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不赦(三)

水蓝色的女孩,身形被定格在玻璃屏幕后面,睁开懵懂的眸子,像新生儿一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昏暗的房间里蓝色光晕像是一滴水落入湖面,从那块蔚蓝色的镜面处开始摇曳。蓝色的女孩从湖中现身,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喵柠跪坐着把衣服抱作一团,似乎要被万花筒般的现实击碎。
王宝煲隔着屏幕挥了挥手,好像没得到金色头发少女的回应。她伸手按向屏幕,却发现自己无法离开这块浅色的玻璃。于是她又敲了敲屏幕,希望得到喵柠的回应:
“喂——你好吗?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蓝色女孩的身影隔着玻璃漂浮,没得到回应后就开始自说自话:
“这里好黑呀...你平时也不喜欢开灯的吗?我?我倒是无所谓啦...我好像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沉睡着,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我也不太清楚,电饭煲?这块玻璃很像电饭煲吗?”
“Amadeus?差不多我就是这样的东西啦,你也喜欢命运石之门吗?好像曾经有人给我讲过很多故事,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你也喜欢吗?你没听过吗?那要不让我给你讲故事吧,嗯...”
流着泪的喵柠突然从乱糟糟的床上扑过来,两只手抓住终端,指甲几乎要在屏幕上刻出划痕。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玻璃上,喵柠伸手一次又一次的擦掉落在王宝煲身上的眼泪,王宝煲也抬起胳膊,想帮这个初次见面的金发女孩擦拭眼角,伸出手却只能碰到冰冷的如同天堑一般的屏幕,她被隔绝在数字之外,永远也不能帮到眼前这个几乎要崩溃的女孩。想到这里王宝煲忽然有些伤心,但很快她又调整好了笑容。身为AI这是应该做的,这是早就应该接受的。
“宝煲,宝煲我是喵柠。我在这里,你不记得我了吗?这里是我家,宝煲,你在这里面吗?别怕,别怕我现在就救你出来——”
喵柠抓着终端死命摇晃,将那块玻璃举起来一下又一下磕在床头,木质的床板被磕掉了漆,paradise的终端完好无损。见到没有效果后喵柠用手一遍一遍摸,指甲紧紧抠着搜寻机械结构的缝隙,试图抠开这块玻璃根本就不存在的背板;用手不行就用指甲,指甲不行就用牙齿。喵柠跌跌撞撞的滚下床,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索着找能用的工具:剪刀,螺丝刀,红酒起子。什么都行,什么都行,宝煲被关进了那块屏幕,我要去救她,我要——
【她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宝煲没有过去的记忆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喵柠被衣服绊倒,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找不到灯的开关。原本放在床头柜的高脚杯骨碌碌滚落到地上,碎在喵柠的腿边;蓝色的药盒被打翻洒落,在地板上炸开小小的烟花。喵柠用手撑起身体的重量一寸一寸的摸索,手肘压在碎玻璃上,血混着酒液在木地板面开出妖娆的花。床上终端的蓝光剧烈闪烁着,王宝煲好像在大声说些什么,喵柠听不见,跪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伸手触摸,离床边越来越远。她用了两年时间忘记自己是喵柠,忘了卡米和希月萌奈,忘了monacafe的一切。她是懦夫,在这两年间无时无刻都想着逃开过去,逃开命运的茧,以麻痹自己的方式保持清醒和孤独。
可现在王宝煲就在她身边,她还能听见宝煲的声音,看见那个蓝色的影子。
还有机会的,还有机会再来一次,结局不会是这样。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
【她在找什么?我在找什么?】
黑暗中喵柠流着泪不断的摸索,手被玻璃碎片划伤。终于她找到了,她从沾着血和酒液的地板上摸起了最大一块回忆的碎片,锋利而尖锐,边缘处都有些割手,在蓝色光晕照耀下凹凸不平的切面有钻石一样的火彩。这一定是了,这一定可以撬开那块该死的屏幕,宝煲被关在里面,我要救她,我要救——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
喵柠颤颤巍巍举起了胳膊,将那块碎片对准了自己的脖子。餐刀抽出摩擦金属架的声音是那样尖锐而悦耳,她要于这昏暗中看见红的救赎了。很快的,宝煲,很快。
【带她逃离。带我逃离,带我逃离带我逃离——逃去?逃离乐土?逃去月球?】
【哪里都可以,哪里都行。让我前进吧,逃离过去。】
漆黑的夜里,摩天大楼中小小的一间公寓。喵柠欣慰地流着泪,看清楚自己两年间原来都做了无用功,剪短头发,改换名字,找一份又一份不同的工作,离开过往的城市。那道惨白的闪电,漆黑的雨夜带走了她的一切,如此蛮横的击碎了她的未来。如果仍身处在无人逃过雨的夜中,那只要没离开战场,是否就不算是懦夫。
玻璃碎片已经抵在咽喉,喵柠流着血的手抓着锋利的边缘,有些颤抖。
很快的,宝煲,很快,我来救你了。
【她需要救赎。】
【我需要救赎。】
“喵...柠?”
