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短篇小说】一个难题

    “所以，我们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菲莉卡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实验室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菲莉卡，一个是维西。准确地来说，还有一台机器人（如果你愿意将这台机器人也当作人的话）。实验室中的两名年轻研究员也正是在为这个问题而烦恼：“这台机器人是否具有人类的智慧？”

    “如果它能做一些人类才能做事情，那么我们应该认为它也是一个人。”

    维西以一向冷静又柔软的语气向急性子的菲莉卡说道。

    “比如说我们该让它做什么呢？”

    “比如像运动、创作、甚至是高兴或哭泣。如果它是一个人，它应该能做到这些，否则它只是一台机器。如果它能像人类一样运动，那就证明它有像人类一样的‘运动能力’。如果它像人类一样拥有复杂的情感，那就证明它有像人类一样的‘思考能力’。而‘运动能力’和‘思考能力’正是人类的两大特征，没有机器能够灵活地做到这两点，就像那些工业机器人，它们只懂得按照人类输入的命令运行。”

    “好主意，那我们赶紧开始吧！”

    菲莉卡高兴地叫喊道。这种喜悦的心情甚至让人误以为这个主意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这些年来，菲莉卡和维西一直待在机器人研究中心里研究机器人，他和她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研究出具有人类智慧的机器人，现在，他们经过了刻苦的努力和研究，终于制作出了一个懂得“思考”的算法。他们很高兴地将这个算法安置在一台十分接近人形的金属机器人上。这个金属机器人的个子不高，外表也带有金属的独特光泽，但是十分漂亮，身体外层被涂上了接近人类皮肤的颜色。如果你忽略掉它的金属外壳和球形关节，它就是一个娇小的少女。菲莉卡和维西将它叫做FW01，F和W分别是菲莉卡和维西名字拼音的首字母。顺带一提，菲莉卡是一名美国华裔研究员，所以他的名字十分的独特。

    菲莉卡和维西现在将FW01带进了机器人研究中心专门设置给员工进行锻炼的室内运动场。他们正准备教FW01去打羽毛球，并打算从FW01的运动路径中判断它是否能像人类一样灵活。

    “首先我要教你抓拍子和挥拍子，希望你好好学。”

    菲莉卡摆出一副羽毛球教练的模样，尽管他也才学羽毛球不到三个星期，而且这些羽毛球技术都是维西交给他的。

    起初，FW01学的实在是笨手笨脚，它要么就是把拍子挥到别的羽毛球场上，要么就是不小心把拍子敲到地上，不过，在菲莉卡不耐烦地认真教导下，它逐渐学会了该如何抓拍子和挥拍子。不久之后，FW01也懂得了一些打羽毛球的基本步法。

    本来，这一切信息都是可以用数据直接输入的，但是如果直接输入数据，这不免会导致FW01的思维趋于僵化，至少菲莉卡和维西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们决定采用学习程序取代直接输入数据的做法。

    “我想我已经教得足够好了，”菲莉卡满意地对维西说，“它学的很快，但我希望它不是只懂得模仿。”

    “你们来一场比赛吧。”

    维西向菲莉卡提议。于是，菲莉卡和FW01来了一场人机对决。

    比赛的结果是这样的，菲莉卡完全胜过了FW01，因为FW01只懂得执行刚刚菲莉卡交给它的东西，一点也不懂得灵活变通。菲莉卡显得相当高兴，因为他赢得了羽毛球赛中的第一场胜利，以前他和维西打比赛时从来没有赢过。而维西则非常失落，她说：“或许我们的研究失败了。”这时，菲莉卡听到维西的哀叹后才回过神来，他立刻用温柔的语气安慰维西：“也许我们该多教点思维的方式给它。”

    “嗯，说得对，菲莉卡。”维西说，“FW01你应该变得更加灵活一些。”

    FW01歪着头，它显然听不懂维西在讲什么。

    “我说‘灵活’意味着你不要只去模仿，而是尝试将信息吸收后，进行随机的组合，然后再从随机的组合里挑选出适合当下的组合，这就是‘灵活’。”

