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或者要到你将爱酿成醇酒》(乃贝)
一场小雨叫醒了乃琳,她醒来后察觉到空气中有股微不可见的霉臭味,翻遍了整个房间才发现源头在窗台上,那团绣球花已经腐烂了,枯萎的花渣蜷在一起,还带着泛深绿的黑斑。
有些没有根的花骨朵还未来得及睁眼就凋谢了,不过已经尽力存活了二十多天多才完全死亡,乃琳没理由怪它,说了一句辛苦,把花丢入了垃圾桶。
打开窗透气,让雨的潮湿涌入她这座干旱的空谷,春雨不够猛烈,滋润只能止步于肌肤表面,而无法深入灵魂的土壤。
她内心极度的干燥以至于细胞都有些躁动,乃琳回想起之前妈妈打电话的语气,脱身忙碌之后才终于咀嚼出不对劲来,妈妈平时不会叫她乃琳,一般都是宝贝或者宝宝,只有在比较生气的才会直呼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自己最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不对,这种事情妈妈都会在电话里直接跟她讲。乃琳思索着种种可能,却又用种种合理的原因排除。
也或许只是自己想多了,爸妈就是太想她了,或许只是她跟爸吵架了才语气不好。人的侥幸心理诱导乃琳往好的那一方面想,努力回避最坏的那个结果。
一切要等回家之后才能揭晓,乃琳觉得自己成为了某种培养皿,除了盛放对贝拉的思念以外,还夹杂了其他的东西,诸如不安、恐惧,透过透明材质能看见它们在雨中肆意地生长。
这是一种慢性病,虽然令人感到痛苦,但也让乃琳知道自己正在爱与被爱着。打开微信聊天框,贝拉昨晚的晚安没有加上亲亲,按照乃琳对贝拉的了解,她还真难以辨析这是无心还是故意的。小狗应该还在为上次失约记着仇,对乃琳总有些保持冷漠的意思藏在话里行间里。
至少没有再冷战。乃琳用语音给贝拉道了早安,顺便提到自己即将出发回家,虽然是提前四个小时去机场,以及今天下着贝拉最喜欢的绵绵春雨,都是些琐碎的事情。
贝不当人拉的状态栏很快就显示正在输入中,过了几秒又戛然而止,停一阵子,字符再继续跳动,约莫十分钟后,才慢吞吞地回复几个字:“到了发消息。”
乃琳好像看到了贝拉气势汹汹地打好字以后又删除的情景,想关心又不想让乃琳知道自己在关心,那对于小贝拉来说是一种示弱。直至看向玻璃中的倒影,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微微上翘着,不是那种陪客户脸上堆着的职业性假笑,也不是在同事关心下勉强的苦笑。
再呼吸一口空气,感觉要比之前都清爽许多。乃琳伸了个懒腰,拍拍自己的脸,简单洗漱打扮了一番,提上昨晚收拾好的行李走出了家门。离开时她看了一眼黑暗得略显空旷的房间,想起之前贝拉来的时候,喜欢把灯等一切光源都关闭,窗户只开一丝缝隙,再与乃琳接吻。
真怀念,乃琳有些不舍地合上了门,搭乘朋友的便车去了机场。
乘坐飞机从上海到天津花费的时间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也足够乃琳小憩一会了。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见贝拉正打理着栀子花,手边放着乃琳的情书,还未打开,贝拉好像也没有打开的意思,她在信封上画了一个小圈,自顾自地说:“我虽然很喜欢情书,但更希望你快坐着飞鸟来见我。”
在乃琳想要伸手拥抱贝拉的时候,梦被一阵颠簸搅碎。睁开惺忪的眼,窗外的天也是灰蒙蒙的,但质感更加偏向被弄脏了棉线团,路过的猫儿也不会看一眼的那种,乃琳分辨出来这不是上海的天。
