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雪 ——The snow of ghosts

一
夜已深,双人床上,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你说人死后会变成鬼魂吗?”枕边的妻子已不是第一次在耳边问这个问题。
“会。”丈夫信誓旦旦地说。
“你觉得鬼喜欢下雨的时候出来还是下雪的时候出来?”妻子给的选项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丈夫愣住了,只说了一句“或许死了之后才知道吧”。
夜色太黑了,黑到丈夫都看不清妻子脸上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合她的意。
“你有听见敲门声吗?”妻子似乎转移了话题。
丈夫仔细听了一会儿。
“没有。”
“管他去,反正天那么冷,有人叫我也不想出去。”
妻子从被窝里探出手来,熄了灯。
雪夜,战争在双人床上进行。
二
老张过完年就27岁了,过去这一年里,他没有家庭,没有事业,只是漂泊。他讨厌自己像一只游魂一样,游荡在人间。所以27岁的老张给自己的规划是:要比26岁的时候更加适应这个世界。
要说早先,老张在档案馆有过一份工作,每天和秘密打交道。活人的秘密,死人的秘密,由纸入眼,由眼入心。
食物只进不出,人会便秘;秘密只进不出,人会抑郁。
老张抑郁了,晚期。随之而来的是失眠,把身体暴露在黑暗中使他不安,和《失眠人的艳遇》里写的那样,他必须睡在明明白白的灯光里。这样的话,即使他闭着眼,看到的也不会是一片纯黑。
如果再继续呆下去,老张感觉自己就快成为档案袋了。他果断辞了职,逃离了这个地方,他觉得只要自己离这里足够远,抑郁就跟不上他。逃走那天,老张25岁,天下起了雪。估计是老张在这座档案馆呆的太久,感知神经有点错乱了,愣是在雪里闻出了血腥味,他干呕了几下,最终还是吐了出来,地上的积雪又厚又软,吐出的残渣刚接触到积雪就陷到底层去了,上层的雪立马盖上,又是一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老张望着一地的雪白,心里想他的人生要重新开始。
三
小刘是一个背包客,喜好去一些稀罕的地方,寻找刺激,早先听朋友介绍说这附近有一座书城,而今来到这里,尽是失望,明明是一座坟场,糟心。
一个当地人从他身边走过,喊了他一句:“小伙子,别在这呆久了,当心出不来。”
“这儿闹鬼吗……”小刘想问一下的,环顾了四周,却并没有发现刚才叫他的人。
眼下正是冬至日,按照小刘老家的习惯,这天和清明一样,要到祖辈的坟前祭扫。现如今身处异乡,与这些浅埋于此的魂灵也算有缘,姑且在这里停留一会儿,祭拜一下亡灵。
说是祭拜,却无蜡烛、纸钱,也无白酒、焚香。雪一直下个不停,又打消了他清扫坟头积雪的想法,那就只能细阅那碑文,以示感怀。
细看才发现,埋在这里的人来头不小。
眼前的这座碑上面赫然写道:
Good friend, for Jesus' sake forbear.
To dig the dust enclosed here.
Blest be the men that spares these bones.
And curst be he that moves my bones.
把莎翁从圣三一教堂搬过来可累坏了吧。
往前走两步,这座碑上刻的是: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西风颂》的主人想必是钟情于莎翁的作品。而今凛冬已至,仿佛还能听到墓里的亡灵在吟诵他那成名句: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往右看去,邻居家的碑文写的是: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25岁是个坎儿,碑主人最终没能熬过肺疾的折磨,为自己写下碑文的感觉到底是痛快还是痛苦,小刘不得而知。
这一带葬的都是大文豪,看来死神在这里开办了一所文学院。
再往深处走去,小刘依次看到了死神开办的摇滚学院、科学院、以及幼稚园。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座坟场是分区域的,他不得不佩服这座坟场的设计者。
偌大的坟场,唯有那座孤冢,不属于任何一个区。它就立在一盏路灯之下,显得那样独立。路灯的光辉覆盖了坟头的一小块空间,雪花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反射的灯光打在他人的陵墓之上,又偷偷射进小刘的眼中。
小刘顺着灯光指引的方向,来到坟前,稍稍拨开积雪,看见深色大理石碑上,新刻了几列白字: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生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殁
先夫张丙炎之墓
妻 赵文菱

这碑文实在没什么看点,小刘想要离开。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倒没有发现,原来积雪已经厚到可以没过他的膝盖,在这么厚的积雪里挪动双腿着实是件难事。正想着,小刘脚底下貌似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用脚掌试探这东西的轮廓,一刻钟过去,试探的结果令他双腿发软,惊出了他一身的冷汗——这雪地里居然埋了个人!
