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卜洵《灰色马》(鲍里斯.萨文科夫《苍白战马》) | 中卷(十一)
八月十五日
我又想到依梨娜了。她在什么地方?我问我自己。她为什么不想寻找我?她不知道我的结果如何,怎么能活着?那就是她不爱我之证。她已忘记了我。她的接吻是假的。但是如她一样的,眼睛决不会假。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什么。我已见到她的爱情的快乐;我也听到快活的说话。我要她,我要来取了她去。也许这不是爱情。也许明天她的眼睛朦胧了,她的笑声,我向来那样喜欢的,会反而恼我。但是今天我是爱她的,我不管什么明天。现在,这个时候,她站在我眼前,似乎她实在在这里一样。我能够看见她的黑的辫发,她的脸的平滑的外形,她的莹洁的玫瑰色的两颊。我叫她,我向自己反复叫她的名字。我们的时候立刻便要到了——这是最后的,必是最后的……我能见她不能呢?
八月十七日
我们明天再在街上要击总督。如果我能够祷告,我便要祷告了。
八月十八日
爱尔娜第三次预备炸弹。在三点钟时,我们已各立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两手拿着一个匣子。我要走一步,匣里的东西必要震动了一下。我在大街的左廊上走着。温热的空气里有秋天的气息。在早晨时,我已经看见枝头有几片黄叶。乌云在天上奔驰。雨水时时滴下几点来。
我非常谨慎,恐怕有人要冲我……有许多只眼睛在街角及行人道上探望着。我假装没有看见。
我转弯过去。街上非常清静。我很怕总督的车正在这个时候跑过去。我不能确定能否辨认他的车。如果我不快快地跑上便如何呢?……
我在街上走来走去,约有半点钟。当我第三次走到方场与钟楼的转角时,突然看见临近修里加夫的家宅,有一阵尘土从地上迸射起来。一条灰黄色的烟,边缘是黑色的,漫成烟囱的形式,布满全街,同时我又听见那熟悉的奇异的铁的响声。一个马车的马被这响声一惊,前足立了起来。一个妇人戴着大黑帽,正在我前面走着,一受惊便坐在道旁了。一个警察脸色变白了,静立了一刻,才向这声音爆发处奔去。
我向修里加夫的屋奔去。街上仍旧是碎玻璃和烟的气息。我完全忘了我的匣子,匣里的东西,很紧速地冲摇那匣壁。我听见哭声,我已知道:这一次他是死了。
一点钟以后,记载这新闻的号外,已在街上发卖了。
我把这张新闻纸拿在手里,我的眼睛因激动而润湿了。
佛尼埃设法从监狱里寄一封信给我们:
“我没有死,这是违背我的志愿的,我离车三步,把炸弹直向车窗抛去。我看见总督的脸。他看见我时,赶快身体向后一靠,举起双手,保护自己。我看见那部车怎样地炸成粉碎:烟与碎木片飞溅在我脸上。我躺了下去。当我立起来时,我四面一看,看见衣服的碎片,看见那尸身躺在一二步外。虽然血从我脸上流下,我外衣的袖口也被烧掉,但我没有受伤。我走过去,但是隔了一刻,有一双强健的手从后边把我捉住了。我不反抗。他们把我带走了。
“我尽了我的义务了。我等候他们审判,平静地等受死刑的执行。我想即使能设法逃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在已做这件事后再活着。我拥抱你们,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和同伴们。我全心灵地感谢你们的爱与友谊。
“再会,朋友们,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些话:‘我们因此看见上帝的爱,因为他为我们而牺牲生命;我们也应该为后人而牺牲我们的生命。’”
佛尼埃另外附了一封信给我。他写道:
“你会奇怪。怎么我一个常常讲爱的人会决心去杀人,做出违反上帝与人的罪恶。
“我没有选择。如果我有真信徒的纯洁而天真的信仰,那就完全不同了。我知道:世界不能用刀枪来救——但须用爱,并且须用爱来统治它。但是我心里感得我没有力量为爱之故而活着,我明白我能够而且应该为爱之故而死。
“我对于我所做的事并不杆悔,但是也不快活。我的血使我痛苦,我知道仅仅是死,是不能赎罪的。但是我也知道:‘我就是真理,就是大道,就是生命。’人类审判我,我可怜他们,但是我必须受神的审
判——我坚信着。我的罪过极大,但是耶稣的慈悲也是无限的。
“我吻你。愿你快活,十分快活……
“但是记住:‘不爱的人,不知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我读了这些页香烟纸,我自问道:谁知道佛尼埃是对的呢?……唉,不对;今天太阳晒得很热,落叶沙沙……我在熟悉的路上散步,我灵魂里映耀着极大的快乐。我采撷秋花。我呼吸它们的消散的香气,我吻它们的灰白的花瓣。
我感得今天似乎是复活节。下面的预言,说来正像复活节的圣语:
“从天国的座上,来了一个大声说道:‘这事成功了。’”
我很快活:这事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