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小说 桃花雨(下)

“呼——”
子衿俯下身子,胳膊支着身体,长吁一口气,她心疼地凝着彦令,那落魄之下曾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无论当下还是今后,永远都是,可……可他心中纵然又万般感慨,却难言一字,他被自己忠心耿耿的国家抛弃,胸膛负着不属于他的罪过,更是被自己付出性命守护的战友抛弃,无人站出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哪怕是一个人!一个字!
子衿便有些痛恨先前自己为何要说那般残忍的话,于她而言不过如此,但于彦令来说,便是将那刚刚结了疤的伤口又连皮带肉毫不留情地活生生掀开。
子衿没有唤醒彦令,看着这如同巍峨高山一般的男子,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或许此刻处于无神状态下的他是最轻松的吧!荣辱功过全都忘了吧。就让他好生歇会儿吧。子衿解开安魂铃,起身从屋内拿出厚袍为彦令盖上,留下纸条于桌。“白耳,我们去那永乐城看看吧,”短耳白猫听着这话,摇身一变,竟是只背生雪白双翅的白虎,子衿跃上虎背,几瞬之间,一人一虎便消失在天际。
三天之后,子衿便来到永乐城上空,雪停了,风仍凛冽,远处的天空是不着一丝污秽的纯粹蓝色,黛色的山脉上头是纯洁的白,黄色的沙尘之上是座黑色浑浊的城。
看着这死气沉沉,化为废墟的城池,子衿陡生悲寂。西夏大军早已退去。横七竖八烧焦的尸体被冰雪永远冻在这片屈辱的土地上,已经分辨不出那是男人还是女人。曾经它是那么不可一世。被烟灰活活闷死的幼童耷拉着头躺在碎掉的米缸里,怀里抱着一串稻草扎的蚂蚱、蝈蝈……幸存下来的女人,赤裸着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肉体上满是淤青,她扒拉着一砖一瓦,终于找到了死去的孩子。他的丈夫在早些日子死在这场战争里,尸骨无存。她也大抵活不长了。
本就腐朽的房梁经过一冻一烧是彻底支撑不住,残余的房屋轰隆隆地陆续坍塌,惊起一滩又一滩觅食的黑乌鸦,西夏人用一场大火狠狠调戏了一把大宋,大宋只能合着骨头往肚里咽,脸上还得摆出一副笑脸迎合。
子衿不想再看。战争,无论输赢,受苦的永远是平民百姓。一向仁和的洛忘川曾谈及此却也是板着脸,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子衿曾不太懂,只当真正呈现在她眼前,战场竟是如此的血腥淋漓,容不下一星半点的侥幸,以及从身体最深处迸发出的无力感,人类到底摆脱不了兽性。
“你知道君将军吗?”子衿落了下去,解下肩上的袍子替赤裸女人披上。
对于这从天而降的一人一虎,女人麻木的眼神亮了一下又立即暗淡下去,看了子衿一眼,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指了指西方,便埋头继续挖着,坑的右边是一座小小的坟,她方才葬了儿子。下一个便轮到她自己呐。
找到彦令的墓已将近傍晚,西落的寒日泄出惨淡白光映在坟头那飘扬的引魂幡上。幡指西南,此乃其家之所向。坟墓已被刨开,尸首不知何去,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风中,其上题着一诗,铁画银勾:彦令受封为明威将军有感而作:
横刀策马啸西风
国难自有吾辈在
千山拜戈腾狼烟
万里狂沙扬大旗
身宁死勿让寸土
血肉碎必争毫厘
煌煌苍天岂所畏
当以赤胆照汉宗
子衿看完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千言万语方从心中奔涌而出又齐齐堵在喉间,自古英雄豪杰,无出其右。不知为何,子衿让白耳将那块墓碑于大地之中抽出。雪一点两点打在幡上,愈下愈大,不一会儿,天空飘满了雪,钱纸一般的。
