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未央】原创丨从节气到节日:岁时竞争中的清明节大逆袭(下)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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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寒食一头剥离上巳,另一头带动清明,那么清明作为节气本无机会发育为节日,并将为上巳节长久笼盖。这才是常态。其命运与夏至之于端午、处暑之于七夕、霜降之于重阳,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同。
寒食清明二元结构,既在礼俗事象上各有分工,在气质格调上也便判然不同。
寒食主闭,禁火是也。清明主开,改火是也。
寒食主死,墓祭是也。清明主生,郊游是也。
阴阳相济,相反相成。
有闭,则必开。有死,则必生。
寒食、清明,各据生死一端,两者之间是一条转生的甬道——出死,入生;起死,回生。

▲ 四灵正宫 龙见东方
龙是生命的胚胎。(详论见《复活:惊蛰龙抬头深蕴天人之约》)那么天龙即苍龙七宿的运行周期,即昭示世间万类生长收藏成住坏灭的生命周期。
二月龙角见,龙抬头,或跃在渊,则四象各归正宫,四季轮回重启。三月龙心见,大火出,见龙在田,则寒冬尽去,生命复活。循着心宿二的黄道大周期,人法天,迎新火,其天人意蕴与冬至、元日等量齐观。

唐以冬至、元日、寒食为上三节自有其天文根柢。复活是漫长、艰难而坚定不移的跋涉,从来不是一蹴而就。
十一月冬至,对标日之回归。
正月元日,对标月之正朔。
三月改火,对标火之昏见。
大火星即大辰。日月辰相接力,每双月一节点,这是复活的节奏。

天人合一,无分东西。
寒食清明二元结构,与西方受难日复活节双生结构,深度会通乃至互为镜像。
这不是偶合,而是天文降及人文的必然。
在小亚细亚,犹太教历以尼桑月逾越节为岁首。尼桑月即中国历三月,即上巳-寒食-清明所在月。2023年逾越节为4月5日,正是清明。2023年复活节为4月19日。逾越节英文Passover,字根pass指推移,字根over指从一端翻转至另一端。何物翻转,何以推移?复活节英文Easter,“东方”何事,堪称复活?
苍龙心宿二以中国历二月旦时向西沉坠,以三月昏时从东复升。
翻转逾越之义在焉,东方复活之义在焉。

▲ 犹太历-格里高利历对应图
逾越节纪念摩西率犹太人出埃及,抵达应许之地迦南。在这人文叙事背后应该还有更深的天文底子。而Easter亦或留存着火历纪年其东方来源的远古记忆。
大火星,西坠为终,东升为始。自冬至、元日、二月二以来一连串开新节点接续至此功德圆满,天火昭昭,大地人间新火燎原。

▲ 4月20日4:30 南天星空 大火西坠

▲ 4月20日21:00 东天星空 大火东升
在欧洲,自古及今的篝火习俗与改火密切相关。
从东欧到西欧,从北海到地中海,从五朔节期间的德国与凯尔特苏格兰,到复活节前夕的天主教与东正教国家,无论古老的自然宗教还是基督教,无论凯尔特祭司德鲁伊特抑或耶路撒冷东正教牧首,都指向相同的意涵,并基于灭旧火、降新火的共通底层。
实际上,复活的人间意象正是篝火的重燃与圣烛的光明。光明既降,寒冷驱离,继之以狂欢。
华夏文明同此理。

▲ 东正教 • 复活节

▲ 凯尔特 • 五朔节

▲ 日耳曼 • 五朔柱

▲ 复活节 • 篝火


寒食墓祭游赏宴乐,为朝廷所明令禁断。礼者,宜也。礼就是要合时宜,进退有节。既需导向应然,齐之以礼,且需发乎本然,和之以中。岁时自运春秋,人生常有悲欢。草木代谢,孝子吊亲,当悲者悲。春情畅达,岁美人和,当欢者欢。
有送往,才更需迎来。
有沉郁,才更需明丽。
有低徊,才更需昂扬。
于是寒食之后,民心民情只待清明,既已改火,百无禁忌。清明上河,咏而归。