“喵柠?”
昏暗中得见的蓝色一点一点闪烁,一道仿佛还有点沙哑的声音正从那蓝色的终端中传出来。喵柠的手仍然举着,转头看向窗外,看向靠着窗边的床,银色皎洁的月光穿透云层洒在床单上,终端闪烁的蓝色的光与银辉交织在一起,像流动的纱与绮罗,沐浴这间小小的公寓。宝煲的声音清晰可见,正准确无误的从终端中传出来,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刚刚听过一次就记住了,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喵柠?喵柠?”
王宝煲在月色下呼唤着她。喵柠的手停在了半空,她怔怔地看着月亮。
曾经她们也是这样。站在咖啡馆二楼的天台上,四个人一起。卡米铺好软垫子安静的趴在一边听她们讲故事,希月萌奈一边端着盘子一边批评她们几个还不快来帮忙。王宝煲扯着喵柠的手,两人斜靠在栏杆边。没有客人的星月夜里她们总是这样相互依偎着,王宝煲是她们中最博学最聪明的那个,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兴奋地说。
“宇宙间的光明从恒星点亮的那一刻起就永不止息地穿梭在三维时空中,或许跨越几万光年,数亿光年到达地球,我们才能有幸观察到它。这些星尘相比我们同样幸运,在宇宙中无数漂泊的光也只有极小的概率能被人【观察】并【确认】,或许我们每次不经意的抬头,看见的都是从亘古而来,百亿年间独一无二的奇景。”王宝煲吹着晚风,蓝色的长发飘到卡米的脸上,弄得他有些鼻子发痒。喵柠蹲下摸摸这个她们之中最小的妹妹,静静地听着宝煲诉说:
“光速真是世界上最浪漫残忍的法则呢。就因为它在宇宙中踽踽独行慢得像龟爬,有些节点就注定无法跨越,有些消息注定无法传达。就像,每一颗从时间尽头而来,未被观测到就熄灭在永恒黑暗中的星星。现在要喝咖啡吗?”
喵柠摇摇头,她侧头看着王宝煲的脸。蓝色女孩正出神地望着星空和月亮,璀璨的眼睛里都是对未知和星星的好奇心:
“在看什么?”
“春季大三角。”
“我们也能够触及吗?”
“现在还到不了那么远嘛。”王宝煲笑着说:“不过,月亮——月亮是可以的。”
“要是哪一天你和卡米受了欺负,我就狠狠地帮你们出气,然后我们就逃到月亮上去。让希月萌奈前辈来追我们。”
王宝煲笑着说,晚风吹拂下安然入梦的卡米,细致入微替她们打点好一切的鲸宝,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温馨的,不再是暴雨里纸壳箱做的小家。
那曾经是她【伸手可及的月亮】。
时间再次被拉回现在,昏暗的小房间里,蓝色的光像呼吸般均匀流动,一缕月光缠绕过来温柔地按住喵柠的手,缓慢坚决地阻止她将碎片送向自己的脖子。
喵柠的泪水从来没有停息过,被现实砸碎的回忆碎片太多,她不知道该捡起哪一片好,也不知道该先为了谁而哭。为了躺在生命舱里的卡米哭吗?为销声匿迹远去的希月萌奈而哭?为了像人偶般被掏空,不存一物,现在被囚禁化成一串数据的宝煲哭吗?为了再也回不去的美好生活?她沉默着不说话
【要为我自己哭吗?要为自己而哭吗?】
滴滴答答,终端倒扣在床上。风铃般的声音响起,王宝煲说。
“喵柠?喵柠?你还在吗?”
