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の歌を聴け 36-40
村上春树 著
铃鼓先生 译
1-5、6-10、11-15、16-20、21-25、26-30、31-35;
36
走了 30 分钟,我们抵达她的公寓门口。
这是一个心情舒畅的美好夜晚,哭过之后,她的情绪变得出人意料的愉快。回去的路上,我们从路过的几家商店里买了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草莓味的牙膏、花哨的沙滩巾、几种丹麦产的益智玩具、六色的圆珠笔,我们抱着这一大堆东西走上上坡路,不时回首望向港口。
“欸,你的车停在那没关系吗?”
“回头再来取就是了。”
“明天早上不麻烦吗?”
“没关系的。”
然后我们缓步走完剩下的路。
“今晚我不想一个人呆着。”
她看着石板路说道。
我点头。
“但你不是要刷鞋吗?”
“有些时候也是可以自己刷的。”
“自己的话,还会刷吗?”
“毕竟是守戒的人嘛。”
夜晚很安静。
她轻轻翻身,鼻子贴在我的右肩上。
“好冷啊。”
“冷?现在有30度呢。”
“不知道,我就是很冷。”
我拉过被蹬到脚边的毛巾被,盖到肩膀的位置,抱住了她。她的身体一直在咔嗒咔嗒地打颤。
“你生病了吗?”
她轻轻摇头。
“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什么都很害怕。你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
她沉默了。那是一种似乎在将我的回答放在手心打量的沉默。
“想和我做吗?”
“嗯。”
“抱歉。今天不行。”
我抱住她,沉默地点头。
“因为我刚做了手术。”
“流产?”
“是。”
她的手轻抚我的后背,手指在我的肩膀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小小圆圈。
“很奇妙啊。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吗?”
“那个男人的事。我已经完全忘光了。就连样貌都不记得了。”
我用手掌抚过她的头发。
“我以为我会喜欢他。但是最终也只不过持续了一瞬间……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嗯。”
“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我试着回忆那三个女孩的脸,但不可思议的是,我连哪怕一个人都记不起来。
“想不起来了。”我回答。
“很不可思议啊。你说是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这样能过得开心一点吧。”
她将侧脸靠在我赤裸的胸口上,沉默地一再点头。
“那个,如果你真的很想做的话,也可以用......”
“不用,不必在意。”
“真的吗?”
“嗯。”
她抚摸我后背的力度又重了一些。我的腹部感觉到她胸部的挤压。我突然难以自制地想喝啤酒。
“好多好多年前,有很多东西都出了错。”
“大概多少年前?”
“12、13 ……父亲病死的那年。不过更早之前的事情,我一件都想不起来了。想来也都是让人痛苦的事。在我头顶上,总是吹着不祥的风呢。”
“风向是可以改变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
“终究会的。”
她沉默了片刻。在那像沙漠般沉默的干涸中,我的话语被瞬间吞没,口中只留下苦涩。
“我也很多次尝试着这样想过。但是,始终毫无用处。想要喜欢上他人也好,想要变得更坚强也好。但是……”
我们不再交谈,抱在一起。她的头枕在我的胸口,嘴唇轻轻抵住我的乳首,像睡着了一样许久没有动弹。
在漫长的,相当漫长的时间中,她都保持着沉默。我昏昏沉沉地注视黑暗的天花板。
“妈妈……”
她像是在做梦一样,如此呓语着。她已然睡着。
37
呀,今天怎么样?这里是 N·E·B 电台,流行乐·电话·点歌。又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从现在开始的两个小时里,敬请聆听美妙的音乐吧。说起来夏天也快要结束了呢。各位,有没有度过一个美好的夏天呢?
在今天的放歌环节之前,我要与各位分享一则来信。那么就请允许我,来读一下这封信。
“您近来如何?
