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h|日光组]大正十二年
非国设,无差向,TE,可能有ooc,歉。
明面上没有什么狗血的故事……倒不如说可能会有些平淡。实际更想写出信息隐藏在细节的感觉,不过似乎并不是很成功。
全文约1.3万字。不太会写对话和篇幅稍长些的文章,后面可能看起来有些仓促(歉)
完稿于 2022.6.29
那少年从眼前跑过,急匆匆,捎带起的风撩起他的衣摆,融进夜色之中,不知何处弦乐声,也被夏风吹散。
好像一团雪投入池中,不时了无痕迹。
也许是从遥远北国辗转而来的异乡人吧,革命惊散了皇族权贵,蒲公英飞散各地……大正年的日本人多少还是关心政治的。
本田菊从那身影消失的方向收回目光,路灯在热空气中氤氲着暖色的光,车碾过路面的嘈杂与刚放学学生们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在一瞬间显得远离了。
看错了吧,就是看错了。
他再次向那少年消失的方向张望,仅三两行人,提着小金鱼的女孩翻找着什么,同样学生打扮的人举着糖果子,唯独不见那道影子。
简直像落语里的鬼怪一样。
总之仲夏的温度是将所有像是冷漠、孤单这样的感受暂时全部融化掉一样,蝉鸣也跟着轻快起来,成串的彩灯在树枝桠间缠绕闪烁,另一头接上小贩头顶的旧灯泡,最后钻进路灯杆中,这样一来,光晕之间似乎也多少沾上了些章鱼烧的香气。
游行的轿撵不知是已过还是未到,往前往后都只看得见这人或是那人的脑袋,一重重,只想让人停住像鱼儿般钻出人群换一口气,却是被人潮推搡着再向前,回过神,身旁同行之人便被冲散,停下找,又哪里找得到?
好不容易走过桥,本田菊挤出人群,倚在桥头的栏杆边,望着眼前人们徐徐向前,有些恍惚。他转过头眺向另一面,在那儿是城市的边缘,维新的尾巴还没赶得上,倒是赶得上电车,从这古都,能一直到最北的雪国——古老的大和也在追赶着世界呢。
电车从远处的桥驶过了,汽笛声被市井的嘈杂掩去大半,河中月亮的倒影被这一惊,散作水面跃动的浮金,本田菊这才察觉到之前融化了、被他暂时淡忘的孤寂一直在空气中,此时终于慢慢凝成河上的雾气,化为夏夜的凉意。
他不愿再盯着那一方空旷,将视线转回人群,盘算着何时融入这队伍,走到街的尽头就算逛完庙会,打道回府。
就随着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吧,哪有那么多需要思考的呢?
某一瞬间,一团浅金撞进视线里,本田菊揉揉眼睛,确信是方才那异乡人——穿一身和服,藏青色间白纹的,却蹬着双皮鞋,怎么看也是过于违和。
那人手中捏着不比指甲大的小刀片,在旁人提包外轻轻一拉,拈出荷包碎银来,揣进怀里。
本田菊眼看那人走远,在莫名正义感的驱使下他还是挤过人群,拽住那人的袖子。
“……请等一下!”
那人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你刚刚偷了别人的东西对吧?”本田菊挤到他身边,手攥得更紧了些,“请还回去,不然要叫警察官来了。”
“有什么证据吗?如果是诬告,契卡只会抓你哦。”他把警察说成契卡,日语的发音也不标准,主要是一脸无辜的笑容,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但是……在下全都看到了。”
“那假装没看见不就好了~”他反手抓住本田菊的手腕,好像生怕他跑去报警似的,后者微微皱眉,几下没挣开又只好作罢。
人群互相推搡拥挤着,两人无言地跟着人群向前,而此人似乎一点也没有松手的意思。本田菊悄悄打量着他,突然有些讨厌起自己来——为什么要对这种人心软呢……或许是那双无辜的眼睛太有迷惑性了吧。
真烦人啊。
他忽地停下,停在苹果糖的摊位前,竹签串着淋了麦芽糖的青苹果,扎在木板上,边缘柔柔地被瓦斯灯刺眼的光镀上金。
那双紫色的眸子中忽地流露出落寞,下一瞬又恢复如初,他用微微带着讨好的目光望着本田菊,带着些孩子似的天真,“呐,你喜欢糖吗?”
“请你吃糖,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好不好?”