四
漆黑的雪夜里
白昼成为流浪汉梦中的奢侈
袭入骨髓脑神经的寒冷
唤醒了寄居已久的老寒腿
这疼痛虽不及分娩
却较结石来的剧烈
三种痛都是那般
翻江倒海,缠缠绵绵
泪水早已在孩童时期流干
到底是江南地界
上苍也会落泪
沟壑纵横的面庞里
下了一场局部地区的雨夹雪
他是从外地一路流浪到这里的,是真正的流浪汉。暴风雪使他的老寒腿又发作了,痛不欲生的他看到这一片坟场的时候,他感觉这是上帝的某种暗示,他的命恐怕要交代到这里咯。
流浪汉知道,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法像这些人一样能有个碑。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有这漫天大雪做掩护,起码不是露尸荒野,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看看这里葬的都有谁?真当他流浪汉没有文化?走南闯北一辈子,早些年吃了不少没文化的亏,后来就开始学,在垃圾桶里翻别人不要的书看,几十年了,多少算个杂家。
莎士比亚、雪莱、济慈,还有那位棺材板压不住的牛顿,这里躺着的这几位都是天才,可流浪汉不想同他们住的太近,原因是他曾看过余光中一篇叫“鬼雨”的文章,里面有几句话让他印象深刻: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
千古艰难唯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
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
流浪汉自认为是不怕死的,他也不谈永恒之说,所以,若是与这些家伙做邻居,他担心自己会被他们带过去。
要挑一个好邻居,挑一个凡人,但必须是与众不同的凡人。
流浪汉一眼便看中了路灯底下的那座坟,爬了过去。
“张兄,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啊。”流浪汉感叹道,“这么有眼光的人命却不长,25岁就没了,是像那边那位老兄一样得病死的吗?”
“你生前应该是个好人吧,我可不希望和一个恶棍当邻居。”
“你定是怕黑的吧,否则为什么选择在灯下呢?这盏灯多像太阳啊,要是他会发热就更好了,你我就会暖和点。咳咳…”流浪汉咳嗽了几下,吐出一滩鲜红,嘴里已满是铁锈味,他躺了下来,“你不理我,那我就睡了……”
雪下的很大,不一会儿,便把那红色给染白了。
五
小刘这才想起刚才有人让他不要在这里逗留,拔腿便跑离了这片坟场。
雪下得这么大,小刘虽然带了帐篷,但是如果把它搭在野外的话,没准明天一早自己就被积雪给生埋了。他必须找一户人家借宿。
幸运的是,小刘望见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就有灯光,顺着它的指引,小刘艰难地走了过去。
是一个大宅子,宅院外有一扇旧式木门,门上面挂了一块用红漆刷过的木牌,看起来很新,上面写道: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这不是莎士比亚晚年作品Cymbeline里头的那首挽歌“Fear no more the heat o’ the sun”中的句子吗,房子的主人怎么会想到把它挂在门口?
不过里面亮着灯,肯定有人,不管那么多了,先求得一个避风所要紧。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
汪汪汪!吵醒了狗。
“有人吗!”小刘在叫喊。
没有回应。
咚咚咚!再次敲门。
汪汪汪!狗还在叫。
“有人吗!我是外地来的,想借宿一晚。”小刘再次叫喊。
依旧没有回应
……
宅主人把灯熄灭了。
听不见狗吠,听不见人叫。
四下已无半点光亮,空气也是黑色的。
六
“一个人?”
“嗯。”
“爹娘呢?”
“没了。”
“有妻室吗?”
“有过。”
“看的啥书啊?”
“死神档案馆。”
“XXXXXXX?”
“等你死过一次就知道了。”
“这也要保密?”
“是秘密,但这是你自己的秘密。”
“我最讨厌秘密了。”
“有没有看不见死神的人?”
“死神自己。”
“死神不照镜子吗?”
“不,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他怎么杀人啊?”
“死神不杀人,只渡人。”
“渡哪些人?”
“像你这样的流浪汉。”
“我不是流浪汉,我是旅行者。”
“一码事儿。”
“你说死神什么也看不见,那他一定是喜欢黑夜里出来吧。”
“他们活在纯黑里,不代表他们不喜欢雪白。黑夜或是白天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区别,只是对你有区别。”
“他们?死神不止一个?”
“死神是一种职业,当然不止一个。”
“越说越假。”
“但希望你假话真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