▲ 惠风归咏图

郊游踏青自不在话下。不仅如此,上巳会男女亦为清明收纳。
以孟棨《本事诗》的讲法,博陵崔护赴京赶考,于清明日游长安城南,得遇少女。只见她独倚小桃斜柯,婉然伫立。崔护内向,少女含羞,两人相对无语。就此一别经年,再未相见。直至来春又清明,崔护念起此情,再访城南,却见门墙如故,空锁春深。乃于门扉上写下《题都城南庄》。

崔护的故事绝非孤例。当我们从唐诗稍拓展至唐传奇,便发觉“博陵崔书生”清明艳遇,那实在是一系列玄怪小说的大母题。以至于道不清,崔护究竟是博陵崔书生的现实祖型,抑或是崔书生文学群像中的虚构一员,似真似幻,迷离难辨。

▲ 少女独倚小桃柯

▲ 题都城南庄
实际上,在中古门阀加速陨落的中晚唐,明明出身世族却已不得门荫而只能前赴后继投身科场的年轻士人,何止崔护一人,又岂止崔护一代?
每一个博陵崔书生,都是历史的真实。他们纷纷然游闯长安邀取功名,却蹉跎尘埃,穷困潦倒,湮灭无闻,只留下清明时节情爱与玄怪杂糅的凄婉故事。
人面桃花,黄粱一梦。

▲ 太平广记 • 第六十三卷 • 崔书生

▲ 太平广记 • 第三百三十九卷 • 崔书生

崔书生系列在在讲述着青年男女清明爱遇的相似演义。这些女子姿色妖娆自不必论,还无一例外地非仙即鬼。崔护城南庄少女,看似是人,其实亦鬼。少女见门上题诗,抑郁而死。崔护亲伏床前,感恸悲呼。少女开目苏醒,死去活来,也是从阴转阳,由鬼化人。
在这一类型叙事中:男女交与阴阳交相叠加,其实质即寒食叠加上巳。女子亦人亦鬼,这是寒食墓祭主题的文化基底。女子死而复生,这是清明复活主题的文化基底。男女郊游野恋,这是上巳崇祀高禖野奔不禁的文化基底。
从慎终追远对标寒食,经送死迎生对标清明,到生殖驱动对标上巳,崔书生类型叙事本身即是清明节内在结构发育成熟的隐喻——清明节前统寒食,后统上巳,既是时序上的前后枢纽,又是意涵上的自然衔接,终成生态位上的居中整合。

▲ 桃花依旧笑春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由此往下——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收录并改编宋人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许宣清明节上保叔寺塔烧香,返城搭船遇见雷岭扫墓归来的白娘子,暗生春情。当真百年修得同船渡,一段奇缘就此展开。
《金瓶梅》西门庆死后头一个清明,吴月娘与孟玉楼上坟祭拜,随后便寻一处高阜饮酒望景。这一望不要紧,却与李衙内彼此凝望,望出一段改变孟玉楼后半生命运的好姻缘。
《聊斋志异》此类小短篇就更多了。《青凤》讲耿去病清明上墓,救下一只小狐,抱归家,这才发现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少女青凤。《红玉》讲冯相如妻卫氏清明上墓,为乡绅宋氏看中,上门殴伤冯相如,强取卫氏女。此虽为反例,却仍是点了清明会男女的题。无论闺女还是人妇,但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清明墓祭在外出事的风险着实太大了。

