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斗、师徒终局

当第一颗黑色的火星点燃云英石铸就的宫殿,劫火如遍地而起的粼波迅速浸染了高台。
顺着镜湖畔朝西北方望去,西随宮,如同一只燃烧着的巨大黑色火盆,空悬于碧色的湖面之上。
远处还有绵延而上的石阶,栏杆所围砌的中心,这座宫殿一半高的中央平台上,有一白一红两个身影来回穿梭,时而相撞,时而分开。
头顶的云层被火光冲开,黑云映照着亚骊的双刀,焰彩夺目。
剑越眉头紧锁,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片死寂之中,只闻刀剑相击之声。
“不好……这宫殿的基石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点燃,就快要烧起来了!”
这座西随宫由云英石砌就,虽然刃劈水蚀不能伤分毫,却独独不耐烈火。
但这里并没有能够灭火的东西,马卡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劫火……剑越……”
“啥?”
贝提丝只是默默注视着他们缠斗的身影,然后喊着剑越的名字。
“不好……老弟快招架不住了。”
剑越跟随马卡多年,马卡一眼就瞧出剑越逐渐落于下风。并非剑越的剑法稀松,也不是亚骊的刀法有多么精妙。
甚至应该说,作为亚骊的师父,剑越毫无疑问在技巧上是胜亚骊一筹的。
然而——
“咳!糟——!”
一个失误,剑越的臂甲生生挨了一刀。
奇怪的是,起初那刀伤只是撕开了甲胄上一道口子,但很快就像是四周燃烧着的石砖一样,黑色的火纹开始朝着伤口的周边蔓延。
“亚骊!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亚骊!”
对方只是自顾自地挥刀,对剑越的呼喊毫无反应。
“我看得见……”
“看得见什么?”
马卡不敢含糊,向身边的贝提丝问道。
“她……身上…背后…那个……”
马卡顺着贝提丝的手指看去,只看见亚骊火红的头发之上杀气蒸腾,却不见任何东西。
“……军神……”
“军神?奎斗?怎么可能。”
“不……是……军神……不是军神……那伽摩耶……”
“什么!?”
马卡瞬间明白了贝提丝所指的是什么。
这片大陆曾经存在着两位军神。
那伽摩耶。
战争与劫火的古神。存在于奥普路斯的古神之一。
据传那伽摩耶拥有操纵劫火的力量,在古时大陆常发生“天火”的异像,致使大陆原住民饱受火灾的影响,受到某种特殊的祭祀方式后方能平歇。
在古神战争时与现神·奎斗对立,后者击败了那伽摩耶,归星曜于铗。
夷其境,灭其龛,逐其信徒。
马卡也是在一部北民的记述中见过这样的描写,虽然对其中记载多有一知半解的地方,但古神战争后,本是荒神的那伽摩耶竟然先后与两个人缔结了神信。
而,马卡之所以对这一柱古神印象颇为深刻,其原因也正是剑越一生的转折点——王城的黑色事件。
那场灾难,抑或说“政变”,直接让马卡策反了剑越;自此,神权国再无侍卫长,只有旅行商人马卡的一介护卫。
“真是匪夷所思……”
这一切是如此的机缘巧合,剑越正在面对的,是他渎神的罪业。
信仰绝无动摇,那个将一生所有都倾注给阿尔忒斯神的男人,也曾背叛过信仰,引发过令祖国濒临灭亡的灾祸。
——那是剑越一瞬的污点,却是剑越一生的罪孽。
如今,他正与她厮杀,与自己的过去直面。而很快,他将败下阵来。
带着耻辱和悔恨,无尽的自责迈向生命的终焉。
“剑越……”
马卡只恨自己弱小无力,不能帮上剑越半分。
西随宫中央平台上,死斗还在继续。
如果说起初剑越出剑还稍有迟疑,但现在则逐渐无法正面回避亚骊的攻势。
赤红的刀光如飞下一般,在半空中凝聚消散,双刀的斩击夹杂着持刀者飘逸的步伐,王国女骑士亚骊步步紧逼,每一刀都沉重异常。
剑越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铮!
剑越挥剑格开朝他面门的一记纵斩,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刀在瞬息之间竟已至腰腹之处!
