，依属下看还是在此留一两日，待您身子好些再做打算。”杨九郎将茅草厚厚地铺在地上——这是途中遇上的猎户茅草房，从草房上揭下来的！“属下一会儿去看看山下可有什么村子，找些干粮米面和御寒的衣物。只是……”
张云雷淡淡一笑，毫不犹豫地往并不干净茅草上一坐：“我会自己小心的，你去吧！”
杨九郎点点头，转身便走，眉头却微微聚拢——他是个王爷，皇权中心夺位漩涡中的人物，不可与之太过亲近，却也不能得罪，只是……只是人与人相处久了……
他深吸口气，不再让自己多想——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该解决温饱。
倒是顺利得很，他找到一个小村子，拿散碎银子换了些需要的东西，一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
入暮时分，他在离小山洞一定距离的地方给张云雷热了些从农户那里买来的米粥和馒头，又小心翼翼处置了火堆，绕了个圈儿才回到山洞。
齁咸的菜疙瘩就着白粥，张云雷也吃出了美味珍馐的味道，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再饿也只吃八分，且细嚼慢咽，等他放下粥罐子，里面的粥已经有些微冷了。
“不吃了？”杨九郎有些诧异，看了看罐子里粥的量微微皱眉：“怎么才吃这么一点！”
张云雷抬眼看着杨九郎微皱的眉头，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弯了弯嘴角，淡淡道：“多年的习惯，一下子吃太多就不舒服！”
难怪这么瘦！杨九郎腹诽了一下，又看了看罐子里的粥：留着明天早上再给他热一下吧！
张云雷看着又一阵忙碌的杨九郎，噙着一丝复杂的笑意轻轻道：“杨将军也是锦衣玉食堆里长大的，没想到，如今却能这般顺应环境！”
杨九郎并未答话，收拾完，便提着剑坐到洞口，倚着石壁像是在望着天上的星空，又像是在沉思或是回忆。
张云雷看着洞口这个被夜色勾画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尖削的下颚线，修长的脖颈以及微凸的喉结——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该是个乾元，身高、体格以及坚定的毅力！
“杨将军真的没考虑过邀一个同行人吗？”张云雷还是有些不甘心地开口——他和他有一段重合的路，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杨九郎收回仰望的目光，习惯性的咬了咬唇：“王爷与属下，不是同行人！”
“你不过是想要为你父兄翻案，我可以帮你！”张云雷目光灼灼——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在倔强什么！他也算是个手握重权的王爷，由他来暗中推动旧案重审定比他杨九郎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简单！甚至——若他登位，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也能把这案子给翻了——历史，不过是史官手中的笔，帝王口中的话！
“你到底在固执什么？我知道你不屑与我们这种阴谋者为伍，但……我认为这桩旧案翻出来对我也有一定的好处，我会一翻到底——即便现在终究翻不了，我若是上位，到时候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张云雷紧紧盯着杨九郎，却失望的发现他始终没有动心分毫！他咬了咬牙，冷冷道：“杨将军觉得一定能走到亲手翻案的那一步吗？”
杨九郎终于动了动眼神，却依旧没有接话。
张云雷冷笑一声：“父皇当年为什么执意要治镇国公府的罪，我想杨将军心里也清楚——但若你一味地想要追求光明正大，呵，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杨九郎咬了咬牙，闭眸仰头靠上冷硬的石壁，借着后脑勺这点幽幽然入侵的冷意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他知道翻案要走的是怎么样一条艰难的路，甚至或许只是条末路！但这一场阴谋谋夺了多少性命——难道自己也要沦为这样的阴谋者吗！
这些年自己还不够强大，还不足以涉及阴谋的范畴，所以……所以他多少还是在逃避，逃避自己是否最终会沦陷的这个结果！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想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想让他父兄驰骋沙场的赤子之心不再被人曲解！
他坚持用自己明明白白的军功堆砌自己权位，其实也是想告诉世人，镇国公府是实实在在用军功堆砌出来的，是大靖顶天立地的柱石，受得住阳光曝晒，顶得住一切阴司！
只是……只是……
“杨将军……”张云雷映着星光的眼眸突然出现在杨九郎面前，带着些许赤诚，些许坦然：“杨将军，我接下来说的话或许有些残忍，但……绝对是实话！”他注视着杨九郎，居高临下，却并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盛气。
杨九郎仰着的头正好对上他满是星光的眸子，那星光一圈一圈，仿佛折射出了层层光晕，慢慢笼向自己。