▲ 许宣 白娘子

▲ 孟玉楼 李衙内

▲ 耿去病 青凤
由此向上——
溯及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姜嫄履帝武敏而孕弃,叔梁纥野合颜徵在,汉武帝灞上祓禊初见卫子夫……从死去到复活,从朽灭到再生,上巳节的古老传统化入清明节里,生生不息,绵亘古今。
至此,清明与上巳,不仅时令基本重叠,文化生态位也已完全重合,形成了不共生的竞争局面。
从寒食一头看,因着寒食的压抑,清明的释放与狂欢更契合社会心理需求,因而更加人情所向,大势所趋。从上巳一头看,上巳是千年的老干,清明是蘖生的新枝。“下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清明节以新代旧,归并上巳,也是情势使然。

▲ 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

▲ 姜嫄履帝武敏而生弃


有了改火赐火、上巳归并的加持,寒食清明二元结构更加不均。寒食倘能守住禁火墓祭基本盘,则尚不至于失位。但问题就出在这。
祭祀本是需要用火的。
人死后,精气上升为魂,肉体下沉为魄。魂有灵有知,魂与魄中,尤以魂为重要。故以祼礼酹酒下潜于魄,以煙祀熏香上闻于魂。

▲ 汉未央 • 清明祭 • 奠酒

▲ 汉未央 • 清明祭 • 奠香

火本具炎上属性,萧草与牲脂混合燔燎生成的气嗅亦盈盈上烝,因火以烧化,藉此为灵媒,乃可达“行神之所”。否则,无以通神。
因此,不用火的祭祀终究不到位,未能通神。但寒食禁火,墓祭偏不能举火。如此便与人情相违。

▲ 汉未央 • 清明祭

供奉纸钱却不得烧,唐人心里并非没有想法。
纸钱惟烧化方能奏效的共识,早已深入人心。
在寒食的长时段演进与跨地域传播中,在魏晋佳节化与唐代假日化的一再嬗变下,无论因大火星而改火,或因介子推而禁火,巫祝禁忌思维与社会禁忌强制其总的趋势是淡化。
基于日常生活体验,大火星介子推虚无缥缈,无关人事,而无火烧纸钱倒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 寒食禁火 • 风吹旷野纸钱飞
于是,寒食禁火与祭祀用火之间,产生了越来越强的内在张力。
毕竟祭祀用火上接太古感通巫术,下应现实民众关切,才是真正的刚需。
一面是官方寒食禁忌走弱,另一面是民间烧纸刚需走强。那么寒食墓祭用火的突破,也就只是早晚的事了。
禁火是从民间上行的,解禁也是从民间先行的。

寒食野祭焚纸钱这等“闾阎鄙俚之事”,连五代的君王都跟着做了,足见积习成风,由来已久,唐时必已传开。宋代,火镰广为普及,野外取火的技术限制完全破除。唐代城市宵禁至宋废止,唐代寒食火禁入宋亦趋消解,寒食烧纸更加司空见惯。
以火观之,唐宋之变,可见一斑。

▲ 清明节 • 烧纸钱

禁火是寒食的核心事象。一个不再禁火的寒食节,便逐渐空心化,立不住了。清明前几日当然仍要墓祭,这无关寒食,三月墓祭古已有之。如今烟火之禁废去,寒食之名蜕去,点香烛,焚纸钱,人情畅达。
寒食清明二元结构是一个重心不断迁移的动态系统。从唐玄宗重寒食,以寒食统清明,到唐代宗寒食清明并重,禁火赐火各执一端,到此时进一步向清明倾斜,寒食益虚,清明益实,渐以清明统寒食。
唐宋数百年间,暮春诸节离合重组,升降沉浮,以至于此。
在寒食、清明的一再剥离与拆分后,终于分久必合。初分自上巳,终合至清明。上巳是父,寒食是嫁娶进门的母,而清明是上巳与寒食的儿。清明整合了寒食墓祭,整合了上巳禊游,从寒食的母体里分娩,又带着父的精血。
后来居上,完成了大逆袭。
薪火相继,实现了大传承。
至此,清明接过上巳的千年名器,加冕为集暮春节俗事象之大成的岁时王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