当回到芙蓉浦,已是入夜,天色晦暗,子衿藏好墓碑,白耳也化作一只乖巧黏人的小猫钻进她怀里,进了院子,借着檐下灯笼里光,瞧见醒来的彦令正替她劈柴。
“子衿姑娘,你回来呐,”彦令边将木柴齐齐整整码在灶屋外墙檐下边道:“我见你家木柴快要烧完了,就替你劈了一些。”
“这几日耗费心神太多,明日再续,还请见谅,”子衿极尽全力保持一副平淡的面容,“你的将士并没抛弃你,”扔下这句话子衿便急匆匆进了屋掩上门,留下木在原地的彦令。
子衿怕再多一句,自己会落泪。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将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彦令,只是明白那些他用命护下来的将士并没有背叛他,不然那座坟那块墓碑压根不会存在。只是那空空如也的墓穴与彦令被诬赖为卖国贼的事实表明这是一场巨大的政治阴谋,彦令只不过是一个替罪羊罢了。
子衿很快睡去,做了个梦,洛忘川教人杀死了,这半夜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点亮了灯,拿出彦令白天来时交给她的那封信,那是洛忘川写的,交待君彦令生平,她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恍惚之间,她见着一身形消瘦的女子跪坐于烛火之中穿针引线,面目却是看不清,倒是嘴里喃喃着什么,她侧耳倾听。
檐外风雨依旧
薄袖凉透
铁衣难厚
别梦忽闻雁声来
几时休 几时休
更是清明后
满城桃花雨
一地相思垢
翌日一大清早,子衿刚起床,还不过辰时,刚推开门,君彦令便挺着身躯守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子衿姑娘,还是快些吧,此事实在是耽误不起。”(辰时:早晨七点至九点)
子衿洗漱完,两人对坐于大堂火炉之前,又分系上安魂铃。子衿不禁想起昨夜那女子呢喃那词,当真是如梦似幻,没有多想,她心神一沉,进入彦令开界之中。
皓月当空,一江春水徐徐东逝,江畔一院还燃着灯火,灯火醺黄,为院中缤纷桃花更添几分灿烂之色。
彦令一身白衣仰面躺于屋顶赏月。好一个俊俏男儿,子衿心想,年轻时候的彦令虽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却不正如那初飞的鸿鹄吗?彦令此时望着浩瀚夜色,满天繁星闪烁,唯有最亮一颗方可入眼,其它虽亮但于之下亦相形见绌,人亦是如此。“我一定要建功立业,成为那最璀璨的一颗,”彦令握紧拳头低吼道。
“师兄”
清脆少女声传来,彦令朝院门瞥视一眼,立即躺下,闭眼假寐。不过一会儿,一妙龄少女顺着木梯爬上来。
少女昭龄不过十三,青丝丱发,明眸皓齿,一颦一簇中,两颊梨涡便跃然而出,好一个妙人儿,一袭粉蓝印花罗裙衬着其纤细身姿,当真是亭亭玉立。(丱guan发:童发,民间少女基本发式)
少女蹑脚来到彦令身旁,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髻上的蓝色发带便好似蝴蝶一般轻盈落在她头顶,见彦令熟睡便没有惊扰,便只好俯着身子,撑着小脸,双眸流转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少女眼底似生了花,盛开在其脸上,也就在这夜色之下,她才敢如此放肆,若放在日昼,叫人看了去,定是一番指指点点,她望的痴了,衣袖滑落也不知,露出腕间一串桃核手链。
少女似想到什么,娇笑一声,自觉失态而低头捂嘴,见彦令还在熟睡中,便放了手。她看一会儿星,看一会儿他。片刻后见彦令额上溢出一层细汗,呼吸甚重,这才意识到他是装睡。
彦令突然睁开眼睛,恰与少女四目相对,见她两颊生霞,眼神躲闪不及的模样尤为无辜,只觉是天上仙女。少女急用手捂住双眸,又觉之不对,连分出一只手掩住彦令双眼,奈何纤手小巧,掩这边便漏那边,反反复复,一时之间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急得小脸绯红,似院中那株方才结苞的绛桃。
