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二十九章 忆少年 第三十章 泛兰舟)
第二十九章 忆少年
一九一八年 北京
民国七年的北京于我而言,是自在又明媚的。
我喜欢钟楼传来的阵阵晨钟,它像是这座古城的闹钟,庄严肃穆的嗡嗡声震荡着半个北京城,将我从睡梦中叫醒,拥抱新一天的黎明。
我喜欢每个清晨,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总会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笑着向我问候:“早啊!”
“早。”我理顺耳边散乱的碎发,笑着回应。
院子里,淡青色的天空下,充斥着的是海棠花和青草的香味,将原本北方干燥的空气增添了几分湿润的气息,青葱中带着香甜。胡同内,走街串巷的小贩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吆喝。
延年总是习惯将兑好的温水倒在洗脸的铜盆中,让我先洗漱,而他则会趁着我洗脸的空当,拿一些谷子洒在院子的角落中,为已经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们送上今日份的早餐。
铜盆中的清水,天冷的时候会烫一些,天热的时候,则会多一些冰凉;每一次都恰到好处。
我擦干净脸,将散乱的头发梳理好,又换了一盆新的洗脸水,等着他去将一夜的睡意从面上洗净,再贴心的为他递上一块儿干爽的毛巾。
最开始,他总是浅笑微扬,一脸温柔的向我道谢。
而我也礼尚往来的送上一句:“举手之劳。”
随着时光的流淌,那些寻常的岁月,从清晨小院中的那一声“早”开始,逐渐化为了我与他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每个夜晚,伴着鼓楼传来的有节奏的鼓点声中,我总是对第二天的清晨抱有莫名的期待,他的笑脸,成为我睡梦中的欢喜。
我们坐卧在一处,每日结伴上学放学。一起去在街头表演“红楼钟声”,一起去长辛店卖书,一起去看玉泉山清澈翠绿的河水,一起学着北京城内老百姓们,乐观安闲的说话腔调。
我喜欢这座古城,分明的四季,有着我们一同对理想的追求与少年人的自在。
这一年夏天,北京的天气闷热异常。屋里像是个蒸笼,只单单坐着,便是一身粘腻的汗,更别提在里面看书了。
延年在院子里的葡萄架边,搭了个小小的凉棚,借着树荫和时不时吹来的微风,总算有了一处可以安心读书的地方。
我坐在凉棚内,一边扇着手中的湘妃竹扇,一边翻书,内心惊诧北京的酷暑简直与上海不遑多让。
君曼姨妈年轻时便在北京求学,她告诉我,北京的暑伏天一直都是这样,等过了这些日子,便是接连的大雨,熬过了这阵子,就是让人舒爽愉悦的金秋了,那是北京最美的时节。
她安逸的坐在藤椅上,专心的织着一件毛衫。那是为仲甫先生准备的,等到入秋的时节,她的丈夫,便可以穿上自己亲手织就的衣裳。
或许,妻子对于夫君所有的体贴与关怀,都蕴藏在这一桩桩平凡的细枝末节当中吧。
酷热难耐,知了聒噪的叫着,葡萄藤上的叶子都热的卷曲了身子。连一向镇定自持的延年也有些烦闷,我们几个人窝在小小的凉棚下,实在没有兴致再看书了。
姨妈说,什刹海有一片极好的荷花,眼下正是赏莲的好时节,是很多百姓消夏的好去处。
姨妈还对我说,沿着街巷往里拐,还有一处月老殿,是明代便有的古祠,很是灵验,她们上学那会儿,很多女高师的同学们都愿意去那里求一求姻缘。虽说缘分天定向来有些虚无,但是玩一玩热闹一下,也不是不可。终归是寻常的市井味道,有着北京最平实的记录。
听了姨妈的介绍,我颇有些心动。不只是因为那一片十里荷塘,更因为那传说中极为灵验的月老殿。手中依旧悠闲的摇着扇子,目光却不自觉的瞥向延年。
“要不咱们去看看?”我轻声试探着,见延年只是合上了书本,坐在那里没有动弹,又急忙补了一句道:“顺便买些莲子回来,做吃的也挺不错的。”
“眉姐姐,我想吃银耳莲子羹。”乔年兴高采烈的回答,露出细碎的小白牙,眼睛闪着精光。
“就知道吃。”延年瞪了弟弟一眼,依旧没有动弹。
“乔年,咱俩去,回来就给你做莲子羹吃。”我站起身,将手中的竹扇放下,不理会延年的黑脸,笑着向乔年眨眼睛。
“行呀,那我去换衣服。”乔年积极响应,乐不可支的跑进屋里。
我换了一身轻薄水色衣裙,背了一只藕色的棉布单肩包,走出房门,却发现延年已经立在门口,等着我了。
“哎,你也去啊?”我强忍住内心的笑意,故作惊讶的问道。
“我有说我不去了?”延年眉头微挑,一脸的理直气壮。
我吐了吐舌头,嘟囔着:“什么时候你都有理。”
“你嘀咕什么呢?”延年皱眉看着我,疑问道。
“没什么。”我眨了眨眼,装作无辜的样子继续道,“赶紧走吧,一会天色晚了,就怕……”我本想说天再晚些,月老殿怕是会关门,可又不想让延年知道我心里的打算,便急忙将那剩下的一半话咽回到肚子里。
“荷塘月色,不挺好的吗?”延年轻飘飘的回了一句,迈步向前走,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
我轻轻的舒了口气,快跑了两步,追上他,与他并肩行走。