她到家了。
乃琳刚刚走出机场就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喘着粗气朝着自己这边小跑过来,脸上的笑容像极度依赖光照的鲜花一样,距离他的小太阳越近,就开得越张扬,即便阴天也一样。
“我家姑娘可终于回来啦。”男人很自然地把乃琳的行李抢了过去。
“爸我自己可以。”
“咱们家的规矩就是你不准拿十斤以上的东西。”
乃琳抢回行李箱,“那是都是小时候了,这位同志,我都已经长大了,你看我。”她说着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只比男人矮半个头。
乃琳爸爸撇着嘴,“依你依你,我老了你长大了行了吧,小拧种一个。”说完皱起眉头假装怄气,气呼呼地走向停车场,颇像乃琳骗贝拉的时候。
这个小老头。乃琳在心中揶揄,看向父亲的背影,记忆里的高大背影总能帮她遮住正午的太阳,她也总爱躲在爸爸的影子里与雨天玩捉迷藏,以前总觉得老爸的手好大好大,自己整只手掌才能握住小拇指,后来长大点能握住三根指头。
现在的父亲不再如当年那样强壮,多了许多茧巴的手也能被她完全牵住。乃琳挽着老爸的手臂,让小老头眉眼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也暂时忘记他的苍老,“晚饭想吃什么?吃完我们到处去逛逛,你也好久没回来了。”
“不先回家吗?”乃琳感觉有些怪异,刚刚那重温亲情的瞬间遮蔽住的忐忑又冒了尖儿,“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父亲盯了乃琳一会,叹了口气,“我们上车说。”
两人上了他开了一辈子的帕萨特后,父亲的手习惯性地在口袋里东翻西找上周还未抽完的香烟。
“车里面不允许抽烟。”乃琳晃了晃手里的香烟盒警告说。
“习惯了习惯了。”男人挤出一个苦笑,皱纹挤压着皮肤,像一条条深深的沟壑横在脸上。“先想想晚上吃啥。”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爸遮遮掩掩的模样顿时让乃琳有了些许猜测,事情好像开始往最坏的方向滑去。
男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座垫上,沉默了好几分钟才开口,“你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到你妈那里去了。”
果然。乃琳这一段日子的惴惴不安终于得到了印证,她其实预想过这一天会到来,但如何到来,什么时候到来还是未知数。未知变为已知,被迫出柜的乃琳竟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爸你呢?你怎么知道的,妈妈告诉你的?”
“哈哈你第一次带那个姑娘回来玩的时候我就有些感觉了,你那眼神那小动作,比你爸当年还专业。”男人的语气颇有些得意。
“你不反对吗?”乃琳并不意外作为退役军人的老爸能看穿她和贝拉之间的小九九,只是惊讶他的语气实在是过于轻松。
“反对干嘛,你爸上大学那会就已经参加过同性恋的婚礼了,你这都属于小场面。”男人摆摆手,他没有提刚刚知道乃琳喜欢女孩的那几晚都没有睡好觉,“但你知道你爸在家里说了不算。”
“妈妈非常反对吗?”
“当然,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前些日子吧,你妈妈跟刘阿姨打电话商量这个事情的时候,你外公不知道怎么听见了。”
“然后呢?”
