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崛起：斩首 第八章（一）斩首
早在黎明之前，阿卜杜拉·安瓦便已从他无光幽室的床上起身。寂静之庭中有的是豪华的居所，但安瓦避开了它们。野兽造成的可怖损害让他学会了谦卑。
所有星语者都是盲人，但他们中极少有人真正无法视物。有人能从预见到的事件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世界，通过预知未来来了解周边的环境。更强的人能看到他人眼中的景象。有些人将世界视作灵魂之光的炫目倒影，有些人能感受到来自往日的回声，从精神上将自身编织进宇宙的网络中。他们命运凄惨，许多人不断遭受着可怖幻象的侵扰。
作为星语厅之首，阿卜杜拉·安瓦是一位非凡的传心者。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人们的思想对他而言就是一本敞开的书本。他的世界充满了形态各异的幻影，活物的灵魂在其中编织出一幅详尽的地图。
安瓦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一张真正的面孔，相关的记忆也已经随着悠长的寿命烟消云散。肉体之美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所能看到的是心灵之美。灵魂在他眼中闪烁着光芒，每一个都是由无数细丝构成的网络，随着思想的运转不断脉动。善良之人的灵魂是白色的，不那么高贵的人则倾向于红色。蓝色意味着极大的悲伤，暗黄色则意味着身负重担。只有极少数灵魂纯粹而坚定，大多数人是千万种颜色的混合，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通过人类精神之光的反射，安瓦勾勒出了物质世界的形状，尽管这很呆板，而且到处都是他心中幻想出的蓝色与黑色。这幻象不仅方便了他的生活，更掩盖了永不止歇的亚空间中极度的混乱。大多数传心者不如他幸运，他们每时每刻都要直面宇宙中最恐怖的真相。
而高于一切的，是星炬的光辉。永恒灯塔的光辉如烟雾般散落在泰拉的岩石上，灵魂的篝火将帝国联系成一个凝聚的整体。在他小时候，星炬的炽焰令他辗转难眠，它所代表的事物令他恐惧不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已成为了他最大的安慰。
只有他自己的灵魂为他照亮了道路，灵魂之光从他住所周边的事物中汲取着含义。作为忏悔的一部分，他解散了所有的仆人。他半是看，半是摸索着走向自己的水盆，猛地把脸扎进冰冷的水中。液体灌满了空洞的眼窝，使他头骨发冷。不适感很好，他拿起毛巾，擦干了脸。然后，他气喘吁吁地清洁了身体，前去祈祷。
六角结界的奥术图案在他身边闪烁，定义出寂静之庭的走廊。通过结界背后阴暗的墙壁，他看到了遥远而微弱的灵魂闪光。灵能者们是星炬的燃料，这些更普通的存在以自己的方式闪耀着光芒。
更近的地方，晦暗到几乎没有闪光的机仆在壁龛中沉睡。安瓦听说大脑清除要比死刑更为仁慈，他们错了：机仆的灵魂被束缚在僵死的血肉与金属中，其命运远比真正死去，回归灵魂之海要更加糟糕。
随着长杖与地板碰撞出一连串脆响，安瓦徒步往导师礼拜堂走去。这是庭院中最大的一间屋子，里面满是花费巨大、由精神活性物质打造、只有盲人才能看到的艺术品。安瓦走到帝皇伟岸的雕像前跪下。
安瓦是一个天生有灵的人。他早年间的生活就是不折不扣的奇迹：一个常人永远无法见到的世界向他敞开了大门。黑船夺走了他原本的世界，并以另一个更深邃的取而代之，他用双眼为代价，换得了触碰神明的机会。帝皇毫无疑问是神圣的，安瓦曾亲眼所见，那炽烈的灵魂如骄阳般掩盖了群星的光辉。他年轻时见过的任何雕像都无法描述帝皇本质之万一。对那短短的一瞥，安瓦至今仍能感到无边的幸福。他满足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尽最大的努力达到了所能攀登到的顶峰。
星炬厅的沙克是安瓦的好友，他更加强大，甚至足以在光辉中护住自己的双眼。沙克在担任要职前过着享乐的生活，安瓦虽然始终是一位禁欲的僧侣，但却从未怨恨过对方。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嫉妒的情绪了。他很满意帝皇为他选择的角色，即使是泡在议会厅的疯人院中时也未曾放松过自己的工作。他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困惑目睹了高领主之间荒谬的权力纷争，他与沙克、纪伯伦（行商浪人发言人）达成了同盟，只为避免落入和他们一样疯癫的状态。他将政治留给其他人，对自己井然有序的一亩三分地心满意足。
他赞美帝皇的赐福，一遍又一遍低声吟诵感谢的祷词。
但他本应做得更多，他本应更加警惕。
