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雪融之心

很久以前，雪神会在每年冬天降临大地。

纷纷扬扬的雪花是她独有的法器，专门用来收集人世间的悲伤。

那些因生老病死而生的悲伤，实在是太沉重了，假如它们一直无法被遗忘被释怀，经年累月，越积越多，迟早会把凡人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雪神降临人世，就是想替凡人分担苦痛，让他们能从烦忧中走出来，还有余力继续前行。

但无穷的悲伤聚集在一处，破坏的力量太过强大，连雪神自身也难以承受。

她只能以涅槃的方式消解这股力量。

涅槃之时，雪神会将自己的记忆，连同收集到的悲伤一起统统忘掉，所有的不愉快都会在涅槃中融化消失。

然后积雪消融，春天来临，万物复苏，欣欣向荣。

唯有一颗永不融化的雪神之心会重返神山之顶，它将带着初生的懵懂，长成新的雪神，静静等待下一个冬天的来临。

所以雪神真的是非常无私的神明。

她一年又一年地献祭自己，抛下一切，放弃所有，只为了帮助人世抹平伤痛，千万年来，从未改变。

***

直到某年冬天，雪神与一个人间的少年相恋。

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对方，雪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她只知道，这份爱的力量无穷，甚至一度超过了她的神力，足以把所有悲伤都暂时承住，让她即使身处冰霜，感受到的，亦是快乐与温暖。

无私的雪神第一次生出了私心。

她不想离开少年，更不想忘记少年。

她想要同心爱的恋人长久相守，舍不得涅槃离去。

可是雪神和少年都清楚，他们的相守，对人世而言，将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一旦雪神在人间滞留太久，整个人世都将被积雪终年覆盖，河流冻结，田地冰封，严寒掌控一切，万物无法复苏，凡人的生活也会难以为继，痛苦不堪。

即使心有不愿，雪神仍然做不到任性地放弃自己的职责。

她还是决定赶在春天来临之前涅槃。

就像过去千万年所做的那样，雪神会用自己的遗忘来守护人世。

理智告诉她，这样做才是对大家最好的，但是在做下决定的那一刻，雪神的心中仍然涌起了巨大的悲伤。

这不是替世人承受的悲伤，而是她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伤。

她对少年说，等我涅槃回归神山，我就会忘了你，你也会忘了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融化的雪花，什么都不会剩下，我们的相遇根本没有意义。

少年摇头说，我不会忘了你的，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发誓，请你相信我。

雪神凄然地笑了。

她说，凡人其实跟神一样会涅槃重生，你们会变老死去，死了一喝孟婆汤，上辈子的誓言就全忘记不作数了。

眼泪从雪神双眼中淌下，一颗一颗，颗颗皆是晶莹透亮的冰珠子。

其间凝结的，是雪神心中的悲伤，久久不曾化去。

***

等到这年冬天快要结束时，这些冰珠子到底还是化了，到了雪神涅槃回归的时刻。

意外发生了。

这一次，雪神承受的悲伤实在是太多。

不仅有来自人世的悲伤，也有她自己心中难以释然的牵挂，对少年的牵挂。

这些悲伤在她心中肆意蛀噬，制造出巨大的空洞，削弱了雪神的神力，令她日渐虚弱，原本美丽的面容亦变得憔悴不堪。

涅槃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即使是涅槃，也无法将一位神明的痛楚彻底抹除。

更何况，如此虚弱的她，已经失去了涅槃的能力。

她回不去神山了。

凡人不知雪神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他们只知道，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特别漫长。

积雪总也不化，奔涌的河流也被冻住了生机。

连太阳也胆怯地缩在阴云之后，不愿为大家带来和煦的春风。

不安与担忧悄悄在人世蔓延，这引发了更多现实的伤痛与精神的折磨，它们悄无声息地渗入无处不在的积雪，开始更加凶猛地反噬雪神。

虚弱的雪神对此无力抵抗。

她就快要死了。

同这个逐渐偏向酷寒的人世一起死去。

***

这时候，是少年想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不愿见人世沦落如此，更不忍见自己的恋人深陷折磨。

他也知道，如果一个人与神明有了名为的爱的链接，那即使是凡人之躯，也可以在被献祭时释放出巨大的力量。

这是一种足以拯救人世与神明的力量。

想出这个办法的少年对雪神开玩笑说，哎呀，我可不像你那么无私，愿意一年又一年献祭自己来守护人世。

我是很自私的，这么难受的事情，我只肯做一次。

而且……我愿意这样做，主要是为了救你，不过是顺便也帮你守护了人世一时。

此时雪神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更无力阻止少年接下来的行动。

她只能任由少年在献祭仪式之前，最后一次温柔地拥抱了她，并在她耳边轻声叮嘱道。

“如果我的灵魂能够幸存，那请你把我的灵魂冻起来吧。”

