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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雪 ——The snow of ghosts

2020-05-01 10:45 作者:loop晓风残月  | 我要投稿

夜已深,双人床上,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你说人死后会变成鬼魂吗?”枕边的妻子已不是第一次在耳边问这个问题。

“会。”丈夫信誓旦旦地说。

“你觉得鬼喜欢下雨的时候出来还是下雪的时候出来?”妻子给的选项和以前的不一样了。

丈夫愣住了,只说了一句“或许死了之后才知道吧”。

夜色太黑了,黑到丈夫都看不清妻子脸上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合她的意。

“你有听见敲门声吗?”妻子似乎转移了话题。

丈夫仔细听了一会儿。

“没有。”

“管他去,反正天那么冷,有人叫我也不想出去。”

妻子从被窝里探出手来,熄了灯。

雪夜,战争在双人床上进行。

 

老张过完年就27岁了,过去这一年里,他没有家庭,没有事业,只是漂泊。他讨厌自己像一只游魂一样,游荡在人间。所以27岁的老张给自己的规划是:要比26岁的时候更加适应这个世界。

要说早先,老张在档案馆有过一份工作,每天和秘密打交道。活人的秘密,死人的秘密,由纸入眼,由眼入心。

食物只进不出,人会便秘;秘密只进不出,人会抑郁。

老张抑郁了,晚期。随之而来的是失眠,把身体暴露在黑暗中使他不安,和《失眠人的艳遇》里写的那样,他必须睡在明明白白的灯光里。这样的话,即使他闭着眼,看到的也不会是一片纯黑。

如果再继续呆下去,老张感觉自己就快成为档案袋了。他果断辞了职,逃离了这个地方,他觉得只要自己离这里足够远,抑郁就跟不上他。逃走那天,老张25岁,天下起了雪。估计是老张在这座档案馆呆的太久,感知神经有点错乱了,愣是在雪里闻出了血腥味,他干呕了几下,最终还是吐了出来,地上的积雪又厚又软,吐出的残渣刚接触到积雪就陷到底层去了,上层的雪立马盖上,又是一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老张望着一地的雪白,心里想他的人生要重新开始。

 

小刘是一个背包客,喜好去一些稀罕的地方,寻找刺激,早先听朋友介绍说这附近有一座书城,而今来到这里,尽是失望,明明是一座坟场,糟心。

一个当地人从他身边走过,喊了他一句:“小伙子,别在这呆久了,当心出不来。”

“这儿闹鬼吗……”小刘想问一下的,环顾了四周,却并没有发现刚才叫他的人。

眼下正是冬至日,按照小刘老家的习惯,这天和清明一样,要到祖辈的坟前祭扫。现如今身处异乡,与这些浅埋于此的魂灵也算有缘,姑且在这里停留一会儿,祭拜一下亡灵。

说是祭拜,却无蜡烛、纸钱,也无白酒、焚香。雪一直下个不停,又打消了他清扫坟头积雪的想法,那就只能细阅那碑文,以示感怀。

细看才发现,埋在这里的人来头不小。

眼前的这座碑上面赫然写道:

Good friend, for Jesus' sake forbear.

To dig the dust enclosed here.

Blest be the men that spares these bones.

And curst be he that moves my bones.

把莎翁从圣三一教堂搬过来可累坏了吧。

 

往前走两步,这座碑上刻的是: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西风颂》的主人想必是钟情于莎翁的作品。而今凛冬已至,仿佛还能听到墓里的亡灵在吟诵他那成名句: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往右看去,邻居家的碑文写的是: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25岁是个坎儿,碑主人最终没能熬过肺疾的折磨,为自己写下碑文的感觉到底是痛快还是痛苦,小刘不得而知。

 

这一带葬的都是大文豪,看来死神在这里开办了一所文学院。

再往深处走去,小刘依次看到了死神开办的摇滚学院、科学院、以及幼稚园。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座坟场是分区域的,他不得不佩服这座坟场的设计者。

偌大的坟场,唯有那座孤冢,不属于任何一个区。它就立在一盏路灯之下,显得那样独立。路灯的光辉覆盖了坟头的一小块空间,雪花慢悠悠地飘落下来,反射的灯光打在他人的陵墓之上,又偷偷射进小刘的眼中。

小刘顺着灯光指引的方向,来到坟前,稍稍拨开积雪,看见深色大理石碑上,新刻了几列白字: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生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殁

先夫张丙炎之墓

赵文菱

这碑文实在没什么看点,小刘想要离开。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倒没有发现,原来积雪已经厚到可以没过他的膝盖,在这么厚的积雪里挪动双腿着实是件难事。正想着,小刘脚底下貌似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用脚掌试探这东西的轮廓,一刻钟过去,试探的结果令他双腿发软,惊出了他一身的冷汗——这雪地里居然埋了个人!