“在下不要你的糖……”本田菊望着那张笑脸,忽地感觉周围温度降了几分,周围喧嚣嘈杂忽地安静,就连一旁摊位上游动的金鱼也悬停在水缸中央,只有鳞片闪着令人晕眩的光。
“别这么较真啊。”他好似叹气般说着,松开本田菊的手腕,好像水滴进池中那般融进祭典的人群,乐声乃至人群的声音再次回归,彩灯与夜色交融,不知何时这道街已走到尽头。
社会底层。
人们都这么说。
住在郊区那片老房子里的,大多是外地来的农民工,讨生活的乐伶舞女,宣传中反对天皇而东躲西藏的赤色分子……只是谁也没见过他们,他们好像就和这些在维新中被忽视的破旧房屋一同被忽视了。
时代的浪潮裹挟着那时每个人向前,如身处庆典的队伍之间,实际却是冬日的雪,被风扬起,接着重重落地,在泥泞里消解,不曾留下丝毫存在的证明。
本田菊站在檐下,望着砖石路面上,渐渐被薄雪覆盖的木屐印子。
白纸罩着的灯笼悠然地轻轻晃荡,枫树枝上开满霜花不提,还落得遍地银光,在寂辽的夜里静静地淌。
他把伞撑开,又收起来,冰粒子落在皮肤上,一瞬间化开。沿着被雪覆盖的石板路向前,这条路他没走过,似乎通向郊区也说不定。
仅仅是好奇这究竟通向哪里。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闪过庙会上那个身影,面容已是记不太清。
或许是因为觉得那人也许来自北方的国度,就下意识将他和下雪天联系起来了吧。
本田菊不觉得自己有再见到那人的意愿,也许只是好奇,就像想知道前路通向哪里一样好奇着北方的邻国,刚发生的无产阶级革命,还有那里的人……与对从西洋舶来之事物的好奇别无二致。
浮世映梦映世浮。
雪花如柳絮纷飞,夜空从天边呈着灰蒙蒙的红,电车从桥上驶过,而大半声音被雪地吞噬,汽笛声竟像悲鸣。
他看见那人,就在前方的民宅门前,系着围巾,望着电车开走的方向。本田菊停住脚步,不知是否该继续向前走,后者此时恰恰转过头,挥了挥手,向这边走来。
“又见面了,真巧啊。”
他说话发音比之前标准得多,打扮也基本像个日本人,就是藏青色和服洗的有些发白,袖口露出褐色棉衣的一截,踏了一双半旧的短靴。
“……您还记得在下,诚惶诚恐。”
“欸,别误会了,我不是什么坏人。”见本田菊后退小半步,他似乎有些苦恼地歪着头,“不做那样的事就会没饭吃,能做的工作不是天天都有。”
“……为什么要对在下说这些?”
“唔,万尼亚也不知道呢……你的头发上结冰了。”
伊万伸出手想给本田菊拍掉头发上的冰,后者又后退小半步闪开,他只好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扯出一个笑容。
风打着旋儿卷起雪花和冰粒,帷幕一样在两人之间。
他看着本田菊抖落掉衣服上的雪,撑起伞,又阖上,忽地想揉揉眼,确定这不是幻觉,这一瞬间多少有些过于静谧了,伞骨的金属声在雪夜多少有些过于空灵。眼前这个人几乎有些失真。
“万…万尼亚?”
“嗯嗯。”
“若是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伊万点点头,看着深青色的伞呼啦一下子撑开,轻盈地划个半圆,像只燕子,伞下笼着的衣裳下摆上绘着的波浪纹,也随之流动起来。
回过神来,沿着街道前行的人已经在视野中变为渐远的小点,新雪也已将足迹掩埋。他又眺望电车驶过的桥的方向,拢一拢围巾,走向街的另一头。
也许那时年纪尚轻,不懂得有些事物是如此这般在未觉察前就已注定了——单纯将一切,幸运的、不幸的、偶然的和短暂的都归咎于神明未免意气用事。
这样的寒暄逐渐被双方习以为常,说话呵出的白气在冬天不轻易散去,而是渐渐弥散,在空气中变得稀薄。
别人说,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俄国人是社会底层,也许是因为他们住在城郊的棚户区,男人给人家打零工,做些体面人看不上的体力活儿,女人也许会去当舞女……小孩子学着怎样从别人衣袋里掏出荷包来。
伊万说,是也不是吧。
毕竟城郊大概是另一个世界,道路的石板夹和着碎石,半融的雪拌在泥土间,小贩无精打采地托着下巴,看着油布罩着的货物……似乎维新的春风并未将此处吹醒。
即使是白天,也有一层比夜色更浓的黑笼罩在上方,天光大亮的极夜蒙在人心上。
以前本田菊没来过这片仿佛被遗忘的街区,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将踏足此地。他记得自己一路上紧跟着他的朋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长长的围巾垂在视野上方,一团云似的晃啊晃。
他逃了两节国文课,忘了把制帽也扔在学校,虽然路上没人注意到这个逃课的学生,也不太会碰巧撞上熟人……毕竟是“这种天气”啊。
木楼梯架在墙外,朽坏的部分团着冻死的虫卵,台阶随着落下一步便发出呻吟,矮门孤零零嵌在生褐色的墙里,被很用心地漆成白色。伊万打开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突然流露的好像小说中贵族似的气质在如此环境中是如此不协调。
本田菊迟疑了一下,迈进屋中,伊万向前推了推他,对着一片幽暗说了什么。
屋子约莫只有三叠半大小,阴天见不得阳光,即使是半下午也像黄昏一样,仅有暖炉微微透出红光。伊万又说了句什么,角落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现在已经很少见的油灯照出屋子的全貌。
点亮油灯的女孩穿着件西式长裙,像是刚被吵醒,用抱怨的语气说着什么,偏向奶金色的头发在灯下泛着光晕,注意到本田菊后,表情变了变,像是质询一样。
“别这样,娜塔莎。”伊万从桌炉下面扯出坐垫,回头对仍然站在的本田菊笑了笑,招呼他坐下,后者望着鼓着腮帮子的女孩,站在原地没动。
伊万轻轻啧了一声。
“姐姐呢?又去那里了?”
女孩颇为不满地站起来卷起铺盖,点点头,瞟了一眼本田菊,反问:“这是谁?”