“高血压发作,医生说是没什么大碍,但要注意不让他受刺激。现在还在医院调养,妈妈在医院照顾外公,怕你工作分心,也就没跟你说。”
乃琳有些愕然,在她的故事大纲里,爸爸是可以争取的对象,而妈妈那边则需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一点一点磨,一寸一寸融,但外公不在这个剧本内,意料之外的人物登场打乱了一切的布局。
之前与贝拉的恋情让乃琳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遐想,即她们能够克服一切涌来的困难,实际上她们好像也真的快做到了。而生活在这一刻回归到原本的样子,不顺从任何人,不偏爱任何人,如同精密的机械冷漠地运转着,一下就撞碎了乃琳。
一想到小时候任她骑在肩膀上的外公,那个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整天乐呵呵的外公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的模样,无力感霎地从心蔓延至整个身体,她瘫在座位上,微微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负面情绪满溢的空间,不会有振动的产生。
车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啪嗒啪嗒砸在窗上,唯一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其突兀而寂寞,雨水从高处滑落,晶莹得如同少女脸颊的泪花,最后再不甘地滴在地上,化作渺渺雨雾,绕过屏障,绕在乃琳的眼睛上,模糊她眼前的一切,就像被扔入冰冷的湖泊溺水的人一样。
“不哭啊琳琳不哭,有爸在呢。”父亲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乃琳的头,他轻声安慰着自己的女儿,“总会有办法的。”
“嗡---嗡----”男人的手机响了。
“喂老婆,啊接到了接到了,我准备带琳琳在外面吃点饭再回去,回去吃?太麻烦啦还得做饭做菜,爸不是还在医院吗?弟妹去照顾了是吧,好吧好吧,那我们回来,恩,拜拜。”
男人挂了电话发动汽车引擎,在出发之前又将乃琳拥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我们回家,待会回家以后如果妈妈跟你谈这个事情你不要跟她强硬地顶嘴知道不,我们要慢慢来。”
乃琳抹干眼泪缓缓点头,她想起了以前高三压力太大,自己找借口让爸爸带她出去逛逛最后被妈妈发现的时候,爸爸也是这样拥抱她的。
“那我们回家。”
回家路上,父女俩各怀心事,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父亲专心开着车,乃琳靠着窗,视线流向窗外,靠风景整理情绪。
每次回家乡都会觉得陌生,据说离开故乡太久的人,故乡就会变作他乡。街景多了好些未曾见过的建筑物,路面也是新修的,两旁的路灯也都换了一批,乃琳看着看着有些惶恐,不止是对不认识的家乡,还对回家这件事情本身。
过了不久,她终于站在了熟悉的家门口。
又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做错事情的孩童铆足劲才推开门接受家长的责备,或者是拧着不认错,但最后都会收获一个大圆满结局。
“妈,我回来了。”乃琳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入屋内。
“先吃饭吧。”乃琳的妈妈坐在饭桌旁边不掩疲态,这几日的看护给她脸上新添了好几道皱纹,鬓发的末尾也沾染了白意。桌上的饭菜都是乃琳喜欢的,还冒着腾腾热气。
但乃琳实在提不起食欲来,“妈,我想跟您谈谈。”
听到女儿的恳求,乃琳妈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她半晌后才开口,话题却不着落在乃琳与贝拉的事情上,“这几天我想起来很多事情。还记得你小时候,想要学钢琴,那时候你爸刚刚被解雇,家里收入来源突然少了一大半,我们还背着贷款,妈妈没有跟你说什么我们家没钱,什么学了这个没有用之类的,还是给你报了名,请了个老师教你弹钢琴。高三毕业,你说填志愿想去远方的城市,爸妈也没有反对,唯一的心愿就是你好好照顾自己。后来大学读到一半,你忽然跟我们说要去一个虚拟偶像团队,要出道,当时你爸还有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特别反对,也是妈妈帮你说服了全家人。”
她说到这里喘了口气,“琳琳你也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乖孩子,基本没让妈妈操过心,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妈妈也愿意尊重你的选择。琳琳你告诉妈妈。你真的是喜欢女生的吗?”
乃琳听到母亲含在话语之中的痛苦和最后一丝希望,眼里闪过挣扎,手指紧紧地扣进肉里,她不想伤害自己的母亲,但更没法否认自己的灵魂,否认和贝拉在一起的这段岁月。
“所以那个会是我们的未来。”乃琳想起了跟贝拉分别时,她跟贝拉一起约定要实现那个梦。那一定是个无比美好的未来,美好到光是想想,都会闻见幸福的碳酸气泡味道。
而乃琳想去,跑着去,爬着也要去。
“是的。”
她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以后的生活会遭受多少歧视,会被多少人冷眼看待,你知道人们背后怎么称呼同性恋的吗,没有小孩养老怎么办,琳琳,妈妈真的不想你活在满是恶意的世界,你听话,我们一起改正好不好?”
乃琳缓缓抬头,对上母亲的视线,咬着牙回答,比曾经的那个孩子要更加倔强,
“妈妈,我真的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