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都市的节奏”——三宅唱回顾展活动&影片随想

被日本电影评论家莲实重彦列入“日本映画第三次黄金期”导演名单的三宅唱导演在1999年就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短片《1999》，但直到2010年，其的第一部长片作品《无路用的人》才姗姗来迟，随后的《回放》让他首次入围了洛迦诺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在不太为人所知的《驾驶舱》与《密使与看守人》后，2019年推出了两部影片分别是《野性之旅》和《你的鸟儿会唱歌》，其中后者使得他声名大噪，2022年的《惠子，凝视》则进一步入围了当年的柏林电影节奇遇单元。

2023年夏天，三宅唱导演的影人作品回顾展在中国大陆的多个城市举办，其本人到场并深度参与映后交流也给了更多内地影迷深入了解他的契机，出于对其作品的喜爱，笔者也在大银幕上看到了其从来没有大规模发行过的作品以及重新观看了其部分作品。在大银幕的硬件规格和三宅唱本人到场交流的加持下，笔者对于三宅唱的影片也有了全新的认识和理解。本文将围绕于笔者对于本次影展活动的整个参与感想和对于观看的几部三宅唱作品的感想来展开。三宅唱与其同辈的滨口龙介导演相比，影响力仍大部分局限于亚洲地区，本文还将连带部分地对于这个问题做出自己的回应解答。

《八月八日》是三宅唱为自己的长片《你的鸟儿会唱歌》所拍摄的测试短片，在13分钟的时长中，影片内容基本上只是展现了女演员石桥静河在室内吃饭、吹风、与友人通话及编写剧本等活动。松弛的日常状态在这个对日常的“还原”中异常重要，石桥静河需要在其中摆脱被指派任务的使命感，以绝对自然的姿态拥抱这个其身处于其中的空间。毫无疑问，石桥静河做到了这一切，影片里的“家”作为一处未被镜头显要强调的室内空间，被石桥静河以日常的生活动作所拥抱，其也潜在地被人物的身体反应激发出自己“舒适”、“亲近”等特质。石桥静河最后面对电脑不断斟酌敲打剧本台词的部分确实在观感上较为难熬，但某种程度上这种煎熬也是一种剧中创作人创作焦虑的传达，所以在这里，一种感受状态的传达未必能够与观众的感官达成正比。

在之前两次观看《你的鸟儿会唱歌》时，关注点在于影片整体的气氛营造，三宅唱抽空环境与线性逻辑，进行了一种人物的纯情绪状态表达，同时他还舍弃了那些可供深层解读的符号文本，更专注地在一个个空无一人的夜晚或黎明的大街上，以人物的运动构合着灯光与天光映出的色彩，来为人物的每一次游荡寻找到一种情绪表达影像出口。而这一次在大银幕观看《你的鸟儿会唱歌》，关注点几乎主要集中于人物的状态和关系。深觉柄本佑这个角色彰显了诸多所谓“后现代”式的症候，他懒散、没有热情、没有目标追求，身体与心理时刻处在变化之中，其一切行为和选择的理由都难以被理清和捉摸，以他为核心所串联起的三人关系同样也变得飘浮不定。此外，柄本佑的角色从未正面表达过自己对于他人的感情，而染谷将太的角色又时刻在主动对石桥静河表达着自己对于与其相处的喜爱，从最终的选择结果来看，石桥静河角色的选择无疑是在影片整体的朦胧情调中投下一处稳定的基点，无论青年们如何迷茫、无所事事，他们还是都试图在混乱的变化之中抓住那些可以被紧紧握在手中的稳定，还有那些直接的外部情感获取与反馈。

《野性之旅》是三宅唱与日本山口市艺术中心的合作项目，从纪录片面貌开始的本片在之后的发展中开始渐渐模糊纪录片与剧情片之间的边界，人物时而面对镜头直接说出自己的个人信息与心理，时而如同摄影机不在场一般自然地进行自己的日常。但这种模糊影片类型定义边界的做法又带来了什么呢，个人答案是并没有带来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也可以间接地回答三宅唱为何没有在世界评论范围内引起巨大的重视。在我看来，三宅唱总是在竭力通过自然的事物的状态和运行本身来彰显自身，而并非通过一种文化含义的连接和覆盖叠加来使得自然的素材强制地被拉进一套早已在人们心中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赋予这些自然事物更多一层的文化意义，这种处理几乎人为地为原有的表层存在披上了一种厚度，更进一步地，让这种厚度可被揭露解读的可能性直接面向广大观众及评论者，而对于符号的主动读解行为也就可能赋予影片某种可以被大众所称道赞许的所谓的“深刻”与“广度”。而三宅唱也就是在“反其道而行之”，他总是在尽力地消除这种自然表层事物可能会被赋予深度符号意义的过程的影响，让事物在影像中只是成其为本身，电影所可能具有的厚度和意义在这里也就失去了文化符号构成的支持与依托，而这种深度意义获取的困难与缥缈某种程度上也是三宅唱难以在世界范围内取得重大关注的原因。

