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四十七章 此情可待)
第四十七章 此情可待
陈/延/年抵达法国,已是第二年的二月份。
巴黎的冬天有点算不上冬天,没有北京的酷寒,也没有上海的湿冷,温吞的像是塞纳河的水,轻缓的流淌着,永远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波澜不惊。
巴黎和塞纳河是分不开的,河水穿过整座城市,也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历史,从卢浮宫到埃菲尔铁塔,从巴黎圣母院和圣礼拜堂。
延乔兄弟每天回家的路上,都会经过巴黎左岸,岸边有几颗难得的柳树,虽然是冬末初春的节气,但巴黎的柳树,叶子依然透着绿意,枝条一直延伸到了河面,随风轻轻的摆动着。岸边的咖啡馆在河水的倒影中,若隐若现,偶尔还会有婉转的提琴声传来,路边步履匆匆的人群,走到这里,都会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陈/延/年喜欢在做完工之后,坐在柳树下,望着塞纳河出神。他觉得,每每坐在这里,他的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许多,生活的琐碎,无尽的思念,多少会被这悠长的河水冲淡。
每当这个时候,乔/年总是静静的坐在他的身边,从来不去打扰他。
自从来了法国,乔/年便很少见哥哥笑了,也很少见到哥哥曾经侃侃而谈的样子。深锁的眉,淡若薄霜的神色,清冷的眼神,倒是和这左岸的沧桑、落寞相得益彰。
看到这样的哥哥,乔/年深深的叹了口气。
琴/生时不时会来看他们兄弟,偶尔也会带些食物和他们一块儿吃。
“乔/年,你多吃点,你看你这个红苹果都快饿成青苹果了。”琴/生一边喝着杂菜汤,一边将香肠不住地往乔/年的饭盒里夹。
乔/年笑嘻嘻的,将硬邦邦的面包泡进汤里,随口应着:“都说这法国是美食之都,我看啊,照咱们中国可差的远了,别看这香肠里都是肉,我觉得还不如当年上海弄堂口的炒饼好吃。”
“炒饼比香肠好吃?我不信。”琴/生眯起细长的眼睛,抬起汤勺,抿了一口淡而无味的杂菜汤。
“真的,那时候我和我哥还有眉姐姐……”乔/年的话说了一半,便后悔了,原本灿烂的笑容僵在了那里,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延/年,那张冰冷的面孔没有任何的情绪,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
乔/年低下头,急忙用叉子将那已经泡软的面包捞了出来,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
琴/生心领神会,站起身,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一本中国的日历还有一包关于马克思的资料,递给了延/年。
“我没兴趣,你拿回去吧。”延/年头也不抬,淡淡的说。
“这可不行,临行前我可是答应仲/甫/先生了!”琴/生吐舌头一笑,“收下吧,看不看是你的自由。”
延/年沉着脸,伸手接过,随手放到了床边。
琴/生见第一步已经达成,不禁暗暗笑了笑,坐回到桌前,继续跟干面包作斗争。“这里面有一本日历,也是先生特意嘱咐带过来的,里面有咱们农历的标识,先生说在哪儿都要记得我们自己的根。”
乔/年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嘴里咬着半根香肠,眼睛瞟向哥哥。延/年仍旧端坐在那,眉目低垂着,拿着勺子的手僵在了饭盒的边上,似是陷入了沉思。
没过多久,乔/年发现,哥哥在晚上偷偷的翻看父亲给他们的那些书籍,趁着哥哥不在的时候,他偷偷的翻了几页。书页里,夹着一只书签,是千纸鹤的形状,那是琴/生带来的那本日历折成的,乔/年小心翼翼的翻折纸鹤,将那张纸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才发现,日期是一九二零年五月四日。
是为了纪念五/四/运/动吗?乔/年莞尔笑笑,发现哥哥一个大男人,还挺有仪式感的。
他将那张日历纸照着原来的折痕恢复了纸鹤原本的样子,重新夹回了书里。
留法的日子并不顺利,这一切都被老头子说中了,欧/战刚刚结束,法国的社会依旧混乱,中法里昂大学的入学遥遥无期。为了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延/乔兄弟俩在巴黎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说是书店,不过是没有固定营业场所的书摊,卖一些国内的《新/青/年》等杂志。除此之外,他们还接了一家百货公司,给员工熨烫制服的活,日子勉勉强强的过着,好歹存了一些钱,青苹果也渐渐恢复了红苹果的样子。
一九二一年,乔/年发现,哥哥夹在书里的千纸鹤,变成了四月二十三日那页。他很好奇,却又不敢多问。
这一日,陈/延/年带着熨烫好的衣服,送到百货公司,无意中经过柜台,身着蔷薇红制服的店员正在积极为顾客介绍一只怀表。按动怀表边上的开关,表盖随着机括弹开,里面响起的是‘平安夜’的曲子。那一刻,延/年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有些激动,深沉如水的目光忽然亮了起来。他怔怔的站在那里许久,心扑腾扑腾的跳个不停,直到顾客离去,他才鼓足了勇气,走到的商品的柜台前,迅速的瞄了一眼那只怀表的价签,3500法郎。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本散发出光彩的双眸瞬间暗了下来,心也跟着沉到了湖底,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发出一声叹息,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那样的一块儿怀表不会便宜,却未曾想,竟然会那般贵,抵得上他和弟弟半年的生活费。
“陈/延/年,你去北京别忘了帮我寻一下,有没有带内置音乐盒的怀表!”