因为雪神之心是这世上唯一一块永世不化的坚冰，把我的灵魂冻在雪神之心里，那我就永远不会老，不会变，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知道，此时的拯救只是暂时的，未来你仍然可能会因为陷入孤独和思念而被痛苦煎熬。

而我想要替你分担。

亲爱的雪神啊，不要害怕别离，更不要害怕忘记。

无论你涅槃多少次，每次重生之后一睁开眼睛，就会重新见到我，爱上我。

我们永远都不会分离。

***

后来，少年的躯壳彻底消失于人世。

而他的灵魂，就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安静地沉睡于雪神之心。

雪神还是年复一年地带着雪花降临大地，收集悲伤，涅槃重生，回归神山之顶。

所有过往皆在涅槃中被遗忘。

除了少年的影子。

雪神就这么独自过了很久，一切好像都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某个冬天快要结束时，看到人世积雪开始消融，干枯的树枝上露出新绿，雪神竟然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这些眼泪不再是冰冻的珠子，而是温暖的水珠。

因为雪神的心居然被一丝莫名的温暖融化了些许棱角，此刻她的眼泪即是来源于此。

为什么呢？

为什么永世不化的寒冰之心也会被融化呢？

那丝温暖究竟来自何方？

***

雪神非常困惑。

为了找寻答案，她将封着少年灵魂的心取出，注视着恋人在冰中沉睡的容颜，努力地思考着，回忆着。

然后她就想起了自己与少年初遇时的场景。

当时正下着漫天大雪，凡人们都畏惧随着雪神而来的严寒，纷纷躲避。只有少年没有避开她，而是伸手接了一朵雪花，看它冰冰凉凉地融在手心。

雪神茫然地望着少年，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少年却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听说雪神从来没有机会见识春天，那太可惜了，春天的感觉，就和这股融化雪花的暖意是差不多的。”

哦，雪神想起来了，自己当初最爱的，就是少年那颗温暖的心。

即便被冰封于雪神之心，少年的灵魂依然在努力散发出暖意，试图给她拥抱与宽慰。

那一瞬间，雪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与遗憾，还有一份迟到的醒悟。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要所谓的永恒。

哪怕对方会变老，会死，会遗忘，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变的永恒，也意味着没有丝毫值得记得的东西。

只有那些鲜活的变化，自在的微笑，温暖的拥抱，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也是值得铭记的。

雪花融化了，温暖的感觉总会留下来。

这才是她与少年相遇的意义。

***

雪神放下了，释然了。

连靠神明涅槃也无法释怀的思念与痛楚，却被她发现了消解的唯一出路。

不过此时的雪神并非毫无牵挂。

她第二次产生了私心，想将少年的灵魂从永世不化的冰中释放，让少年重回人世，进入轮回。

雪神好想看到他快乐地行走在明媚的春光之中，眉眼间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这是雪神不曾见过的少年模样，因为春天里没有她的位置。但是她想，和煦的春风该是很好的吧？盛开的鲜花该是很美的吧？

雪神好想把那场自己不曾拥有过的春天当做礼物送给少年。

即使他们两人会因此而分别，或许再也无法相遇，雪神却不会再为此感到丝毫的悲伤。

她只会为少年收到了自己的礼物感到高兴。

也为自己曾在世间无穷的变化中抓住了那短短的一瞬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

想要将少年从永世不化的寒冰中释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需要打碎雪神的心。

但是雪神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的这样做了。

永世不化的寒冰被打碎，少年的灵魂重归人间，进入轮回。

而心被打碎的那一瞬，雪神的灵魂也脱离了神格的禁锢，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在。

她可以将自己的灵魂附着于任意一片小小的雪花上，降落在人世，替凡人消解悲伤，继续肩负起自己守护人世的职责。

与此同时，她也可以在雪花落在某人手心被融化的瞬间，分享大家的快乐。

这些快乐的分享足够帮助雪神抵御所有的悲伤，她再也不需要经历一年又一年的涅槃遗忘，那些快乐的、有趣的事情，她都可以牢牢记住。

所以雪神也会一直记得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

或许有一天，某朵雪花还会恰巧落在少年的手心，让他与雪神重逢在人世。

到那时候，雪神肯定觉得非常幸福和快乐。

即使轮回转世的少年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没有关系。

因为雪花融化的瞬间，她已经和他一起分享了同一场温暖的春天。

END

碎碎念：今天是2021年的最后一天，我祝福大家都能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都留在2021年，轻轻松松地迎接2022年的到来，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