那娇羞模样落在彦令眼里,当真教他神魂颠倒。他将她拥入怀中,“琇莹,我要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琇莹闻此,双颊愈加绯红,娇艳欲滴若盛开的桃花,于这夜色里仍璀璨至极,她羞道:“师兄,你干嘛说这个呀!”推开彦令胸膛,羞羞下了屋顶去。
“师兄,我还有事,明日再向你请教,”琇莹倚着院门回盼一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彦令看着院门,得意地轻笑一声。
琇莹并未走远,倚着院外石墙,一手抚着胸口,呼出一口香气,低头小声嘟囔:“师兄真是讨厌,害我如此失态,”只那一脸幸福模样已将她内心真实想法表露无遗。子衿心生羡慕,心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几日后,征兵的告示张贴出来,彦令等这一天许久,这不仅使他得以施展胸中抱负,更是完成师父未了的心愿,只是怕琇莹颇多怨词。
是日午饭后,一身材高大魁梧的威严中年人将彦令单独叫在一旁,那人年近五十,饱经沧桑的方脸上皱纹滋生,一撮山羊胡灰白掺半,想必是彦令师父毕中正。
“彦令,可曾记得为师当初所言?”毕老爷子严肃道。
“大丈夫,国不许何以许家!”
听着徒弟铮铮有声的回答,毕老爷子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只一瞬又板着脸,“大丈夫,为国为民,虽身死,亦足兮。”
“……”
“大丈夫,天下为大,国家为上,百姓为先,”彦令最后接道。这是师父所创大丈夫歌。两人对完相视而笑。
“彦令,这乃为师托人精心打造的内甲,此去一别还请多小心,我可不想没了女婿,”毕老爷子将身旁桌上的一木盒递予他。
“是,师”——“还叫我师父?”
“是,爹,”毕老爷子抚须哈哈大笑。
自从得知师兄就要随军出征,琇莹便愁眉苦脸的,整天躲在屋子里也不肯见他。彦令心里甚不是滋味,不求她支持,只想她能体谅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甚是对不起她。
是日傍晚,彦令于集市购置了一匹骏马回来,一搁下便迫不及待地直跑至琇莹闺房前。琇莹做完女工正往外走,见着师兄便故意偏过头去不看他。彦令从怀里掏出两包物拾递到她眼前,笑道:“馋嘴的莹儿,看看这是什么?”
琇莹闻着那香气,心便软了,只是不能如此轻易被他哄了去,冷着脸推开他的手,彦令也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气。半推半就间,他打开那油纸,更是香气扑鼻,一包是藕粉桂糖糕,另一包是龙须糕。
瞥见琇莹的面容终于是有所动容,彦令长舒一口气,这些是他找遍整个坊市才寻到的,琇莹最是爱吃这两样了。
彦令引着琇莹坐在屋前台阶上,琇莹倚在他怀里,两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子衿觉得真是没法看了,只好望着二人身前那映在地面上交融在一个的影子。
彦令刚开口说出远赴边疆参军之事,话到嘴边,琇莹便落了泪,“师兄,你能不能留在琇莹身边不要走呀!”。
彦令只好捧着琇莹脸蛋,“莹儿,你怎哭了,放心吧,以师兄的身手绝对没事的。”
“你说没事,可我担心呀!”琇莹摇摇头,捏起拳头,刚举起来,捶也不是,不捶也不是,只是叹道:“你上次剿匪,只一出去我就没日没夜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出了意外,你这次远赴边疆,一去便是两年,更是凶……”言此,她连忙捂嘴,揪着彦令衣襟,又道:“我这说的什么话呀!总之你在外可千万要小心!”
“莹儿,国有难,吾辈自当挺身而出,何况师兄是大吉大利之人,定会逢凶化吉的,”彦令瞧着其担忧模样,又安慰道:“我的好莹儿,你就放一千个心吧,我还要回来以八抬大轿娶你呢!”