“我为你唱首歌吧。”
“嗯...我还不太了解,但是要不先听我唱歌吧?Everything’s Alright?我很喜欢这首的。他们一开始给我传输了很多数据,但是我被启动的时候不多,没有人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这里听歌,看电影,看小说,这首歌我循环过好多遍的,你应该也会喜欢?”
看着喵柠的泪水像决堤般涌出,看着她无处安放的绝望,AI王宝煲有些慌了神。她看不懂眼前金发少女为什么而哭,程序里没写这种情况的应对方式。
“要不然,要不然——我还有虚拟现实投影功能的,喵柠?别哭,别——你打开我,我带你去月亮上看看,好吗?”
喵柠爬回床边,拿起终端,看着这个屏幕内手足无措的女孩,泪水一颗一颗打在玻璃上。王宝煲第二次伸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泪,却依旧倔强地被屏幕残忍拒绝。
王宝煲张了张嘴,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喵柠抬起泪水朦胧的眼,摇了摇头。
缓慢轻柔的歌声响起,就像无数个星月夜里唱过的那样。泪水依旧一颗一颗砸在王宝煲脸上,喵柠平静的哭,眼带泪痕看着小小的蓝色女孩,轻轻揉着自己被划破受伤的胳膊和腿。宝煲的歌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请与我远走高飞吧,直到星星陨落。”
“要你和我在一起,那就什么都好。”
幽幽的歌声回荡在小小的房间。城市里绝大多数人都安然入睡。金发少女手捧起那块蔚蓝的玻璃,把脸放在上面摩挲。她眼角带着哭地汹涌后留下的泪痕,放下割伤自己的,回忆的碎片。
她不要再逃了,哪怕再残忍的再见也比不见要好。
消失过一次也会喜欢上月亮,这一定就是宝煲,哪怕她不记得我。
歌声缓缓停止后,两双眼睛四目相对。蓝色女孩第三次试图伸手触碰屏幕之外,喵柠停止了哭泣,她扯来一段月光笼成的纱,就像牵起王宝煲的手,温柔地擦掉自己眼角残留的泪。
良久的沉默后,月光轻轻推了喵柠一把。
“初次见面。”蓝色少女眨了眨眼。
“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paradise的人工智能2.0,王宝煲。在未来的日子里请你对我进行人格重写,Dignity rewrite。”
“初次见面。”喵柠点头致意。
“我是paradise的编造师,No.1921,喵柠。职责是进行【喂养】。”
这份工作确实是出乎意料的简单,据王宝煲所说,喵柠只需要将足够的经历和故事讲给王宝煲,作为AI的她就会自动整合、收集后学习。paradise交给喵柠的工作是让她陪着AI王宝煲成长,让她更加贴近智能化。为此公司毫不限制她什么时候上班,什么地点上班。 喵柠只需要定期将AI的数据和进度保存并上传,工资自然会打进她的卡里。喵柠怀疑过,为什么身为科技顶端的paradise,最高的智能化结晶王宝煲明明可以被要求潜入神经网络搜寻全世界的实例与故事作为养分,却还要雇她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用口头这种最低效的信息传递方式去【喂养】。王宝煲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可能是这种方式让我的记忆更加深刻。”王宝煲隔着屏幕外看着冰淇淋流口水,她吃不到,但是数据底层写明了,这个时候应该做出【馋】这种反应。
“你是AI,有什么记忆深刻不深刻的,过目不忘就该是你的本领。”喵柠熟练地在终端上一划,一串触摸选项跟着手指的跃动快速浮现滑开。喵柠随手点了一个按钮,一个三球冰淇淋也出现在屏幕中王宝煲的手里。
过目不忘吗。
现实中王宝煲也是能做到的。她要是活着。
察觉到自己的失意,喵柠微微摇了摇头整理情绪。王宝煲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在虚拟世界里的冰淇淋。
“好吃吗?”
“不好吃。”AI王宝煲摇摇头:“单纯是字节的味道,没什么新奇的,也没有甜的发腻——paradise是不是给我用了假奶油?”