“新认识的朋友。”
“是吗。”
用生硬日语说出这样的话,女孩自顾自梳好头发,披上夹袄,似笑非笑地瞥一眼本田菊,丢下一句“出去走走”便离去。仿佛这话是故意说给本田菊听一般。
木门打开又阖上,光线漏进房屋又被切断消失不见。
油灯的火焰静静跳动着。
“那是我妹妹。”伊万把灯芯剪短些,苦笑着摇摇头,“没办法,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在下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怎么会。”
被这么肯定地一说,本应该减少的忧虑却又添了几分。本田菊在垫子上正坐下,把帽子摘下捧在膝上。
伊万捣鼓几下茶炉,用食指骨节轻轻叩着太阳穴,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面对着本田菊坐下,递上半杯茶。后者把帽子放在一边,双手捧着茶杯,轻声道谢。
油灯的光忽明忽灭,不知什么材质的灯芯偶尔爆燃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外面风声遥远得好像另一个世界,两人都等着对方先开口说些什么,好打破越来越凝固起来的气氛,此前在桥边听着驶过电车的声音相谈甚欢者仿佛是另外两人般。
不知为何,脑海中始终重复着「朋友」这个词,本田菊默念着这四个音节,感受到手心茶杯传递到的热量,心中却有些空落。
若是像往常那般谈论琐事,也不必走这样一段路了。不想直到现在还对对方一无所知,想要知道的事情又太多,也无从开口。
“嗳,本田君,如果你也说要告辞可就太让人伤心了。”伊万用平常的语调说着,听不出此时情绪。
“……你的家人好像不太欢迎在下。”
“不是哦,娜塔莎只是太过在意自己的家人了。”笑容重新回到伊万脸上,语气轻快了稍许,“对于喜欢的人,不希望有别人知道或认识,就好像把喜欢的巧克力藏到盒子最底下一样。”
“抱歉,在下不是很能理解。”
紫色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
“唔,这么说吧,假如本田君在更小一点的时候,家里出了变故,不得不东躲西藏,本来事事不必亲为,现在却要学着自己讨生活……现在在几乎与故乡间隔半个地球的地方安顿下来,一定会十分珍惜家人和朋友吧?”
“这么说……”
本田菊低下头,因也许不太礼貌的言语不安着,几乎嚅喏着解释了许多,也不知对方听懂了多少、听到了没有……只是在这几乎只容得落脚的屋子里,似乎能引起回音。
手中的粗陶茶碗依旧温温地泛着热乎气,不同于抹茶的通透茶汤在明灭的灯中好像琥珀,闪动着的光芒几乎与心跳声同频……也似乎能感受清另一人的呼吸。
外面好静……也许是雪还在下,沉默像是有一个世纪那样长。
那样的目光,怎会察觉不到?可抬起头面对那纯净的眼神,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到。
伊万望着他,异国的语言在此刻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只是并不妨碍一个个仍称不上太熟悉的音节落在心上,沉甸甸好似积上又一层雪……他依稀记得那天撑伞离去的背影,那之前他正要拂去那黑缎子似的头发上的浮雪。
他想稍微笑一笑,仿佛这样就能消融了目前微妙的气氛,不知为什么,可又觉得是不是过于唐突,最后只是嘴角上扬起微小的弧度。
以前不明白诗人们怎会希望时间能停下,现在,他似乎也是诗人了。
灯油似乎快要燃尽,投在对面墙上的影子渐渐融化在环境里,连同屋中的温度似也快要冷下去。伊万站起身来添炭,听到一声轻笑,回过头,本田菊恰好望着他。
外面响起木楼梯的咯吱声,本田菊忙站起来。
伊万看向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顺手把门扯开。
“姐姐。”
浅金发色梳着岛田髻的姑娘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脱鞋,隐约可见一丝艺伎似的姿态,却要更端庄些。她的目光扫过室内,在本田菊身上停留片刻。
“原来是有万尼亚的朋友来了啊。”
她迈进屋子,顺手把门带上,解下冒着寒气的新式披肩叠好搁在地上,揉揉冻红的脸,冲本田菊笑笑,又转头瞥一眼伊万。
“你好啊,我叫冬妮娅。”
“啊,您好,在下本田菊……叨扰了。”
冬妮娅给灯添上油,屋里闪烁了一下,重新亮起来。
“太客气了,不用那么拘谨。”她微笑着把油壶放上柜顶,用无名指将几缕碎发撩至耳后,优雅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甚至地道的京都腔与一身雪青色矢轌缟浴衣一时使人忘记她是异乡人。
也与这间过于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
“真是的,您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真是没什么能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对吧,万尼亚?”
反问的语调轻巧地上扬,即使没有直接针对自己,本田菊也听得出其中送客的意思。
继续客气了两三回合,好歹那门终于砰地关上。
夜里的空气有些许潮湿,和着雪霁后的清冷,木楼梯被雪水浸得有些松软,走起来颤巍巍的。
地上的薄雪混着泥土和冰碴,拓下人力车的辙印和脚印,变成工厂烟囱似的黑色,邻江的那边栅栏上倒是还积着干净的雪,只是好不容易团成雪球,手掌边缘却蹭上一圈黑色,多少有些扫兴。
本田菊把雪球扔在路边,沿着栅栏向前走着,这条街似乎鲜少有人,临街黑黢黢的窗户像是被挖去眼睛的妖怪,其中甚至透着天边泛起的红光,倒真像是会出现怪谈的地方。
风簌簌地吹着,带起浮于地面的细雪,似乎连同隐没在心底的不安也一同吹起了。
方才他分明看见那双眼眸中倒映出的忧郁,却不知从何而起……不,也许他知道呢……
那个夏夜的记忆忽地像相机虚焦那般开始摇晃,渐渐隐没,像偶然瞥见的一团雪、或说一只白蝶翩然而去,不着痕迹。
“你,站住!”
幼稚却意外尖锐的女声促而响起,小小的影子从路旁的阴影中闪出来,拦在本田菊面前。那记忆并未随即消失,而是在一瞬间的清晰之后逐渐褪色,只剩下冬夜之空气的冰冷。
“不管你是谁,以后不许再来找我哥哥!”女孩叉着腰,蓝紫的眼睛里露着与年龄不符的凶光,她的俄国口音很重,说的话几乎听不懂,“听到没有?Дрянь?”