我们顺着紫禁城的宫墙,一路走着,没过多久便走到什刹海。河堤两旁,杨柳成荫,带着股青翠劲儿。风顺着湖面吹过,暂时吹散了周身的热气。湖面的荷花开的十分茂盛,碧绿的荷叶布满整个湖面,拖着淡粉色的荷花,极有周敦颐笔下“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的意蕴。
炎热的下午,附近的百姓都躲在树荫下纳凉,说书的,唱戏的,练把式好不热闹。当然,还有乔年最喜欢的酸梅汤以及碧绿的莲蓬。
乔年嚷嚷着要吃莲子羹,延年本打算去采莲女那买现成剥好的莲子了事。我急忙拦住,笑道:“你怎么一点情趣都没有,莲子要自己一颗颗的剥出来才有意思,而且刚剥出来的莲子不仅鲜嫩,还带着自然的清香,这可是那种放置一段时间的莲子无法比拟。”
延年撇了撇嘴,笑道:“就吃个莲子,你还这般讲究。”说罢,乖乖的付钱,买了好些莲蓬装进我随身背的袋子里。
我瞪了他一眼:“这不叫讲究,这叫生活。再苦的日子,也要发现生活中的美不是。再说了,莲蓬回去插在瓶中也很好看,何乐而不为呢?”
河畔旁,热闹非常。卖冰镇酸梅汤的小贩敲着一只小铜盘子招揽客人,叮叮咚咚的声音悦耳清脆。
延年向来是不喜欢甜甜的饮品的,隔壁的大碗茶最对他的胃口。而我,因为最近不能贪凉,所以也只能忍住口水,望洋兴叹了。
我递给小贩一分钱,买了一碗酸梅汤,递给乔年。
“你不喝吗?”延年问道。
他知道,我是最喜欢又甜又冰的吃食,在上海的时候,还亲自做了一大壶的酸梅汤送到亚东图书馆。
我愣了下,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红,避开他的目光,支支吾吾的解释道:“我不太想喝。”
延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我抱着一袋子的莲蓬,和延乔兄弟一块儿,围靠在杨柳树并不粗壮的树干上,任凭微风拂过的面颊。不远处,皮影戏的艺人正在上演一出《三打白骨精》的好戏,热闹非常。
乔年对于所有美味一向是来者不拒,一碗冰镇的酸梅汤,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便已咕咚咕咚下肚。乔年舔了舔汤碗,确保没有浪费一滴,感慨这才是夏日最为爽快的享受。
见他一脸的幸福满足,我和延年不禁莞尔一笑。
闲着无聊,我拿出一只莲蓬,集中精神,一丝不苟的剥着莲子。
“你怎么现在就剥上了。”延年好奇的凑过来。
“自然是吃了。”我随意的回答,趁着他不注意,急忙将剥好的莲子塞进他的嘴里。
他呆呆的看着我,脸微微有些红,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看他的样子,想到当年他总是拒绝我递过去的梨膏糖,露出了一个极得意的微笑:“有没有很淡很淡的清甜?”
他嘴唇微动,依旧呆愣愣的。
“没尝来?”我诧异的问道,往他身边凑了凑,又往他的嘴里送了一颗。
“你静下心来,好好品,是不是有荷花荷叶的那种芬芳清甜的味道。”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很可惜,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脸颊越发的红了。
我噘着嘴,心里有些失落,想着这家伙的味觉是有多么的迟钝,但还是心有不甘,抬手欲再喂他吃一颗,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
“唇齿留香,你说的没错。”他眉目低垂,有些紧张,嗫喏道。
我的心忽地随之动了下,轻轻的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开,将莲子放进自己的口中。
清香的莲子,不仅仅是微甜。
我和延年忽然变得有些沉默,我自顾自的剥着莲子,像吃瓜子一样,吃的停不下来。
“你……少吃点。”耳边,忽然传来延年的轻语。
“怎么了?”我看了他一眼,笑道,“买了好多呢,还够给乔年做莲子羹的。”
延年的脸颊微红,握成拳头的手抵在唇边,轻声道:“莲子虽然性平,但莲子心性寒,你不是……不能贪凉吗?”
我怔在那,只觉得气血上涌,浑身滚烫烫的,像是自己内心的秘密被人揭开一般,满是慌张和尴尬。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仲甫先生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我在延年这个年龄,已是儿女双全了。”
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心中还念着那个月老殿,眼看暮色降临,我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准备去月老殿去看看。
“去哪儿?”延年也跟着起身,拽住我。
我咬住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你是要求姻缘去吗?”他幽幽的开口,转而轻叹了一声,继续道,“走吧,我陪你去。”
他一边拉着我,一边嘱咐乔年在树下等我们。
月老殿就躲在蜿蜒的胡同里, 一路上延年一言不发,始终冷着个脸,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穿着文明新装的女孩子。他极罕见的嘲讽了一句:“幼稚!”