多年来，安瓦始终志得意满，而最近，痛苦取代了满足。在夜深人静时，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能否预知到野兽的崛起。绿皮的吼声汇聚地很缓慢，给人的感觉就像以往发生过无数次的简单亚空间扰动。这种风暴可能会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也可能持续数千年，尽管如此，它还是能够忍受的。但情况有所不同，他本该想办法找出扰动的来源。直至野兽发起进攻时，它的目的才暴露无遗，随后，兽人的怒吼就淹没了他的专家，使通讯陷入混乱。
如今，亚空间再次风平浪静，但兽人的怒吼并未消失，而是如风暴过后的雷霆一般隐匿在远方。安瓦内心充满恐惧，就像风暴一样，野兽可能再度归来。
“我会看到它的到来，吾主。我发誓下次会的。”他低声说：“我会更加警惕。”
他拉下兜帽，解开上半身长袍。安瓦将高领主的华丽服饰束之高阁，换上了朴素的绿色星语者制服。他将瘦削的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拿起一根鞭子，它由圣林园中稀少的白桦木制成。这是无价之宝，是他留在身边的唯一的放纵。
他开始第一次忏悔。
“为了失职的过失，我祈求您的宽恕。”他喃喃自语，薄木与肉体碰撞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安瓦忍住了痛苦的叫喊。
“为了失职的过失，我祈求您的宽恕。”他换了一边，抽打着自己的左肩。
每一天，他的后背都因鞭打而疼痛难忍。他强迫自己从寂静之庭来到帝国皇宫的星语厅办公室。在那，他会花好几个小时，坐在收讯长椅上，解析来自整个帝国的信息。它们大多因亚空间震荡而失真，时序混乱更是屡见不鲜。
安瓦仍然天赋异禀，尽管时光飞逝，他的解析能力仍远强于最年轻与最优秀的星语者。他做到了，一个又一个讲述着毁灭、恐怖与野蛮的故事经他之口呈现于人们面前。
这是他的第二次忏悔。
他祈祷这一切能赢得帝皇的宽恕。
他知道他不配。
“为了失职的过失，我祈求您的宽恕！”他打的越来越厉害，声音越来越有力。
“为了失职的过失——”
极轻柔的脚步从石砖上传来，打断了他的祈祷。盲人的听力并不比常人更强，但他确实更加注重双耳转达给他的信息。
“谁在那？”他转过身，最近的灵魂之光也在数个房间之外。礼拜堂中仅有他一人，但他仍然不停大喊：“这是星语厅之主的礼拜堂！谁在那？”
死寂。无人回应。没有人能瞒过他的视野。可为什么恐惧仍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摸索着长杖站了起来，袍子挂在腰间。无用的双眼在房间四周扫视，比肉眼更强大感官捕捉不到任何讯息。结界与奥数图案闪烁着，不满的面容凝视着下方。
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第二视野中泛起一阵涟漪，结界上的银线发生了扭曲。它开始移动，并且越来越近。最终，它化作黑洞，吞噬尽所有的光明。
“叛徒。”轻柔的声音撕扯着安瓦的灵魂。
“不，等等，我不是叛徒。我是帝皇忠诚的仆人！”安瓦踉跄着后退，直至脊背痛苦地撞上祭台的边缘。
“我们是帝皇的正义，我们是帝皇的审判。”周围响起了机械的嗡鸣，那是金属虹膜打开的声音。武器在嘶鸣中达到了最大功率，让安瓦的牙齿痛苦地颤抖起来。
只有一种可能。一名丘利萨斯刺客：与寂静修女们相同的生物。这些无魂者们降生，被掳走，受训练，并最终打磨成针对灵能者的杀手。这些可憎的东西能像吹灭蜡烛一样熄灭灵魂之光：“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范格里奇为什么不派你们去对抗兽人？为什么现在才让你们现身？你说我不忠？那大导师算什么？”
一个暗淡的光点显现在头顶的空气中：绝对的漆黑，吞噬时间、空间与灵魂的虚无。安瓦感觉自己被它拉扯着，这感觉痛苦至极。绝对的恐惧淹没了他年迈的心房。
“求你，求你。”他抽泣着：“我知道。我……我知道。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会的！我已经学到了教训。尽忠职守还远远不够，我必须超越帝皇的期望！我现在知道了。”安瓦从祭坛上滑下，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告诉大导师，我知道我疏忽了。我很抱歉，我很羞愧。”
他的双眼无法哭泣，也无泪可流。
“你有罪。”贱民说。
一道黑暗的光束划过灵能视野，并与安瓦的前额相连。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失明了，一切美好的感受都被逐出体内，唯余痛苦仍在。他的灵魂被从躯体中慢慢抽出，就像一条原生的，被拉长的神经。
安瓦的口舌与思想一同尖叫。他最后的灵能嘶嚎从礼拜堂中爆出，击晕了方圆五百米内的每一个人。
丘利萨斯关闭了她的敌意反射镜。安瓦的灵魂化作虚无，仍保留着生机的尸体跌倒在地。他的命运远比死亡更加凄凉。
当他的侍僧与护卫赶到礼拜堂时，丘利萨斯刺客早已飘然离去。今晚，她还要去拜访另一位灵能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