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人小说)去月球·献给你的故事-上
这是一篇关于《去月球》和《你的故事》两部作品的同人小说,委托人并非约翰,而是一个近乎原创的角色,灵感来源于小说《你的故事》,原作中对这个触动我的角色只提及了寥寥数笔,我结合自己的情感,参考了一些其他故事,丰满了该角色的背景和人生经历。
《去月球》和《你的故事》都发生在未来世界,人们可以在这个未来体验到虚构人生,所以我将这两部作品的世界观融合起来。我渴望原来作品中的那个角色可以得到救赎,也希望自己空虚的青春可以被幻想填满。
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封面来自AI)

第一章
“尼尔,你确定是在这里吗?我们已经等了足足二十分钟了!”伊娃·罗莎莉恩看着周围往来的各个国家的旅客,向她身旁的男子不耐地问道。虽然是疑问句,但尼尔·沃茨在每个字里都可以听出对方的责备。
“这个嘛……说不定机器人也有想休息的时候。”
东京羽田国际机场的出口处,两人周围来自不同国家的旅客都在来来往往地走着,还有一些穿着工作服的人员推着金属架车匆匆而过。在移动着的人潮中,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是驻足不前的。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领一个挂牌直接去前面的行李托运处找我们的行李呢?”
“伊娃,时代在进步,你知道的……科技的发展就是为了解放我们的双手,如果每个人都固步自封,那我们说不定也得失业了。”
“话虽如此,可你就不能注意一下效率吗?我就不明白,让机器人送一个行礼到这儿能需要多久……等等,尼尔,把你求助机器人送货的客户端给我看一下。”
沃茨掏出手机,切换到客户端的界面,举着手机,“喏,给你。”
“我看看……尼尔,你这个白痴!机器人早就已经到了!只不过它停在二层楼,就在我们的头上,你白白浪费了我们二十分钟的时间!”
“准确地说,是十五分钟,也许还更少,毕竟机器人抵达我们头顶也是需要时间的。”沃茨顶着罗莎莉恩愤怒的眼神收回手机,熟练地操作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一个靠着履带移动的小型货运机器人拖着个大大的集装箱来到了他们的眼前。
机器人胸口的摄像头转动着,转到沃茨的方向时,里面好像有一道红光闪过。“身份识别通过。服务对象:一条羊先生。”机器人身后集装箱的金属门慢慢打开,它伸出两条机械臂,将其中的行李慢慢地放在了沃茨面前的地面上。“服务结束。东京欢迎您,一条羊先生。”
机器人走远后,罗莎莉恩幽幽地说道:“你怎么会取这样的网名?它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世纪以前小孩子的乳名。”
沃茨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们还是快点走吧,让客户久等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一面说着,一面搬起了地上的行李,行李的重量使他不得不后仰着身体,“这玩意可真沉,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搬……”
罗莎利恩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操作着沃茨的手机在线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他们离开机场的时候,沃茨还在抱怨着。“我想我就不该为了这两千块的境外出差补助接下这个苦差事,要知道,海外订单从来都是由罗伯特和温特斯他们的部门负责的。”
“就当是一次出国旅行的机会吧。就算是罗伯特他们也很少能接到来自日本的订单吧。毕竟,西格蒙德公司在日本的市场份额几乎低至冰点了。”
“老实说,我刚开始听到这个订单来自日本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但看到委托人预约的时间是18年前的时候,我就一点也不奇怪了。那时候名叫‘义忆’的技术还没出现呢。不过她之后没有申请退还订金也挺出人意料的就是了。好了,出租车到了,我们先上车吧。”
在八月晚夏的室外举着那么沉重的东西走动了一会儿,沃茨已经汗流浃背。他把手中的行李放到出租车的后备箱中,和罗莎莉恩一起上了车。沃茨本想坐到副驾驶位,但开门后却差点一脚跨上司机的大腿——他没想到日本轿车的驾驶室位置会是反着的,只得灰溜溜地和罗莎莉恩一起坐到后座上。刚一靠上后座的皮制靠背,空调的冷气便如潮水般将所有的炎热一洗而空。
“去东京女子大学附属医院。”罗莎莉恩打开了无障碍交流翻译器,向司机报出了委托人的地点,得益于AI技术的发展,现在的翻译器几乎是同声翻译,且发出的合成音完全听不出和本人有什么区别。
车子发动后,罗莎莉恩就同沃茨继续谈论刚才的话题:“你刚刚说到了‘义忆’,你有了解过它吗?”
没等沃茨回答,出租车司机便接过了话茬,之前罗莎莉恩打开的翻译器到现在也没关。这个司机有着一个让人移不开眼的宽厚前额和看起来精心护理过的一小撇胡子,目光炯炯有神,说话时洪亮的声音和沃茨刚见到他时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在日本,每七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使用过义忆,在对义忆的看法上,从它诞生至今人们对它的评价一直存在两极分化。当然……我对它还是抱有感激之情的,如果不是使用了义忆,我可能直到现在还沉浸在丧妻之痛中吧。义忆能让我和她在虚构世界中重逢,哪怕明知道是假的,也还是让我重新对生活有了热情。”
“很抱歉让您想起了不幸的往事。”罗莎莉恩道着歉。
“没这回事。”司机爽朗地笑着,“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更何况,有义忆的存在,我和她可是天天都还在见面呢。说起来,现在法律建全之后,政府已经规定不能将现实中存在的人物编入义忆了,说不定我还得庆幸她离去的时间还算早呢……当然,这只是玩笑!”