“那些个大道理我也不懂,什么八抬大轿的我也不在乎,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琇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绢,“师兄,这白绢所用蚕丝乃是我于观里求来的,据说可以辟邪,这些天我闭门不见你,便是为此,我绣时不停虔诚诵经,你在外戴着身上,我就安心一点。”
彦令不知言何只紧紧将琇莹拥在怀里。佳人如此,夫复何求?
数日后,出征前夕,彦令跪于琇莹房前。至从那日之后,师妹便害了病,师娘说那病会传染,不能见人。他心里哪能不明白。
彦令身着铁衣,凝视着腕间的桃核手链,这是他与师妹共同所做,二人各执一串。他一手举天,冲着师妹房间朗声道:“当卿及笄绾发之时,儿郎必以龙泉宝剑,彩蝶云裳为礼,以堂堂之姿迎娶窈窕之卿。”(及笄,女子到了可以许配或出嫁的年龄)
躲在房内的琇莹是泣不成声,应道:“当若立冠留须之际,女儿自当开面画眉,红衣缀花作嫁,以娉婷之身望嫁君子之若。”(立冠:男子二十岁行冠礼,表示已成人,开面画眉:女子出嫁时的婚礼习俗)
院中满树桃花簌簌作响,细雨斜风至,桃红落,铁衣寒,朱颜泪珠帘。琇莹追出去之时,彦令早已随军远去。
“叮——”
银铃作响,子衿仍沉浸于中,她当真想不到彦令心中竟是如此的儿女柔情,兀自喃道:“当若立冠留须……望嫁君子之若,”一语尽,她已落泪。
“子衿姑娘!”
子衿回过神来,解开那红绳,掩面拭泪,道:“君大哥,我要如何帮你!”
彦令显然对君大哥这个称呼预料不及,几瞬才反应过来,道:“子衿姑娘,我无父无母,幼时得师父收养而拜入其门下,师父本是朝廷武官,因朝廷党争而无奈携家眷还乡,我自幼便得师父悉心栽培,望有朝一日能完成他老人家的夙愿,师父有一女,我与她自幼便识,本想带着一身功名回去娶她,无奈……”他闭上眼,喟然苦笑道:“宁负天下人,亦不敢负她!”
彦令突然紧握住子衿双手,恳切道:“还望子衿姑娘一定要帮我。”
“实现那凿凿誓言吗?”子衿有些惊慌失措,急挣脱开来。
“不!让她恨我!让他们恨我!”
“什么?”子衿惊讶而起,道:“你为何提如此要求?”
“我乃楚地武陵人,武陵地处偏僻,交通不便,那圣旨从宫内发出要历经数月方能到达,而至今不过数日,所以必须要赶到那之前,断绝我与毕家的关系。”炉中突然炸出一团火星。
“当真要如此?那你这天大的冤情便无一人可倾诉了。”
“不是还有子衿姑娘吗?”
子衿一愣,回道:“我知道又有何用?”