    FW01点点头，它似乎听懂了维西这一个难懂的解释。

    随后，在菲莉卡和FW01进行的比赛里，局面产生了极大的变化。就第一场比赛而言，FW01总是把球打到球场的同一个地方，所以菲莉卡能够很轻松的接住，他甚至经常在脑海中闪过“或许FW01就是一个蠢货”的念头。但是，在第二场比赛中，甚至是之后的所有比赛中，在FW01理解了维西告诉它关于“灵活”的概念之后，FW01从来没有将球打去任何一个相同的地方。菲莉卡跑的满头大汗，但他永远也猜不到下一球会落在哪里。有时候，这个羽毛球是落在他的对角线上，他要死命跑才能追的上；有时候，这个羽毛球就落在他刚刚站的那个位置，但是他以为会又一次落到对角线上，所以事先向对角跑去，结果弄巧成拙。最后，菲莉卡倒在地上不顾颜面地哭了起来，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一个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羽毛球的机器竟然战胜了苦练羽毛球三个星期的他。

 

    “灵活不能代表一切！灵活不能代表它就有人类的智慧！”

    菲莉卡一边大声叫嚷，一边表达他的观点。他仿佛以为通过大声叫嚷就可以掩盖掉他输给FW01的事实，他仿佛以为通过贬低FW01就能够提高他的社会地位与价值。

    “但是FW01很有创意，它刚刚使用了许多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羽毛球战术。”

    作为资深的羽毛球运动爱好者，维西表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喜悦语气，虽然她仍然是几乎板着一幅面孔，但仔细可以看出，她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你说得对！它的确很有创意。但是造你这样说，色子也很有创意！因为它有六个面，你去抛它，每次朝上的面都是随机的！所以刚刚只能证明FW01很灵活，但绝对不能证明它有人类的智慧！除非……它能理解人类的情感！没错！人类的情感！情感是人类独有的！是人类的灵魂所在！但是……它至今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情感！”

    就在菲莉卡做出这份激情演讲的同时，FW01正默默地坐在羽毛球场的一角，看着一个摔倒的哭泣的男孩。这个哭泣的男孩正依偎在他母亲的身上，这个研究员母亲正很耐心地安慰着他。

    FW01不解地问道：“那个男孩为什么要哭？”

    它的声音里带有一丝人工合成的僵硬感。

    维西回答：“因为他摔倒了，所以会感到很痛。人类感到痛苦就有可能会流泪。”

    FW01继续说道：“但是他刚刚在跟朋友打羽毛球的时候也摔倒了好几次，而且每一次摔得都比现在摔得更重，但是，这个男孩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维西想了想，然后说：“也许他现在想向母亲撒娇。你要知道，人类的情感是很复杂的，尽管这个男孩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但是在朋友或陌生人面前‘逞强’，在可以依赖的人面前‘示弱’是人类常见的心理。如果，你想变得更像人类，你应该努力感受这些情感，努力分别这些人类的性格。”

    FW01点点头，之后便没再说什么了。

 

    维西和菲莉卡带着FW01来到音乐室（这个音乐室与运动场在同一层），他们按照计划希望让FW01创作一些什么东西。但很遗憾的是，无论是维西还是菲莉卡，他们都不懂得如何创作音乐，所以他们只能让FW01自己去看看书、听听音乐来学习一下。

    在FW01经过了一天的刻苦学习之后，它向维西和菲莉卡发出邀请，它说：“我已经创作好一百首歌曲了，希望你们能过来听一下。”这令维西和菲莉卡感到极大的震惊。100首！竟然只花了一天就创作了100首！这就连莫扎特或是贝多芬也不能做到。或许，FW01的智慧以及达到人类，甚至超越人类了，他们这样想到。

    一开始，维西和菲莉卡是带着极大的期待来到音乐室的，因为FW01的学习能力和创作能力都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期。可是，这种期待只是一种过分的乐观，这种过分乐观很快就转为了极度的失望。

    事后，菲莉卡表示，FW01创作的每一首歌曲都非常新颖，而且绝对不是从现有的歌曲中摘录下来的，但是，他无法承认这些歌曲是音乐，因为这些歌曲毫不连贯，响度飘忽，音色杂乱，简直不知道在唱什么、在演奏什么。可是，由于FW01的强烈要求，维西和菲莉卡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将这100首歌曲全部听完了，大概花了五个小时。

    在听完这100首歌曲之后，维西发了一整晚的高烧。虽然，维西的主治医生在菲莉卡追问下一再表示，这场高烧是因为维西吃了不干净的食物导致的，而不是听歌导致的。菲莉卡仍旧相信，维西的这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与FW01所创作的乐曲肯定有某种必然的关联。