“咳!啊——”
血流如注,他踉跄了几步退到平台边缘,双手承受了那一击麻痹得不能动弹。若不是手中的剑勉强支撑住他的身体,他险些就要落入镜湖中。
“真是……长大了啊……”
“唔……”
仿佛是对那一句不自觉的感叹产生了反应,亚骊脸上的神色竟起了微妙的变化。
“为什么……师父,哪怕答应我一次,抛开那些让你痛苦的过去……哪怕……就那样带着我走……哪怕,只是对我说一声……你需要我。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即便是弑杀神明我也在所不惜!!”
“可是——为什么!”
她的神色开始变得扭曲,她的大脑混沌不堪,就像是体内混入了某种奇特的力量,正在疯狂蚕食她仅有的神智。
“剑越……!”
身旁,飞奔而来的北国女孩用肩膀紧紧抵住了他的身体,就像是想要依靠自己瘦弱的身躯勉力为剑越支撑一样。
贝提丝,用最大的力气撑起剑越。
“危险,别过来……!”
“剑越,我们…一起……”
牙齿紧紧咬着嘴唇,贝提丝吃力地喃喃。
“阿尔忒斯……唔……!”
这一幕将模糊不清的低吼从亚骊的喉咙深处逼出。
紧接着,她踩着血泊朝着剑越迈步而去。
无法平息的愤怒,无法被填满的饥饿,在体内无情地骚动。
只要走过去给他一刀,剑越和贝提丝就将当场魂飞魄散。

邪乱纠缠的命运轨迹,早已不允许她从古神的意志中全身而退。
当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
“不……还不是时候……不对,不要说出来,不,快停手……你在做什么……不准,谁允许你!!!”
激烈的争夺在未见的领域落下帷幕,嘴唇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亚骊边朝着剑越走去,边用无机质的声音源源不断地吐出内心深藏的所有秘密。
“你走的那一天,你把你的妻子和家庭都交给我,是我,亲手把她们交给了剑楼,也是我,一刀、一刀、一刀慢慢结束了她们的生命。”
血泪从亚骊狰狞的脸上流下,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你在说什么……她们……是你……”
“你走之后,我利用同期的苏轶接近苏演,在王相的斡旋下出任镇压军总指挥,斩杀阿尔忒斯的余孽,为的就是把你找出来。”
剑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亚骊口中所陈述的这一切,都无法与当年那个带着明亮的笑容仰望自己的小女孩重合在一起。
那时的她明明是那样温柔,坚强,可爱。
“我知道的,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啊。”
这样的夸奖让他不寒而栗,犹如一盆冰水倒灌全身。
“水龙骑士团那群废物自不必说,囚禁大圣女,逼迫她探查你的消息,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师父。我想和你在一起。想要你的手抚摸我的全身,可为什么你总是躲着我,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意接受我,为什么你每一次都没有选择离你最近的、一直站在你身边的我……你的妻子,女儿,战友,侍奉的对象,所有的这一切,他们能做的,我都可以为你做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加爱——”
“够了!”
“够了……亚骊……”
陡然间,他的眼神变得闪亮如剑,多年前,在面对西境那些强敌的时候,作为猎犬的一员,他的剑也曾凌厉而不容情。
然而,这样的杀意,却从未有一次面向过自己亲近的人。
他的迷惘,他的执着,他的遗憾,他的悔恨。
那十六年前和十六年间,发生过的和未发生过的种种。
让他再度握紧手中的长剑,将贝提丝护在自己的身后。
*** ***
风被浓重的黑烟捧起,徒然之间,天地一片苍茫。
西随宫下,镜湖水边。
只听得细细的歌声宛如福音,从亘古的石阶下通透而上。
我信此诺,技艺不辍。
踏步——
歌声中,剑越不再迷惘。
然而对方的斩击终是快他一步。
古铜色的锈剑被黑焰的火苗吞噬,白色的发梢堪堪掠过亚骊的刀锋。
我践此行,通泽万民。
——扬剑
零星的激荡从腕部传来,筋骨像是被猛兽噬咬一般疼痛。剑以破虚空之势,直指火幕后那位昔日幼徒的眉心。
神权不易,阿尔忒斯。
斩击。
就像是昔日王城校场上无数次练习过得一样,早已烂熟于心的剑术。如同千百年永恒不变的传承,无修饰、无杂质、纯如一头白发的那人的心一般。
唯我故土,如梦如诗…
铛!——
预料之中的终点,剑势止于亚骊双刀交叉相叠的回防之下。
“这歌声是……”
不远处的马卡也听到了这回荡在镜湖之上的,犹如海妖般的歌声。

——“谢谢你,翠星。即使你不在我的身边,你的歌声还是拯救了我啊。”
发绳散开,剑越一头纯白的长发在一片刹那而起的璀璨光芒中轰然翻飞。
与亚骊双刀相抵的古铜色的剑上,斑驳的锈蚀,片片剥落。
短暂的停顿后,圣洁的白光盈满剑身,黑火犹如畏惧一般暗哑无声。
白光射出,将剑身四周照的如同白昼。
驱散劫火的赤黑,将亚骊生生弹开,亚骊双手持刀深深扎入地表,云英石竟然被刀尖推着拉出一条长长的火辙。
火融的银甲上已经浸透了剑越的鲜血。
然而,他的双眼中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西随宫上,在宛如极光乍泄的瞬间,阿尔忒斯神权国侍卫长举剑高呼——
“圣剑,解印。”
就像是回应这四个字一般,四散白色的光在虚空中收束,汇聚于剑身。
剑锋所及之处,阴霾尽皆消散,万物同归尘土。
“唔呃啊——!”