“那他们知了又有何用?我已是死人一个,那些东西要不要都无所谓了,毕家于我恩重如山,若是牵连了他们,即使是下了黄泉,我亦难安。”
“那我要如何做?”子衿抬起头,失神望着炉中那烧的愈旺的炭火。
……
三日后,武陵城外,毕家大院之中,一白衣女子正于桃前刺绣,双十之年,一穿一引之中可见其贤惠,加之那美貌,不知令多少人向往,照理说应早已许了人家,也该绾了发,却不知为何还是长发披立。
“小姐,姑爷…他回来了……不过!”丫鬟气吁吁地跑进来,欲言又止。
女子正是琇莹,听着师兄回来了,激动地半晌说不出话,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一眼,急放下手中针线活,“小玉,你等等,我回屋先打扮一番。”
她换了一身鹅黄罗裙,略施粉黛,便急匆匆地往外院赶去,她还未至便听到一男子之声,梦绕魂牵的人儿终于回来了,她心中一喜,转过一个折角出了拱门见着一群官兵簇拥之中,锦袍加身的师兄拥着一美貌女子,两人不顾周遭人当众卿卿我我,甚欢。
琇莹怔在原地,不知何言,只木木望着。
“彦令,你这是甚么意思?”毕夫人走上前去厉声呵叱道。
“毕夫人,这是内人王氏,我当上将军其功不可没,”彦令笑着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让怀中那女子递给她。琇莹听着内人二字,脚一软,丫鬟连忙扶住她,这才没倒下去,她摇摇头,流下两行浊泪,显然难以相信。
毕夫人打开那信,见着断绝二字,怒火中烧,指着彦令鼻子骂道:“好你一个君彦令,我毕家是瞎了眼养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你在外荣华富贵我毕家不在乎一分一毫,你怎可如此对琇莹!你这一去便音信全无,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她却心甘情愿地等了你一年又一年,说好的两年,但转瞬便是七载,一个女子一生又有多少个七年,她把正当好的年华都守着那窗,日盼夜盼,望你早点回来娶她,到头来却是这么个下场,她一个姑娘二十岁了仍是长发未束,顶着骂名仅仅只是为了你一句及笄绾发来娶的誓言,你可知外面都怎么传的吗?说她是……”
“娘别说了,”琇莹上前抢过那信,从头到尾一字不差看下去,忍着泪水,又瞧着彦令只顾着与那女子打情骂俏,甚是心寒。琇莹闭上眼摇摇头,显然是难以相信。在过去的七年里那副她已记不得在多少个夜里闯进她梦中甚至揉进灵魂里的师兄此时正搂着别的女子亲热。她原本以为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讨厌!”彦令怀中女子突然娇笑一声。
琇莹瞪着彦令那轻佻模样,手指抠破了掌心,她故作坚强地泠然道:“君将军我毕家容不下你这等大人物,还是快些离开吧,省的脏了你的鞋,从今以后我毕家与你君彦令便无一丝干系。”
彦令听着这话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便搂着怀中女子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来,琇莹见着心中一紧,怀有希冀地上前一步轻唤道:“彦令!”
“替我向毕老爷子问声好!”彦令道出这话,搂着身旁女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琇莹双眼发黑晕倒在地,腕间手链径直砸在坚硬地砖上,圆巧的桃核散了一地,那根贯穿琇莹整个生命的红绳以她无法相信的事实断却了。
彦令一行人出了城,行至沅江边上一处小亭,官兵们化作一根根猫毛,他松开怀中美丽女子失魂窘步到江边。那女子摇身一变,原来是子衿变幻的,她摊开衣袖,见着手臂上一片淤青,摇摇头,倚着亭柱呆望着那个黯然背影。
天色灰蒙,片刻便下起了雨,子衿变幻出一把白纸伞,静静走上前去替彦令撑伞,男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子衿从未见过一个男子哭的如此悲切。
于最无能为力之时而有欲厮守一生之人,奈之若何!
江上渐生了雨雾将二人笼罩进去,只一把白纸伞忽隐忽现。
数日后 ——武陵城中坊市内
“听说毕老爷子那徒弟成了将军,这可真的是天大的喜事呀!我们这小小的武陵城何时出了这么个大人物!我们也能跟着沾沾光,”街上两个小贩聊的火热。
“你可别瞎说!那将军是不假,今日早上进城的仪仗可大的很,却不是喜事,听说那将军回来与他们断绝关系的,还娶了一个大官的女儿!”
“哎!这就要不得了,老祖宗都说了做人不能忘了本,那毕家小娘子怎么办?听说等了七年,这下岂不是白忙活了,什么都捞不着还落下一身骂名。”
“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什么骂名啊!是她活该,你说她与那将军早就许了终身,到了绾发的年纪却不绾发,我看就是应了那句话,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种女人最是要不得,我看那将军定是知道她与哪家相公私通,才这么做的。”(ps:古代女子十五岁之前许配的,十五岁时便要绾发戴上簪子,若未许配的,二十岁时绾发戴上簪子)
“真的如此!倒真是好买卖,哪个行情好就选哪一个,我看定是那相好的情夫看情形不对,便索性告发了,要不然哪个女人能等七年的。”
“啪——”小贩打扮的彦令抓住那人便是几个耳光,呵叱道:“明明就是那君彦令贪慕虚名,始乱终弃,不是个东西!”呸!说着他便往地上啐了一口。
要不了几天,武陵城便尽是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
“这么做真的好吗?”乔传打扮的子衿与彦令坐在武陵城一处酒楼里。
“子衿姑娘,这自己骂自己还真是痛快!”彦令当没听见一般,只端起桌上一杯酒敬道:“多谢子衿姑娘相助,这下我就可安心离开了。”
“难道你就真的甘愿被她误会一辈子!”