这一家人都好像幽灵一样呢……本田菊愣了半晌,才记起是刚刚被叫做“娜塔莎”的孩子。
女孩和他差不多高,戴着像是雪青粗布料子的蝴蝶结发箍,灰蓝色的夹袄洗得有点发白,脸颊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微微泛红。见本田菊只是呆在那里眨巴着眼,狠狠跺了一下脚,像黑帮似的拽住他的领子,扬起脸更大声地重复着“Дрянь”。
“……заебал на хуй!分かったか?”
眼看着这孩子几乎连头发尖都在发抖,本田菊只好先低声道歉,让她先放开自己。哪承想女孩下一秒便哭号起来,转身跑走,消失在夜色中。
本田菊呆呆地立在原地,回头望了望伊万家的方向,周围寂静得可怕,却又仿佛仍残留着方才女孩质问的语调和尖号。
他忽地怨恨起来,狠狠在未消的积雪上踏了几脚,重重呼出一口气,心中却升起的冷意引起一阵心悸,有什么郁结在喉咙中,倔强地团在那里烧着,却不见灰烬。
几乎只凭着身体记忆机械地走回家所在的街道,恍然抬头,家里院中柿子树的枝桠便撞进视野,去年的枯叶簌簌抖动着。明明大门只是像往常一样虚掩着,今天本田菊却神经质地提心吊胆起来。
这种不安不知何时已成为了挥之不去的背景音,如同夜里矿石收音机的电流声,细微却清晰可闻。
他从侧屋绕回自己的房间,砰地躺倒在榻榻米上。外套上的寒气渐渐被暖炉驱走,烤得一边脸颊微微发烫。
冬夜的影子与夏夜的影子闪过眼前,交织着重叠,最后化做一声尖啸从心尖上穿过,原本不该被察觉的白噪声和先前被暂时压下的怨气交织着化形……无从寻找它的根源——本田菊原想将一切归结于那个被叫做娜塔莎的孩子,却觉得自己说不定也会在相同的境况下做出差不多的事,就像伊万说的……自己的抽屉里至今还藏着父亲从大洋那一端带回来的太妃糖呢。
那是为什么呢……他有些怨恨起伊万来了,一定是中了某种北国古老的魔法吧,不然自己怎会鬼使神差地和他成为朋友呢?可是那双无辜的紫色眼眸啊,让自己怎么去埋怨他好呢……
本田菊翻身面朝向桌炉,视线越过玻璃窗向着外面的晴朗夜空。炉火的热气烤得人瞌睡,一时间周围只剩下壁龛里时钟喀哒喀哒的步子。
似乎就在即将跌入梦境的一瞬,他忽然想起什么——不算太重要,但也确实忽略不得。
自己把学校的制帽忘在哪里了。
实际上他确实会想,如果那时候立马回去找他……哪怕挨上一顿父亲的叱责,也断然不需要在次日编出拙劣的谎话来应付学校的检查。
在此后很久本田菊才想起,自己似乎仅仅来过江对岸的街区这么两次,不知为何却像是间隔了不知几个秋冬。
相较昨日,这里显得更无生气,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味道,铁皮屋子与古木建筑杂乱堆叠,几幢较高的建筑则是工厂。明明先前眨眼间好像就走完的路,今天看来却是出奇长。微微湿润的泥土地面好似在脚下流动,不安却促使着他有意减慢这流速而频频回望因缺少路灯而在阴影中隐没的角落。
本田菊好不容易找出那扇悬在外面漆成白色的门,在楼梯下面站了好一会儿,望着那门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手中的油纸袋子,踩上咯吱作响的木板。
门开了,却是被叫做娜塔莎的女孩,她面无表情地打量了本田菊几秒,与上次不同,声音机器似的丝毫不起波澜,“哥哥他不在,请别再过来了。”
“但是……”
女孩咣当关上门,屋子似乎也被震得吓了一跳。而随后这门又打开,冬妮娅倚在门框边对本田菊抱歉地笑笑,抢在后者说话前开口道,“抱歉啊,娜塔莎还是小孩子呢,但是以后真的不要来我们这里了。”
“都已经结束了。”这话说得也并不是那么客气,“不管你是有意无意,都别再试图和他扯上关系了。”
在下不是故意的,本田菊想说,可最后只是点点头,递上手中的袋子,那是来时买的衹园菓子,裹着糯米纸,用油纸包着着。
冬妮娅接过袋子,也不看一眼,摇着头叹了口气,“不要再问了,真的……别想得太复杂了,我们在哪里也都是这样的处境。”
“不一样!姐姐你……”
门砰得死死关上,把娜塔莎的话生生截断隔绝在屋中。
本田菊盯着这扇门,眼神的焦距却像望着远方,主观的时间里过了许久,他将目光投向真正的远方。云彩在夜空聚拢,把月亮遮的不见了。
他思索着那几句谜语似的话的含义,觉得像是指责,觉得自己大概应该生气,更多的却是委屈。
明明在下什么都没干……
无从解释这像极了为自己开脱的想法来源何处,只是那份不安越来越浓,乃至渗进心跳中间,夜风也无法将之冷却。本田菊在走过桥后停下,望着对面的江,远方的火车携着浓烟驶过。
本田菊拐过小巷,家门依旧虚掩着,只是许久未见的父亲站在门前。
“菊,今天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事了?”父亲以平日慢条斯理的语调说着,一手搭在本田菊肩上,同他一道走进庭院。
“在下也有深刻反思……”
主屋的灯远远的亮着暖黄的光。
“倒并不是责怪你,以后可以适当请警察解决。”
警察?
