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
一
深秋的夜晚,轻拂的微风如棉针般将寒意送入躯体,丝丝细雨无声垂落,黑夜在砖石缝隙中流淌。
张天赐缓步踏入小巷,左手轻扶剑柄,紫金色令牌垂挂腰际。
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张天赐如此想着。在他头顶上,月光已被掩藏,阴云与夜空融为一体,他眯起双眼,高耸的院墙间,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在雨夜中延伸,看不到尽头。朦胧的雨雾浸湿了整个世界,分隔了人群,也阻隔了窥探的目光。
细雨中,他看不清那两道模糊的身影。
张天赐加快了脚步,可就在这时,闪电弥空,震耳的雷声打破了寂静。这一瞬间,剑刃的冷光透过雨雾,映入他的眼帘。
“什么人?站住!”
张天赐高声呼喊,但为时已晚。随着雷声退去,一个影子倒下,另一个影子消失无踪。茫茫雨雾之下,他顾不上查看尸体,埋头向前方追去。
雷电过后,雨势渐渐变大,丝雨连成细绳,牵引着夜色泼洒在巷道之中。张天赐提剑追赶,数丈的高墙挤压着巷道,狭窄的小径没有其他通路,他很快就看见一道身影。那道身影横卧在小巷中间,几乎堵住了道路,暗红的鲜血从胸口下漫出,在雨水的冲刷下向四周扩散。
黑暗中,张天赐看清了他的脸。
二
“张天赐。”那张脸开口说话。
似曾相识。
男孩苦思冥想,终于打破了沉默:“杨师。”
“我确实教过你几天。”杨师推开房门,示意男孩先进。他们拉开椅子,对坐在狭小的房间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由冷冽变得柔和,涂抹在男人的白色道服上。
他是澜山派的修士。张天赐知道,在澜州,澜山派只手遮天,他会给他答案。
“张天赐。”这是杨师第二次喊他名字。
男孩抬起头,眼前的男人目光低垂,眉头微皱,双肩先是轻耸,最后又松弛下来,只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你父母的事,我很抱歉。”杨师开口,他左手下滑至腰侧,那里没有佩剑,他抚摸着一块紫金色令牌。
“最近过的还好吗?”杨师低声询问着。
这是什么意思呢?张天赐垂下头,他没有得到答案。杨师询问起他生活上的问题,询问起他修行上的疑难,询问起他邻里上的交往,杨师不停的询问,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杨师。”张天赐打断了男人的问题,他说:“凶手是谁呢?”
沉默再次流淌,狭小的房间里,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相互凝视,杨师终于开口:“查案需要时间。”
是的,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时间是一个巨大的惯性,整个世界都被它裹挟着向前。张天赐缓缓起身,他绕过杨师,向门口走去。
“天赐。”背后,杨师叫住他,“会考快开始了,灵潮下一个人修行困难,你要抓住机会。”
张天赐转过身,杨师坐在椅子上,只是扭过头看他,在两人的对面,狭窄房间的另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张牌匾,笔锋浓冽地书写着四个大字。
执法为公。
张天赐没有回话,他转过身,推开门出去了。
三
浓稠的黑夜笼罩着小巷,张天赐还再追赶,密集的雨势如同细网,一层层阻碍着他的身体,却并不能减慢他的脚步。
一场普通的凶案,如果不是影响甚大,或是涉及高位,执法宗并不会投入多少资源。修行者是自私的,宗派联盟终究还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所以,他必须在这里抓住凶手。
张天赐踩踏着雨水,高耸的院墙内密布着大阵,凶手没有别的出路,只能顺着小巷逃窜。阴云笼罩的大地上,伸手不见五指,但这并不能阻止他视物。随着雨势变大,薄雾已经散去,所以张天赐清晰的看见一个人。
他靠着院墙,横坐在巷道中,额顶塌陷,面目扭曲,鲜血从七窍中流出。
很不巧,张天赐认识这个人。
四
他就是付金,张天赐隔着门缝凝视,确认了他的身份。
“夜宵。”刚刚脱离青涩的少年人这样说道
“进来吧。”
回应声落,张天赐推开房门,他的手里并没有什么饭菜,只有一块圆盘。他轻轻的将圆盘丢置在前方,反手关上房门。随着落地的轻触声,圆环的外圈骤然分裂,数道影子无声四散,落在房间的角落里。
“认识吗?”张天赐问道。
