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论之部:(五)诗法与世法
平常人写凄凉多用暗淡颜色,不用鲜明颜色。能用鲜明的调子去写暗淡的情绪是以天地之心为心。——只有天地能以鲜明的调子写暗淡情绪,如秋色红黄。以天地之心为心,自然小我扩大,自然能以鲜明色彩写凄凉。

一切世法皆是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人在社会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此种诗人即使不讨厌也是豆芽菜诗人。粪土中生长的才能开花结籽,否则是空虚而已。在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豆芽菜,没前程。
后人以“世法”为俗,以为“诗法”是雅的,二者不并立,自以为雅而雅的俗,更要不得,不但俗,且酸且臭。俗尚可原酸臭不可耐。
雅不足以救俗,当以力救之。陶渊明“种豆南山下”(《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一首,是何等力,虽俗亦不俗矣。唯力可以去俗,雅不足以救俗,去俗亦不足成雅,雅要有力。
杜甫虽感到世法与诗法抵触,而仍能将世法写入诗法,且能成为诗。他看出二者不调和,而把不调和写成诗。陶渊明则根本将诗法与世法看为调和,写出自然调和。
王渔洋所谓“神韵”是排出了世法,单剩诗法。余以为“神韵”不能排出世法,写世法亦能表现“神韵”,这种“神韵”才是脚踏实地的。而王渔洋则是“空中楼阁”。
后人将世法排出诗外,单去写诗。世上困苦、艰难、丑陋,甚至卑污,皆是诗。常人只认为看花饮酒是诗,岂不大错!只写看花饮酒、吟风弄月,人人如此,代代如此,屋下架屋。此诗之所以走入歧途。我们现在要脚踏实地,将“世法”融入“诗法”!
抒情诗人是自我中心,然范围要大。抒情诗人第一要多接触社会上人物,人事的磨炼对做人及作文皆有帮助。另一方面是对大自然的欣赏。此则中国诗人多能做到。然欣赏要不只限于心旷神怡、兴高采烈之时,要在悲哀愁苦中仍能欣赏大自然。
大自然是美丽的,愁苦悲哀是痛苦的。二者是冲突的,又是调和的。能将二者调和的是诗人。
平常人写凄凉多用暗淡颜色,不用鲜明颜色。能用鲜明的调子去写暗淡的情绪是以天地之心为心。——只有天地能以鲜明的调子写暗淡情绪,如秋色红黄。以天地之心为心,自然小我扩大,自然能以鲜明色彩写凄凉。
常人甚至写诗时都没有诗,其次则写诗时始有诗,此亦不佳:必须本身是诗。
唐代初、盛、中、晚大大小小的诗人,多为本身是诗;宋人则写诗时始有诗,不能与生活融会贯通,故不及唐人诗之深厚。杜甫多用方言俗语,而写出来就是诗。客观上讲,“胸有锤炉”仍是皮相看法,未看到真处;盖诗人本身是诗,故何语皆成诗。
格物。《礼记·大学》:“格物在致知。”朱注:格,至也;格物,穷极事物之理。
文人也要穷极事物之理,说话才能通,思想不通比字句不通还要不得。
杜诗:
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春日江村五首》其三)
如此诗者,是真能格物也。“竹翠”“桃红”人人知,不算格物。“穷极事物之理”,理,文理、条理、道理。“交加”“烂漫”是老杜格物也。“交加”便是“翠”的“理”,“烂漫”便是红的“理”。
禅宗语录:“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
诗有六义:赋、比、兴、风、雅、颂。“物格”者,兴之义。作诗时要有心的兴发,否则不会好。兴,即inspiration(灵感)。鲁迅先生《彷徨》扉页题屈原《离骚》: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是物格。鲁迅先生受了此八句的启发,由此八句而在自己心中生出一种东西,是兴,是物格,用以象征近代人生观之进取、努力,而非哀乐、颓废。我们今天这样讲解,则又是“格物”了。
“格物”是向外的,“种竹交加翠”,见竹而说;“栽桃烂漫红”,见桃而说。“物格”是向内的,然后再向外,其“物”给我们一种灵感(不是刺激、印象,刺激、印象仍只是物),能“格物”且能“物格”,这样看东西、作诗,才能活起来。
诗要有心有物,心到物边是“格物”,物来心上是“物格”。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一如,此为诗前之功夫,如此方能开始写诗。
《文心雕龙·物色》:“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此“物色之动”,是生发之意,如草之绿、花之红、树木发芽。诗人所以写,不仅写花、写草,“心亦摇焉”。若仅有“格物”,没有“物格”,不能活动。
吾人读书,也当如此,否则是读死书。鲁迅先生读《离骚》,以其中八句题《彷徨》扉页上,立即《离骚》便活起来了。这样才不是读死书。
心——内、精神,物——外、物质。平常心与物总是不合,所谓不满意,皆由内心与外物不调和。大诗人最痛苦的是内心与外物不调和,在这种情形下出来的是真正的力。外国诗人好写此种“力”,中国诗人好写“心物一如”之作,不是力,是趣。一是生之力,一是生之趣,然此与生之色彩非三个,乃一个。生之力与生之趣亦二而一,无力便无趣,唯在心、物一如时多生“趣”,心、物矛盾时则生“力”。
“风与水搏,海水壁立,如银墙然。”是矛盾,是力,也是趣。由苦而得是力,由乐而得是趣,然在苦中用力最大,所得趣也最深。坐致、坐享都不好,真正的乐是由苦奋斗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