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王策四十四—— 北方战歌
万物苏醒的季节,春暖花开。然而与这阳光明媚,鸟叫虫鸣相对应的是,车骑将军杨信(孟长)和他的羽林军一片死气,全军上下沉寂无语。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部队接到了一去无回的任务——那就是姜和(子海)与闻人昌(仲佩)勾结以天子的名义颁布圣旨让他们孤军北伐。羽林军将士虽不情愿,但是军令如山,他们必须赴命出征。尤其是他们的将军杨信是出了名的服从命令,其麾下羽林军军纪严明。他们为自己祈祷,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这就是自己的命运。杨信在黄河北岸靠近骁骑将军领地的地方与其共同修建了河北大营。他们将从这里出发,踏上绝望的征程。现在,全军的将士带着同情和怜悯,替第一批出发的右卫营祈祷。此时右卫营已经整备完毕。士兵们怀着对未来的不安望向天空或遥望远方,然后,在军官们的命令中向着死亡进发。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收到了这样的信息——原地待命!
他们十分不解,然而随之而来的消息让他们狂喜欢呼:太尉鲁献(汉和)倒台被杀。紧随其后,闻人氏势力覆灭。杨信(孟长)不再受制于任何人。这就意味着,他们不用再孤军北伐去送死了!
羽林军尤其是右卫营的士兵前一瞬还在生离死别,而此刻在感谢上苍的同时却在谈论他们的将军杨信是不是成了大虞的最高权力长官。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危险正在逼近。
就在杨信退回黄河南岸与赵策及骁骑将军牛畦(无恶)商讨接下来的行动部署时,前线突然传来战报:胡人大军逼近中,兵力超过十五万!
第一次北伐之战后,鲜卑部长轲荔槐原本打算就此休战,集中经历对付扶余——高句丽——方州联盟。然而他得到了桑州发生内乱,本地豪族驱逐了赵策的消息。于是他便想摧毁杨信和牛畦(无恶)建立的河北大营。这座大营的存在时刻威胁着他对整个北方的掌控。因此便联合匈奴一起发动攻势。南匈奴伊邪泉车虽然不情愿,但鉴于势力的巨大差距及他与轲荔槐之间并不对等的地位。所以被迫也参与进来。
他们打算佯攻舞亭,调离骁骑军和羽林军,然后主力部队袭击河北大营和核心——安德。
他们不知道的是,骁骑将军根本就不会帮助赵策守卫舞亭。而且他们将掉进骁骑将军牛畦(无恶)精心为他们设计的一整套防御带中。安德地处交通要地,时刻威胁着胡人占领区的腹地。更重要的是,这里河网密布,相对来说对步兵作战十分有利。牛畦(无恶)断定这里必将爆发大战。于是他早早就让自己的部队在这里构筑了严密的防线。他将三分之二的步兵部署在这里,自己则率领全部的骑兵隐藏在安德西北方向的沼泽林地里。他很了解胡人海盗式的作战方式,一旦他们觉得正面有困难便会选择迂回或者撤退。所以当他们想迂回渡过王莽河[1]时,埋伏在那里的黄义山(云充)将军将会给予敌人迎头痛击。一旦敌人选择正面突击安德防线,那么牛畦将亲自率领一万余骑兵前后夹击胡人主力。受到夹击的胡人必定会崩溃逃窜。他们便可获得胜利。为了减少己方损失,他还同时给赵策和姜和写信请求支援。对此,姜和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将全部精力都用在如何赶走赵策。赵策倒是想北上协防,然而他的临州正遭遇叛乱,因此也无心顾及河北。
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守方,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一战的核心——就是安德防线。汉军在安德精心构筑了防御阵地。首先便是呈锯齿或星形层层排列鹿角[2]。在这些鹿角的后面,是两条八九尺宽的壕沟。壕沟的后面,士兵们为了减慢胡人骑兵的行进速度挖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坑和陷阱,有陷人的,但更多的是陷马的。汉军还构筑了四尺[3]高、呈锯齿状分布的土垒。上面安置了大量弓弩手和长矛手。土垒的周围布满铁蒺藜,只留有一两处通道。土垒的后面是持盾的两名刀兵,后面还有一位长矛手,三人组成一个三角形的作战小组。每个小组彼此连接。在战场上形成一条防御地带。中间穿插放置着由三辆倒三角形布置的弩车所组成的弩车射击群。后方的两侧是长戟士兵还有更多的弓弩手。中军大将朱固(孟坚)就在由长戟士兵组成的花朵状的阵型中间指挥作战。他的身后是杨信为他留下的羽林军后备军。
骁骑将军和车骑将军得到胡人大军的报告后便回到各自部队。杨信在作战计划上与牛畦存在一些分歧。杨信的作战计划更宏伟一些,他想借此与胡人决战。因为他觉得大虞的安危容不得再有任何拖延。牛畦则只是想尽量保全自己击退敌人。所以当杨信离开后,牛畦回到丛林中一直按兵不动。