“你进去吗?”
“不去!”他非常坚决的回绝了我。
“我就是去看看热闹,长长见识。”我将身上装满莲蓬的袋子递给他,嘴角带笑,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敷衍。
延年十分不情愿的接过袋子,靠在墙上,冲我摆了摆手。
见他答应,我再一次做了个讨好的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溜烟的跑进月老殿。
这座月老祠并不大,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北京这个遍地红墙琉璃瓦的地方,竟然有如江南园林般的清幽景致。
葫芦型的石窗,墙壁前一排排凤尾竹,祠堂前还有一株古树,苍翠挺拔。我不知道这树叫什么名字,它的枝干上被人们缠绕上了许多的红线,或许是寄托求签者们无尽的相思和对幸福的期盼吧。
殿门口有一副楹联,上联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下联是: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这对联的内容本是人们对于美好情感的夙愿,可不知怎的,我的心却莫名的涌出一丝凄凉和哀婉。脑海里想起小时候我的家庭教师梅先生曾经教我的那首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是个非常典型的旧文人,无论是外貌还是骨子里都带着文人的那股伤春悲秋的文弱气质。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了梁祝,知道了白蛇、孔雀东南飞,也知道了《红楼梦》,那历史长河中无数爱而不得,有情人无法眷属的故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一见钟情固然是美好的,可是能够相守到老,又是那样的难。
这或许,便是月老祠存在的意义吧。
殿内供着的是一座白发银须的老人坐像,慈眉善目的,一手拿着姻缘簿,另一只手拿着红绳。
我走进殿内,拿起签筒,随意晃动,闭上眼睛诚心祷告:在我心里的那个坚毅少年,我只希望能够陪伴在他的身边,一生一世。
竹筒内的签子落地,我睁开眼,将竹签从地上拿起。签上只写着简单的几个字:第一签,上上吉。
虽然上上吉三个字让我有些惊喜,可心里依然紧张,慢腾腾的挪动步子,走到‘解签处’换了签文。
薛涛笺上的签文是《诗经》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解曰:事理心苗,言语知情,花合佳人,青囊早定。
我痴痴的盯着签文,每一个字都反反复复地看了无数遍。我明白《关雎》中相向合鸣,相依相恋之意,而解签文中的那句:青囊早定。或许就是早就定下的意思吧!
“这位小姐,需要解签吗?”身旁庙祝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来不及思考,我下意识的将手中的那张薛涛笺递了过去。
“小姐是有心上人了吧!”庙祝一脸笑意的看着我,就像那月老是坐像,慈眉善目的带着喜气。
“您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却发觉自己太过唐突,脸颊微热,尴尬的笑道:“请问您,这签到底何解?”
“按照这签文的意思来说,你的命中注定之人就在你的身边,佳偶天成,姻缘早定,小姐耐心等候,自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随着庙祝话音的落下,我心中所有的紧张与忐忑全部转化为了绵密而悠长的喜悦,那种欣喜甜蜜的滋味仿佛就像是春天的嫩芽急不可待的想要破土而出。
我的手有些抖,将签文接过,庙祝还贴心的送了我一只小小的红色荷包,我小心翼翼又十分珍重的将签文塞进去,就像小的时候,收藏自己心爱的饰物一般。
我紧紧的握着那只荷包,反反复复的“咀嚼”着庙祝的话:我的命定之人就在我的身边,而那个人,便只能是他,再不会有旁人了。我们相伴了近两年的时光,从当年吵得面红耳赤,到如今的亲密无间,缘分真的是奇妙的事情啊。而这小小的一张花笺,这一句签文,就像是一枚印章,将我多年的思慕与爱恋,深深的加盖上了印记,而这印记又瞬间转化成了难以描述的愉悦和满足,仿佛这么多年,我所有的一厢情愿,都得到了真真切切的回应。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那个满是幽静的小院里发呆了多久,只觉得周遭的人来人往,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朦胧间,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个少年沉稳倔强的笑脸。此时此刻,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见到他。
天边,火烧云逐渐升腾,湛蓝的天,像是被披上了一层粉色的薄纱,逐渐转为浓烈的红色,就像是少女的嫁衣。
我将那份心事收好,踏着欢快步子,走出月老殿。门口的墙边,却看不到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
我有些慌,心瞬间沉了下去,提着裙子在巷子口来来回回的跑了两圈,却始终找不到他。
“陈延年,你这个混蛋!”我一边四处寻觅,一边暗自咒骂着。方才满心的喜悦仿佛都化成了一股轻烟,随着风,就这样四散了。
就在我徘徊了许久,心情愈发低落的时候。一声熟悉的轻唤,像是温柔的晚风,重新抚慰了我的身心。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彼时间,只觉得自己什么都顾不得了,撒开腿,用尽我所有的勇气,跑到他的身边,紧紧的将他抱住。
还好,他没走,还好,我找到他了。
眼角都是泪,沾湿了他的衣裳。
我说不清这眼泪中到底夹杂了什么样的情绪,是喜悦、幸福,还是苦涩?