我每周能很高兴能听到这个节目。转眼之间,到这个秋天,我就将在医院里住满三年了。时间实在过得很快。当然,对于只能在装了空调的病房里看着窗外的景色的我而言,季节的移转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每当一个季节结束,新的季节到来之时,我的心也总是为之跃动。
我现在 17 岁,在这三年当中不能读书、没有看过电视、也不能散步……除此之外就连想从床上爬起来、想要翻个身都做不到。这封信是我托一直在照顾我的姐姐代为执笔的。她为了照顾我治病从大学退学了。我当然非常感谢她为我做的事。这三年里我在这张床上学到的是,即便再痛苦的经历,人也能从中学到些什么,正因如此我才能一点又一点地继续活下去。
我的病是脊髓神经的病症。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疾病,当然有治愈的可能性。但是恐怕只有 3%……这是医生(很厉害的人)告诉我的患有这个疾病的人的康复率。按照他的说法,这是个比起新人投手面对巨人队做出 No Hit No Run 要更有可能性,但比零封稍微难一点的概率。
有的时候,我会因治疗失败的可能性而感到极度的恐惧。那种恐惧使我想要尖叫。一辈子像这样如石头一般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不能读书、不能在风中散步、谁也无法爱上、在几十年间就此衰老,然后静悄悄死去,这是我无法承受的悲伤。当凌晨三点、我还清醒的时候,我偶尔似乎能听到自己的脊骨一点一点溶解的声音。而那或许真的正在发生也说不定。
令人痛苦的事情就姑且不谈了。就像我姐姐每天都会数百次地对我说的那样,要努力去想那些好的事情。晚上就尽力去睡觉。因为痛苦的事大概只有到深夜才会浮上脑海。
从病房的窗户能看到港口。每天早上我都会起床去海边散步,将大海的气息吸进胸膛……我这样想像着。如果,哪怕只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也好,或许我也就能理解这世界究竟为何如此。这就是我的想法。而假如我真的能稍微理解的话,或许也并非不能忍受在床上度过的一生。
那么再见了。祝您安好。”
没有署名。
我是在昨天三点多收到的这封信。我在电台的茶水间里喝咖啡的时候读完了它。晚班结束后,我走到港口,望着山的方向。从你的病房能看到港口的话,从港口也应当能看到你的病房。山那边能看到很多点亮的灯。当然,有没有你的病房的灯,我并不可能知道。有些是贫穷人家的灯,有些是大户人家的灯。有酒店的灯,或许有学校的灯,也有公司的灯。这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这样那样地活着,我那时这样想到。产生这种想法,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突然间就流下了眼泪。我还真的很久没有哭过了。但是,请明白,这并非因同情你而落泪。我想说的是这一句话。我只会说这一次,所以请听清楚。
我,喜欢,你们。
再过十年,无论是这个节目组、我放过的歌、还是我这个人,如果有人能记得的话,都请你想起我现在说的这句话。
那么接下来是她点的歌。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 “Good Luck Charm”。这首歌结束后的一个小时五十分钟里,将回到我们往常的狗之漫才师来。
感谢您的聆听。
38
回东京的那个晚上,我扛着行李箱去 “杰氏酒吧” 露了一面。虽然还没有开店,但是杰让我进了门,给我端上一杯啤酒。
“今晚我就坐公交回去了。”
杰削着用来做炸薯条的土豆,不断点头。
“你走了之后,还真是会寂寞了。猴子组合也要解散了啊。”杰指指柜台上的版画,对我说。“鼠也会寂寞的。”
“嗯。”
“东京应该很有意思吧。”
“哪里都一样吧。”
“或许吧。我从东京奥运会那年之后就一次都没出过镇了。”
“你喜欢这个镇子吗?”
“如你刚刚所言。哪里都一样吧。”
“嗯。”
“但我觉得再过几年或许应该回一次中国。我还一次都没回去过呢。……每次看见开进港口的船,我都会有这种想法。”
“我的叔叔死在了中国。”
“这样啊……很多人都死了呢。但人们都是兄弟。”
杰送了我几瓶啤酒,还又装了一袋炸薯条一并递过来。
“谢了。”
“没关系。一点心意……真是,一转眼大家都长大了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高中生呢。”
我笑着点头,再见,我说。
“多保重。”杰说。
8 月 26 日,酒吧里的日历页脚下写着这样一句格言。
“不惜相予之人,也将常得馈赠。”
我买了一张夜班公交的票,坐在候车区的长椅上注视镇上的灯火。夜越发深时,灯也悉数熄灭,最终只剩了路灯与霓虹灯。远处的汽笛送来一袭轻柔的海风。
公交的车门两边各站了一个检票的乘务员。我把票递过去,他说:“21 排 China。”
“China?”
