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水叶原创短篇小说丨少陵塬畔(二十一)

少陵塬畔(二十一)
(短篇小说)
文/姚水叶
山隘口的太阳被牛百叶似的山梁一道道阻碍,出来得晚,也晒不了几个时辰,又得退回山梁的背后。
三伯卖完豆腐太阳就已经偏西,他卖完豆腐的担子并没有减少重量,一头放着压担的平块石头,一头用豆腐换来的十来斤大豆,春花拎着布鞋,光着脚丫和三伯一前一后走着,一尺多长的发辫随着春花双脚的换步移动,独自在春花的肩膀上摆动着。
拎在手里的鞋是在人前给春花换面子穿的,山里人烟稀少,过一道山梁卖不了几斤豆腐,但还得去,去了也就知道谁家的薄田里能收多少黄豆,也就知道谁家有老人,谁家有幼童,半年能吃多少豆腐,这些春花都心里有数。当她顺利地卖掉几斤豆腐再双手递给买主时,她的脸顿时笑成一朵花似的,每当买主称上豆腐再占指头宽的一点便宜,再夸句春花是个“买卖精”时,春花自然高兴,心想,让你占些便宜,是希望下次费力担来时,你肯定还得买。
想归想,希望归希望,春花已经长大了,再不嫁人,三伯、三妈在乡党面前更抬不起头,可她又害怕嫁人,嫁了人谁替三伯卖豆腐,嫁了人谁又能撑得起一家人的温饱。前几年帮大姐二姐抱大了四五个娃,也没落着好,总感觉她不为抱娃是为蹭饭。大姐夫人称半个秀才,把自己当成喝过墨水的圣人,背着头发,梳的油光发亮,穿的旧长袍一尘不染,平时专寻当保长的人论四书道五经,在屋里被大姐当神供着,用三从四德严格地约束着大姐,坐在太师椅上,大腿驮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喝着早茶,说起每句话都咬着文嚼着字,一副诗书人的文架子,又特别懒。二姐夫是庄稼汉,一脚泥巴一身汗,穿衣裳不讲究,不是半边衣襟短,就是一个裤腿长。离水太远,担一担水走一个时辰,水比金子还贵,二姐攒一筐衣裳回一次娘家,春花也没少帮二姐洗衣裳,春花一想起两个姐的家境就害怕遇到像二姐夫邋遢,大姐夫傲慢一样的男人。
人们都说女大自巧,春花把嫁啥样的人和以后的事,都在不知不觉的幻想中考虑得清清楚楚。也见过一张张比墙皮厚而无耻的脸,她七八岁时,正值夏忙时节,她家的一个亲戚来给三妈说了不少的好话,害怕沾尘让春花去帮他老婆抱几天娃,并许愿给春花吃饱饭,吃好饭,再赠给春花一身衣裳,麦子上屯亲自送回春花,小小的春花一去就是一个半月,而且每顿饭都是春花从院外抱回柴禾,然后又抱起娃,亲戚的女人告诉春花:“把娃抱远,吃饭前甭回来。”而且每顿饭都是给春花吃的半碗剩饭,春花饿得睡不着觉,还得哄着娃一块睡。而且,春花帮女人干活时娃不哭不闹,干完活那娃立刻就哭,春花开始知道亲戚的娃很灵性,后来无意间发现娃是那女人拧哭的。到春花该回的前几天,那女人叮嘱春花:“今放勤快,晌午饭做煎饼,吃顿新麦面。”春花一边抱娃,一边往回抱麦梗,女人用春花一次次抱回的麦梗,做熟了半尺厚的煎饼,女人又一次叮嘱春花:“把娃抱远,一会回来吃饭。”春花再次相信了女人,等春花感觉是回去吃饭的时间时,回去又只喝了半碗粥,春花胆怯地对女人说道:“婶,我想回去。”
那女人厉声说道:“咋,人还没界石高,心眼不少,是给你没吃还是没喝,光抱个娃,又没做啥活,本来给你缝一件衣裳,你想回去就没时间缝了。”
春花听清楚了叫她时说好缝的一身衣裳,此刻变成了一件衣裳还不想给时,心里特别委屈,强忍住泪水说道:“我不要衣裳要回去。”
“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回去甭给你妈说我不给。”
倔强的春花独自一人走完了亲戚家距她家的上十里路程。从此以后春花把这回受的委屈深深埋在心里,再也没有去过那家亲戚的屋。然而,爸妈的老实给春花换回的都是乡邻亲戚的白眼、冷眼。