“断灵阵。”衣着华丽的富商垂下眼帘。
“接下来,我问你答。”张天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站在了付金的对面。凛冽的姿态,生死的压迫,强者对弱者的欺凌,它们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张天赐只觉得厌烦,淋漓的鲜血好似还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
“秋岭之事的主谋是谁?”张天赐控制者语气,愤怒在心中流淌。
“秋岭?”眼前的人眯起双眼,他拂动身前的算筹,说道:“秋岭会议,这我可不清楚,虽然我是秋岭的老板,但不论是对执法宗,还是对散修协会来说,我都是个小人物,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小人物?”张天赐觉得可笑,“灵脉法案颁布后,你可是倾吞澜溪城所有散修的地产,要说你背后没有澜山派的人站台,我可不信。”
“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付金端起茶盏,张天赐的手在剑鞘上摩擦,眼前的富商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可他却没有一丝慌乱。那些阴谋者都是如此,它们是世界的蛀虫,却端坐在权力的王座上。
“执法宗需要的不过是一个站在台前的人。”付金放下空荡的茶盏,“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灵潮之下,修行者尚不能保全,更何况我这样的凡人,最重要的是明白自己的位置。”
“如果你真想知道凶手的身份,我可以告诉你谁最有嫌疑。”
“是谁?”张天赐紧握剑身。
“天予会。”
五
天予会是在澜州隐藏很深的恐怖组织,他们对宗派联盟抱有敌意,制造过多起恐怖袭击。如果凶手是天予会的一员,案件的性质就会发生改变。
张天赐踏步追赶,如柱的雨水浇灌在巷道里,排水渠已经不堪负重,他每一步都会溅起大片的水花。雨夜之下,狭窄的巷道在黑暗里延伸,看不到尽头。
张天赐不知道自己距离凶手还有多远,他被情绪推动着向前,面色逐渐凝重。
很快,他便察觉到不对,他似乎陷入了某种阵势,奇异的感触在雨幕里延展,灵觉告诉他,一切都在发生改变。
就像时钟一样,沉默的行进,每一刻都在发生变化。
乾四,丙申。
张天赐念出他所在的方位,这种感觉分外熟悉。
六
“干支定灵法,怎么拿出这么老的东西。”
张天赐推开房门,肖红正坐在阵基旁,灵力在一圈圈圆环上浮动。
“库里没东西了,最近行动总是失利,将就着用吧。”男人没有抬头,张天赐看不见他的表情。
淡淡的微光在阵刻上流动,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点灯,在阵法细小光芒的映照下,张天赐的视野有些朦胧,生出些许距离感。他先是点亮照明的灵灯,才盘膝在肖红对面坐下。灵力运转间,神意缓缓融入阵法,他感知不到对面的情绪。
“秋岭一事后,我领你入会,如今过去多少年了?”肖红拨弄着阵法,开口向张天赐问道。
“十几年了。”张天赐如此说道:“当初如果不是你帮我掩盖踪迹,我怕是活不到今天。”
一切都源于秋岭。
张天赐这样想着,差点以为自己与肖红同时说出这句话。秋岭就像是一个推手,无形无相,无处不在。小至一个人的命运,大至整个世界的未来。
“乾四,丙申。”有波动来了,张天赐注视着阵法上地数据,如果不是宗派联盟规范了阵法的格式,他们不会这么简单就能监视到灵脉的运行。
至少他们带来了秩序。
“错误的秩序,会带来压迫。”就像读到了自己的想法,肖红对张天赐说道:“秋岭之后你就应该明白,一个修士的生命,对于执法宗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就像这次清洗,澜山派吞掉了这么多宗门,他们在乎过理由吗?”肖红操纵着阵法,不断完善着图像。
不在乎。张天赐清楚,谁会在乎呢?只要灵潮继续推进,修行的资源只会越来越少。在强者为尊的世界里,这就是理由,修士法不过是宗派联盟的遮羞布罢了。
“至少我们应该在乎。”肖红这样说道:“如果要对抗宗派联盟,就不能采取和他们一样的方法。”
错误的方法,也会带来错误的结局。
“你知道会首为什么要在清洗还没结束的时候,继续推行计划吗?”肖红抬起头,张天赐捕捉住他的视线,两个人沉默的对视着。
“因为,他怀疑我们之中有内鬼。”
七
雨水倾盆而下,浓稠的黑夜阻碍着呼吸,张天赐喘不过气来。
执法?执法便是主持正义吗?