当胡人军队的第一波试探性的进攻被朱固(孟坚)的部队击退后,轲荔槐便想绕过这森严的防守,准备渡过王莽河从侧后进攻。结果遭到黄义山(云充)伏击大败而回。轲荔槐惊惧,正当他要下令撤退时伊邪泉车急忙拉住轲荔槐:“听说骁骑将军的部队士气低下,刚才经过我的观察,黄义山的军队射箭确实并不整齐。而且士兵表情惊慌,动作迟滞。看来他们确实是士气低落。我们应该加强进攻,敌人必定会迅速崩溃。请让我的部队作为先锋,您的精锐洛瑰勇士随后,一定能够成功。”
于是喧嚣的战场突然变得安静下来。过了没多久胡人的军队里传出了萨满[4]呼麦的歌声。黄义山的将士听不清楚“乌尔乌尔”的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是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敌人是束冠布衣的汉人平民!他们在自己哀伤的囚歌声中缓缓地走出阵前。他们是一群囚犯!当萨满们的呼麦停止时,突然变得寂静,战场上随即传来了指挥官进攻的命令。这些毫无组织与军事素养的囚犯们便开始朝守军阵地突击。
这支特殊的部队就是伊邪泉车组织的“囚徒军”。这些人原本是河北各地的囚犯。伊邪泉车将他们从狱中拉出来,给他们武器让他们与自己的同胞作战。伊邪泉车告诉这些囚犯。如果他们作战不力,将会直接牵连他们的家人。如果作战立功,他们不但能重获自由,还能获得封赏。这倒是让那些重罪的囚犯看到了希望。对于那些罪行相对较轻的囚犯来说,他们的人生至此遭到了绑架。他们不想对自己的同胞举起利刃,或者因为害怕战斗以及将来被定为叛乱者而不愿为胡人作战。但在他们被拉进军队的这一刻这个罪名便已经深深烙印在他们身上。所以那些心存善意的囚犯中有些人便想方设法从这里逃脱,他们当中一些人甚至为了不连累家人直接告诉亲友赶紧携家带口逃离河北。不过,大部分的逃兵都被抓回来遭到了毒打。一些人在绝望中选择自行了结他们不幸悲惨的一生。
至于那些剩下的囚犯,他们毫不费力地便成为了胜利者。也走上了目无法纪的狂徒之路。伊邪泉车将他们的罪行全部减轻一级。他将自己的酒都搬出来与这些囚徒们分享。在酒精的作用下,连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都狂热起来。
带着这股狂热,他们无所畏惧地冲向黄义山的阵地。
“准备射击!”黄义山立即命令他的部队开始射击,但他的部下们则告诉他“他们是布衣平民!”
这位将军告诉他的士兵们不要有一点犹豫和迟疑,立即射击。安德县外的阵地上立即飞起无数箭矢。“囚徒军”中的一些人立即中箭倒地发出哀嚎。
这些身着布衣的人痛苦的场景立即动摇了黄义山的守军,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担心这些“平民”中可能有自己的乡亲便开始私下减慢射击速度。守军阵地的射击立即变得更加零散无力起来。
轲荔槐立即抓住机会命令他的精锐骑兵洛瑰勇士进行冲锋。
面对胡人的全面进攻,黄义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命令部队先撇下这些“平民”向胡人骑兵射击。他希望通过强有力的火力将这些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平民”吓跑。恢复火力的守军倒也确实给予了胡人骑兵很大的杀伤,但并没有吓跑“囚徒军”而是使他们顺利突进守军阵地,与守军短兵相接。他们虽然战力低下,但守军每杀伤一名囚徒心理便会产生很大的压力。反过来,他们每次造成对方的伤害便会士气大振。因为伊邪泉车告诉他们只要对五名敌军造成杀伤便可免罪赐爵。所以在此消彼长中,阵地侧翼的火力渐渐停滞。胡人骑兵突破侧翼防线。所有东侧的汉人部队都被调动起来。
牛畦立即下令骑兵发动突击。此时杨信的羽林军的前锋也已经与胡人交战,但主力部队仍在迂回中。
伊邪泉车见到身后出现的汉军旗帜大吃一惊。正当他要立即率军败退的时候,轲荔槐拉住了他的马:“我军兵力雄厚单于为什么要撤军,我军此时撤军必然大败。霸业覆灭。如果我们攻克守军阵地,敌人全军动摇,我们就能反败为胜。”
伊邪车泉毫不犹豫地在野心与恐惧之间选择了前者。同时他也感到轲荔槐也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将来一定会是他的阻碍。但眼下,他也到了放手一搏的时刻。于是他也让自己的精锐翰娄瓦萨带头冲向牛畦的骑兵大军。鲜卑全军更是不惜一切地向主阵地进攻。密集的箭矢下,伤亡的胡人士兵几乎将各个沟堑填满。朱固的部队正竭尽全力。胡人骑兵则勇敢无畏,即使前方必死无疑,也高叫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不少骑兵摔落马下也依然拔出武器继续前行。他们也为自己这种罕见的作战方式付出了巨大代价。战场正面死伤无数,有的尸体堆叠起来甚至有土垒那么高。但是他们也取得了进展。此时囚徒军已经在汉军侧翼开通了好几处通道。胡人大军源源不断地从防御缺口涌入。