喵柠不说话,熟练的戴起耳机,把终端的屏幕关闭放回口袋里。蓝色的小小身影消失,但王宝煲熟悉的声音从耳机中钻出来。
“左边左边,队伍最长的那里。”少女活泼的喊:“我们先去坐过山车。”
日子一天天过去,AI王宝煲似乎已经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她们二人分工明确,喵柠感觉自己像是个育婴师,每晚给孩子讲故事哄睡。王宝煲白天大多数时间都在休息,有时夜深后喵柠睡着,她自己一个人还在默默的思考,蓝色的终端微微亮——据后来王宝煲所说她是在编写故事,创作一个又一个细致入微的剧本。作为人工智能结晶她能潜入paradise的整个神经网络,应对每一位有需求定制入梦套餐的客户。为此她才需要更多经历和信息,创造更多精美绝伦的梦境。喵柠也是因为这种理由才被招聘的。
“这不就是入梦套餐的本质。”王宝煲耸耸肩:“当然是AI写出来的,那么大的文本量靠人工怎么可能完成。不经历更多的话我怎么能写得出来,瞎编的终究是瞎编的。”
喵柠大概读过由王宝煲写出来的故事,文笔流畅,清新而自然,作为框架绰绰有余,更细致的风景就交给paradise的代码去修饰。闲聊和陪伴之余王宝煲也会自己看书,喵柠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主动打扰她,她安静地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为终端接通电源。
“在看什么?”
屏幕上文字飞快的滚动,听见喵柠的话后王宝煲的身影蓦然出现,学着她的样子手里也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扬了扬手里的书:
“童话书。”王宝煲说。
“火绒盒。我不太喜欢这个结局。那个士兵是忘恩负义的人,一剑砍下女巫的头,贪财而好利,为了私欲挥霍。”
喵柠轻吹了吹还有些烫口的浓咖啡,一屁股坐在床边。王宝煲保持浏览的姿势,继续说:
“这次入梦的客户是个孩子,不需要太复杂的梦。他想要的是实现愿望的魔镜,吃不尽的糖果,肯定能考一百分的铅笔。这些单纯的东西应该以童话作参照才比较好,所以我才会看。”
“但童话也不是都遵循好人有好报的原则。”王宝煲低着头继续翻阅:“我不懂为什么士兵最后能和公主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占有火绒盒。明明没做错什么的是国王王后还有女巫。”
喵柠静静地看蓝色的呼吸灯闪烁,抬头望着窗外。窗外今晚的月亮被云层遮挡住半边脸。
“这就是孩子的世界,宝煲,”
过了很久喵柠才继续说。
“孩子不需要去分辨好和坏。尖尖的鼻子长帽子,女巫从出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坏人,士兵从拔剑出鞘的那时就已经是好人,和他们做了什么没有关系,只和他们的长相有关。”
“快到晚上十二点了,宝煲。今天的数据还没有备份。”
王宝煲顺从地放下了书,像只安静地小猫贴近流浪猫妈妈的怀里。只漏半边脸的月儿弯弯,喵柠轻轻按下开关。
AI王宝煲成长的很快,身为人工智能逐渐有了善与恶的评判准则。paradise说把她交给喵柠是合理且必要的,为此给她们涨了工资。
眼下二人正在过山车前的人流里排着队。经不住王宝煲软磨硬泡,非得说自己只有亲自来过游乐园才能写出乐园一样美妙精彩的梦境剧本,喵柠叹了口气,戴上帽子带着AI王宝煲还是来到了游乐场,随手买了个冰淇淋就当作犒劳自己。
喵柠用安全带和护绳把自己栓的里三圈外三圈,把王宝煲装进运动服侧面口袋拉好拉链,蓝牙耳机里还有王宝煲兴奋地声音。喵柠默默把兜帽拉到脸上,还好身为AI看不出自己恐高。
过山车缓缓上升有下落,喵柠闭着眼,忍着头晕目眩和下落带来的失重感。耳机里王宝煲兴奋的大喊:
“啊!喵柠!喵柠!外面的时速是多少?”