春花拎着鞋,光着脚丫走到离屋不远的地方,四面瞅了瞅,见小院围着一堆人,她赶紧穿上布鞋,悄悄地进了屋,走到泡黄豆的木桶跟前,用三伯担回的水又淘洗了一遍,手伸进桶抓了一把黄豆,经过一天的膨胀,每粒黄豆又白又胖,让春花好生喜欢。春花擦干了手,又来到石磨跟前,将石磨盘,磨眼,碌碡也同样用力使劲擦了又擦,才好奇地透过人群缝隙,看见结巴弟弟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盒,里面装着一根根木棒棒,黑色的头,他取出一根在小盒上划划,就冒出小火苖,围的人试都不敢试,就根宝帮结巴弟弟嗞一下,一根又一根。春花看了看,回屋了。根宝和结巴弟弟虽然在人堆里划着一根根洋火,但他俩一刻也没有放松对人群外的注意,三伯担着豆腐担子和春花走进小院,结巴弟弟就停止了耍洋火,但周围的乡党却好奇地围着他俩不肯散去。结巴弟弟站起身对根宝说道:“根宝哥,我先去问一下我姐。”
“行,你问了给我说。”
结巴弟弟驱散了人堆,来到磨坊:“姐,给你说个婆家。”
春花的心微微一震,心想弟弟虽然说话不利索,但从来不说谎,便对着弟弟一脸的认真像,看着真不像在胡侃,便小声问道:“谁说的媒?婆家在山里还是山外?”
“我问的,婆家在山外,是根宝哥。”
春花又想恼又想笑用眼睛瞅了瞅院子站的根宝,对结巴弟弟说道:“瓜怂,要有心也是人家请人说媒呢,媒人来先探咱爸咱妈的口气,然后才下功夫跑路,你说啥,把毛驴倒着骑,把舌头递到人嘴里让人咬,还让人瞧不起,出去,叫他回去寻媒人,给咱爸咱妈说,叫他走。”
结巴听完春花的话,出了门走到根宝跟前又把春花的话重复了一遍,说道:“我姐不见你,你回去寻个媒人。”
根宝一听:“我没见人,寻啥媒人?”便疾步走向春花的磨坊,见到了春花麻利的背影,又试探地说道:“有要做的活么,我给你帮忙。”
春花听到根宝的声音,回过头,看到留着偏分头的根宝,一下子从心羞到脸,急忙答道:“不帮不帮。”
趁春花转身的瞬间,根宝从磨坊外照进的光线中看清了端庄清秀的春花,根宝急忙拎起黄豆桶帮春花放到磨盘上,春花羞答答地说道:“放地上,放远,甭绊人路,甭全倒,磨眼才多大,人多帮不上忙,你走。”
根宝听罢,退出磨坊,他心里高兴,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春花的模样。在屋里的三妈看到了磨坊的春花和根宝,急忙走到院子,看了看四下无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此时是怕外人看到根宝走进磨坊和春花见面的情景,是天大的臊事,要让外人看见,就是不得了的绯闻。其实在小山村人家稀少的村落,就连蚂蚁过道也是人所皆知的大事,况且,根宝隔三差五地经常来,连春花小院的尘土也让他的鞋底粘去了不少,春花又是这里年龄最大的姑娘,早该嫁人了,就是想多给三伯卖一两年的豆腐,才耽搁嫁人的,若是按正常年䍅嫁人后就是婆家的人,可是一点忙都帮不上的。所以,根宝今天的迟迟未走,也给谝闲的乡党做实了猜想。
根宝在走回去时,一路走一路想,这个媒该找谁说合适,他想到了王义财,想到了大舅,但感觉都不行,最后想到泉叔,对,就泉叔能说媒,他是长辈,办事可靠,人稳重,对两家也都知道底细,更顺路说话方便,想到这,根宝去了泉叔的小院。泉叔是个热心人,听罢根宝的话,满口应承道:“成,成,我先去探个口风给你回话。”
根宝告别了泉叔,不禁又在心里拿春花和凤比较了起来,比来比去凤还是在根宝心里占了上风。笫二天,根宝吃过饭,鬼使神差地去找了凤,恰好凤就站在路口,背上背的儿子,像专门等他似的,他俩又相互多走了十几步路,碰在一起,根宝问凤:“最近咋样,站路口等谁?”