牛畦在见到翰娄瓦萨后非常吃惊。他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多接近汉人骑兵装备和战力的匈奴人骑士。黄义山的守军将士也极度震惊,他们眼前的胡人士兵也装备了甲具。远处的敌人由于有甲具保护只能等待距离接近再进行射击。但此时后面的敌军正如潮水涌来。在守军看来一群平民反常地与胡人并肩作战同自己生死相搏。这简直是乾坤逆行,末世降临。他们所承受的巨大压力终于在胡人攻占了最后一处土垒时让他们心理崩溃。
汉军士兵纷纷开始后撤,黄义山全力阻拦也无法阻止自己部队的溃败。侧翼的溃败使得战线立即被压缩。
杨信的部队已经击败敌人,正在包抄。外围的牛畦军正在与敌军交战,而且略占上风。然而转眼之间,他便看到安德主阵地的守军正在被敌人追赶狼狈逃跑。很快,主阵地已经被敌人攻占。己方部队发现阵地丢失顿时士气大跌。
轲荔槐抓住机会迅速收集散乱的部队将汉军逐个围困。之后胡人骑兵开始行进,逐渐加速。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旋转的圆环。这使得牛畦的部队内心惊恐,他们知道,这是胡人最擅长的战术“死亡转轮”。任何部队如果没有充足的补给或者援军很难从这重重围困中挣脱。于是纷纷违抗命令逃离战场,他们逃得越快,伤亡就越大。
见到败局已定,牛畦为了防止引发更大的崩溃便命令部队撤退。他甚至忘了通知杨信安德的失败。轲荔槐率军穷追不舍。他们毫不费力便追上了步行的汉军。将他们包围,消灭。
杨信在他的合围中途突然收到了部下报告安德失守的消息。他惊愕,随后懊悔万分。痛恨自己不能拯救天下。悔恨之后,他也不得不随牛畦军一起收整残军退出战场。
夕阳下,汉军旗帜东倒西歪,胡人正忙于将这些旗帜捡走。汉军的尸体和胡人的尸体混在一起,有些相互堆叠。失去主人的战马站在主人的身边,地下头正试图将主人唤醒,或是静静陪伴。胡人士兵正从遍地尸体中寻找还活着的同伴,将他们扶起或抬起。受伤的汉军士兵则挣扎着爬起来,实在爬不起来就艰难地爬行。爬了也不知道多远,速度逐渐减慢,直至一动不动。从此再也不动。被胡人士兵拉起来的汉人伤兵或被俘士兵悲怆地看着战友在死亡线上挣扎。远方再次响起了萨满呼麦的歌声。远处的胡人士兵正在宰羊祭祀祖先庆祝他们的胜利……
安德之战给中原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这场战役中汉人阵营只有蹇鸾(玄羽)和他的舞亭守军获得了胜利。车骑将军、骁骑将军两位名将,特别是车骑将军杨信,人们视他为中原的希望。然而经此一战一败涂地。对胡人的两次作战全部失败。骁骑将军在准备充分,物资充足的情况下不但交战失利还损失了很多主战派将领。骁骑将军的先锋大将黄义山(云充)与他的阵地一起被敌人摧毁。同时阵亡的还有护边将军郑邈(林业)、偏将军孟宁(子威)、护军校尉赵配(公度)、步射校尉郗钦(令豫)、左校尉李珪(荣成)。同时督营将军华飞(机虎)、捕虏将军[5]伍奋(伯瑜)。左中郎将毛琳(永高)、别部司马傅爽(子午)、军长史侯利(升益)、都尉淳涣(公谦)受伤,部队伤亡两万余人,连牛畦本人也差点被敌军俘虏。他所率领的骁骑军从此一蹶不振。军中再无人敢率军出战。南匈奴和鲜卑拓地千里。胡人军队甚至南渡黄河袭略东南部沿河地区。中原未受到侵袭的广大地区包括南部地区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北方胡人的可怕军事力量与亡国灭族的威胁。中原人至此在心中铭记了轲荔槐这个名字。伊邪车泉也正式登上舞台中心,成功迫使朝廷不得不重新审视他匈奴王的地位。
[1] 王莽河就是今宣惠河。是新莽时期王莽下令修建的一条河。民间相传也叫王霸河。
[2] 鹿角,古代的一种木制障碍物作为防御骑兵和步兵的工具。
[3]东汉尺的长度根据时期不同长度为23cm至24cm。四尺高的高度约为一米。
[4] "萨满"一词主要通行于欧亚大陆与北美大陆北方各民族中,史料记载古代北方诸多民族中存在萨满。目前中国北方辽宁、吉林、黑龙江、内蒙古、新疆,以及俄罗斯和中亚地区仍有萨满活动。萨满在古史中被记录为北方的“巫”。被人视为神与人的中介者,也有智者、晓彻、探究等其他含义。呼麦,是一种利用低沉的喉音歌咏的方式。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古匈奴人具有这种文化形式,但是与匈奴同期存在或者更早存在的萨满文化中至今仍保持着呼麦的传统。
[5]历史上确实有这个杂号将军,汉末名将李典曾任此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