“我有一个问题。”沃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语气,“一个国家有那么多的人选择给自己植入了虚假的记忆,在日常生活中难道不会引起混乱吗?在义忆推行了这么多年后,日本社会仍然能保持有条不紊,实在是令人惊讶。”
“混乱当然是有的。在义忆刚刚出现的那会儿政府可是把它视作毒品的哦,那个时候的义忆内容完全没有限制,据说花费两万日元就可以购置一份成为首富或者世界冠军的义忆。随后政府态度强硬地对义忆下了禁令,但想要从乏味的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段时间群众的抗议也十分激烈。后来政府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成立了专门为人们评估,并让义忆技工士为他们量身订做义忆的机构,还在法律中规定了义忆绝对不允许覆盖掉人们原有的记忆。正因为政府的一系列积极举措,才使得义忆在日本发挥的影响主要还是正面的。”
“原来如此。伊娃, 你不觉得有一天自己的工作会被义忆抢走吗?至少在日本在市场这一块,我们已经毫无胜算了。”
罗莎莉恩白了他一眼。“我们的工作不是创造记忆,和义忆的功能并不冲突,我们只是为委托人提供一个平台,让他们可以在记忆的一隅尽情地探索这个世界的无限可能,而这份体验,是完全由义忆技工士编造的义忆所不能给予的。”
“啊,恕我冒昧,敢问你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沃茨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罗莎莉恩,她心领神会地从包中翻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放在了副驾驶座椅上。
这时,驾驶位上的导航仪出声:“到达目的地:东京女子大学附属医院。谢谢你的惠顾。”
车子在路边缓缓减速,司机熄火之后,略有些遗憾地说道:“把你们送到这里就行了。”他这时才有工夫端详这两位外国乘客的名片:
伊娃·罗莎莉恩
西格蒙德公司劳模员工代表
最好的临终关怀计划
这次的人生由您选择
光是想象就让人觉得美好的职业,和自己处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呢。胡子司机想着,目送着二人走打开车门,从后备箱中取出他们的行李。
在出租车扬长而去的引擎声中,沃茨盯着手机上巨额的电子帐单,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某个列举了出国旅行绝对不能做的事情的排行榜上,“不要乘坐出租车”总是位列前五了,要是多来这么几次,我们这一趟就白干了。”
已经进入工作状态的罗莎莉恩在医院门口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运转。她从挎包中摸出关于委托人的纸质资料粗略看了会昨天特意划出的关键点,随口答道:“别担心钱的事,这种费用均摊就行。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工作做好。”
这次的委托人名叫牧条千代美,今年75岁,在半个月前突然中风,她独自居住在公寓,所以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24小时的急性康复期。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她将在眼前的这间医院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沃茨和罗莎莉恩在医院前台接受工作人员核验身份和探视登记后,戴上了医用口罩,又进行了一次仔细的消毒,这才被允许进入千代美的病房。
千代美的病房在神经科的重症监护区域,充满药味的白色长廊凉飕飕的,他们经过一个个面带戚容的患者或患者亲属的身边,神情也不由自主地肃穆起来。他们敲开了病房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除了他和病床上的千代美以外,病房内还有千代美的主治医生和一名护理人员。
在沃茨二人表明来意后,千代美的主治医生舟知隼斗面露难色:“很遗憾,牧条女士现在已经基本丧失了语言功能。不止如此,她还患有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又称老年痴呆,以下简称AD),即使她在生理上没有交流的障碍,也难以向你们清楚地表达她的情况。”
一旁的西装男解释道:“我叫铃屋光男,本职工作是一名律师。因为牧条女士无亲无故,所以政府委派我来担任她的遗言代理人。当初看到牧条女士和你们的合同后,也是由我联系你们的。当初牧条女士向你们预约服务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指明自己的临终愿望是什么,现在她的情况复杂,所以你们只需尽可能让她拥有快乐的一生就足够了,我们不会向你们追责的。”
沃茨二人望向病床上的千代美。她的身体干枯而瘦小,躺在柔软洁白的病床上时,好像陷在流沙中的一根树枝。她无神的双眼聚焦在任何事物上都是一沾即过,病房里来了两个新的家伙也不能使她提起半点兴趣。她爬满皱纹的嘴巴微微张着,多半是已经失去了控制脸部肌肉的能力。
“我想您可能是对我们的的工作有些许误解。我们能做到的,只是将她临终时的愿望与信念传达给人生伊始的那个时期。她会为了这个目标奋斗终生,并且她的努力一定会得到回报。如果我们无法得知她确切的愿望,这台机器就发挥不了什么用处了。”沃茨指了指他们带来放在地上的行李,这里面装着的正是用以将他们与委托人的精神连接起来以改写对方记忆的仪器。
“不管怎么样,我们也要尽力为她实现最后的愿望。她只是无法表达,并不是精神异常。我们要做的,就是从她的记忆中找到她想留给世界的东西就好了。”罗莎莉恩拍拍沃茨的肩膀,微笑着说。
“在这方面,你们才是专家。”铃屋律师说道,“对了,牧条女士在一个月前神智还算清楚的时候前也曾预约过一份义忆,不过义忆的制作周期通常在两个月至半年,所以现在她的义忆还没有制作完成。那位义忆技工士那里应该有为牧条女士订制的‘履历书’,也许在那儿有关于牧条女士愿望的一些线索。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联系。”
“好的,拜托你了。”沃茨也没推辞,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他们必须要在牧条千代美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找出她的愿望,让她能够不留一点儿遗憾地与这个世界告别。
“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开始工作吧。”沃茨从行李箱中取出他们的仪器,放到病床前的矮桌子上——这里原本放了一台电视机,但它的容身之所已被沃茨二人征用。他从仪器的箱子里拆出几个头盔,递了一个给罗莎莉恩,又将其中一个固定在千代美的头上。