刹那间,那姐妹俩话中的含义明晰起来。
可是他明明说过,那只是没安顿下来不得已而为。“至少能多给这个家出点力了。”本田菊记得他这么告诉自己时,笑容和眼睛里都带着憧憬,那天还是正月里难得的晴天,夕阳正好照在伊万脸上,好像另一朵小太阳。
“那些俄国人吗……在下以为其或不得已而行之……”这是句心里话,也是本田菊隐隐带着期望的确认。他想说,现在就是这样的社会,只是父亲绝对听不得这话。
“菊,‘天皇陛下的客人’已经是过去式了。”
政客式的语义模糊的句子用来中断对话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方才打好的腹稿通通作废。本田菊目送父亲走远,庭院中随风摇晃的枯枝将月影投在他身上。他继续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屋子里暖烘烘的空气和着山茶花的香味,书桌上原本立了好久的干枯雏菊不知何时被扔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粗陶细口瓶,他才看到。制帽搁在矮几上,和洗过的衣服一道。
他拿起帽子,又扔回原处,落在桌面上那一瞬往后,世界便静得可怕,而后心跳声仿佛春社的鼓点,由远而近重复着单调的节奏。几颗水珠落下,本田菊也就愣愣瞧着它在榻榻米上洇开,许久才想起用袖子胡乱擦掉。
先去确认事情有没有那么严重,接着再想办法。甚至,自己可以试着像那些人一样,看能不能接他出来……自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尽管行动起来也不一定解决得了问题。
至少,至少不能比娜塔莎做的还差?
忽地察觉到这样带着莫名好胜心的奇怪想法,本田菊一时好像被自己逗笑了……幼稚的善恶观啊,在这个混乱的社会里显得真是可怜啊。
从秋天开始叙述,本田菊只是不愿意谈及自己的失败,即使他明白自己实在过于理想化,甚至是不是间接害了他也无从知晓,他或者他都是。
他现在坐在教室,外面的流云从窗口掠过,槐树叶子的水绿里泛着金。黑板上是白粉笔抄着的俳句,讲台下面齐刷刷是铅笔与纸张摩擦之声。
「行く我に、とゞまる汝に、秋二つ。」
笔尖顿了顿。
距事发也已将近一年,得到肯定答复后,警察收走了他几年存下的大概两千日元,却不再有消息,从暮冬到仲秋也再无半点消息。本田菊疑心是自己白费了心思,却又暗暗怀着希冀,以至于推掉了和同伴们夏天祭典的约定,最后还是按耐不住在烟火盛开时去了那座桥。
余光捕捉到显眼的白色影子时,他才知道所谓“心跳漏了一拍”并不是夸张的修辞。
只是定睛看去并不是伊万,而是冬妮娅。
第二次去警察署时,本田菊还见过她,那时她依然盘着浅金偏银的长发,比夏天要瘦些,不过精神许多。身上补过的纯色浴衣绣了像是铃兰似的小花,坐在等待区的木椅上,抱着条织工上等的腰带,盯着地面。后来显然级别更高的警察出来,她立即冲了上去。
然而夏天的时候,她华贵得不像话,黑色的绸料用的是最时兴的裁剪,胸脯上挂着镶银的新式项链,头发短短地剪成男孩子模样,还戴着朵小向日葵的发夹。
站在冬妮娅身旁的,是位西方男子,金发蓝眼,架着细框眼镜看上去很是斯文。也许是察觉到本田菊的目光,那人回头正对上他的眼神——透着豺狼似的寒气,那绝不是正经的体面人该有的目光。
同学们齐颂起抄下的词句,太阳也已然斜了,本田菊低头看着练习簿,擦掉后几行因走神而歪斜的句子。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否帮上了什么忙,或是有没有将事情变得更糟……不知道伊万是否安好。
也不知道伊万是否想见自己,只是至少这下也许有人愿意接济他们一家,生活应该会好起来了。他过得好就足够了。
好比两条线相交,之后便是渐行渐远,不是吗。
夏天已经过去了。
夏天早就过去了。
诵读声拖着调子停下。
老师慢慢踱过来,看一眼本田菊,挥手让他站到后面去。他照做了,没人回头看他。
不知何时起,他似乎也变成一只幽灵,飘忽徘徊在班级后方。独来独往。
夕阳将树影投在后墙上,知了断断续续地叫。
日光一点点地沉下去,在触到地平线的一瞬溶解。
隔壁班下课的声音忽地炸响,随即是一片桌椅挪动之声。讲台上老师用沾了粉笔末的手指捻着胡子尖,正要擦掉黑板,望了眼教室后面又放下抹布,宣布了下课便径直离去。
本田菊捧着纸笔回到座位,抄完余下的句子,再抬头教室便只余下他一个,天色也悄然暗下。他擦掉板书,在值日表上划勾,关了门下楼去。操场角落零散几个打球的同学,校工站得远远的看着。
校门口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冷清,这里正对着道窄街,高压电线杆直直地斜向路灯,缠着几团电线,暖黄色的光将这团影子映下来。
间隔不远的槐树底下,站着谁朝这边望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起自己的精神是否出了问题,过于执念什么而出了幻觉。本田菊注视着那人,后者显然也注意到他,开始向着这边走来。
本田菊咬了咬下唇,回头张望下周围,克制住想小跑起来的步幅,脚步却依旧明显快了许多。
两人在距对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正好在棵行道树底下,树影将灯光撕成细细的碎金,撒在他们身上,在晚风中轻轻晃荡。
时间如铁翅鸟栖在微微摇晃的枝桠上,是流动着光彩的肥皂泡。
那双熟悉的紫色眼眸依旧通透澄澈,却说不出的陌生,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本田菊得比以前更加仰起脸看着他,而原先简直能映出人影的天真下,隐隐反射出冰层在太阳底下的模样。
此时他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起被忽略的不安,依然不紧不慢、似有似无地滴落着,像是夏日似起非起的风,瑟瑟发抖的花悬浮于空中。
“Я буду ждать тебя.”