    就在第二天，FW01向菲莉卡和维西再次发出了一份邀请，它说：“我又创作好了一百首歌曲，希望你们来听一下。”这份邀请再次给菲莉卡和维西造成了极大的震惊。100首！它竟然又创作了100首！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又要再一次去忍受折磨，自讨苦吃吗？

    我可不干！菲莉卡这样想道。但是维西则带着虚弱的身体表示“一定要去”。因为维西拥有作为研究员强烈的责任心，她想进一步观察FW01的行为。

    “那我替你去吧。”

    一个声音如此说道。

    然而，说出这句话的不是维西，而是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菲莉卡。菲莉卡以意想不到的勇气站了出来，他的内心在呐喊——一定要保护好维西——虽然这个呐喊只是在掩盖另一个不那么光彩的念头——我想在维西面前逞威风，好让她以后能更尊敬我。

    “不……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维西瞪大眼睛看着她，这个纯真又真挚的眼神忽然让菲莉卡感到自己是有多么的卑鄙。

    菲莉卡和维西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音乐室，可是他们在音乐室里并没有找到FW01，于是，他们再一次迅速地读了读FW01发来的邀请信。原来，FW01将演奏场所从音乐室换到了楼上的一个的音乐厅，那个音乐厅非常大，大到能够容纳超过半数的在机器人研究中心里工作的员工。

    菲莉卡突然感到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正向他袭来。

    “该不会……该不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糟了！那就糟了！一切就全完了！”

    他在前往音乐厅的路途上一直重复个没完，就像复读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那就糟了”。

 

    正如菲莉卡所预料的一样——一切都全完了。

    音乐厅中人山人海，来观光的人数甚至远远超过了音乐厅所能够承载的人数。许多研究员，以及研究员的亲属、朋友都站在音乐厅的过道上，等待着FW01演出的开始。

    这时，正当菲莉卡和维西推开音乐厅的后门时，后排响起了一片哗然声。

    “来了！来了！这两位天才研究员来了！”

    众人附和起哄。

    机器人研究中心的董事长非常高兴地走到他们面前，以极其自豪、十分满意的语气对菲莉卡和维西说道：“我没想到你们那么快就成功了，那么快就将‘具有人类智慧’的机器人做了出来！你们是我们研究中心的骄傲！是我们的自豪！”

    “喔——不！不是这样的！董事长！不是这样的！”

    菲莉卡立即用尽全力地摇头，拼命否认董事长对他们的过高褒奖。维西则愣愣地站在一旁，仿佛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如梦境般虚无缥缈。

    “你还谦虚！”董事长举起右手的食指指向天花板说道，“不准你们那么谦虚！你们应该骄傲！应该自豪!”他又将刚刚的夸奖重复了一遍。

    “我们研究中心的所有员工都收到了这份邀请——请到研究中心最大的音乐厅来欣赏菲莉卡和维西所创作的机器人FW01充满智慧的音乐演出。”

    董事长继续以愉悦的口吻复述着那个来自FW01的邀请信——只不过这个复述有点儿夸大其实。因为，FW01所发送的那个邀请里并没有用“充满智慧”的词语来形容这场音乐演出，只不过机器人研究中心的每一个研究员都是如此相信着——一个懂得创作音乐又懂得举办音乐会的机器人，一定是充满人类智慧的机器人。

    就这样，在这阵喧闹中，音乐厅中照在观众席的灯光逐渐变暗，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五彩斑斓的远光灯打在了舞台上。音乐会就要开始了。

    “完了，全完了！接下来在这个舞台上将要响起可怕的噪音！整整100首！然后这些噪音将会永远地烙印在每一位研究员的脑海中……以及董事长的……然后他们便会知道我和维西用了大量的研究经费创作了一个怎么样的呆瓜机器人，我们一定会被处分、降职、甚至是辞退！如果只是辞退，那到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糕的是我们仍需留在这个研究中心里，每天都听着其它员工对我们的嘲笑！他们会看不起我们，甚至会开始鄙视我们。完了，一切全完了！”

    菲莉卡以所有人都听不到的声音在不停地嘀咕。他每嘀咕完一段，都一定会在句末加上一句“完了，全完了！”

 

    事实上，这场FW01举办的音乐演出就结果而言，确实轰动了整个机器人研究中心。研究中心上上下下的研究员都在纷纷议论——菲莉卡，还有维西，这两名研究员究竟创造出了一台怎样的机器人。

    在那场音乐会结束之后，维西一直躲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不敢外出。因为她知道，只要她离开了这个实验室一步，只要踏出那么一小步，甚至是只要稍稍打开研究室的门缝，那么她一定会被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们追问个没完。