在沃茨摆弄仪器的时候,一旁的舟知医生将一个智能手环交给罗莎莉恩。“带上这个远程医疗监测仪,它能让你实时注意到牧条女士的身体状态,希望你们能在她情况恶化之前完成所有工作。”
罗莎莉恩接过手环,向医生道了谢。“准备好了吗?尼尔。我这边已经完事了。”
沃茨对着那个仪器的虚拟键盘调整着一些参数,悬浮在空气中的全息屏幕上显示出千代美相关的一些信息,还有可供他们连接的记忆节点,但这些节点大部分是灰色不可选的状态。“快了,再等我一会儿……搞定了!现在,我就启动这个笨家伙。”
沃茨对着屏幕按下了开关,然后躺到了边上的长椅上面。仪器和三个人头上的头盔一起发出了让人联想到耳鸣的声响,随后,三个头盔的工作灯同时亮起了幽幽的蓝光——记忆成功连接了。
随着记忆的连接,沃茨二人的视角在一瞬间发生了变换。克服了空间转换带来的眩晕和不适感后,他们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夜晚东京街头的一间咖啡店前,街灯和霓虹灯交相辉映,咖啡店前写着“心之咖啡 Kokoro no Cafe”的木制挂牌显得模糊而朦胧。
“这里就是以千代美最后的记忆所构筑的一个场景了。想必她就在这间咖啡店里,我们进去找她吧。如果能在这里问出她最后的愿望,那就再好不过了。”说着,二人走进了这间“心之咖啡”店面,扑面而来浓郁的咖啡豆的香气让沃茨为之一振。“这店的咖啡豆选得真不错,如果这里不是一个记忆碎片的话,我真想来一杯拿铁尝尝。不过,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千代美女士有着跟我一样优秀的品位。”
罗莎莉恩环顾四周,店内的灯光柔和,被光线拉长的影子也是温柔的,和外面炫目的虹光形成强烈的反差。咖啡师傅在柜台后面忙碌着,用娴熟而灵巧的手法调制咖啡,让人看了觉得赏心悦目。寥寥几个顾客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享受着手中热气腾腾的咖啡。窗台处有一盆鲜艳的鹤望兰,在它的正下方,千代美老人正捧着咖啡,静静地望着窗外,她身前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
罗莎莉恩二人坐在了美代子面前的空位上。“店里还有这么多空位,为什么你们非得要坐在我边上呢?”千代美老人抬起头来盯着他们,直言不讳道。
“啊……是这样的,”罗莎莉恩找了个借口,“我们在做一个社会调查,我们想了解一些老人有什么愿望。”
千代美冷冷地拒绝:“不行,我不想回答。”
罗莎莉恩尽可能使得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恳切:“不好意思,这个调查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这也是为了能更多地了解老人的真实感受,这说不定可以解决你们的一些困难。”
千代美的态度没有一丝动摇:“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况且,你们只是想拿我打发时间吧?政府根本不会派两个外国人来处理这种事情,请你们离开吧。”
“您误会了……”沃茨还想说些什么,罗莎莉恩拦住了他。她叹了一口气:“重置吧。”
沃茨动用权限重新构筑了这个场景,一切都归于起点,他们也都回到了咖啡店的门口。
“她可真难缠,不过,为什么你要对她撒那种谎,伊娃?直接向她表明我们的身份不就好了吗?”
“你没注意到这间咖啡店看板上的时间吗?”罗莎莉恩指着店面前展示今日限定饮品的看板,上面用粉笔写着这个场景的日期——2054年8月,“这个时候西格蒙德公司都还没有成立呢,直接向她表明身份,恐怕又有一堆麻烦事。不过,眼下似乎只有这一种方法了。”
“麻烦啊……我从来没有想过AD患者的委托会这么棘手。”沃茨抱怨着,和罗莎莉恩重新坐回了千代美老人的面前。这次还没等她开口说话,沃茨就抢先说道:“千代美女士,接下来的事可能会让您感到有些恐慌,但请暂时保持冷静,我会向您一一解释的。”
他对着酒吧中的顾客一挥手,那些还在喝着咖啡的顾客的身形立刻变得透明,旋即消失不见。千代美虽然还没有说话,但她圆睁的双眼和急促的呼吸还是反映了她内心的不平静。“你们……是什么人?”她用颤抖的声音发问道。
“这听起来或许很匪夷所思,但我可以保证我接下来话语的正确性。其实,在未来的你订购了一项服务,这项服务可以通过改变人们的记忆,使其可以度过一个理想的人生。我们正是隶属您委托的公司,您可以称呼我们为‘博士’。为了得知您最后的愿望,利用您最后的记忆构造了现在的你。不幸的是,因为患上了AD,您失去了最后的这段记忆,所以您可能并不知道有关我们的存在。”
“原来是这样。”千代美老人沉吟着,看起来她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对身为虚构存在的自我也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慌,这比沃茨二人此前遇到过的所有怪老头们都快得多。“虽然我已有的记忆只到55岁为止,但我也能猜得出未来的我究竟会提出什么愿望,那一定就是改写我此前的全部人生。”
“什么?!你说全部……”
“正是如此。我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在我记事至今的55年人生当中并没有遇见过任何好事,你们会找上我,也说明了在接下来的几年我也碰不上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吧。这样的生命,尽是些枯燥乏味、令人失望之事,就像毫无波澜,又没有尽头的海平面,让人想逃离却无能为力。”
“可是,如果没有一个切实的愿望,我们又如何保证在您童年时便植入的决心和动力能强烈到可以改变您现有的命运呢?”
千代美沉默了片刻,“非得要有个具体愿望吗?让我想想……”她望向二人的眼神茫然极了:“从小我便只知努力,却不思考努力的方向和意义。虽然没什么说服力,但我可以无愧地说我为自己的人生拼尽了全力。硬要说的话,我曾在小时候为了成为一名作家而毫不迷茫地努力过一段时间,但最终我却放弃了这曾经的梦想。这是否可以称得上愿望?”
“只是成为某种职业吗?这可难不倒我们。”沃茨露出了笑容,正准备说更多,却被罗莎莉恩扯了扯袖子。
“放心好了,就算您什么也没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从您的记忆样本中推导出属于您的愿望。请相信我们的专业素质,不过,这可能不可避免地会触碰到您的隐私信息。”
“我已经55岁了。每一天都能感觉到自己在消逝。曾经的痛彻心扉,现在都差不多快成泡影了,死守着这些记忆实在没有必要,你们不用顾虑什么。要让这样的我回忆起愿望什么的,真不是件易事。我对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心,能将希望寄托于你们身上实在是太好了……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这期间需要我做什么吗?”