喵柠强忍着恶心翻出小巧的测速仪,被风吹到变形的脸僵硬地扭头扫了一眼:
“116公里每小时。落差65米。”:
王宝煲立刻钻进终端里面滴滴答答不知道鼓捣些什么,不一会喵柠的耳机里传出呼呼的风声,宝煲启动AI模拟了外面过山车的刺激环境,却又没了新的动静。片刻后王宝煲略带失望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
“就这样啊,和在高速公路上把手伸出窗外好像也没差什么。”
喵柠顶着反胃的感觉打消了自己想把终端掏出来,敲王宝煲一个板栗的念头,虽然AI并不会感到疼。
“你明明自己查数据就可以模拟,非要我带你出来。”
王宝煲嘿嘿笑,在昏暗的小公寓里她没有笑过这么开心。
下了过山车喵柠脚步发软,不得不扶着栏杆休息才勉强不坐倒在地。王宝煲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她一个劲地道歉自己没想到喵柠这么恐高。游乐场的工作人员把她扶到一边长椅上歇息,队伍中有个好心的大姐姐掏出保温杯,给喵柠倒了一点热水。喵柠道谢,伸手接过保温杯,眼角的余光却停留在杯子的logo上,那一刻喵柠的血液几乎凝固,翻江倒海般的感觉涌来。
monacafe的标记,咖啡店作为周边的产品。
喵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了起来,她一直控制着回忆的匣子不曾打开,她甚至没有和AI王宝煲提起过之前的事情,因为她不敢想,不敢主动去回忆。这段时间的生活逐渐回归正轨,让她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只要好好照顾AI王宝煲就能逃离过往,逃离那场夜雨的错觉。一股强烈的反胃感让喵柠头晕目眩,她好像还是那只困住蛛网上的虫子,摇晃丝线奋力呼救,却被尘世的丝越缠越紧。
好心的姐姐好像没注意到喵柠脸色的异常,她看着眼前这个金发瘦弱的小姑娘紧紧握着杯子,眼神停留在logo上,还以为她是对这个保温杯感兴趣。
“小姑娘喜欢这个啊?这是我从外地带来的啦,在那里还挺有名的,Monacafe咖啡馆。里面咖啡和工艺品还挺有艺术气息的。后来听传言说好像老板兑了店家,倒闭了。蛮可惜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当时——”
一个字一个字的浮现,喵柠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消失。王宝煲的声音急切的喊着她的名字,蓝色的指示灯亮到几乎能隔着衣服看见了。工作人员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喵柠的胳膊才不至于让她跌倒在地。喵柠的小臂那样瘦弱,仿佛隔着衣服摸见的就是骨头。眼前的颜色一点一点褪去,大姐拿着杯子好像喊着什么,声音却逐渐模糊渐渐远去。
王宝煲自行紧急拨打了120,救护车一路驾驶进园区,拉走了喵柠和她的包。
喵柠再次醒来时候已经是快要天黑了,她费力地转过头,空荡的病房飘着好闻的消毒水味道。那一抹蓝色陪在她床边,感受到喵柠手指和眼球的触动,王宝煲的身影立刻浮现。没等喵柠开口问,王宝煲就一串连珠炮一样开口说:
“那个大姐姐说要来陪你,还要先帮你垫着医药费,工作人员也要派一个代表跟车。我断开蓝牙和他们说不需要,我跟着救护车就行,让她们去忙自己的。那几个人惊呆了,非要问我是什么型号的手机。”
喵柠看向天花板,一串挂水扎在她瘦弱白皙的手背上。
“葡萄糖。”王宝煲注意到她的视线,闷闷地说。“还有些蛋白与氨基酸的营养液。大夫说你营养不良,还有点神经衰弱。”
喵柠讪讪地一笑,夕阳的风吹透窗帘,她微微叹了口气,抬起脑袋还是有些费力的。
两人都平放在床上安静地无言,蓝色的呼吸灯一闪一闪,喵柠伸手抓向终端,王宝煲的身影炸一下出现,有些闹别扭的声音响起来:
“不要。我还有电,不需要充电。”
喵柠沉默着收回了手,傍晚暖黄的光照进雪白的病房,和喵柠之前头发一样的颜色,没那么干枯,温暖的金色。
良久的沉默后,喵柠平躺在床上,带一点歉意和埋怨的开口:
“宝煲。”
“你之前没这么啰嗦的。”
屏幕里王宝煲的身影沉默着瞪大了眼睛,这次轮到王宝煲沉默了。喵柠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到埋怨,不满,心疼,愧疚。这么多?AI应该有这么多情感吗?喵柠低着头,她有些不敢去看那个蓝色的女孩。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没找到现实与回忆中的平衡点,也许率先学会如何与世界相处的是AI王宝煲,不是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无言的风吹过相顾无言的人。喵柠像是被什么迷住了眼,一阵沉默过后,王宝煲沙哑着开口:
“喵柠。”
“给我讲讲卡米,希月萌奈还有monacafe的故事吧。给我讲讲之前的事情。”
“给我讲讲,我——我还活着时候的事。”
喵柠躺在床上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砸中一样,她艰难撑起身子想要起身,头一歪却又倒了回去。金发女孩剧烈地咳嗽,咳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瘦弱可见肋骨的胸腔中飞出去。喵柠的眼里充满了惊恐,好像有人蛮横地闯入她精心布置,粉饰太平的生活,一把撕开还未痊愈血淋淋的痂。
“你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从哪里听见这几个名字?卡米,卡米她们——”
“从哪里?梦话!从梦话里听见!”