酒到嘴边,彦令听着这话一愣,遂又一饮而尽,笑道:“我都一死人,还计较那个干嘛?”
子衿并不回他只是摇摇头,不禁想到昨晚所见:
彦令坐在窗前,烛光摇曳,远处传来幽幽钟声,整个院子于月光之下显得尤为清冷,月华在院中一棵歪脖子桃树之上覆上薄薄一层,其之如倚着阁窗,暗自叹息的深闺怨妇。
只树不似人,它却不甘寂寞,几片残叶于风中轻轻簌簌地晃着,自得其乐,却也让人不觉太过寂寥,此情此景映上心,愁绪于眉头化开,但转瞬又齐齐在心头纠缠,片刻,彦令提笔落字。
许久许久,他方才含泪收笔,将信折好,却忍不住打开再看一眼,只才展开,却又不敢看,又急急合上,拿出一木盒,摘了手腕桃核链,用白绢包裹二物,一起放进去。
他携木盒坐于窗前,彻夜未眠,烛火愈弱,最后竟至一细细黑绳,唯绳头点滴星火,几缕灰烟勾连。
子衿陪着彦令喝了一整晚的酒。
天际一抹白晖,钟声传来,惊扰江畔白鹭的梦,声声鹭鸣随波而淡,院子的老旧小楼里,昏沉木香,子衿披着衣裳倚着美人靠,手中捻着剥落的漆片,江风袭来,遍体生凉。
彦令离开了。子衿目光凝着楼下那棵桃树,破晓之际,彦令便蹲在树下,露水沿着额头浸染他如墨一般的剑眉,脚下是一方小小的坟墓,埋着木盒,葬着他的过去,他狠狠用脚踩实,或许是诀别,抑或是不甘。
桃之戚戚,花期未至。
……
“莹儿,你醒了!”
“娘,你说师兄还会回来吗?”琇莹怔怔道。
“你还提他作甚,”毕夫人抚着她背,叹道:“这人一有了荣华富贵说变就变,倒是害了你,如今闹的满城风雨,这里是不能住了,我与你爹说了过几日就搬走。”
琇莹摇着头道:“不要!他还会回来的。”
毕夫人听着这话是又急又气,一不小心碰倒床边一个花瓶,哗——碎了满地,毕夫人望着碎片恨恨道:“莹儿啊!这世间好物不坚牢,这彩云易散琉璃也脆,你就听娘的劝,早些离开,早些忘了他。”
琇莹钻进被子里不再理她。
劝了几日,琇莹仍是无动于衷,毕夫人也就不再强迫她,而那君彦令也不见了踪影,听人说回了京,也好,省的日后见着闹心。
又将近两个月。这风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武陵城又归于平静。不料这日,来势汹汹的官兵将毕家团团围住,毕家上下皆大惊失色。
“门下
兹明威将军君彦令,沟通外寇,叛国求荣,今被查实,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琢赐满门抄斩……故兹诏示。 ”
听罢圣旨,毕老爷子面若死灰,毕夫人昏厥过去,毕家上下被打入大牢,待押解到皇城问斩,这一波且平一波又起,整个武陵城都闹腾了起来,茶余饭后,无论老幼皆议论此事。
“这毕家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本以为收了个好徒弟,还将女儿许给了他,却摊上此等祸事,真是祖上蒙阴啊!”武陵城某巷子口一肉铺前,前来买肉的瘦削秀才叨叨道。
“那算个什么狗屁好徒弟!就是一忘恩负义的畜生,当了将军,享了富贵就翻脸不认人,那毕家小姐等了他七年,他倒是好,直接一脚踢开,现在成了叛徒,又把毕家上下搭了进去,”壮硕的屠夫将肉往砧板上一摔,“李秀才,你要哪块?”