    因为，就这场音乐演出结果而言，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超出了众人所能想象的，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去描述好，只能引用机器人研究中心董事长的一句话——这是一场充满智慧的音乐会。

    FW01以非常出色的乐曲赢得了研究中心大多数人的嘉奖，而它俏皮可爱的性格则俘虏了所有人的芳心。在表演过程中，它曾在跳舞的过程中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个失误使它在站起来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儿心情沮丧，尽管它立刻强作欢笑地继续跳舞，舞蹈结束后还给观众们讲了个笑话，但是，每一位观众都知道它一定十分介意自己的失误。

    其实，作为FW01的研究者维西到现在还没弄懂这个机器少女FW01在性格上为什么会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明明在演唱会开始之前，维西和FW01的每一次见面，FW01几乎都没有流露过什么情感。

    “呼——维西！”

    菲莉卡推开实验室的门从研究中心的长廊走进来。

    “其他研究员也想见一见你。他们今天一天都在追着我问这问那，都在夸奖我有多么的厉害，FW01也被许多研究员围住(男性研究员占大头)，尽管我根本不想理会他们对我的夸奖，可是没办，他们都追着我，尽管他们根本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处，可是却追着我，唉，我根本不想理他们，他们却追着我！”

    菲莉卡以极其不屑的语气说道。在这里，需要加以说明是，这个菲莉卡说道“他们追着我”和“我根本不想理他们”的时候，都会装模作样的拉长语气，定要表现出他有多么的不屑与他们在一起。这种“不屑”其实恰恰揭露了他现在内心中存在着“我高人一等”的强烈优越感。当然他自己完全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自觉，甚至，还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谦虚了。

    “我不喜欢挤在人群堆里，更别说待在众人的目光下，我会晕的……而且……”

    “而且什么？”

    “一开始的那个难题。”

    “什么难题？”

    “就—是—说——这台机器人是否具有人类的智慧？”

    “这还用问吗？她比人类还要更像人类！FW01就是一名真正的少女，她实在太讨人喜欢了。现在研究中心的每个人都喜欢她。”

    “真的是这样吗？”

    维西以研究员特有的严谨精神追问。

    “是的！没错！你跟我来，你就知道了！我带你去见见现在的FW01，你一定会明白的。”

    “好吧……那我就去一下，不过会马上回来，啊！我还要戴个帽子，以免被人认出来。”

    维西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了实验室，跟着菲莉卡来到了FW01所在的地方，他们站在高台上年远远望着FW01。许多人站在FW01的周围，他们围着这个小小的机器人少女，问她各种各样的奇离古怪的问题。这个机器人少女有时候被逗得的哈哈大笑，有时候又捂住嘴忍住笑意，有时候又变得羞答答地拼命摇头——希望大家不要再继续问她这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维西静静地看着FW01，看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就像菲莉卡所说的，只要去见见FW01，那么你一定会明白，FW01就是一台具有人类智慧的机器人。

    是的，是这样的，没错——维西在内心坚定地说道。

    这时候，FW01似乎注意到维西和菲莉卡也来到了这里。FW01满心欢喜地朝他们那儿招了招手。

    FW01之所以会选择招手，这是因为“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的这项法则决定的，她的内部经过复杂的算法处理给她下达了这样指令，“你需要理会一下你的主人，以表示服从”。

    当然，她的内部算法又产生了许多的“理会”方案，例如说“歪过头笑一笑”，“满心欢喜地招招手”，“毕恭毕敬地鞠一个躬”等等方案，大概有上万种方案，而且，这些方案都是在一瞬间内计算出来的——这几天来，她对周围的人类行为进行了彻底的学习和分解。然后，FW01通过随机算法根据自身所在的环境、性格设定等等具体条件对每个方案进行了概率上的分配。

    例如说“满心欢喜地招招手”这个方案被分配了较高的实施概率。而“毕恭毕敬地鞠一个躬”这个方案因为与“俏皮可爱”的性格设定和“周围围着许多人”的环境条件的锲合度不高，所以被分配了较低的实施概率，最后FW01通过随机筛选决定使用“满心欢喜地招手”这个方案。

    她的这个方案如同内部算法所计算的那样——引起了周围男性研究者的荷尔蒙上升，让大多数女性研究者产生了“这个机器人好可爱”的想法，并且让主人维西放心下来，彻底地相信FW01是个具有人类智慧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