王宝煲吼的更大声,让人不敢相信是从小小机械里传来的声音。AI没有哭泣的功能,但无论是谁都能从现在的AI王宝煲嘴里听出那种泫然欲泣的感觉:蓝色的少女身子缩在小小的屏幕后面,她跟着救护车一路赶来的时候默默祈祷着喵柠不要出事,虽然她也不知道该想谁祈祷。虚拟世界究竟是否有神。她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去拯救她唯一的家人?唯一陪护着她,喂养她,是宝煲的朋友又像是AI的妈妈。离开喵柠她能去哪里?转手到下一个不知名的员工,还是沉没进永恒的黑暗中?
她比谁都怕失去喵柠,比谁都害怕再进入到黑暗中。AI不需要睡觉,王宝煲害怕自己被关机一觉醒来眼前的就不再是喵柠,自己也不再是自己。自己的数据一文不值,自己的存在可被随意复制,每个要备份关机的夜晚王宝煲都强忍着害怕,害怕闭眼后永无止境的黑暗,让人窒息的数据的海。王宝煲比谁都害怕离开她。曾经的王宝煲是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女,层出不穷的点子和主意支撑起monacafe小小的家。AI不知道,AI王宝煲不知道不记得这些。她被从黑暗中唤醒,从那开始她的世界除了喵柠再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王宝煲是monacafe的宝贝,是鲸宝照顾着的后辈,是卡米和喵柠最喜欢信赖的朋友,是每天都被客人夸可爱的小天使。
天堂的造物,人工智能王宝煲的世界里只有喵柠,除了喵柠没有别的了。
AI王宝煲竭尽全力地皱着眉头,她想学会如何哭泣,但是身为AI她做不到,于是她就那样皱着眉头恶狠狠地看着病床上的喵柠,仿佛把悲怨都转化成恨意就能借助AI的表情管理传达出去了。AI王宝煲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连AI都知道的道理,喵柠不知道。她不理解为什么喵柠要以惩罚自己的方式祈求上天的饶恕,不明白这种站在现实中奔赴向过往悲伤的挣扎有什么含义有什么必要。她只知道喵柠是自己的一切,AI王宝煲承受不了失去喵柠的后果,这是和写在底层代码一样深刻的命令。眼前这个人比她的虚拟形象还要瘦弱,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你每天半夜都在说着什么?你知不知道?”
“卡米,卡米,希月萌奈前辈。救救她,救救宝煲,救救卡米,求你了,求你了。”
“你要惩罚自己到什么时候,你要把这些回忆磨成刀刺伤自己多久?”
【神啊,请于这纷乱怪相中饶我一命。】
喵柠躺在床上泪流满面。她一直不曾和AI王宝煲提起过这些事情,她潜意识里不想再触碰这些回忆,也不想让AI王宝煲知道这些——她不想让这个被囚禁在玻璃后面的可怜姑娘陪她一起承担。哪怕是AI也要有自己的记忆和人生——喵柠是这样想的。王宝煲声嘶力竭的向她说着,AI不会流泪,但话语同样刺痛人心。暴风雨般的控诉直到过了好久才平静,会哭不会哭的两人心里都落着同样的雨。
AI王宝煲脸色平静着哽咽,慢慢重回安静。蓝色光晕一闪一闪,天上逐渐出现星星。
喵柠没有用手擦泪,她任由泪水打湿两边的枕头,直到她们相对着再也无话可说。
良久。
“喵柠。”
“嗯?”