“王屠夫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是那毕家娘子与别人私通在先。”
“李秀才,这毕家小姐是个什么人我不清楚?我王屠夫替这城中大户杀猪这么多年,就只有那毕家小姐是正眼瞧我的,还有这街上的孤儿乞丐哪个没有受过她的恩惠,说是宅心仁厚的菩萨也不差,倒是你读书读到自家婆娘都跟别人跑了,你不找回来反倒是在这里编排别人,你那圣贤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吧!”
子衿从巷子里穿过,那瘦削秀才气的面红耳赤,奋袖出臂作势要与那光膀屠夫打起来,只那屠夫把腰间杀猪刀往秀才身上一拍,那秀才就蔫了,后退着耸肩摇手道:“老哥,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子衿摇摇头,低头快步走过,出了巷子街道对面便是武陵县衙。
正当城中众人等着看一出大戏,几天之后,那毕家上下却又安然无恙被放了出来,众人费解之时,县衙张了告示说是那君彦令已与毕家绝了关系,那毕家就不在三族之内,遂无罪释放。
有人唏嘘,感叹只是虚惊一场,这毕家定是祖上积德,也有人好失望,这好好的热闹说没就没。
毕家上下回到毕府,院子里遭了贼一团糟,毕老爷子摸着那真真切切的椅子,这才长舒一口气,毕夫人揣着一串佛珠,叹道:“破财消灾!菩萨保佑!”
毕家人惊魂未定,这日入夜,一队中年汉子抬着一顶轿子进了毕家大院。
毕老爷子看着这一队牛高马大面露煞气之辈,顿觉不妙,心道:这是天要亡我毕家啊!那领头汉子却是跪了下来,热泪滚动,“毕老爷子,这轿子里是将军尸身,将军之事乃天大的冤情。”
领头汉子道出身份将实情告之,毕老爷子得之彦令早在三月之前自刎身亡,心中大惊,那前些日子出现的彦令难道是鬼!当下毕府众人无不寒毛卓竖,后颈直发凉。
一旁身形憔悴的琇莹听了这话,如枯花逢雨,径直扑入轿中,已而哀声恸哭。
那汉子道:“想必您就是将军嘴边常挂念的琇莹嫂子吧!”
琇莹无动于衷,只怔望着被冰封着的彦令尸身,那汉子又言:“这是将军嘱咐我等一定要交与您的,”说着几位汉子捧上龙泉宝剑与一包裹。
琇莹接过那剑,打开包裹又见着一件璀璨夺目的彩蝶云裳,已是泣不成声,抱着二物道:“师兄,你骗的我好苦呀!”已而晕倒于地。
毕夫人把琇莹搀扶回屋,毕老爷子走上前来,拱手而道:“各位辛苦了,赶快进屋休憩,这剩下的就交给老朽了。”
那汉子摆手而语:“无妨,将军乃是为吾等而死,吾等必寸步不离将军之身。”
深夜,毕府之中。
“师兄——”一声凄厉惨叫,琇莹于梦中惊醒,双眼红肿不已,泪水已尽,在脸上余下两行泪痕,她趿拉着鞋,失魂落魄踱在院子里,嘴里一遍一遍呼唤着,半晌她寻着灵堂,灯笼溢着惨淡白光,跌跌撞撞入里。
一盏幽幽长明灯,一方黑漆漆的棺材,她扑倒棺材上,“师兄,你不要我了吗?”
“师兄,你不要我了吗?”