张天赐埋头奔跑,狭窄的巷道弯弯延延,不知尽头。
恩情难却,公义难存,凶手究竟是谁?
瓢泼大雨冲刷着青石板路,灰尘泥土在排水渠中翻滚,张天赐只觉得这看不清的黑暗缝隙里,都有鲜血在流淌。
他究竟杀了多少人?
这个念头泛起,张天赐只听见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刺目的火光第一次点亮了黑暗,磅礴的气浪吹走了雨水。灼热之中,张天赐接到了一件物品。。
这是一块烧熔的长生锁。
八
“好看吗?”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轻提着长链,展示着自己的礼物。
张天赐看的出来,这分明是一件简陋的法器,灵力浓郁时会发出微不足道的亮光,仅此而已。但他没有说破,只是轻抚女孩的头发,示意她收起来,至少在凡人手里,它还是比较值钱的。
“那么,买花吗?”小女孩笑脸盈盈,提起一篮花束,形色不一的花朵整齐排列,盛放而开。
“这可不是当季的花。”张天赐侧头询问,用余光注视着街角,楼下道路人来人往,大部分是来往码头的凡人劳工。
“嘿嘿,家父在仙师府上帮忙,主事从花园里采来送给我们的。”女孩眉眼弯曲,身上衣裙虽是朴素,但却干净整洁,没有补丁。
“都有什么花?”张天赐控制着视线,一个腰挂紫金色令牌的修士行至街口,他抱剑而立,注视着来往人群。
“若芩。”小女孩指着一株花色淡绿,小巧可爱的花朵,“花语是自如,象征着无拘无束的自由,不过也有随波逐流,不思进取的意思。”
“有趣。”张天赐笑道,抱剑修士没有离开。
“青介。花语是乘风,但可惜若吹的是晚秋的冷风就只能凋谢了。”小女孩指着一株花瓣修长的青色花朵说道。
“舒雨伞。”纤细的手指又指向一朵橙白渐变的花株,“它的花语是改变,不过是变好还是变坏就不知道了。”
“有你这么卖花的吗?”张天赐笑骂道。
女孩不以为意,笑嘻嘻的继续介绍:“木针草,花期很短,它的花语是坚守,不过也被用来形容一条路走到黑。”
“嗯,是这个道理。”张天赐沉吟,注意力都集中在抱剑修士的身上,灵枢塔的波动覆盖全城,不起眼的灵力都会被掩盖。
“秋月花。”女孩的手停留在最后一簇细碎的蓝色花团上,“花语是迷途,意在告诫旅人不要失去方向,不过因为都长在深山里,看到它的时候其实已经迷路了。”
“你这些花,寓意都不太好啊。”张天赐随口说道。
“叔叔这么英俊,肯定有喜欢的仙子吧,买一朵送给她怎么样。”
“很可惜,我没有。”抱剑的修士终于动了起来,张天赐看了眼女孩,正准备回绝。
“那就当作送给我的礼物吧,今天明明是玉庆节,但是父母都在轩云府帮忙。所以我就想,只要赚到很多钱,他们就有时间休息了。”女孩双手提着花篮,神色有几分坚毅与落寞。
张天赐沉默片刻,他接过花篮,从怀里拿出一张票据,塞入女孩手中,“玉庆节可是团圆的日子,记得把父母从轩云府叫回来,节日还是要和家人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可是过一天少天。
话落,不等女孩回答,张天赐就提着花篮,消失在茶楼中。
九
爆炸的火光逐渐凝固,雨水停留在天空中,烈火与黑夜泾渭分明。张天赐恍惚的前进,会首就在门口等着他。