他至今还记得柳眉的话,那个姑娘,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总是十分痴迷。从上海寻到了北京,竟让他在巴黎遇见了,然而当年那个陪在他身边的姑娘却不在了。
陈/延/年疾步走出百货公司,将暝的夕阳,绿的发亮的树叶,塞纳河的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从脚下缓缓流过。都说旅人踏出了家乡,便注定伴随着孤寂,陈/延/年瞭望着远方,风吹动着他松软浓密的头发,自小离家,他便与弟弟相依为命,时刻记着长兄的责任,独自承受无法为外人道的寂寞与痛苦。他曾经很庆幸,有那么一个人将他从那种孤寂中解救出来,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温暖。暮色烟水间,白鸟掠过湖面,浅吟低唱着,延/年揉了揉眼睛,忍住心中的酸涩,整理好斜挎在肩上的书包,抬脚向远方奔去。
一九二二年,年初刚过,乔/年就忍不住去翻阅父亲邮寄过来的日历,他一页页的翻着,发现今年被提前撕掉的那页是四月十二日。
他时常会陪着哥哥到巴黎右岸的那家百货公司去逛逛,每一次延/年都会在那售卖怀表的柜台停留一会儿。乔/年的心里是知道的,哥哥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是为了谁,才对那只怀表念念不忘。
这一年,延//乔兄弟的信仰彻底的改变了,父子三人终成为奋斗在一个战壕的战友。他们的那个半地下的小屋也逐渐地热闹起来。除了之前便相熟的琴/生,翔/宇也时不时的来到他们这里,一块儿商讨工作,一块儿嬉笑玩闹。
乔/年发现,哥哥的笑容逐渐增多了,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延/年和琴/生一块儿编印了《少年》杂志,乔/年设计了杂志的封面,而延/年则负责刻版。
翔/宇惊呼延/年竟然可以不打草稿直接刻版,乔/年心中很是得意,忍不住夸耀道:“我哥向来如此,什么都是一稿成。”
延/年嘴角微扬,淡然的说:“我只是为了省时间,习惯了,当年在上海做《进化》的时候便是如此。”
说到这里的时候,手中的刀忽然滞了下,原本清亮的双眸,有些黯然,只是一瞬,又重新恢复了常态。
“咱们起个笔名吧,文章落款都写笔名,这样更安全。”坐在旁边的琴/生忽然高声提议道。
延/年放下手中的刻刀,蹙着眉,想了想,拿起钢笔在纸上刷刷写了两个字,递给了琴/生。
“林木?”琴/生接过纸张,扫了一眼,转而看着延/年,笑道,“林木心所欣的意思吗?”
延/年垂目,表情依旧淡淡的:“不,我只是觉得笔画少。”
“哥,那你以前那个笔名‘人’,不是笔画更少?”