“我在路囗等了几天了,等一晌不见你,等一晌不见你。”
根宝调侃地说道:“得得没休你么,等我做啥?”
“看你,不听正事,开口就胡侃。”
“你说,啥事?”
“你看得得那二货样子,公公也病了,我想做小买卖,叫得得当货郎,你去西安路熟,又有马车,给我捎些针头线脑,卷烟洋火,头绳类的货,我叫得得担个货郎担子,他前头走,我跟后,他卖不了,我卖。”
“成,能成!我明进城卖木头给你捎。”根宝干脆地一口答应。过了一天他和王义财卖完木头去了振拴杂货铺,对伙计说明来意,伙计请出了振拴,振拴很不爽快地对根宝说道:“我取的货不多,没法往出匀。”
根宝看着渐渐老去的振拴,一定老眼昏花没认出他,他便说道:“叔,我是根宝,你忘了?以前经常见你,在你这一坐就是半天,那会你的铺子开张时间不长,也不大,也没人打下手,你好好记!”
振拴听了根宝详细的描述,拍拍脑门一下子醒悟了,问道:“你是少陵畔那个守总机的通讯兵?”
“就是!今顺路来寻你屯点货,你少挣些,让点利,我回去好说。”
振拴立刻改变了刚才冷冰冰的态度,爽快地取来笔墨和两张麻纸,记下了根宝给凤要的小货品和每样小货品的价钱,根宝付过票币后离开了货铺。又对王义财说了他见了春花,又说道:“春花没凤洋气。”
听了根宝的话,王义财不吱声,坐在马车辕上一直都没说话,憋了许久,对根宝说道:“女人是好东西,钱更是好东西,但要会用,老婆、房、地是立家之本,缺一样活着都没劲,赶紧讨个老婆,知热知冷也是一辈子大事。你手头宽,也不要手太松,你对凤再舍得是替赵家养娃呢,不顶啥,甭挣了一页板再丢半扇门,划不来,我说话你不爱听,晚上睡炕上好好思量,春花虽然没有凤洋气,但一定是会过日子的人,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哪有一刀裁齐的姻缘。”
根宝似听非听地摆摆手说道:“你甭管,我知道。”
王义财摇了摇头,再也没说话,和根宝多绕了上十里路到凤小院外的路口,又看着根宝帮凤从马车上卸下了所有的小货物,得得拿起一个拨浪鼓顺手摇了几下,小拨浪鼓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凤没有问根宝小货物多少票币,但王义财提醒根宝掏出了振拴写的货单,递给了风,凤拿走了货单。根宝啥话也没说,在他的认知里,这是朋友之间的仗义帮衬,掏出货单倒显得侍人薄皮。王义财显然在替根宝的穷舍得不痛快,在他的认知里,应该桥归桥,路归路,当下说清楚,免得日后惹麻达,但他看到根宝卸完货品又像吃了蜜糖一样,王义财不太满意地调转马车和根宝分路了。
泉叔隔三差五地在三伯屋里去了多回,得到的就是一句话:“等明年开春再说。”
王义财忍不住了,对根宝说道:“卖了木头买聘礼,聘礼送去,泉叔也去。”
“抢亲?”
“人到事中迷,就怕没人提,不拿真心,明年还有明年。”
根宝听了王义财的计策,卖了木头,在振拴铺子买了青、蓝两匹礼布,又去了老凤祥银庄,买了头饰手饰品,顺路请了泉叔一起来到三伯的小院。泉叔拎着红包袱进了门,一家人很热情地招待了几位稀客,春花仍然没见客,全程都是三妈和三伯说罢了事,三妈对泉叔说道:“不怕她叔笑话,礼布和银货多少都行,就是要给她爸买块坟地,人常说,财东财广,埋人挑土厚风水好的地埋呢,穷汉石窝也能埋,这会咱连石窝都没有,问根宝能给她爸买个坟地就了了女子的愿了。”
泉叔、王义财对视了一眼便爽快地答应了三妈的要求,还说多买些地,根宝的婚事终于订了。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