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滩鸦》
神的意志并无目的。琴的弦,一旦拨动,便有了“存在”。
————《索拉里斯星》,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一.
你来到了这片海滩。
晦暗的天空阴沉而惨绿着,许久未见阳光的死海翻涌着黑潮。你的铁靴踏混来着废墟与骸骨的沙砾,沿着沿洋蚕食陆地的痕迹,走向几近被文明遗忘的近海。
人们称你为“拾滩鸦”。这不仅缘于你似乎为某个公爵做着捡拾南海遗产的工作,还象征着你怪异的打扮:身披厚重的黑色大衣,头戴如瘟疫时期的行医的惨白鸦嘴面具。你记得有人告诉你如此着装可削弱溺咒的侵蚀,可现在你仅感到窒息,却不敢将滑稽的面具摘下。
几位同样装扮奇异的人在前方的雾中招手。你需加快脚步了。
二.
旧日城邦的残垣如候鸟一般,在你们的长杖轻触后便四散,你与同伴在海雾间搜寻着一切可能有价值的遗物,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头目对你的告诫:“不要相信你所认知到的一切。”
迷雾渐浓,你却不曾产生返回的念头,而是隐约感受到,不远方似乎有什么在静侯着你。于是,你径直向前。
前方,几位同伴围着某块空无一物的礁石争论不休。你侧身望去,一者说有一把短剑,并拾起它斩断对面的衣角;一者则说那是一朵鲜花,并夺过它,向前吹一口气,让过敏的对面大打一个喷嚏。
再前方,是佩尔维尔南部近海的终点,海诺艾兰时代最大的船厂。鸥鸟曾于那里啼叫,无敌舰队的银龙号亦在那里竣工。但如今,随着祂的逐日苏醒,昔日的荣光仅剩被啃蚀的骨架,仍回响的汽笛声则是兽物的啸鸣。
不知水汽沾是染了面具的镜片,还是迷雾已吞噬掉微光,你逐渐看不清一切。
你的脚步则不受视觉的阻滞,再迈步向前,继续向前,不可知地向前。
三.
不知现在是几时,只知你的铁靴被海水浸没,你停下了脚步。
适才你回想起领头的劝诫,后悔不该来到这片海滩,而应待在家里,但家在哪里?
迷雾为你渐渐散开,熟悉的身影在边界等待,那是你的妻子和女儿。
被杀死之后,她们便在浪潮中日复一日地等你。三年后的今天,你们会相遇,而后一同回家。
你转头让自己看不见她们,颤抖地装填好三把手枪,微眯双眼,原地踏步向她们的方向,直至你的爱人在你的射程之中,而海浪便为你噤声。
再走近些,妻女用你宿梦中的回声向你打招呼,而你闭上双眼,以预演无数次的两声枪响回应。睁开双眼,你的妻女离你更近了些,甚至二者的身影已渐融合。子弹的确击中了她们,但击中的却是海洋。于是,你咬紧牙关,扔下两把枪,再将第三把的枪口对准自己。
第三声枪响终没有来到,你的妻子紧握着你的双手,以身躯持住枪口;而你的女儿则拉住你的衣角,她稚嫩的脸上布满泪痕。
不知怎的你跪在海上,水分与盐分突兀地自眼眶中渗出,凄女的身影逐渐模糊,再次清晰时,你的面具已然剥落,一位【妻女】抚摸着你的脸颊。祂的双手如底海般温暖,肌肤如礁石般柔软。
浪潮再次开始呼啸,你兀然起身,徒然向似乎叫作家的区域跌撞奔去,全然不理睬妻女真挚的呼唤,也不顾祂的默然哭泣。
最终,你回到了。
四.
推开房门。“你真是不可救药!”
摔上房门。“我真的分不清啊!”
点起油灯。“活该你被淹死在海中!”
撕下手套,“还在等着你,她们还在等着你!”
目光干涸。“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
镜面破碎。“这不是你!你只能在我对面,我究竟是谁?”
油灯打翻。“醒醒吧!她们已经被杀死了!”
火光摇更。“难道再亲手杀死她们一次吗?”
海潮悲鸣。“你是否记得清那南部海滩最初的样子?”
枯骨哀恸。”你不曾戴上任何奇异的面具。
双目圆睁。“那不是她!你这个疯子,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印象!”
焰火消弭。“你又何尝不是印象呢?”
五.
你第一次来到这片海滩。
惨绿的天空依旧明媚,漆黑的大海翻涌着清澈的波涛。
妻女欢快地踏着白骨与白沙。她们等候你多时,而此刻,祂正向你招手。
无人再阻拦你。你撕下面部,蜕去表皮,自在奔向你们的海洋。
兽物依然悦耳地嘶吼,阴风温暖着你的肌肤,你们与祂们一同向前。
海水没过你的腰肢,血色的群星为你点起光明,整片海床如脉搏般轻快地律动。
“我们在家中等你。”妻子和女儿附肢摇曳,渐渐淡入前方的地平线。
你仍沉醉于畅快地窒息,每一个水肿中的毛孔都洋溢着笑容。
走到晨曦与残阳皆无意义,走到未曾被文明傲慢命名之处,你推开海浪,推开家门。
差互的尖牙为你敞开,殷红的四墙由骨节装潢,她们在恭候你,祂在恭候你。
第一次,你回家了。

███日后,马尔科领
“公爵大人,”一位拾滩鸦打扮的人匆匆赶来,“南部‘拾滩鸦’的成员那森昨日被发现溺死于家中,请您——”
枪声打断了他的报告。马尔科公爵不假思索地连开三枪,打烂面前那人的面具与大脑,血腥瞬间便弥漫整个房间。
“*珀兰克俚语*!根本就没有什么南部的拾滩鸦,更没有家。那鬼地方现在有人就怪了!”暗骂着,他从近侍手中的药匣中随手翻出几粒药,囫囵塞进嘴里,眼前便一阵模糊。
等知觉再度清晰,尸首与血腥皆不复存在,仅有墙壁上三个弹孔与淡淡的硝烟。
“根本就没有什么南部的拾滩鸦……”
公爵重复着一段活,再度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