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动物共居的村庄

那时候，土坯房还没有被推倒重建。建造土坯房所用的砖是由黄粘土和茅草嚯嚯均匀后固化而成的。年岁久远，土坯房的外墙上少不了东缺一小块，西陷一小点。在这空缺凹陷处就会成为某种小动物的巢，也会成为那群猫嫌狗弃的小毛孩子们的一项游戏。这个游戏主要在春天进行。每年的这个正当好的时节，大人们忙着翻地播种，狗子们忙着在田埂边交媾，蜜蜂们忙着在油菜花田里采蜜，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繁忙起来。当然，除了一群没得丁点正事可干的小毛孩子。这群小毛孩子会趁着大人们在地里劳作时，手里拿着个透明玻璃罐，还有一根随地捡来的小树枝，便去挨家挨户掏藏在土泥砖凹陷处里的蜜蜂了。过程通常是这样的，先在一面外墙上寻找有孔洞的地方，再掏出那根捡来的小树枝，戳进孔洞里，试探里面有无蜜蜂，若是戳到软物，并伴有翅膀扑哧扑哧的声音，这时，再用树枝沿着孔内边缘处绕圈，由边及里，搅得蜜蜂不得安生，无奈只得离家飞走，可谁料，洞外正有一只洗得锃光瓦亮的玻璃瓶口正对着它飞走的洞口呢。被装进玻璃瓶里的蜜蜂也无甚用处，但却可以叫一群孩子开心一整个下午，或许还有夜晚的梦乡。如果碰巧撞见大人回家来，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呢？毛孩子们四散奔逃，大人只在原地听着他们身后欢快的笑声。在招猫逗狗又猫嫌狗弃的年纪，你能拿他们干什么呢？

村里人家的猫猫狗狗是十分常见的。为了一窝老鼠，家里先后养了几只猫。每只猫的脾性总是大不相同。有一只猫行事沉稳低调，看似每日悠闲地躺在屋顶上晒太阳，实则已经收藏了一打的老鼠尾巴。在奶奶收拾墙角间隙时发现了那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尾巴，惊呼着告诉家里人这个消息。那天下午，奶奶特地炸了鱼，而我们也彻底对这位低调的收藏家改观。虽然之后我们未曾在原地找到老鼠尾巴，但我们知道，它一定将它的收藏品放在了其它地方。后来的另一只猫就大不一样了，行事颇为高调，间或的发现它踩着一只老鼠在人眼皮子底下慢条斯理地啃着，就像是在进行一场表演。我们也总是以一种异常尊敬的态度对待这场表演，不靠近、不发声。待主角将吃剩的头颅仍置一边，蹲坐着给自己洁完面，再仰头迈着轻盈的脚步离开后，我们就将那颗头深埋进土里当大地的饲料。猫猫们来来往往，我已记不清家中曾喂养过多少只，又因何不见了。我会在某一个放学回家的下午问奶奶，家里的那只猫怎么不见了？好几天都没看见它了，可能是跑了。有些猫猫不屑于与我分享它们轻盈又傲娇的一生，于是成为了出走的娜猫；有些猫猫乐于与我分享它们的一生，却又总会因为各种内外因而不得。终归是我太弱未能护住它们，也从未意识到某个行为下便成全了一次丧失。关于丧失这件事情，我想三哥会比我记忆深刻，那条陪伴他好几年的大黄。是的，村里总会有好些只名叫大黄的狗，就像小王子星球上会有几千朵名叫玫瑰的玫瑰一样，三哥给其中一只大黄搭狗窝、喂骨头、带着它绕着村庄跑，于是，那条大黄成了三哥的大黄。如果大黄看家护院的本领不要太强，出口的速度不要那么迅速，或许它能安稳地走完它的一生。某一次过年回家，翻看到儿时和大黄一起拍的照片时，我问三哥，我记得大黄陪了我们好几年，它后面怎么走的。三哥说大黄是被卖掉的，经由自己之手。预感到会被卖掉的大黄已经提前跑到后山上去了，是奶奶叫三哥把大黄叫回来，因为大黄只听三哥的话。三哥或许预感到某些事情不对劲，但小孩子总是很难违抗大人的命令，威胁哄骗是很常用的手段。我没再继续问下去，我知道那只由三哥养大的大黄再由他亲眼看着被抓走的大黄是童年记忆中的一块疮疤。我甚至卑鄙地庆幸还好那时我不怎么记事。

有时候懒怠的什么都不想写，有时候又想提笔把生命中的滴滴点点都记录下来。那些在回忆中闪烁的片段，经历时未觉特殊，而人的大脑总要将过去切碎再加工美化。于是人顿觉回忆里的事物在闪闪发光，发光的那一刻又再提醒你，别忘记我，快把它写下来。我是有这样的想法的，关于我生命中的那些重大的失去，可我至今未能提笔去写外公。那个总是在早上就拎我和我哥起床的人，清晨最适合背书，早饭后当完成作业，下午可以随意玩，他在门口摆两根凳子教我们学习时总会这样说。我虽从未见外公给学生讲课，却总在外公身上看见古板又温柔的教书先生的影子。我和哥哥总是偷懒耍赖，不予配合，看着外公拿我们无可奈何的样子后得逞地偷笑。我想外公是生气的，气我送他入葬时未曾严肃以待，以至于这么多年我从未再次梦见他。唯一的一次梦见是送外公入葬后的当晚，梦里外公在家门口追着我和哥哥跑，神情是严肃和生气的。醒来后和哥哥说起这个梦，哥哥说我也做了相同的梦。该怎么解释这种巧合呢，所以外公大概真的是生气了。死亡是什么呢？九岁的小孩会怎么回答？九岁的小孩应当已经知道死亡意味着一个人再也不会醒过来，他会被埋起来，然后你再也看不见他，但九岁的小孩却无法预见这种生命中消失后一个人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也无法理解这种死亡的悲痛。这种懵懂会在以后慢慢变得清晰，但她却永远丧失了悲痛的时机，未能及时发作的情感会在岁月中变成长久且漫长的忧伤。我会写下来的，在我有勇气找家人谈及外公生前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