亚骊无意识地抬手抵御,刀锋在白光之中湮没,顷刻之间便化为白色的齑粉,零落碎裂。
一阵剧痛顺着她的肩席卷她的全身,视界从一片火红回归真实。
“呃……!!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惨叫后,双腿失去支撑的力量,亚骊徒然跪倒在地。
“亚骊……”
“师……父?”
剑越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在漫天的火光中注视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女。
火光将湖面照得通红。
“啊……”
浓烟灼痛着她的喉口,她想要呼喊剑越的名字。
那个她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的名字。
但她的喉咙却无论如何,再也发不出半个音节。
“骊儿……”
面前的男人的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神情。
矛盾的,背德的,圣洁的,愧疚的,在无数个夜晚令她疯狂的神情。
带着那样的神情,他轻声呼喊她的名字。
就像过往青葱岁月里,师父对徒儿那样,温柔的,安静的,小心翼翼的。
“啊……”
生命力以极快的速度从体内被抽离,残破的腿甲上,血迹已然和劫火的余烬融为一体。
她发了疯似地想要坐起身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她想要痛哭,干涸的眼眶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想要伸手抱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了双臂。
“师父对不起你……”
“啊……啊……”
“师父,对不起你……”
“啊…啊…啊……”
“师父,带你回……!?”
“啊…!”
一双小手默默地将剑身推入亚骊的胸口。
无声的嘶哑,在烈火焚烧的爆裂声中慢慢消逝殆尽,直到再也分辨不出。
劫火席卷的废墟中,剑越鲜血淋漓地站起身。
——这样的光景为何如此熟悉?
深爱的女儿,深爱的徒儿。
一度也是在这样的烈焰中丧生。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逃避;这一次,他依旧选择直面。
啊,阿尔忒斯神啊——
啊,阿尔忒斯神啊!!!
“剑越……我们…一起……”
内心的撕扯被一声淡淡的幼小的声音打断。
“我……”
贝提丝是怀着怎样的想法了结了亚骊最后的时刻剑越不得而知。
烈焰焚烧肉身的痛楚,在爱徒的身上,更是燃烧在他的心里。
如果说那一剑确实击败了他过往的罪业,那么这声小小的呼喊就是拯救他于深渊的最后的绳索。
灰色的世界中,贝提丝的声音犹如撕裂一片死寂的救赎。
“啊……贝提丝,幸好、幸好你还在……”
剑身跌落。
男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住贝提丝,苍白的脸上已经满是累累伤痕。
无情的命运和他开了无数次恶劣的玩笑,但这一次,他的身边还有贝提丝。
他告诉自己,阿尔忒斯神,还没有抛弃他。
“剑越……我在这里哦。”
“嗯!……嗯。”
他泣不成声,年过三十的剑越,就这样跪在这个女孩面前。
女孩任由他抱着,低声说着,她还在他身边。
“剑越,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是……此生永远,不离不弃。”
镜湖畔,芦苇荡。
贝提丝也曾对剑越说过,剑越单膝跪地,向眼前这个女孩献上自己的约定。
如今,他们再度重复。
约定之歌传唱,流转四洋,永不相忘。
然而——
突如其来的刺耳异响划破天际,焚烧的烈焰凝聚在亚骊的躯体旁,妖异扭动,猎猎翻涌。
冲天的火光中,一角断裂的银光,如密涅瓦的铳弹一般射向贝提丝。

次回预告
青天白鸟,海浪涛声。
船舷上的咏叹,伴着他的脚步迈向终焉。
约定之歌 第30话 青白色的挽歌
近期、更新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