“你……没事儿吧。”过了良久,他开口问道,声音很轻,也很低沉。
我缓了缓神,才发觉我们之间竟然紧紧的相拥在一块儿,我皱着眉,暗骂自己太过鲁莽,急忙从他的怀中离开,他的头低的很低,无意间,我的脸颊不小心蹭到他温热的面庞。
那一刻,我觉得我像一只煮熟了的螃蟹,而对面的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知该说些什么。
“求个姻缘,哭成这样,八成是没人要你吧。”他轻飘飘的来了一句,打破了我们间的沉默。
“你胡说八道!”我猛地抬起头,怒视着他,立刻反唇相讥,方才的情思,早已抛诸脑后。
“那你把你的签文让我看看。”他眯着眼睛,神情有些高深莫测。
“才不要。”我扭头拒绝,蹦蹦跳跳的向前走,一想到签文的内容,瞬间又变的美滋滋的。
“没关系,要是真的没人要你,你也别担心。”他跑过来,继续笑道。
“为什么?”我茫然的看着他。
“你还有我不是?”延年脱口而出。
“什么?”我觉得我有些恍惚。
延年也愣了下,羞涩的低着头,片刻后方才笑道:“我是说,我们是互助合作的伙伴呀!”
“切!”我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的回了一句:“我谢谢你!”
夕阳下,他的背影被拉的老长,我有些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求了签,那个时候,他到底跑到哪去了!
第二十九章 忆少年(番外)
陈延年从未想过,一个闷热又慵懒的午后,会因为姨妈的闲聊天而让自己茶饭不思,坐立不安。
天很热,实在是难以集中精神看书,姨妈提议说什刹海的荷花很是不错。
陈延年一听来了精神,自打来了北京,还没一块儿和她好好赏一赏荷花,更何况,大钊先生一直教导:读书也不要一直钻进书本里,要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此时的陈延年心里正盘算着赏花的路线与安排,却没想到,姨妈又跟柳眉聊起了月老殿。
“月老殿?那不是求姻缘的地方吗?姨妈可真是糊涂,跟柳眉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再说了,她还需要去求姻缘吗?真是……”陈延年忍不住腹诽。
“要不咱们去看看?”柳眉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陈延年原本燃烧起来的兴奋劲儿瞬间被一盆凉水给浇灭了。
“女孩子总是这般好奇心重。”陈延年的心里一阵默默叹息,本着按兵不动的原则,陈延年选择不作任何回答,沉默有时候是最好的答案,毕竟这是他与柳眉相处这么多年来,最常用的办法。
旁边的那个姑娘,皓腕轻轻摇动湘妃扇,似乎并不死心,用看似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顺便买些莲子回来,做吃的也挺不错的。”
陈延年眼睛微微眯起,这个姑娘,竟然懂得迂回战术,从乔年下手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吃的,乔年就满眼放光,积极响应。
陈延年瞪了弟弟一眼,用非常严肃的语气对弟弟进行了批评:“就知道吃!”心中感慨这个不争气的臭小子,革命意志一点都不坚决,几颗莲子就把你老哥的如意算盘全部打没了。
几番挣扎,陈延年还是跟着柳眉和乔年一块儿去了什刹海,他们并肩坐在柳树下,一起看着乔年沉醉于酸梅汤的美味之中。
那姑娘就坐在他的身边,极认真的去剥着莲子,周遭是淡淡的荷香。
当柳眉将莲子一颗颗的送进延年的嘴中的时候,他的心像是被电了一下,忽然漏了几拍。
面前的女孩子,巧笑嫣然,如水一般清澈的眸子就这样目不转睛的瞧着他,不停地追问他,尝没尝出来莲子的清甜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夏日的暖风吹的,还是因为面前的姑娘,陈延年只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一般,浑身都带着微醺的醉意。
他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但是他却实实在在的知道,此时他的心,是甜的。
陈延年知道,那个姑娘倔强的很,也执着的很。势必要去一次那个传闻中极为灵验的月老殿的。
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陪着她一同前去。他心里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她想做什么,他总是要陪着她去走一遭的。
姑娘兴高采烈的跑进月老殿,丝毫没有在意少年眼中的落寞。
他自嘲的笑着,自己不是恪守“六不”的人吗?又怎能妨碍别人去追求姻缘呢?
可终究还是少年心性,他一面嘴里嘲笑女孩子们的幼稚,一面又忍不住踏进月老祠。
这么多年,陈延年一直都是这样口不对心的。
殿内,姑娘正闭着眼睛,诚心的祈祷,嘴唇翕动,因为离的太远,他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陈延年躲在角落里,头微微的探出来,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姑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姑娘拿起竹签,清秀的眉毛连带着嘴角都微微的扬起,她略显紧张的走到换签的地方,盯着签文许久,皎洁的面庞蒙上一层红润,在听了庙祝的解释后,带着一脸的满足离开了。
陈延年走到庙祝面前,直截了当的去询问方才的姑娘到底抽中了哪支签?