“嗯,21 排 C 座,首字母。A 是 America,B 是 Brazil,C 是 China,D 是 Denmark。这样就不会听错了。”
他说着指了指正在核对座位表的同事。我点点头,上了车,坐在 21 排 C 座上吃着尚有余温的炸薯条。
一切都会消逝。谁也无法将其留住。
我们就这样活在世上。
39
这就是我的故事的结尾了,当然,还有一段尾声。
我如今 29 岁,鼠 30 岁了。已是不再年轻的年龄了。“杰氏酒吧” 因公路拓宽而改建,变成了一间十分精巧的酒吧。虽然如此,杰还是一如往常每天削着满满一筐土豆,老顾客们一边抱怨还是当年更美好一边喝啤酒。
我结婚了,在东京生活。
我和妻子会在萨姆·佩金帕的电影上映时一起去电影院,回家时在日比谷公园喝两杯啤酒,拿爆米花喂鸽子。萨姆·佩金帕的电影里,我最喜欢的是 《惊天动地抢人头》,我妻子则认为 《大车队》是最好的。佩金帕之外的电影里,我喜欢 《灰烬与钻石》,她喜欢《修女乔安娜》。大概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兴趣也会逐渐变得相似。
你幸福吗?如果有人这样问,大概吧,我只能这样回答。梦终究也不过如此。
鼠还在继续写小说。他每年圣诞节都会送来几份副本。去年的是在精神病院的食堂上班的厨师的故事,前年的是以《卡拉马佐夫兄弟》为基础的搞笑乐队的故事。始终没变的是,他的小说中没有性场景、也不会有登场人物去世。
在稿纸的第一页上总是会有:
“Happy Birthday,
另
White Christmas。”
写着这样的话。因为我的生日是 12 月 24 日。
左手只有四根手指的那个女孩,我没有再见过她。当我冬天回到镇子上的时候,她已经辞掉了唱片店的工作,住的公寓也退了租。这之后她便在人来人往与岁月流逝中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每当夏天,我回到了镇上时,总会走上曾与她一同走过的路,坐在仓库的石阶上一个人望着海面。每每想要落泪时却总是哭不出来。就是这样的事。
“California Girls” 的那张唱片,还放在我唱片架上的一角。每到夏天,我就会把它抽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听着。我想像着加利福尼亚,喝着啤酒。
唱片架旁有一张桌子,上面吊着一块像干枯的木乃伊一样的草团。那是从牛的胃里取出来的草团。
死去的法语系女孩的照片在搬家时偶然遗失了。
沙滩男孩久违地出了新 LP。
美好的女孩子们,
若是加利福尼亚女孩就好了……
40
最后,请容我再谈一次德瑞克·哈特菲尔德。
哈特菲尔德于 1909 年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他在那里长大。他的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电信工程师,母亲是一个会占星、会烤饼干的微胖女性。生性阴郁的少年哈特菲尔德一个朋友都没有,闲暇时间便徜徉在漫画书和杂志里,他吃着母亲做的饼干从高中毕业了。毕业后,他在镇上的邮局上班,但并没有干很久,从那之后,他便坚信自己的道路只有成为小说家这一条。
他写的第五部短篇《怪异尾巴》于 1930 年出版,稿费是 20 美元。在这之后的一年里,他每个月能写出七万字的稿件,又过了一年涨到了十万字,他死前的那一年则变成了十五万字。每过半年他就要买一台新的雷明顿打字机,据传是这样的。
他的小说大多是冒险小说与怪谈故事,将这两者合二为一的作品《冒险者沃尔多》系列是他最为畅销的作品,总共有 42 部。其中沃尔多死了3次、杀了5000个敌人、总共与包括火星人女性在内的 375 位女性交往过。这些作品中的一部分,我们可以读到翻译版。
哈特菲尔德实际上对相当多的事物持憎恶态度。邮局、高中、出版社、胡萝卜、女人、狗……恐怕很难三言两语列举完。但是他喜欢的东西则只有三样。枪、猫,以及母亲烤的饼干。恐怕除了派拉蒙电影公司和 FBI 的研究所之外,他有着美国最全面的枪支收藏。除了高射炮和反坦克炮之外应有尽有。其中他最为得意的藏品是枪托上嵌了珍珠的 .38 步枪,那把枪只能上一发弹药。“我迟早用它给自己来一枪。”他时常这样说。
但是当 1938 年他母亲去世时,他跑到纽约,爬上帝国大厦,从楼顶一跃而下,像青蛙一样摔扁了。
遵照他的遗嘱,他的墓碑上引用了尼采的这一句话。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