延/年嘴角弯起一道弧度,没有再理会乔/年,继续奋笔疾书。
从那以后,每一期《少年》发刊,他都会主动给易/群/先/送过去一本,他知道,那个姑娘一直都和群/先有书信来往。远在大洋彼岸的她,一定会看到,看到他的思想,看到他的心。
这一年的秋天,天气格外的清凉,埃菲尔铁塔下依旧绿草茵茵,白鸽飞,夜莺啼,所有的一切都透着盎然的生机,完全没有秋的萧索。
没事儿的时候,延/年和琴/生还有翔/宇、若/飞等人喜欢聚在左岸的一家咖啡厅里,那是难得的轻松时光。
和志同道合的战友们在一起,是十分愉悦的。
延/年喜欢静静的坐在角落里,听若飞他们说翔/宇追求小/超的事迹,每个月都要来一次鸿雁传书,每次都是一大堆的告白的情话。
而最近,小超终于答应了。翔/宇很是高兴,英俊的面孔带着青年人恋爱的幸福与喜悦。
琴/生问翔/宇,这个月的信,打算写点什么,翔/宇自信的扬着眉,摸了摸高挺的鼻梁,笑道:“谈主/义,谈信/仰,只有相同信/仰的人,才能携手到永远。”
那一刻,原本笑吟吟的延/年,忽然怔住,他垂下眼帘,静静地用勺子搅动杯子里的半杯咖啡,怅然若失。
离开咖啡馆,路过一家面包店,延/年停下了脚步,走了进去。乔/年说过好几次,这家的面包很好吃,法棍轻轻用手捏一下,就会发出酥酥脆脆的声音,咬一口下去,松软异常,带着淡淡的奶香味。他觉得,吃了那么就干面包蘸盐的弟弟,该吃顿好的了。这一次,他十分豪气的买了三根法棍,一根留给弟弟,另外两根给在他那里蹭吃蹭喝的琴/生和翔/宇。至于自己,他无所谓的笑笑,吃穿,他一向不讲究的。再说,任何松软可口的面包,都不及当年那个姑娘鸡飞狗跳的那盘白菜炒肉。
在付钱的时候,他递过去的手忽然悬在了半空中,微微的颤抖起来。
老板的桌面上,一只红色的千纸鹤,肚子里塞着满满的几枚硬币。千纸鹤安静的躺在那里,正午的阳光直射进屋内,微尘在空中飘浮着。他有些晃神,咬了咬唇,过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请问,这个纸鹤是您的吗?”延/年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有些抖。
“不,是一位姑娘的。”老板平静的回道。
“什么样的姑娘,中国人吗?”他再一次追问。
“额,黑头发,东方女孩儿。”老板想了想,认真的回忆着。
“她在哪?”延/年急忙脱口问道,声音迫切又带着激动。
“我不知道。”老板耸了耸肩。
原本激荡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他礼貌的冲着老板微笑了下,转身离开了。
“年轻人。”正在他踏出门口的时候,老板忽然叫住了他,“那个姑娘早上八点都会来我这里买面包。”
延/年笑了,他十分高兴的,再一次向老板道谢,心中又重新燃起了火焰。
第二日,他很早就起了床,认认真真的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八点前就来到了那家面包店。
他满怀欣喜的走进去,却发现那只红色的千纸鹤,已经安然的躺在那里了。
“抱歉,年轻人,她今天来的很早。”
延/年沉静的面色,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他依然笑了笑,用手拂去额头上的汗珠。
“没关系,我明天会再早一些。”他打起精神,向老板招了招手,又一次黯然离去。
那一夜,陈/延/年一夜都没有睡,半地下的小屋里,看不到月色,只有清冷的月光顺着小窗照射进来。
身边的乔/年睡的呼呼的香,延/年心中有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坐起身,偷偷从床底拽出了一只深棕色的箱子。这只小箱子,这么多年虽然居无定所,但他一直都带在身边,从来不敢遗落,乔/年很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宝贝东西,竟能让自己的哥哥如此珍视,可每次想要试图打开它,总会被延/年凌厉的目光吓退。
轻轻的按动开关,箱子的锁,砰的弹开了,延/年缓缓的打开箱子。
一条半旧的灰色羊毛围巾、一本包了书皮的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一沓薛涛笺的姻缘签、两张写着无/政/府/主/义标语的黄色宣纸、两只米白色的贝壳、一件柳青色的旗袍以及两张有些泛黄的用日历折成的千纸鹤。
那些他年少时难以忘怀的回忆与思念,而如今,都只能被他锁在箱子里,深埋在心底。
“纸鹤叠的很不错。”耳边,忽然想起了一声低语。
延/年一惊,差点没跳起来,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按住。
“嘘。”那人捂住延/年的嘴,悄声道,“是我。”
原来是翔/宇,他松了口气,抬起胳膊锤了翔/宇一拳,冷声道:“你大半夜的不睡做什么?”