庙祝向他投来惊讶的目光,嘴上却带着莫名的笑意。
那一刻,陈延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一个愣头青。
“那是人家小姐的私隐。”庙祝回答的很简单,他看着陈延年,扬着眉毛,继续道,“或许,先生你也可以抽一支。”
陈延年沉默了一会儿,他明白,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只能选择妥协。
走到月老的坐像前,他拿起签筒,随意抽了一支。
“第一签。”他直愣愣的将竹签递给庙祝。
庙祝依然没有告诉他想要的答案,反而笑的越发开心。
他有些气恼,可是面对这样一位满脸笑意的人,此时更多的只有无奈。
“你的那些签文,我全买了。”陈延年咬了咬牙,拿出了一掷千金的气势,将一块大洋交到了庙祝的手上。
夜晚,皓月当空。
陈延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义正严词的拒绝了乔年多次的向他发来的去吃莲子羹的邀请。
“哥,眉姐姐做的可好吃了,你真的不吃吗?”屋外,乔年在院子里扯脖子叫嚷。
“我不吃甜的,别烦我!”
“你哥在干嘛?”是姑娘的声音。
“谁知道,他忽然对古典诗词感兴趣了,嘴上碎碎叨叨一晚上了。”乔年随口回道。
屋内,陈延年对着那一百张签文凝神思索着,嘴上念念有词:“她笑了,所以……肯定是上签……可是这近三十张的上签中,到底哪一张才是她抽到的?”
“这每一张签文的意思都这么模棱两可的,只有那个傻丫头才会相信这种幼稚的东西……”
“要不再抽一张试试?”
那个夜晚,某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反反复复抽到的,都是那张“第一签”。
他笑了,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吧。
第三十章 泛兰舟
在持续了半个多月的闷热天之后,北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降雨,倾盆的大雨卷走了原本的干燥与热烈,整个人立马舒爽了许多。然而这份清凉的舒适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漫天的湿漉和遍地的泥泞所替代。
姨妈说,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往年北京的雨虽然来来势汹汹,却从不曾像今年这般恋恋不舍,持续了如此之久。听说,因为接连的暴雨,南城好多老百姓家的房子都塌了,地势低洼的地界儿,一片汪洋。
箭杆胡同与北大三院和法文进修馆只有“一墙之隔”,在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我们依然每日坚持上课。只可惜,好景不长,前日里,一场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将教室旁的一棵大树折断,不偏不倚地压在了进修馆的房顶上,房顶漏了,课也停了,我们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
很多人都不喜欢阴雨天,比如说延年,他说他不喜欢那种湿漉漉、潮乎乎的感觉,雨下的时间长了,仿佛整个人都像长了苔藓一般,周身散发出一种发霉的味道。
他是向阳而生的,永远心向光明。
我是喜欢雨的,喜欢安静的坐在屋檐下看雨帘垂落,滴落在地上,汇聚在一块儿,化成潺潺的流水。我也很喜欢撑着伞站在雨里漫无目的的走来走去,脑子是放空的,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满脑子胡思乱想,总之就是自由自在的,没有外界的叨扰。有时候高兴了,更喜欢故意去踩水坑,那种水花迸裂的声音,带着几分畅快。
延年笑我,觉得我这样特别傻。
我不高兴,讥笑他不懂浪漫。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试试淋雨的感觉,一定有一种魏晋风流的肆意洒脱。
我撑着伞,站在庭院内,说的一脸陶醉,颇有种“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豪情气概!
延年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手中拿着书,没有说话,依旧是笑着看着我,那个笑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很温和的笑。
我傻傻的站在那,雨滴落在伞面上,叮当作响,一阵凉风,将他细软的头发轻轻吹起,温柔的摇摆着。
有时候我在想,我和他,真的是半分相似的地方都没有。
他性格沉稳,心思又是极为缜密的;而我呢,我喜欢热闹,喜欢自在,大大咧咧,总是被他批评做事顾头不顾尾的。
他是务实的,心怀的是家国天下。而我,始终改不了骨子里的“精致与浪漫主义”。
前阵子,延年接了个活,我协助他一块翻译了易卜生的《傀儡家庭》,并邮寄到商务印书馆出版。那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我见他老老实实、工工整整的写字。原来他从小就学魏碑,字体疏朗峻逸,自有一番凝重浑穆的气度。
我哑然失笑,我们俩还真是南辕北辙啊,我写的一手南碑体,秀丽飘逸,温雅灵动。
我有些沮丧,延年却不住的安慰我:无论南碑还是北碑,终归都是魏碑体,殊途同归嘛。
他说:“都说字如其人,你是最适合南碑的,你这样的性格,若是写这世上女子们都爱习的瘦金体或簪花小楷,只怕是写不出其中的韵味的。”
我努着嘴,自嘲道:“所以自小在别的同学眼里,我一直是个异类!”