异国的语言柔柔地托起坠落的花。
“万尼亚等了好久。”
心中的想法一不留神便悄悄从唇边溜去了,该希望对方听得懂吗?伊万到底还是补上了一句,他注视着这张陶瓷娃娃似的面庞,路灯的暖光泛着浅浅的琥珀色,映在那双有些迷离的眼眸中,映出黄昏的贝加尔湖。
夜风捎带着些许微微润湿的凉意,窄街的车马声几乎不可闻,再回过神来,伊万才发觉自己已凝视那湖底许久,甚至连雾气似的渐浓的悲意也未曾察觉。
“说起来,万尼亚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本田君了呢。”伊万用有些刻意的明朗语调说着,他不习惯应对悲伤,也不愿意应对,“好可惜喔,本来已经接受事实以为不需要面对社会了呢。”
“对不起……”
“不用道歉,有什么好道歉的……这也不是谁的错啊。”
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伊万垂下眼眸摇摇头,“……也没有谁是无辜的。”
本田菊移开视线,只是攥紧了书包的带子。似乎有什么在一瞬间碎裂了,而时间的肥皂泡不会发出如此清脆的声音。他下意识将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又很快放下。
他想寻见刚刚的花,却发现其已然落在地下。
“……时候不早了,在下要是再不回家,要被骂了。”
“那……万尼亚可以陪本田君再走一段吗。”
尽管像是请求,语气却容不得半点推辞的余地。莫名的,本田菊想起那天站在冬妮娅身边的人。
直觉告诉他,不要提起这些东西。
行道树轻轻晃着,风从远处冲过来,带得杨树叶子哗啦作响。最后一道绀色的霞光隐没,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却藏得不见了,路灯的光不再散发暖意,只是呆滞地亮着。
在某一瞬间,蝉鸣、叶动、车马声全都被死寂取代。
两人只是往前走。
今天的路格外的长。
“……本田君。”
“什么事?”
伊万忽地站住,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我们是朋友,对吗?”
“啊……当然。”本田菊仰起脸看向伊万,目光交织的片刻,他低下头。
或许是将之解读为说谎了吧,伊万鼓起腮帮,赌气似的看向远方。长庚星孤悬于天,桂川沿岸的灯火隐现,火车尖啸着顺着河流向南而去。
他几乎未察觉到自己叹气。收回目光打算说些什么时,伊万才注意到本田菊一直看着自己。后者少见的像是害羞又像是抱歉地笑了笑,低下头看着地面。
“万尼亚还以为自己被讨厌了……没有吗?”
“……”
“那会儿没人来接万尼亚回家,谁都没来。”身后传来人力车吆喝着要让路的声音,伊万拉着本田菊往边让了让,向之前的方向迈开步子。
“万尼亚被讨厌了。”伊万用极其肯定的语气低声重复着。
本田菊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他轻轻拍拍伊万的肩,微微蹙起眉头,目光中却添了一缕不易察觉的疑惑。
“那时候警官说,万尼亚既运气好,又不算好。”顿了片刻,伊万换上刻意的轻快语调,眼睛眯缝成月牙,却难说有多少笑意,“听他说‘某位大人的孩子特意来求情’,万尼亚就猜到可能是小菊呢……”
“呐,万尼亚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为好了……”
“诚惶诚恐……”
这是本田菊头一次听到伊万这么称呼自己,他不太清楚姓名之于俄国人的意义,但眼前这人一定了解、并且有特别的用意。
“可是……小菊会缺万尼亚这一个朋友吗?”