“你不也没睡吗?”翔/宇眨了眨眼睛,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延/年尴尬的笑了笑,想要将箱子扣上,却被翔/宇拦住。
“1920年5月4日,1921年4月23日,1922年4月12日,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翔/宇笑着询问道。
“没什么关系?”延/年面无表情的回应着。
“和她有关系?”翔/宇穷追不舍。
“没有。”延/年依旧咬牙否认。
“既然想着她,为什么不去追。”翔/宇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向。
延/年面色惨白,苦笑着摇了摇头,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的将爱宣之于口的。”
翔/宇愣了下,陷入了沉默,他抬眸凝视着站在他身边的延/年,月光下,若明若暗的一张侧脸,安静而寂寞。
天还未大亮,面包店还未开门,延/年便早早的等在了门口。秋日的露水有些重,他的衣衫渐渐的被雾气打湿。晨光渐起,他孤独地来回踱着步子,影子映在地上,那样的分明。
他不停地看着手表,焦急的等待着,时间的指针慢慢滑动,越是离那个时间越近,他的心就愈加的忐忑。
如果真的是柳眉,他该怎么办?
笑着去问好,还是冲过去,紧紧的抱住她,告诉她,他后悔了,他很想她?
延/年对着玻璃窗不断地整理自己的表情,暗影落在他的眼里,他用手扯了扯自己有些僵硬的嘴角,忽然发觉,自己有多久没有开怀的笑了。
他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看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看着行人穿梭在交错的光影中,过了很久,他都没有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走进那家面包店。
他动了动有些酸麻的双腿,再一次陷入了失望。
她不会来了。
这都是他自找的不是吗?
延/年失魂落魄的站在大街上。
是他一手把她推开的,又凭什么心存幻想,要和她再一次重逢呢?
他终究还是错过她了。
“年轻人!”
他再一次被叫住了,而这一次是面包店的老板娘。他呆呆的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寻找女孩儿的那个青年吧。”老板娘带着和善的笑意,看着他。
“是的。”延/年轻声应着,他不敢再抱太多的幻想,总怕期望越大,换来的是更大的失望。
“那个女孩儿走了,我丈夫有说过你在找她,所以昨天她有留字条,你可以来看看。”
“真的吗?”他有些难以置信,脚步却不由自主的跟着老板娘走进了面包店。既然见不到她的人,看看她的字,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一张淡绿的便签递了过来,陈/延/年下意识的看了眼老板娘,却始终不敢接过去。
“小伙子,你不想看看你寻找的姑娘写了些什么吗?”老板娘又将便签向前递了递,一直送到了他的眼前。
他抓紧了身上的背包肩带,定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脖子都有些痛了。延/年咬了咬牙,注视着老板娘,伸手接过那种淡绿色的纸。
他先是偷偷的瞟了一眼,原本紧张的心忽地下坠,整个人一下子都松了下来。
秀丽的字体,写的是托尔斯泰的诗:“只有经得起别离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爱情。”
那不是她的字,他只看一眼,便知道,那个女孩儿不是她。
目光继续向下移,落款写的是——林怀君。
他有些仿徨,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他将便签规规矩矩的放回到了桌子上,橱窗的阳光晒了进来,灿烂的不成个样子,照在他的脸上,带着些孤独的暖意。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还是极力的忍住了,嘴角挂出一抹笑意。
“她不是你要找的姑娘吗?”老板娘在身后忽然开口,言语间竟带着些关切。
延/年蓦然的转身,摇了摇头。
“只要你坚持,就还有希望,你会成功的。”
他知道老板娘只是在安慰他,他想说他永远都不会找到她了,他已经彻底的将他弄丢了。可是,看着面前那善良的目光,他终究还是笑了笑,虽然那抹笑,有些凄然,他张开口,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谢谢您,我会的。”
一九二三年,延/年和琴/生等人,听从组织安排,准备赴莫斯科学习。
在二二年的最后一天,翔/宇忽然递过来一张被撕下来的日历,满怀深意的笑。
目光扫过日历纸,那一天是一九二三年五月一日,农历三月十六。延/年坦然的笑了笑,拍了拍翔/宇的肩膀。
“哥,三月咱们就动身去苏俄了,不如明天,我陪你将那只怀表买回来吧。”乔/年笑嘻嘻的揽着哥哥的肩膀,在他的耳边低声轻语。
只有经得起别离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爱情。
曾经,他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却发现,早已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