“只要你想的话,随时都可以。我们会从你的幼年开始遍历你的人生,找到你心底的那个愿望。”
千代美还准备说什么,但随着沃茨启动了机器,这处的记忆链接便开始重新拼接。随着景物的扭曲,沃茨二人进入了千代美的第一道记忆。
第二章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穿着的玫红色的小皮鞋,这双鞋子是爸爸昨天刚给我买的——平时工作很忙的爸爸很少给我买什么像样的礼物,今天早上出门前我特意把它擦得亮亮的,为了不让它弄脏,我都没有在家门口的石砖路上玩“只许踩格子”的游戏了。
今天是我从幼稚园毕业的日子。许多家长在放学之前就蜂涌到了幼稚园中,今天这里还举办了一场让亲子一起参加的讲座,在底下的观众中,一家三口的身影随处可见,不过我的爸爸因为工作原因,并没有来到我毕业典礼的现场。妈妈似乎听得很认真,但我觉得这个讲座比学校里的算数课还要无聊。
台上个子高高的男主持人用沙哑的声音激情四射地演说着,他的声音从话筒传到室内的音响时,总是会有像烟花炸开一样的响声传到会场的每一处。我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不过在那奇怪的响声出现的时候,我就会让我皮鞋上亮亮的金色蝴蝶结对碰一下,我让脚尖随着那种气流音晃动着,这种奇妙的韵律可以让无聊的时间变得快些。
妈妈坐在我的右手边,我的左边坐着一个打着领带的陌生男人,这个家伙不停地咳嗽,反复从口袋中掏出同一张手帕拭着鼻涕,不时掏出手机盯着瞧,我觉得他比这个讲座还要讨厌。
突然,我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和欢呼声,我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我的方向,就连我身边那个男人也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妈妈突然将我搂起,说道:“千代美,我们被选为去台上的幸运观众了!”她的眼中洋溢着喜悦的光芒,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只是懵懵懂懂地被她拉着走上了舞台。到了舞台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男主持人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平常需要仰望的妈妈都要比他矮上一个头。
我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带上舞台,根本毫无惊喜,能感受到的只有惊吓。除我和妈妈以外,还有一家人也被请上了舞台,台上的聚光灯明晃晃的直直照在我身上,让我恍惚目眩,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知道是一对父母带着一个小男孩。
主持人热情地跟妈妈还有另外两个大人互动着,但我的心跳得飞快。我看到底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头顶上则是巨大的聚光灯和摄像头,哪里都给我一种被无数陌生人盯着的压力。我紧张得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只能依稀听见从主持人口中冒出了几句恭维和笑话,然后又像是往底下的人潮中扔出了几个石子般激起了阵阵笑声。
被无数视线包围的我不知道往哪看才好,只能盯着主讲人滑稽的裤子瞧。碰巧,在那个主持人另一旁的男孩也愣愣地看向这里,我和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对视了。令我感到安心的是,那个男孩看上去比我还要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那个主持人隔在我们中间,我只能在他走动的时候看见男孩的脸。在主持人举着话筒大步走向摄像头的时候,我冲那个男孩笑了笑,他吃惊的样子真有趣。然后,他也僵硬地扯了扯脸,对我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紧张了。
又是一阵喧嚣后,主持人径直走向了我,妈妈也转头满怀期待地望向了我。我的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就听到主持人对我提问道:“这位小朋友,你今天是跟妈妈一块来参加毕业典礼的吗?能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吗?”
“符野千代美。”
“原来是小千代美啊,你好,先来跟大家打声招呼吧!……看来我们的千代美小朋友有点害羞呢!小千代美,不用紧张,我们既不是警察,也不是牙医,完全没有必要害怕嘛!”主持人用锯木头般的声音说着笑话,“我们今天讲座的主题是‘人生的起点,无限的可能’,你们今天从幼稚园毕业了,正是人生正式开始的时间,而未来,还有很多美妙的事物等着你们呢!小千代美,你能跟大家说说你将来想要做什么吗?”
我看着主持人脸上厚厚的粉底,刚刚才消退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见我不说话,主持人打着圆场:“没关系,不用紧张。我们是朋友,对吧?你可以随便跟朋友说说你喜欢或者感兴趣的事情。”
我觉得喉咙很干,心跳得飞快,我环顾四周,看见母亲鼓励地望着我,还看见那个男孩在他父母背后瑟缩着,但还是探出了个头,努力对我微笑,啊,这可比他不笑的时候难看多了。
“我发现我周围的同龄女生好像都只想着当上童话故事里公主之类的角色,我觉得这种想法太幼稚了。但真要问起来,我其实也没有明确想过未来想做的事。”我开口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向外人诉说内心的想法。“我的外语和算术向来不错,老师们也都说我是很聪明的孩子。我想,我将来应该会一路升学,最后成为一名律师或者医生吧,总之就是优等生大概率会选的那种职业。”
当我说完这些话后,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涌上来一种“说过头了”的羞耻感。主持人轻轻拍着掌:“小千代美的理想非常有意义和价值啊,不管是律师还是医生,都是这个社会不可缺少的职业。而且,小千代美还没有上国小,就已经懂得了‘概率’这个词,看来不只是外语和算术,你的国文也掌握得很好啊!”
我的脸上热热的,但幸好这之后主持人就没有继续向我搭话了,而是转向询问了另一个男孩。那个男孩的确不擅长应付这种场景,他只答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叫“秀一”,就怯生生地不再回应主持人的问题了。这时,他的母亲开口说道:“我家秀一平时喜欢画画,课余时间都要进行大量练习,我相信他一定能成为一名艺术家。”
秀一的母亲说话时非常有气势,她的短发看起来很干练,颧骨很高,一双凤眼瞧过来的时候,总让人不自觉想跟她错开视线。
“艺术家也是很棒的职业啊,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传达给他人,让读者受到启发,甚至还能创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呜哇,秀一,你可以比我们拥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啊!”
秀一没有回应,只是扯着他母亲的袖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擦着汗水。他母亲接着说道:“他五岁时第一次拿起画笔,就特爱涂涂画画,不过,他好像没有勇气向我们展示他的作品,平时也总是把画好的画藏起来。其实,他的作品我给一些业内小有名气的画家看了之后,都觉得非常得有灵气呢!”
“妈妈……”秀一叫了一声。那声音脆弱得不像是孩子呼唤母亲,而是在乞求。
“秀一,你要拿出勇气,让所有人都能了解你的才华,这样大家才会欣赏你,才会鼓励你,你总要学会告诉大家你的想法啊!”
“秀一,其实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主持人说,“你这么小就已经开始绘画了,并且还得到了专业人士的认可,这说明你有天赋和潜力啊。只要你坚持下去,并且勇敢地分享给别人看,就一定能够实现你的梦想。”
“其实,我这次来,就带了几张秀一的画到学校,本来是想给秀一的朋友都看看,让秀一分享他的创作,让他们能鼓励一下这孩子,没想到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机会。”她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几幅卷起来的画,它们看起来沉甸甸的,如果展开的话,不知道能不能铺满整张桌子。
“秀一,打开它,让大家都看看你的画吧,你画这些画不就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吗?”他的妈妈催促着。
秀一摇着头。“妈妈!”他又叫了一声。这一次,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其他人都没有听出来的恐惧。
“秀一,打开吧。”
“秀一。”
“秀一!”