伊万停下脚步,在距结满柿子的树枝伸出的围墙一个路口的距离。绀色的爬山虎铺了满墙。他靠在墙上,让自己的视线没比本田菊高出太多。在夜色下墙面好像血泊。
“您就是为了来奚落在下的吗……”本田菊后退半步,不再看着伊万。他本想学着对方那种气势呢……
“不,不是奚落哦。”伊万垂下眼眸,微微摇头,接着用像是眺望远方的目光望着本田菊的脸庞——看着他,但目光似乎并未聚焦。
“万尼亚时常会想,要是再早点认识小菊多好呀,在革命的火还没烧焦罗曼诺夫王朝之前的时候……可是又真要感谢赤军呢,不然远东的日出之国永远都只是万尼亚梦里遥远的地名了。”
“只是那时候万尼亚还不太会和人相处呢——当然现在依然学不会,可至少那时只要花冠女神所希望的,万尼亚都可以献上啊,不像现在……”
带着些许俄国口音的话语有点像什么古老的歌谣,或是即兴的十四行诗,在秋叶簌簌的颂声里和着。
“可是在下一直觉得您很好……”
而伊万好像没听见似的,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万尼亚不知道,怎么才能被大家喜欢呢。”可他肯定是听到了的,不然那样的笑容又怎会重新浮现起来呢、像个幼稚鬼似的。
他看着本田菊,也就那样看着,看着他笑,直到眼前的少年微微踮起脚,直到死去的叶子碎片从手中落到地上。
直到他发誓再也不会暗暗为他生气,直到那眼眸中都是他。
直到风裹挟着时间坠落。
“在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但是……”
本田菊瞄了一眼伊万,下意识手指抚上嘴唇,又把并不遮挡视线的发丝撩起别在耳后。小声补充道,“但是在下会喜欢您的。”
“要是小菊愿意说真心话就好了。”
“……要是您愿意相信在下就好了。”
不知为何,气氛忽地凝滞下来,是这句话说得不合对方心意吗……本田菊不清楚,只是望着伊万的脸,却看不出什么来。
自己应该难过吗,还是该生气?他低下头,余光瞟见刚刚被撕碎的叶子已经一点点被风拖走。
伊万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本田菊的脑袋,把吹乱的发丝顺到一边去。
“不是谁的错,这个社会……”伊万顿了顿,叹息随着他的话溜走了。
“旧时代的灰尘不会被允许存在于新世界的秩序中……万尼亚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就连'相信着些什么'也是奢望吧。”
“万尼亚是个外乡人。”他低声说。
即使是在下也不可以吗,本田菊想这样问,可怎么想还是觉得唐突。有什么比刚刚的举动还唐突呢。他攥紧衣角,最后却还只是说,“可是还有朋友和家人在,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而伊万隐约苦笑了一下,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的语气里藏着或许是名为失望的情绪。
“万尼亚明白了……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家的孩子会被妖怪抓走哦。”
本田菊怔了怔,轻咬着下唇,点点头。
秋天也将不再,和夏天一样,也许更是和早已过去的冬天一样。
在拐进柿子结满枝桠的巷子前,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那人依然倚在那里,爬山虎的叶子并不像先前那样红得热烈,而是悉悉窣窣窃语着,像是凝结的血肉未完全死亡,疲倦地呜咽着。
还能再见到他吗?
对方又是怎么想的呢……本田菊不再愿意去揣测了,只是像平常一样,回家去。
——其实后来本田菊见到他,也并没有间隔多久,就在和去年一样飘着飞花的冬天。
今年比以往冷的多,雪也比往年更盛,火车却是日复一日地照例从铁轨上穿过,带得地面一同跳动。
屋檐下轻晃着白纸的灯笼除了些许泛黄,倒也年年都一模一样。
空荡荡的电车象征性地在站台停下片刻,车门一开一关,涌进湿冷的空气。售票员倚在座位后面打着瞌睡,玻璃上的雾气凝成水珠,一道道淌下来。
本田菊是要去火车站的。
搭的电车只有他一个乘客,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谁会于年夜在街上闲晃呢?他也是瞅空溜出来罢了。
他下意识翻着手中的书页,盯着其中洋红色的车票,又紧紧合上书拥在怀中。窗外霓虹灯的光芒好像在夜色与雾气中融化了,沿着桂川,顺着平行延伸的铁路,亮堂堂地连成片。
外面在下雪。
前几天伊万刚刚找到过他,记忆却远得像是江户时真假参半的物语。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对方不过是寒暄几句,塞给本田菊一张车票请求帮忙保管几天便匆匆离去。
或许是要离开而不希望被别人得知吧。本田菊这样想,也许有如此大费周章之原因是不便外人得知的。
但还是会想,要是愿意告诉自己就好了。
电车将路灯杆远远抛在后面,亮光在车厢里流转,接着渐渐减速,在站台停下。
“终点站了,下车了啊!”司机用亲切的关西腔喊着,哐啷一声打开门。
本田菊缩在站台的檐下,雪花卷起冰粒拍在身上,电车徐徐消失在视野之外。他把书裹在怀里,慢慢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站建成已是小半个世纪前了,当时先进的西洋风格也不再时兴,脚手架包住一边的墙,带着木板和绳索在风里晃荡。几个工人无措地站在售票窗口前面,大编织袋堆在墙角。
广播中柔和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列车晚点的消息。候车室的灯只留了边上几盏,本田菊没看到伊万。
也许是被戏弄了吧……年夜,大多数人还是该和家人在一起。
他本想找个地方坐下,最后还是站在更显眼一点的进站口旁边。闸门关着,不流动的暖空气紧贴过来,闷得人气短。
地面化开的雪水反射着天花板下来的光线和往来乘客,大厅中暖黄的灯光把空间烤得卷曲起来,在空阔中哔剥作响。
对面墙上高高挂起的钟不紧不慢地走着。
“家人”……
刹那间似乎一切琐碎的信息都有了联系,几乎所有疑云都消散殆尽。