“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呢?”他抬眼看着我,神色郑重,“而且,我从没觉得你是异类,你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我有些好奇,忍不住追问。
“疯疯癫癫的,透着股傻气!”那张一本正经的脸终于绷不住,绽出欢快的笑。
气的我拿手中的书去砸过去,咬牙切齿的看着他,发誓这一天都不要去理他。
到了饭点,姨妈喊我们吃饭。乔年总是最积极的,像个冲锋的士兵,一个箭步冲到桌前,仲甫先生不在,我们这顿饭,就吃的放松许多。
乔年坐在我的对面,一会儿拿张饼,一会儿夹个鸡腿,忙的那叫一个不亦乐乎,一瞬间,我觉得他就像是八臂哪吒,或许,吃起饭来的乔年,八个臂膀都是不够用的。我留意到他身穿的褂子的袖口处破了个洞,那个小小的洞还带着衣料的毛边,就随着乔年张牙舞爪的动作,不断的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直勾勾的盯着,似乎早就忘记自己身处何处。
“你发什么楞,还不赶紧吃饭。”延年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提醒道。
我回过神,乖乖的端起手中的碗,继续吃饭。
吃过饭,我从屋里翻出了自打买了就没有用过的针线包。我的母亲虽生在买办家庭,却是个非常传统的大家闺秀,那时候还是大清朝,在她生长的环境,未出阁的女子们总是喜欢聚在一块儿闲谈、看戏,嗑瓜子。一个人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绣个鸳鸯、蝴蝶,做个扇面什么的,打发无聊的时光。
小的时候,我总是对那些花里胡哨的扇面充满了好奇,觉得母亲的手真的是灵巧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东西,竟然也能比拟画作,栩栩如生的。再后来,我也尝试着拿起针,但顶多也不过是缝个沙包,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扔来扔去。
我找到乔年,将他拉到廊下,各自搬了只板凳,并肩坐下。
“眉姐姐,你这是要干嘛?”乔年被我一直拉着,细长的小眼睛写满了迷惑。
“你那个袖口破了,我帮你补一下,要不我看着难受。”我拽着他的衣袖,示意他将外面的褂子脱下来。
“你还会这个?”乔年将脱下的衣服递给我,乖乖巧巧的坐在那,惊讶的看着我。
我沉默了片刻,拿出针线包,找了和乔年衣服颜色相近的线,集中精神,穿针引线,笑道:“我没补过衣服,只给布娃娃缝过衣服,不过很可惜失败了。”
“呃。”乔年挑了挑眉毛,原本挂在面上的笑凝固了。
我看他一脸担心的样子,十分豪气并用非常自信的语气安慰他:“没事儿,要是姐姐补坏了,大不了再买件新的赔你,我觉得这玩意,和缝沙包差不多。”
乔年依旧很紧张的看着我,堆缩在小板凳上,像只可怜的小猫咪。
我不再去理会他,认认真真的去缝补那破了的袖口。
“眉姐姐,其实有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叫你姐姐。”乔年的声音就像是好吃的苏州船点,乍一听糯糯的,再细品还有点甜。
“那可不行,我比你大,你就得叫我姐姐。”
“姐姐,你知道吗?这是第一次有别的人给我补衣服。”
“别的人?那以前谁给你补啊?”
“我哥呀,我以前的衣服,都是他补的。”乔年的语气立刻欢快了起来。
“哦,那还真看不出来。” 我全副心思都在衣服上,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
“所以说,我不想叫你姐姐,你也不是“别的人”,我觉得……我早晚都会改口的。”
乔年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我实在没办法集中精神,忍不住吼道:“乔年,你别打岔,我要专心致志,懂不。”
“哦!知道了。”
小院里,再一次恢复了宁静,只听得到雨打竹叶的声音。
过了好半天,我的脖子低的都僵了,但总算大功告成。
“怎么样,还行吧。”我长吁了口气,看着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
“姐,你缝的这一坨是什么?”乔年的手指头颤颤巍巍的伸过来。
“苹果呀。”我眨了眨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衣袖,心中纳闷,这么难认吗?
“我一个男子汉,袖子上有个苹果的图案岂不是很奇怪!”乔年欲哭无泪。
“可是,我觉得你笑起来很像苹果,圆滚滚、红扑扑的。哦,当然我这个苹果和你衣服是相近的颜色,你看这个洞也补上了,有点造型蛮好看的。”我耐心的解释着,一脸无辜的盯着他。
乔年憋着嘴,一把抢过衣服,委委屈屈的走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夜晚,我独自窝在屋里看出,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
我起身开门,却是乔年站在门口,怀中捧着一件衣服。
我噘着嘴,忍不住揶揄:“小屁孩儿,还真的生气了呀。”
乔年的脸微微红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哪有。”
“找我有事儿?”我招呼他进屋坐。
乔年站在原地没动,深深的呼了口气,将手里的衣服一把塞到我的手里。
“这是什么?”我愣愣的看着他。
乔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上勾着笑:“我哥的。”他的脸庞更红了,犹豫了许久,闭了闭眼睛,咬牙重新开口:“他说,他想要一个梨膏糖的造型。”话音还未落,他便一溜烟的跑了。
“啊?”我一脸疑惑的望着乔年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衣裳,凝神思索,梨膏糖能有什么造型?