名叫秀一的男孩捂着双耳跑下了舞台。
现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的父母慌乱地追了出去。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主持人,他连忙打起了圆场,我在他把话头转向我之前赶紧拉着妈妈的手跑下了舞台。不知为何,在秀一惊慌失措地逃跑后,我也觉得这个地方变得陌生和恐怖了。
我牵着妈妈的手,喘着气走出了校园,可能是紧张过度的缘故,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是没能调整好心跳和呼吸。座谈会结束时,太阳已经悄悄落山,漆黑的天穹向这个我待了两年的地方洒下了明黄色的星晖。
我跟妈妈是乘电车来的,车站就在幼儿园不到百步路的距离,非常方便。妈妈刚走出校园,就接到了一个电话,她在路边停下脚步与对方交谈甚欢,一动不动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要同她身后昏暗的黑色杉树融为一体。我不敢上前打扰她,只好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等着。
我就读的幼儿园不在闹市,空旷的周围鲜有人烟,远处的公园里能见到几个人在散步。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这所校园在夜间的景象。我这个位置还能看见校园中教学楼窗户前蒙着的严严实实的彩色窗帘和夸张的横幅,园内有一栋我从来没去过的矮楼还有几盏亮着的灯。在校门后的花坛中,几排小花轻轻地摇晃,一定是在开放学后的家庭会议。在离我不远的小路旁的一片绿茵地上,我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蹲伏在那儿,他专注地盯着身前的一片草地,安静得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根消防栓。但看到他浓密的黑发覆着的雪白皮肤之时,我马上认出了这个名叫秀一的男孩。
妈妈还在同电话另一端进行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对话,我悄悄靠近秀一,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几根稀疏的绿草和一朵随处可见的小黄花外什么也没有。
“你在看什么?”我突兀地问。
他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像卯足了力的弹簧般向后仰。我慌忙想要拉住他,但他已经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这下连我也被吓住了。
“你没事吧?”我扶起了他,一边道着歉,一边问道。
秀一涨红了脸,咬着嘴唇,嗫嚅着说没事,声音低到我几乎听不清。我有些尴尬,为了缓和气氛,我只好寻找着话题。“你是叫秀一,没错吧?真是太巧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也碰上你。”
事实上,一点也不巧,这里是校门口,只要我们都有回家的打算,在这里碰上是必然的。
秀一坐了起来,盯着我的脸,他的眼神明亮了些。就在我觉得他不会再说话时,他忽然开口:“想当律师的千代美?你真有勇气。”
我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口上推脱着:“不算啦,我只是根本没想好以后要做的事,我根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家伙。”
“是这样吗。”秀一咕哝着,垂着头,他的睫毛好密,在他眼睑上开合像小片的芭蕉叶在扇动。他做出了想要挠头的动作,却忽然吸了口凉气。我和他的目光都一齐聚焦在他刚才有所动作的手臂上,在肘尖处有一块腥红的伤口嵌在那儿。
我着急地翻遍了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创口贴,只好不停地道着歉,“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太冒失的话,你就不会摔倒了!”
秀一却忽然躺了下来,定神看着天幕。“你知道月亮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吗?”
我茫然地摇头,秀一躺在草地上,高高的绿草遮住了他的脸颊。“其实我也不知道,但一定就在我和你相识之前,因为我被你吓倒时才注意得到月亮啊。”
我仰头去看,只见月亮被群星环拥,周围的星光有时是明黄色,有时是橙色,还有曜白色的,几乎是一片色彩的汪洋。星辰忽明忽暗,像火花一样,又像水中的涟漪。
只看了一儿,我便觉得脖子酸疼难忍了。于是我也顺势躺下,就在秀一边上的一段距离。这动作太过自然,我直到躺下以后才猛然察觉到自己把衣服弄脏了。但我又没有站起身的想法,我总觉得眼前的美景,值得我冒着被妈妈批评的风险去欣赏。
“千代美,你觉得这满天的星星像什么呢?”身边的秀一突然发问。
我的脑海中涌出了许多答案,但似乎都无法确切表达出我的心中所想。忽然一道记忆电光火石般划过心头,我便脱口而出:“像倒悬的花园。每一颗繁星都像是一朵金黄色的小花,无数小花在这花园中争奇斗艳,好像在等待月亮的垂青一样!”
秀一惊喜地开怀大笑,“真是奇怪,你说的情形就和我想的一样!”
接下来我们都不再说话,安静地躺在空旷的草地上看向天空时,空间的距离仿佛失去了意义。嗅着脸庞边上青草的香味,我感到自己真的置身于天间的花园中。
然后,妈妈呼唤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我站起身,有些徒劳地拍拍身上沾到的泥土。秀一也跟着站了起来,忽然对我说道:“明天见!”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问明天要如何会面。他把手中的一朵黄色的花递给了我。“送给你。”
小花轻轻躺在手中,隐约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
*
“他为什么要逃走?”
在这段记忆结束的时候,一切画面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静止不动。沃茨看着小男孩的背影,不解地发问。
“小孩子就是这样,内心里总是充满怪想法,你眼里的小事在他们看来可能就像是天塌了一样。你很难想象好奇、自大和多疑会在人身上的同一个时间段出现。”
“在我年幼的时候,总是会埋怨那些大人为什么无法理解我,但是当我也到了搞不懂孩子们在想些什么的年纪,我才突然发现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伊娃?”
“……很遗憾我不能。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立志做一名帮助别人的医生,在西格蒙德公司成立之后又马不停蹄地为加入这个公司的入职考核而奋斗,我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过这些。”
“其实我也没有好到哪去,我的眼镜比公司任何人都厚……不过,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我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好奇,每天都在期待着全新的故事。我想用虫网捉住云彩,想把玻璃罐装满风声,还想用冰块冻住海边的浪花……那时候从来没有让我觉得不可能的事。但现在,这些司空见惯的事物早就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那些只不过是凝结的微尘和水、空气的对流、凝华后的蒸汽,谁会觉得喜欢这种东西的人有趣呢?但不管我怎么想,云朵、微风和浪花的故事都不会消失,也许有一天我会再度找到他们的。”
“你好像很少提起这些事。”
“谁知道呢,可能在我的内心中仍然住着一个小孩吧。说不定,我就是因此才选择做这份工作的。事不宜迟,我们快去找找这个场景里的记忆碎片吧!”