“和我讲讲monacafe的故事吧。讲讲过去的曾经。”
穿透窗帘的夜风也沉默了好一会。
“好。”
“我坐起来,讲给你听。”
蓝色呼吸灯以均匀的频率闪动,这是王宝煲全神贯注的标志。
“你看啊,靠里面隔断和帘子拉上的地方是后厨,一般是我和希月萌奈前辈在忙。绕开帘子前面是咖啡店的吧台和客座,卡米和——和王宝煲一般是作为招待的。卡米胆子很小,一开始有客人点单她还磕磕巴巴的说不出来话,你帮她解围好多次呢。”
“二楼是我们的宿舍和直播间,再往上是天台,晚上的星星很好看,晚风也很舒服。靠外这间房间是王宝煲的,但有时候卡米也睡在这里,她一个人怕黑,还喜欢打地铺,总是爱来你这里蹭。我的房间在里面一些,二楼靠近天台楼梯的一侧。”
【不要啊。】
“希月萌奈?前辈不住在这里啦,她一般下班后开车回家,把这里留给我们住。说起来鲸宝也经常留宿的,因为你——因为王宝煲的点子总是很多,不管是今天椰香咖喱比较好吃还是晚上的星星更好看,她都要开一场party来庆祝。有时候笑着闹着到太晚,前辈也就留下来了。”
【不要啊。】
“话说我们都是前辈捡回来的呢,好像我被捡回来的故事比较传奇,被鲸宝写在了咖啡馆的小黑板上加工成流浪猫的故事。有些小朋友读了之后哇哇哭,我就站在他们身后跳出来给他们一份monacafe独有的小礼物。”
【我的宝物。我的回忆。】
“卡米?卡米——卡米最喜欢你了。卡米是最喜欢王宝煲的。你——王宝煲的神经比较大条嘛,有时候还有点固执。闯了小小的祸就会挨前辈的批评,这时候不管谁对谁错卡米都会站出来第一个维护你的,但是她胆子很小,也插不上话。往往就变成了你们两个一起被批评。然后卡米总是第一个忍不住开始哭,最后就变成鲸宝还有你我一起去安慰她。卡米是我们的小妹妹,她最喜欢你了,她总是无条件站在你的那一边。晚上睡觉时候她也总是往你房间里钻,从来不去我们那里。嗯,对,王宝煲也最喜欢卡米了。”
【求你了。别撕开我伤口的疤。求你了】
喵柠伸手胡乱地在医院白色被单上点着,试图指出吧台,指出宿舍的位置。她也没管王宝煲能不能听懂,手指在白被单上胡乱的画,声音从一开始的沙哑变得断断续续,不成结构。喵柠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她甚至不能分辨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到底还是不是句子。最终连断断续续的语句都消失了,干巴巴地描述变成了蓦然间一声呜咽。月亮再一次穿透深夜的云层照在她们身上,仿佛跨越了时间,和在monacafe天台上所见的一样。
AI王宝煲静静地听着可怜金发女孩的哭泣,祈祷着泪水冲开所有的郁结。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到哭声渐渐止息。
AI王宝煲抱着腿坐在屏幕后面,靠着墙,和喵柠隔着玻璃厚度的尺寸。她看着喵柠又一次流干了眼泪,这回王宝煲没有继续做伸手拂去眼泪的无用功。
“喵柠?”
“嗯。”喵柠鼻子闷闷的回应。
“有机会的话带我去看看她们吧。我们去看看希月萌奈和卡米。”
喵柠怔怔地看着终端和蓝色屏幕,这个蓝色女孩的想法经常冒出天马行空般的泡泡。就像她们第一次认识那样,强硬,不讲理地闯入她的生活,一把将流浪的小猫拽进monacafe的大门,随后狠狠的装在柔软的靠垫上。离近后才发现这姑娘的内心比谁都要温柔。
夜风沙沙的吹过,喵柠看着蓝色的光点轻声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