过了半个月,天总算是有放晴的时候了,我站在院子里,使劲儿的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感觉这连绵的阴雨已经让我浑身都长毛了。
白兰一直都在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做家教,前阵子她找到我,说有一份教手风琴的工作,问我愿不愿意做。在北京,会手风琴的人实在是太少,她想了半天,这份工作也只有我能够胜任了。
我考虑了许久,虽然日常生活,住在陈家;经济上,有父母供养。可眼下,自己除了读书,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找份兼职,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选择,于是便欣然答应了白兰。
雇主的家在大木仓胡同,旁边的不远处就是郑王府,让我惊讶的是,那并不是我想象的,有着西方风格的别墅,而是极为传统中式庭院,像是旧时显贵人家的府邸。
我呆立在门口,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家,为什么要请一位教手风琴的教师,再看看自己一身西式洋装的打扮,好像有些不合宜了。
雇主家姓郭,郭先生像个仙风道骨的世外人,话里话外都有黄老道学无为而治的意味。郭夫人则是很普通的富家太太的模样,面色祥和,手中挂着一串田黄石打磨的佛珠,一派菩萨的慈悲模样。
他们的女儿名叫静欢,乖巧的站在一旁。一身樱粉色的丝绸短衫,青碧色的下裙,褂子上带着一块儿精致的翡翠压襟,两只麻花辫子梳的一丝不苟,落樱流苏发夹和她的衣服十分相称,圆润的耳垂上带着一对儿碧玉耳环,虽是盛装打扮,却像是夏日里池塘的荷花,清雅非常。
我压住内心的忐忑,十分难得的,拿出了上海小姐的端秀气度,从容的见礼。
一来二去,我和静欢也逐渐熟络起来,最终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她是很传统的北京女孩儿,在她的眼里,北京便是洞天福地,一年四季都是十分明媚灿烂的,她一直过着的都是京城富贵人家的神仙生活。当然,她也不会在意前门大街上乞讨的百姓,和南城边上因水灾而流离失所的难民。
她只比我小了一岁,却是极赋才情的,不仅通诗文,还弹的一手极漂亮的琵琶。
我们什么都聊,她喜欢看林琴南翻译的小说,也十分欣赏刘师培的文史造诣,并且她非常非常讨厌白话诗。她经常神色鄙夷的嘲笑胡适先生的白话诗不知所云,简直就是狗屁不通。
然而,郭静欢也不是喜欢传统的一切,反对一切新的外来的事务。就像我,虽然追求新思想,可骨子里,对传统文化还是有些好感的。我们都是生活在思想激荡的年代,被新旧文化所浸润,谁都没办法彻底而纯粹的说自己完全脱离旧文化,或者说传统都是精华。
当然,钱玄同先生是除外的。
这一点,我们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静欢说:“他激进的有些疯癫,但分外可爱,因为他是纯粹的,不在乎外界任何看法的纯粹!。”
她知道我和延年翻译了《傀儡家庭》,感叹道,相比于《傀儡家庭》,她更喜欢的是《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她喜欢剧目中情节设置的精湛技巧,也欣赏作者的才华。
我问她:“为什么想学手风琴?”
她回答:“因为我的未婚丈夫。”
她没有再多说,室外的光透过格子的木窗照在她白净的面庞上,明暗交错,衬的她愈发沉静柔和。
“女为悦己者容。”我深深地明白这样的道理。
静欢十五岁订婚,夫君是她的竹马,男方的父亲是国会议员,两家世交,虽是家族利益结合的产物,但好歹也不算是盲婚哑嫁。
“你爱他吗?”我觉得我不应该对静欢问出这样的问题,或许在她的意识里,婚姻与爱情是无关的。可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将压在心底的这句话脱出了口。
“我从小就叫他哥哥,我们是有感情的,但是这份感情温吞如水,并没有国外小说中的那种炽烈。在我们的文化里,是看不到也不应该有那样的炽烈。”
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我们的文化里,是有的。只不过那种追求自由爱情的真挚,成为文人笔下祸国的红颜、吃人的妖孽或者淫乱的荡妇。”
静欢垂眸凝思,静默不语,过了良久,她忽地开口:“柳眉,你爱他吗?”
她的反问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我忽然发觉,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那个字,我竟然是不敢开口的。
“你爱他。”静欢追了一句,语气带着笃定,“你追随他,就是因为你爱他。”
“我是单相思罢了。”我摆弄着手中的扇子,涩然回答。
“在中国人的骨子里,是相信缘分天定的。‘事理新苗,言语知情’,这是你的签文上的话吧,你不说,就只能一直单相思下去,什么时候能水到渠成?”静欢顿了顿,继续道,“你是新式人,可别像我父亲一样,遵守什么道法自然,无为无不为的,那样可就蹉跎岁月了。”
静欢的语调轻柔舒缓,清丽的眸子异常的平静,带着几分她父亲一般的世外超然。她是传统的,她知道自己日后的日子,是做一家主母,相夫教子,她走的每一步都十分坚定,从容。
而我,虽自诩是新时代的女性,追求自由,却在感情上,徘徊犹豫。
我们两个,说不清谁比谁更清醒。
我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那只红色的小小的荷包,将它紧紧攥在手里,终于下定了决心。
从郭府离开,已是傍晚,静欢将我送出门。天上的乌云积的极厚,晚来风急,一场大雨势不可免了。
此时,延年的出现让我有些意外。
静欢拉着我的胳膊,凑到我的耳边笑道:“你看,老天爷都在帮你,可要把握好机会!”