罗莎莉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一直喜欢说冷笑话耍宝的沃茨在刚刚吐露心声后也显得有些局促。在两人的沉默中,罗莎莉恩对着自己的手腕上的全息屏调出了自己的管理员权限,紧接着,沃茨就看到自己周围的记忆场景瞬间瓦解成了虚无的光幕,散落的光点像纷扬的蝴蝶般涌动,又快速聚合。当它们重新构建出新的景象时,他们已经成功进入了下一段记忆场景。
“等等,伊娃,你是怎么做到的?”
“时代在进步,尼尔。公司的技术改进后,我们就可以直接读取委托人认为最重要的记忆节点进行连接了。科技的发展难道不是为了解放我们的双手吗?”
“看来研发部总算有好好听进去需求了,这样我们就不会在这些怪老头的记忆里迷路了……顺带一提你也不用特意把那些话再跟我复述一遍的。我猜,这个小男孩一定就是我们接下来工作的关键,你觉得他将在什么时候发挥作用?”
“我只希望不要再是关于错过的故事。”
“说起来,刚刚回忆中的讲座真让我感到有些不明就里,千代美真会觉得这个讲座很重要吗?这个所谓的新技术真的没问题吗?”
“测试部门可是找了许多样本进行检验过的,放心吧,技术上肯定没问题,但个体之间的确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差异,在你我的价值观中这可能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但在她的价值观念里可不这么想。”
“好吧,我明白了。耽误了这么久,我们还是赶快开始工作吧。”
第三章
外婆去世了。
在她下葬的前一晚,只有我和妈妈在为她守灵。因为爸爸并没有向公司请假,妈妈这两天忙着负责敛尸、购买骨灰盒、请寺庙举行纳骨仪式、操办火化事宜,还整理出了外婆的遗物寄往了埼玉县的乡下老家。她显而易见地憔悴了许多。
这两天我特别听话,一直跟着妈妈在到处奔波,在她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忙活殡仪一事之时,我都没有去打扰到她。
外婆的遗体从寺庙运回火化后,当晚半夜我和妈妈两个人替外婆守灵。妈妈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在明亮的客厅中,我强忍着倦意看了一会课本,这几天请假欠下的作业让我很是烦心。妈妈一直在为外婆诵着佛经,祈祷着外婆可以早日成佛。
我的眼皮很快就开始打架,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画出了无规则的线条。突然,妈妈很用力地抱住了我。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如果因为我的懈怠导致外婆无法成佛,不止是妈妈,我也会自责很久的。
我张着嘴想要道歉,就听见耳边传来妈妈的泣音:“千代美……妈妈没有妈妈了……”
一股寒意瞬间袭卷了全身,心脏都似乎冻住般减缓了跳动。那是我头一次觉得妈妈的怀抱不够温暖。
我和外婆相识的时间并不算久,可能在我记忆还没形成的幼小年龄就曾和外婆相处过,但在我尚存的印象中,半年前才是我和外婆的第一次见面。
在我国小一年级春假期间,妈妈把病重的外婆接进了我们的房子照顾。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清楚地感受到爸爸的态度愈加不耐烦起来。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爸爸妈妈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起先只是早上一起吃饭时二人的沉默寡言,绝不与对方进行多余的交流——而他们仅有的话题,也一定是围绕我和外婆进行的。早上他不再和我们一起吃早饭,总会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晚上回家时,要么是在我睡着以后,稍微提早回来的时候,却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就算被妈妈追问,也只回答说是工作原因。
爸爸从不擅长解释,这点妈妈也一样,这样的二人在嫌隙产生的时刻其关系就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破裂。在他们向我宣告离婚时,我反倒为他们松了一口气。爸爸提着行李走出家时,我一个人椅着门框望着他。他忽然扔掉行李蹲下抱着我,不住地道歉:“爸爸没有能力照顾好你,也没时间陪伴你,对不起!千代美,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好吗?”他没有给我回复的时间,就匆匆走掉了,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哭鼻子的样子。
爸爸走后,家里就更冷清了。妈妈白天要上班,晚上还要照顾我和外婆,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压力,每天我都紧绷着精神不让自己惹她生气,想在学校日常中找些话题让妈妈开心些,但她每次都露出想要好好休息的不耐烦的神情,我也只好悻悻离去,和妈妈一起日渐沉默。
我是在外婆搬进我们家在书房住了一个月之后才和她变得亲密起来的。在这之前,都是妈妈一个人照料她,而妈妈也担心我打扰到病重的外婆,也怕我沾上外婆的“病气”,就一直没有让我见她。而那时的我,也不太敢走进那曾是书房,却因住进一个人而变得陌生的房间。不过,在外婆精神好些出门走动的时候,偶尔也会被我碰到,这时我也会喊她一声“外婆”,而外婆也会乐颠颠地回应一句“千代美”,我们就在只限于双方名称的交流中在同一幢房子里度过了一个月。
有一天,我因为要寻找一本老师临时起意让我们阅读的教辅课外书而走进了书房,看到外婆正眯着眼睛睡觉,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书房里的书一直都是我在整理,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本书。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外婆叫住了我——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也许在我找书的时候就一直看着我吧。
“千代美,千代美……我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啊。”
我惊讶地回头,外婆干瘦的脸上笑眯眯的,但我翻遍了脑袋也想不起来关于她的记忆。“外婆,我们之前见过吗?”
话一出口,我就暗骂自己的失礼,但外婆情绪没有半点低落的迹象,依旧笑咪咪地看着我。
“你果然忘了啊。”她干枯的声音有种特殊的穿透力,让我不由自主地聚精会神听她说话。“你四岁的时候来过乡下,那时候我也还没有生病啊,真是令人怀念,那个时候我还能抱着你去家门口山上的寺庙里玩呢。你小时候可真有活力啊,你喜欢拉着我去拜访山上的每一只小动物——你天生就对它们感到好奇并抱有好感。你把妈妈给你的糖果喂给小狐狸,还要用我刚织的红色围巾去给鸟儿搭巢……哈哈,我没有说你那时的你幼稚的意思,谁敢说自己小时候没有做过一两件充满童趣的傻事呢?”