《无言日记·2018》是三宅唱导演在“boidマガジン”（日本一家日记连载网站）上上传连载打包集结而成的影像日记。全片60分钟没有任何语言，内容全部由三宅唱导演在2018年一年间通过iPhone所拍摄的日常影像构成。影片声音全部为影像的原有自然声，没有后期的影像声音加工，自然的原生影像片段连接让一般的观众会认为本片不过如此，这与我们能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的普通的日常生活记录影像有何区别，而本片的真正可贵之处其实就在于每段影像的观察角度与趣味，我们得以在这里窥见三宅唱在长片中所显露出的对生活的洞察力，生动与静谧的美都在他的镜头下熠熠生辉，这之外，剪辑在本片中也是极为重要的存在，那些粗糙的手机直收声音和按时间顺序任意组合的画面本会是极其突兀地连接，造成观看的混乱与不适，但事实是，所有彼此冲突与异质的影像被平稳流畅的连接，其之间的裂缝被难以察觉地填补起来，剪辑在这里看似只是做以简单的连接，但却又在不经意间抹平了影像之间的“凹凸”，让它们跨过障碍在流动之间跳跃。

关于《惠子，凝视》，本人之前也有长文评价提及，重复的部分不做赘述，此次大银幕观看观察到了更多关于惠子作为盲人的生活细节：首先是其使用“闹钟”的起床方式，手机响铃之后惠子并未有所反应，但手机响铃后随之带动的风扇转动吹风让惠子的身体感知到了空气的流动，如此才唤醒了惠子的身体；其次是敲门的细节，在敲门声中惠子也是毫无反应，但随着敲门声整个房间开始不断闪烁闪光灯，刺眼的光才提醒着惠子有人在敲门。以上两处细节笔者在电脑上观看时都未有所察觉，如此也印证了大银幕观看电影的必要性。本月15号西安还会放映本片，希望感兴趣的影迷一定不要错过这次宝贵的大银幕观看机会。

最后，关于这次武汉三宅唱个展放映活动本身。放映活动是在武汉一处相对荒凉的艺术中心举办，场所的座椅与放映条件相比较专业的商业影院有着一定的差距，但正是因为其非正规放映场所的身份才能够让其“包容”这些可能并不会被“官方”所肯定的影片，这何尝不可悲呢。关于映后交流，在三宅唱导演敞开心扉的交谈中，笔者方才得知其大部分电影作品都并非其主动积极的创作产出，这些影片几乎都是由他人或机构带着已有的项目找到他合作才开启的，三宅唱直言其恰恰是在“命题”的范围限制之下才有着自己更好的思考与发挥，这一点确实是与我们的常规认知相悖。

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场《惠子，凝视》的映后交流中，主办方找来的对谈主持人是武汉当地著名top高校的一位教授，但与此名号相对应的又是其极为不专业的映后表现，以下列举出这位教授的几个提问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知道导演是日本人，在日本有着极为盛行的“宅文化”，有着被界定为“御宅族”的一群人，而中国国内现在也有着这样一批人群，请问导演对这个现象有什么看法呢。第二个问题是：我们看到这部影片的主角是一位女性，她并没有陷入到日本盛行的“宅文化”之中，在积极主动地走出户外看这个世界，请问导演在如今女性主义浪潮中将主角设置为女性是否有意在为女性群体呐喊呢。第三个问题是：我看女主的表演特别真实，真的特别像一个聋哑人，请问这个演员真的是一位聋哑人吗。第四个问题是：哎我看那个演馆长的那个演员长得特别像三浦友和，请问是他吗。在笔者诧异且愤怒于身为国内top高校的教授也能如此业余且对外界充满着陈旧、刻板的观念印象之时，全场的其他观众所给予的回应也都是无尽的大踏步退场、笑声与嘘声，这场映后比电影本身还要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