“杨将军觉得自己这几年的平步青云是因为军功卓著？”张云雷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眼前这个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却隐隐泄着冷意杨九郎：“一个镇国公府，百年世家，因着一点莫须有的罪名、一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说倒了就倒了，杨将军以为自己的那点军功能撑起什么？况且，将军还是个……坤泽！”
坤泽！杨九郎用尽自己全身力气扼制住自己暴虐翻腾的内心，他不断地劝说自己不能因这几句话而勃然大怒、失去理智，他告诫自己一定要遵从自己既定的内心，遵照父兄一直秉持的正直坦然，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管结果是什么，心最重要！
他，还是不甘心的！张云雷看着这张已经掩不住怒意的年轻的脸，心中有些雀跃，却也蓦然有些……伤怀？
伤怀？
伤怀什么？
张云雷微微一皱眉，又陡然一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神经过敏了！
“王爷是看不上坤泽？”杨九郎紧咬着牙关，努力放平自己堪堪能够控制住的声音，挤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他从来以为自己会是个乾元，长辈们也非常坚信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乾元——他们搭上阖族的希望，越过他的兄长们，精心培养他这个镇国公府的继承人，却没想到他竟分化成了一个最出人意料的坤泽——哪怕是中庸，或许镇国公府也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
这个结局，是他造成的，也该由他来扭转！
呵！张云雷不置可否地一笑：“杨将军觉得我看不起你，只想利用你？”
“我不知道！”杨九郎摇摇头：“我并不善于揣测人心！”
“你也不屑揣测人心，是吗？”张云雷一手撑着石壁弯下腰，逐渐靠近杨九郎的脸：“你的平步青云不过是因为朝中多方势力角逐的结果以及……”他灼灼的目光在杨九郎脸上逡巡了一番，又露了一露笑脸，却转瞬即逝：”以及我父皇认为以你现在的实力影响不了他的皇权！你是坤泽，这是事实！哪怕你再不甘心，也摆脱不了这个身份带给你的桎梏！你暂时有那个大夫给你掩着，可你心里也清楚，用药抑制并非一劳永逸！你走的这条路还很漫长——我想知道，当药抑制不了你的特殊时期的时候，你想怎么样？利用那个大夫吗？既然你可以利用那个大夫，为什么不利用我？”
“我没有要利用谁！”杨九郎被这样一张无限接近的脸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局促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被一个乾元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圈着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这般无所适从。他一直觉得即便他是个坤泽，在能力上也并不输那些乾元什么，而事实上他也证明了他的实力，可是……可是他真的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李仲的药失效了，他该怎么办？真的拖李仲下水吗？不可能，他做不到！那么，随便找个乾元吗？若是这样，还真不如像淏王说的，找他得了！
杨九郎轻轻叹了口气，却突然反应过来：我在想什么！没有走到最后一步，怎能轻易判定最终结局！
张云雷看着杨九郎略显紧张却毫不畏惧地直视自己的脸，突然生出一种想要捉弄一下的冲动——这样严肃的气氛，照理生出这样无厘头的想法是不对的，但——张云雷盯着眼下那双微微干裂翘皮的唇，毫不犹豫地低下头碰了一碰——
杨九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猛地发现那双星眸无限放大在自己眼前，微凉的触感从自己的嘴唇蔓延开来，又被一个软软的、湿湿的物件扫过——他、他、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
他心脏骤然一缩，刹那间反应过来，伸手推开张云雷，翻身站定：“王爷这是在干什么！”
张云雷被迫退了几步，心内自嘲了一下：倒是自己太急切了一点，有些不计后果了！但面上却露出一丝毫不在意的笑，歪着头，缓缓道：“仔细看，觉得你长得还不错，细皮嫩肉的！”
杨九郎对这样的玩笑有些无语，可人家是王爷，目前的这种状况也不能丢下人家一走了之，来个眼不见为净。他深吸了口气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淡淡道：“王爷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张云雷带着没有收起的笑，“听话”地躺回专属的草铺：总是来日方长！
这回躺下，他却是直勾勾朝着杨九郎的方向，毫不避讳的看着，直到夜色渐浓，杨九郎在微光的星空勾勒下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张云雷终于呼吸均匀，杨九郎稍稍放下绷紧的心，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身体，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眼养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