“对不起,外婆,我完全记不得这些了。”
“没有关系,毕竟你那时才4岁啊,千代美。你不用为自己本就做不到的事而道歉。”
听着外婆的话,我感到非常奇妙,我小时候原来是这样的人吗?光听着外婆的描述,我都能想象得到那时的快乐和肆意。我平时就很少和别人说话,也不太爱笑,因为我始终被一种说不清的危机感所包围。我虽然喜欢写作,但从来不跟他人分享自己的作品,光是想象着他人审视的冷厉眼神,我的心跳都会紊乱。除此之外,我也很少会主动尝试去做新的事情,或是试图改变现状。
我不知道在我逆来顺受的性格形成之前,随时都可能爆发冷战的双亲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我打我记事起,我就像个胆小鬼一样从来没为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争取过。可听着外婆绘声绘色的描述,我就禁不住在胸中勾勒出一个更生动的自我。我立刻想象出了自己热情洋溢的样子,这使我深信不疑外婆所说的话。原来我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把自我藏起来了而已,只要我想的话,另一个藏在脑海中的我随时都可以打开门走向外面的世界。
我不禁俯下身倍加认真地听着外婆的讲述,然后也把我所好奇的问题问了出来:“外婆,我们平日里在乡下都会做些什么呢?”
外婆深陷在皱纹中的清朗眼眸越发明亮而深邃,大概是陷入了回忆。“在生病之前,我一直打理着庭园中的一个花圃。你外公为它砌了围墙,园中还有许多他种的大树。我在花圃中种满了一片又一片的金色花朵,我每天都要早起给它们浇水,然后你差不多就要醒了,我总会抱着你站在花园里看着太阳慢慢升起来。这本来是我一天之中心灵最平静的时刻——可当你来了之后,这已经是我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啦!”
我想象着,还不太老的外婆和我在繁茂多荫的大树底下一起等待太阳的升起,看它把艳红的阳光洒向初晨湿润的鲜花,娇嫩的花瓣挂着水珠,被明媚的光连成金色的湖泊。我确实想起来了,那鲜明的记忆真叫我感动。
我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真奇怪,这次的笑竟然一点也没感受到脸部肌肉的牵强附会。我笑得脸都慢慢红了起来,有一股暖流从全身流过。外婆感受到了我的喜悦,也跟我一起笑起来。从那以后,我就没再害怕过和他人的交流,和别人对视也不会感到压力,对每个人都可以真诚地微笑。
我和外婆的关系日益亲密,我会分享我在学校的见闻,外婆也会告诉我她的愿望。有时候,我会在书房里和外婆一起睡午觉,然后她总会在下午2点,也就是妈妈回来之前把我叫醒。“病好之后,一定要去东京看一次花火大会啊。”“生在荒川边,不去一次它的尽头可不行。”这是外婆最爱说的话,我也每次都在遐想和外婆一起去看烟花是什么滋味。在外婆的陪伴下,我日渐走出原来的阴郁,半年过去后,我就成了一个任谁都觉得特别开朗的女孩。
但也许这一切只是假象。因为它只维持到外婆带着我们的约定去世为止。
这天早上,我坐在餐桌前,剥着手中的一颗水煮蛋。我从小就不爱吃这个,因为蛋黄又腥又粘,每次我想不靠喝水就把它咽下去时,我总有想干呕的冲动,每次妈妈见到我这幅样子,总会责怪我喉咙太细,并在我吞下鸡蛋之前用尖锐的视线给我施加压力。我觉得鸡蛋用来煎、炒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做法都要比水煮的要好吃,但妈妈始终坚信只有水煮的鸡蛋营养价值才高。
餐桌前只有我一个人,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并不在家里吃早饭,早早地就出门去了,妈妈总是在爸爸走后半小时才开始洗米煮粥,等我起床后,已经是爸爸出门的一个小时以后了。
过了十分钟左右,妈妈拿着空托盘走了出来,在妈妈去检查饭桌上我有没有挑食剩下了什么食物时,我就背起书包,穿上鞋子准备出门去学校念书。
我念的是市区里一所普通的公立小学。乘电车只有不到10分钟的路程,我的家和学校离车站都很近,从家出门到学校也用不了半小时,我从一年级的夏季学期开始就可以独自一人乘电车去上学了。
和往常一样,我刚到了教室就打开了书本,但我今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时间慢慢经过,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老师也走上讲台开始授课,可我始终集中不了精神,整个人都被一种亢奋的情绪包围着。
事实上,今天我在等待班主任戎谷慎太老师宣布一件重大的事情,下一周学校将要举办元旦会演,而我想要担任主持人之职。我为这件事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在外婆的支持下才鼓起勇气向戎谷老师提出了申请。为此,我还写了一大叠届时可能用得到的演讲稿递给老师——和外婆见面以后我就喜欢上写作了,我还有一本专门记录读后感和随笔的笔记,我把它命名为《千叶文库》,为了起这个名我可是绞尽脑汁,每次翻开笔记本,见到笔记扉页处这四个字时我总会有种沾沾自喜的心情。
不过,之所以会想去成为晚会的主持人,比起热爱写作的原因,果然还是外婆的影响更大一些。外婆虽然生前只陪伴了我几个月的时间,但得益于她才让我找回了失掉的勇气。外婆来自隅田川最下游的埼玉县的乡下,见识却非常丰富。在她的鼓励和引导下,我渐渐有底气将我的所思所想化作文字跃然于纸上——那些在森林中逗弄动物的经历,还有与外婆一起照料那片金色花圃的经历,都成了我灵感的源泉。
所以,当得知学校要举办元旦会演时,我便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要成为晚会的主持人。这对于过去的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现在的我却有了这样的勇气和信心向别人展示我的思想和个性。
在我向外婆表明了想法后,她立刻对我表示了支持,还说想在我当天赶到现场去看我的表演。我被她逗笑了,却又为此感到难过,因为我知道外婆的病重到每走一步都需要有人搀扶,想独自出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心底仍然在默默地期盼,期盼着元旦前夕我和外婆都能共同完成这件“绝对做不到的事”。
现在,我跟外婆的愿望只能靠我一个人去实现了。心中藏着事,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好慢。课堂上老师讲了什么,我一概听不进去,有时强打起精神想认真听课,思绪又很快涣散开来。实在听不进课时,我就会拿出我准备的那份演讲稿,一遍又一遍地看的同时,还会在自觉不满意之处修修改改。这种在上课时做小动作的经历既刺激又新奇,让我觉得那些上课时调皮捣蛋的讨厌鬼男生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他们只是跟此时的我一样,没有学习的心思罢了。