我跑到陈延年的面前,欣喜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要下雨了,知道你没带伞,特地来接你的!”他极自然的从我手中接过手提包,依旧浅笑温言。
我的心顿时柔软起来,跟着他并肩行走。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这多年的爱慕,该如何开口。
或许做出决定是很容易的事,但转化为实际的行动,又是那样的困难。
雨忽然下起来,很大,也很急。我们同撑一把伞,行走的十分艰难。陈延年站在顺风的方向,替我挡住了大部分被风吹过的雨帘,不一会儿,半边衣衫就已经全部湿透。
行至后海,雨越下越大,积水没过小腿,我们实在无法继续向前行走,便躲在一座茶楼的屋檐下避雨。
我从怀中拿出手帕,递给延年,让他将脸上的雨水擦净。他接过帕子,胡乱的抹了两下,随手将手帕收到自己的衣袖中。
“陈延年,我有话想……”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但声音却低如蚊蝇。
他似乎并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跑到茶楼里了。
大雨滂沱,像是天被砸漏了一般,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什刹海的荷花池,池水已经漫过河堤,水与天连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眯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一个月前还娇艳的荷花,早已被雨水拍打的七零八落,残荷漂浮在浑浊的污水中,一片破败的气息,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很大的木盆,年轻的小姑娘坐在盆里,用手划着水,试图去采摘池塘里剩下的莲蓬。
精细的手臂,瘦弱的身躯,随着翻涌的河水上下浮动着。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风雨天中,她还要不顾一切的去采摘那几颗并不值几个钱的莲蓬。
目不转睛的望着木盆里的女孩儿,我的整个心都被她牵动着,眼见雨越来越大,池子里的水也涨的厉害,木盆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要翻的可能。我再也忍不住,冲进雨中,朝着那女孩儿大声叫喊,呼唤她赶紧从池子划出来。
女孩儿似乎并未听到我的呼喊声,她的目光全部都被池中散落的莲蓬所吸引着。
我提着裙子,继续往池子旁赶去,水已经淹没我的膝盖,每一迈出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狂风吹过,小小的什刹海竟然卷起阵阵波涛,木盆经不住浪,终究还是翻了。女孩儿尖着嗓子高呼救命,可眼下周围,哪里还有行人呢。
我听的见茶楼高处人们的惊呼声,那些自在的品茗观景的人,高傲的站在临街的雅座上,冷眼旁观。
我顾不得许多,跳入水中。因为是一片池塘,水流并不算湍急,我游到女孩儿身边,用力抓住她的手,拉着她使劲儿向岸边游去。
雨大风急,只觉得冰冷的雨滴打落在我的头上,呼啸的风刮的我有些喘不上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将女孩托上岸,她的脚踩在我的身上,我实在支持不住,沉到水下,呛了几口水,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心中害怕极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命丧于此,与这池塘里的鱼虾作伴,我挣扎着向水面扑腾,微弱的光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向自己伸过来,本能的抓住,终于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拖出水面。
我有些惊魂未定,大口的喘着粗气,身边是细长的麻绳,谢天谢地,我的命算是捡回来了。
“柳眉,你没事儿吧。”我的身子被不住的摇晃着。
我缓过神,才发现,陈延年就在我的身边,全身早已湿透,一脸慌张的望着我。
“那小姑娘,得救了吧。”我轻声呢喃着。
“她没事。”延年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是喜欢一个人去冒险呢?”
“我没想那么多。”我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目光掠过水池,一抹红色映入眼帘,它在池水中随风飘荡,最终越飘越远,不见踪影。
我下意识的去摸了摸衣服的口袋,只觉得胸口一阵痛楚。
那个装着签文的荷包,就这样被我弄丢了。因为珍视它,所以总是贴身带着;可也因为如此,它总会有被遗失和掉落的风险,就像是患得患失的爱情。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那句话,我终究是无法说出口的。
冷风拂面,我打了个寒噤,一颗心也仿佛随着那荷包沉入水底,我呆呆的坐在地上,任凭雨水打落在身上。
这样,就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雨水了。
“你哭了?”延年问道。
“没有,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出乎我的意料,延年并没有再问什么,他拽住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拉起,牵着我的手,一前一后在雨中穿行。
“柳眉,以后要是再遇到紧急的事儿,我求你务必让我陪着你,可以吗?”他声音有些抖,像是这连绵的阴雨天,带着些许的凄楚,“这种感觉,我真的不想再体验第三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