 

漆黑的雪夜里

白昼成为流浪汉梦中的奢侈

袭入骨髓脑神经的寒冷

唤醒了寄居已久的老寒腿

这疼痛虽不及分娩

却较结石来的剧烈

三种痛都是那般

翻江倒海,缠缠绵绵

 

泪水早已在孩童时期流干

到底是江南地界

上苍也会落泪

沟壑纵横的面庞里

下了一场局部地区的雨夹雪

 

他是从外地一路流浪到这里的,是真正的流浪汉。暴风雪使他的老寒腿又发作了,痛不欲生的他看到这一片坟场的时候,他感觉这是上帝的某种暗示,他的命恐怕要交代到这里咯。

流浪汉知道,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法像这些人一样能有个碑。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有这漫天大雪做掩护,起码不是露尸荒野,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看看这里葬的都有谁?真当他流浪汉没有文化?走南闯北一辈子,早些年吃了不少没文化的亏,后来就开始学,在垃圾桶里翻别人不要的书看,几十年了,多少算个杂家。

莎士比亚、雪莱、济慈,还有那位棺材板压不住的牛顿,这里躺着的这几位都是天才,可流浪汉不想同他们住的太近,原因是他曾看过余光中一篇叫“鬼雨”的文章,里面有几句话让他印象深刻:

莎士比亚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诗,没有一首不提到死,没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

千古艰难唯一死,满口永恒的人,最怕死。

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热烈,也愈怕丧失它。

流浪汉自认为是不怕死的,他也不谈永恒之说,所以,若是与这些家伙做邻居,他担心自己会被他们带过去。

要挑一个好邻居,挑一个凡人,但必须是与众不同的凡人。

流浪汉一眼便看中了路灯底下的那座坟,爬了过去。

“张兄,你可真是挑了个好地方啊。”流浪汉感叹道,“这么有眼光的人命却不长,25岁就没了,是像那边那位老兄一样得病死的吗?”

“你生前应该是个好人吧,我可不希望和一个恶棍当邻居。”

“你定是怕黑的吧,否则为什么选择在灯下呢?这盏灯多像太阳啊,要是他会发热就更好了,你我就会暖和点。咳咳…”流浪汉咳嗽了几下,吐出一滩鲜红,嘴里已满是铁锈味,他躺了下来,“你不理我,那我就睡了……”

雪下的很大,不一会儿,便把那红色给染白了。

 

小刘这才想起刚才有人让他不要在这里逗留,拔腿便跑离了这片坟场。

雪下得这么大,小刘虽然带了帐篷,但是如果把它搭在野外的话,没准明天一早自己就被积雪给生埋了。他必须找一户人家借宿。

幸运的是,小刘望见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就有灯光,顺着它的指引,小刘艰难地走了过去。

是一个大宅子,宅院外有一扇旧式木门,门上面挂了一块用红漆刷过的木牌,看起来很新,上面写道:

No exorciser harm thee,

Nor no witchcraft charm thee.

Ghost unlaid forbear thee;

Nothing ill come near thee.

这不是莎士比亚晚年作品Cymbeline里头的那首挽歌“Fear no more the heat o’ the sun”中的句子吗,房子的主人怎么会想到把它挂在门口?

不过里面亮着灯,肯定有人,不管那么多了,先求得一个避风所要紧。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

汪汪汪!吵醒了狗。

“有人吗!”小刘在叫喊。

没有回应。


咚咚咚!再次敲门。

汪汪汪!狗还在叫。

“有人吗!我是外地来的,想借宿一晚。”小刘再次叫喊。

依旧没有回应

……


宅主人把灯熄灭了。

听不见狗吠,听不见人叫。

四下已无半点光亮,空气也是黑色的。


“一个人?”

“嗯。”

“爹娘呢?”

“没了。”

“有妻室吗?”

“有过。”

“看的啥书啊?”

“死神档案馆。”

“XXXXXXX?”

“等你死过一次就知道了。”

“这也要保密?”

“是秘密,但这是你自己的秘密。”

“我最讨厌秘密了。”

 

“有没有看不见死神的人?”

“死神自己。”

“死神不照镜子吗?”

“不,他什么也看不见。”

“那他怎么杀人啊?”

“死神不杀人,只渡人。”

“渡哪些人?”

“像你这样的流浪汉。”

“我不是流浪汉,我是旅行者。”

“一码事儿。”

 

“你说死神什么也看不见,那他一定是喜欢黑夜里出来吧。”

“他们活在纯黑里,不代表他们不喜欢雪白。黑夜或是白天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区别,只是对你有区别。”

“他们?死神不止一个?”

“死神是一种职业,当然不止一个。”

“越说越假。”

“但希望你假话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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