手上的这份演讲稿在此之前就已经被我修改了无数遍了,其中也少不了外婆的帮助。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表达欲,我不光往里面倾注了情感,我还听从外婆的建议去考虑听众的感受,在无数次修改之后,演讲稿已与最初版本相去甚远。那是只会考试、学习、听话的千代美的另一面,那是被文字和想象插上翅膀,在森林和花田中自由翱翔的千代美。
上课铃准时响起,教算术的戎谷老师走进了教室。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了,身为班主任的戎谷老师身材瘦削,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宛总会如警用手电般扫来扫去。他讲的数字与算符枯燥又无聊,班上的同学要么讨厌算术,要么就是讨厌戎谷老师这个人,抑或是两者都讨厌。不止如此,我还在等待着戎谷老师给我能否成为主持人的最终答复,因此,这堂课显得格外漫长,我所感受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长。
放学时的铃声响起,戎谷老师仍然不厌其烦地讲着,在他拖堂的最后几分钟里,我从未如此讨厌过数学。终于,戎谷老师放下粉笔,在他那“同学们,今天的授课就到此结束,我们明天见”的声音中,我的急切的情绪才算有所缓解。我连忙举手,在戎谷老师示意之前便站起身来,满怀期待地大声问道:“戎谷老师,我想请问一下我之前向您申请的元旦汇演的主持人一事……”
我的话没有说完,就注意到的戎谷老师那反射着白光的镜片下一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透露着为难的神色。不安开始蔓延,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班上的同学本该在这时整理书包准备回家,但因为我在他们准备回家之前就打断了这个过程,所以他们手上都没了动作,和我一起听着老师对于最终结果的宣判。
“千代美,这次元旦晚会的主持人一职,我们决定让D班的柊山遥来担任。你知道的,她更有表演经验,外形也更加出众。”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时我感受到周围各色的眼光向我投来,我暗暗后悔不该在刚刚放学的时刻向戎谷老师发问的。
“当然了,千代美你也用不着灰心。在我看来,你的那份演讲稿就写得很好嘛!”
我的心里重新焕发出憧憬,不由自主地露出讨好的微笑。
“不如你就用这份演讲稿为这次的晚会也出一份力,你在台下照样能发光发热,与有荣焉嘛!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没有。”
“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都到放学时间了,大家怎么还不走?就这么想接着上数学课吗?哈哈……”
我不敢去看同学们的眼神,扭头跑出了门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但这股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一连跑了数公里直到家中。
回到家时,我只觉得肺都要燃烧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随时都会炸开。我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不停地冲洗着脸和手来降温。我抬头看去,看到镜子有些脏了,便伸手擦拭。
然后,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我好像第一次带着审视的目光去看镜中的自己。每天都能看见镜子照出的影子,因为太过熟悉,这道影子在投入我的眼睛,反映到大脑前便被蒙上一层“自恋”的虚幻纱雾,使我对此产生更多的好感。但在我的刻意审视下,这层纱雾被戳破了。
颧骨过于突出的脸型。淡到快要看不见的眉毛。毫无肉感的薄唇。塌陷的鼻梁。一个接一个的小毛病,组成了这张毫不出众的脸。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存在永远也无法弥补的不足。
在随后如约而至的元旦会演中,我看到了被戎谷老师力荐的柊山遥站在舞台上的样子。虽因距离的原因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穿着雪白的礼裙站在金色的节目灯下时,就像站在一朵盛开的花当中,作为洁白的花蕊亭亭而立。那一刻,我又一次深切感受到无地自容,我只是一个从乡下来到市里的土气女孩,如果台上的人是我,我怎么可能比柊山遥做得更好?我头一次了解到自己的平凡——不只是相貌,还有其他一些我不甘于人后的东西。
但是,在难过的情绪消弭之后,我还是感受到了嫉妒之火在心间的蔓延。当柊山遥站在舞台上用她悦耳的声音念着事先预备的台词时,有没有想过那些精致的语句全部都出自于台下平凡的我之手呢?她赢得了所有人的掌声和赞美,但没有人会记得一个龟缩于自己的文字世界中的懦弱者。
毫无疑问,我让外婆失望了。但我又觉得心中轻松起来,不管我努力与否,反正从结果上来看,二者都没有区别不是吗?只要接受自己什么也做不到的事实,就不用对自己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这样怯懦的情感贯穿了我整个青少年时期。
“这是一切的起点,对吧?老师的否定和外婆的离去摧毁了她的信心。”罗莎莉恩观看着场景中千代美回忆,对沃茨分析道。
“作为世界上最有创造力的一群人,我觉得所有的孩子都不该相信那些毫无想象力和激情的家伙们用所谓的‘逻辑’和‘标准’对他们作出的评价。想想看,在舞台上那么混乱的光线的呈现下,谁能分辨出哪张看起来只有绿豆大小的脸颊更美呢?”
罗莎莉恩没有答话,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记忆场景,感受着来自数十年前的情绪波动。远处舞台的虹光映在沃茨的脸,使他五官的轮廓明暗分明,他自顾自地说着:“我小学时也遇到过这么一位老师,他可是真是个老学究。他喜欢吹嘘自己在体罚还没消失时帮助多少名学生‘改邪归正’,以彰显他是多么专业的老师。而我无论做什么都容易惹他生气。但不管怎样,他的标准也只能代表他个人的风格和喜好,如果我现在能够站到他面前的话,他一定想不到我长大后所从事的工作可以改变世界吧。”
“也许在他眼里,你只是比那时候更会讨老头老太太们的欢心了?”
“嘿,伊娃,我以为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同一条战线的!”
“我能理解你的的想法。只是在你前面我的感性总是先于理性让我忍不住想要反驳你。”罗莎莉恩调侃着,记忆场景慢慢推移,她说道:“这段记忆也快要到尾声了,我去准备一下进入下次记忆的链接。尼尔,你就先把刚刚可能影响千代美的事件记录一下吧,等工作做完之后这些可都是要写成报告的。”
“我早晚会因为报告而恨上这份工作的,伊娃,没有人对得起我平均每个月要被驳回三次的提薪请求。”沃茨双手抚着太阳穴,声音听起来像刚熬完夜般中气不足。
“好了,抱怨的事等见到温特斯他们再说,让我们赶紧进入千代美的下一段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