“终于来了。”会首眼神深邃,他轻扶张天赐的肩膀,推开门,带着他登上高台。衣着各异的修士在台下站着,他们手持兵器,沉默的注视着两人。
“道友们!”会首说道:“宗派联盟倒行逆施,执法宗贪淫无度,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欺压我们多时,让我们忍受屈辱。”
“但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过去,我们屈辱忍让,苟且偷生,但今天我们将要打响反抗的第一炮。”
“这一炮,我们要炸毁灵力井,炸毁澜溪城灵脉,炸掉澜山派的虎皮,炸醒这个世界!”
“我们要让宗派联盟知道,我们这些底层的修士,不是任人宰割的畜生!”
高呼声在洞穴里回荡,过去的记忆开始复苏,会首用力的拍打着张天赐的肩膀,示意他上前。
昏黄的光线在高台上流动,张天赐只觉得头痛欲裂,周围的人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好像毒蛇般蓄意着什么。丧家之犬,误杀,诬陷,逼迫,报复。一个个词语在心中流淌,炸掉澜溪城?鲜血从手中淌下,张天赐只觉得愤怒,该对谁愤怒?
这是不对的。
“这是不对的!”
张天赐高声大喊,他跃下高台,跌跌撞撞的向出口跑去,人群如潮水般退开。
他握住门把,下一刻却变成剑柄,鲜血从剑刃上流下,他抬起头,杨师面目狰狞,冲他厉声大喝。
“快走!”
张天赐松开剑柄,跌坐在地板上,他慌忙向一旁看去,付金额顶塌陷,七窍流血,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他说:“苟且之辈,鼠目寸光。”
张天赐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推开门冲了出去,光线从缝隙里照进昏暗的房间,肖红被悬挂在墙壁上,他喃喃自语:“你说,如果我放下屠刀,想要做一个好人,我可以被原谅吗?”
张天赐不敢看他,埋头向光亮处跑去,他飞快地登上楼梯,冲出了地牢。在外面,赤红的云层掩盖了天空,数不清的焦黑尸体铺陈在道路两旁。不远处,有两个凡人在争抢一块烧熔的长生锁。
无路可走。
张天赐转过身,幽深的洞穴就在眼前。宗派联盟是错的,散修协会是错的,天予会是错的。
对的在哪里呢?
阵法密布在洞穴里,只要完成接合,灵力井的庞大力量就会灌入灵脉,翻涌而起的灵震会摧毁整座澜溪城。
但如果接合没有完成。
张天赐走了进去,他站在连接灵力井的巨大阵基旁,拔出了长剑。
剑刃刺穿阵基的触感很怪,好像穿透了某种血肉,无法想象的庞大灵力倾斜而下,吞没了张天赐,也吞没了天予会。
很怪,张天赐没有感受到灼热和身体粉碎的痛苦,他只感觉像有轻风吹过,细雨拂面。
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有一个背影,鲜血从伤口处流出,顺着剑刃落在他手上。然后闪电弥空,震耳的雷声响起,这一瞬间,他看清楚那人的脸。
是自己。
愣神间,尸体从剑刃上滑落,倒在了小巷中。黑暗里,背后传来呼喊。
“什么人?站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