若说是借题发挥吗,倒是有些让人背后发凉了。本田菊翻出先前小心翼翼夹在书中的车票,捏在手中,下定决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跳动的声音几乎要压过耳边的广播。
感谢神明。
本田菊望向屋檐下群青的天幕,双手合十,呵出的白气与方才的疑虑一同融化在暮色中。他沿着月台走,汽笛声从天边倾泻而来。
石板路面上的积雪越过吵吵嚷嚷拖着家眷和行李的人群,延伸向最远的站台。
那少年……也许现在该说是青年了,将脸埋进有些发灰的围巾里,注视着火车将来的方向轻轻搓着手,睫毛结了浅浅的霜。察觉到本田菊靠近,他转过身。
与预想中的不同,伊万以平常的恬静语调问了晚上好,伸手拂去本田菊头发上的雪。
“万尼亚很感激。”他微微笑着,坦然而淡漠得好像要融进夜色里。
“如果……不是那件事,您还会离开吗。”
“没有哪片雪花可以在坠落中逆行。”
“对不起。”
本田菊垂下头,隐约听见叹息弥散在呼出的白雾里,又被汽笛的尖鸣搅散。
车灯的白光被哐当跃动着的铁轨推着向前,地面似乎也随之摇晃起来。本田菊抱紧怀里的书,而在那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时,一切好像在刹那安顿下来。
“都说了,完全不是小菊的错哦……”伊万凝视着对方的脸颊,在雪地和车灯的映衬下有玉似的透明。
……好像不紧紧抱住就会消失一样。
也许是晚点火车进站瞬间的鸣笛帮人下定决心了吧,伊万感受到那身躯先是在一瞬间紧绷,接着变得柔软。
指尖抚上那冰凉的乌黑发丝时,心脏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发烫。
藏在车轮与枕木噪音之间的“好きだよ”,有听到吗?有些情感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传达的呢……可是没听到的话,就请让雪将之吞噬掉、冻成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冰吧。
被时代和社会遗弃的人啊……
“即使没有发生类似的事,姐姐和娜塔莎也会离开的……就像,战争不会因为一次刺杀就打响。”
伊万低声说罢,垂下眼眸,使劲眨了眨眼,但眼前的景象依然晕染成一团团光斑。怀里的人轻轻用脑袋蹭了蹭自己,他才发觉这个拥抱是否太过用力了。
火车的隆隆声已经停下,剩下的仿佛只有细雪飘落时与空气间的摩擦声。
本田菊沉默地听着,贴着脸颊的布料有些粗糙,清晰传来的是对方的体温和心跳,那双手环住自己的力道像是要他融化掉一样……暖和、暖和得好像在无风午后的日光。
娜塔莎会离开吗……不过本田菊依然会这样想,她可是那样爱着家人的啊。
即使疑云依旧雾似的不曾消散,他也不愿再询问,那张从京都到横滨港的火车票足够将两人的余生割裂了。
“亲情是世界上最紧密的牵绊,也是最大的诅咒了。”本田菊听见伊万这样说着。后者自嘲似的笑了笑,不知是反问他自己还是对本田菊。
“友情也一样,不是吗?”
在某一瞬,感觉似乎在逐渐远离,夜色、风雪,与逐渐喧嚣的人群和月台……和多久以前的祭典重合,相拥的温度氤氲着水汽,混淆于那日潮湿的晚风。
“你愿意和万尼亚一起走吗?”
好。
他几乎就要这么答应了。
那车票依旧夹在书页当中,抱在胸前——这时本田菊才想起它。
书皮硬角硌在胳膊上的触感忽地清晰起来,那样生硬地横在那里,心脏的某处好像也被刺痛了。他也许捕捉到自己某一刻想要说什么了吧,可张开嘴,那话语又轻飘飘散去了。
本田菊祈祷似的阖上眼。
“……去哪?”
“回欧洲。”
“然后呢?”
紧接着的沉默仿佛没有尽头。
良久,伊万轻轻拍了拍本田菊的背,向后撤了小半步,手搭上后者肩膀,望向火车即将开往的方向。发车前的鸣笛似乎不再刺耳,在嘈杂人群与广播缓慢语调的中和下,雪夜消去了些许寒意。
“……万尼亚该走了。”那双眼眸中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彷徨,却很快被从未见过的坚决所掩盖。他拎起脚边不大的旧皮箱,一只手依然搭在菊的肩上。
本田菊仰起脸望着他,彼此目光相接时停驻片刻,双手捧起怀里的书,微微低下头。
“今为远行……在下无饯以馈,此细礼敢请惠存。”
“万叶集……是这样念的吗?”
“是。”
“谢谢。”
伊万似有些许无措地看了本田菊好一会儿,很郑重地把书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笑了笑。
“呐,万尼亚真的走了哦。”
“珍重。”
那青年就这样朝着远处的车厢走去了,夜幕下那一团白像是柔柔地泛着光。就是发车的铃声响起的前一秒,跳上车厢,围巾在他身后画出道轻盈的轨迹。
也许他回头看向这里了,也许没有。但火车只是载满或是归乡或是离去的人们,顶着浓烟向南驶去,将这古都的一切都抛在身后。
当铁轨与车轮相击之声远去,月台上的人也散去,流浪者与农民工依然隐没在角落,搬运工人靠着柱子抽烟。无声无息下着的雪再次将一切声音吞噬,名为“寂寥”的华盖又悄然笼罩在天穹。
风卷起簇粉雪撒进站台底下,呼啸着跑走,将人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残留的温度也一并带进夜晚里去。
什么都已不再,而什么都不曾改变。
“他走了。”他低声说。
不用回头本田菊也猜得到身后是谁。
“我知道。”
女孩清亮的声音依旧带着孩子的稚嫩,可仍然听得出一股子憋屈的怒意。她向前几步,站在本田菊面前,盯着他的眼睛。
“他是我的哥哥。”娜塔莎一字一句地说罢,转身面向铁轨。
铁轨一道道并排列着,横向延伸。中间绕开的安全岛上立着指示灯,不间断地闪烁着。地面又振动起来。
“你这只不幸的杜鹃,你这个混账。”娜塔莎注视着那趟快车驶来的方向,瞥一眼本田菊,轻巧地跳下站台。
“你很幸运,先生。你始终是局外人。”
说罢她便向不徐不缓地径直向前去了。木底鞋子与枕木打出不合时宜的欢快节奏,白色的裙边翻飞起来,融进浓得发光的白雾里。
本田菊下意识绷紧身子,想要怎么冲上去把她拉回来,可事实上他只是僵在那里。而下一秒,在未曾设想的方向上,火车从他面前掠过。
他呆望着又一节车厢开走,耳畔逐渐被人声和不知名的噪音淹没。
隐约间,他看见那袭摇晃的白色影子。
是朵倔强开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