“哗——”琇莹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这上百斤的棺材盖,见着里面人儿熟悉模样,她笑着扑入其怀里。
“师兄你醒醒啊!睁开眼看看我的头发,与你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明日便将它绾起,你娶我好不好。”
琇莹抬起君彦令的手紧紧拥着自己,脸颊蹭着那冰冷胸膛却觉无比温暖与安稳。
翌日,毕家大堂之中。
领头汉子将彦令投降的前因后果尽皆告之毕老爷子。 毕老爷子听完其一席话,气的吹胡瞪眼,大手往桌上一拍,茶杯哐当一声摔下地去,怒道:“这群狗娘养的东西,老子若是在必将其剁了喂狗,我这就启程进京,将实情禀告圣上。”
“毕老爷子,这没用的,营中知此事的人都已被灭了口,而我等也是连夜送将军尸身而逃过一劫。他奶奶的一千多个弟兄没死在战场,倒死在自己人手上,真他娘的不值!还不如随着将军一起走,”领头汉子是又气又恨。
毕老爷子喘着大气,道:“我就不信了,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小子我就问你一句,你怕不怕死!”
“毕老爷子,我这命是将军给的,要用尽管拿去!”
“好!好!好!”毕老爷子紧握着拳头,心道:徒儿!我们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毕老爷子后将心中所想告诉了夫人,她虽不愿但对自家相公的脾气心知肚明,也就默许了,两人只合计着将女儿瞒在鼓里。
这日毕府白笼高挂,对外宣称毕老爷子病发身亡,路过行人皆议论纷纷:这毕老爷子哪是病死的,定是活活气死的。待入夜,府里以红换白,换上喜字红绸。
闺房之中,红帘喜烛鸳鸯被,琇莹身着彩蝶云裳静坐于铜镜之前,三千青丝直直垂下来,憔悴的容颜扯着一抹微笑。
“娘,你说这样好看吗?”
身后的毕夫人饱含热泪,抚着她肩膀,点头而语:“好看!好看!我家女儿最是好看哪!”
“可师兄看不到了,”琇莹细细描着娥眉。粉黛面,红妆颜,正是女儿出嫁年。她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兀自言道:“佳人如画,应是天上仙,师兄曾说给我的,他定会喜欢的,他定是日日夜夜盼着今日的。”
哎!毕夫人叹出一口气,拿起梳子边梳边道: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毕夫人哽咽不止,“莹儿啊!”叹出一口气,又接着梳下去……“十梳夫妻到白头。”言尽,琇莹已是泪流满面,一点一点地将头发绾起盘在脑后,妇人又替她补上粉,戴上凤冠霞帔,最后缀上一朵红花。
“莹儿吉时已到,该出去了,”红艳的喜绸覆在女子头上,“莹儿,你可当真想清楚了。”
“嗯!”
盈盈月色如水,毕夫人一手打着灯笼一手引着新娘子于幽暗长廊中穿行,未几便置堂前,红绸喜字,一对红烛燃着耀耀火光映在一身新郎服握着红花坐于堂中红椅之上的彦令脸上竟也显得喜庆,琇莹走过去牵着红花另一头。
一生强硬从未落过泪的毕老爷子见着这一幕,也不禁落泪,一众汉子也纷纷垂下头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三,夫妻对拜!”
一夜之间,武陵城千树万树桃花竞相开放,花红若血,只这花期未到,真乃神迹也。
数月之后,咚咚咚——!
“这位小姐,请问有何贵干!”
“有人要我将一物转交给毕小姐,还请通告一声,”子衿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不一会儿,一消瘦妇人出了来,长发束立,正是琇莹,面容憔悴,眉目之间更是攒着一团死气,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浪漫的师妹了。
“这是君大哥留下来的,”子衿颔首对她一笑,掀开马车上的遮布,正是彦令坟前的那块碑,只一看见那墓碑上的字,琇莹便快步越过子衿,扑在那墓碑上,久久方才回过头对子衿泣道:“谢谢,姑娘了。”
子衿点头,又抱出彦令当初埋的那个盒子。她深思许久,方才作出如此决定,她心知琇莹虽已原谅彦令,但这终究只不过是他人之言,说的再多也敌不过彦令亲笔一言一字。
直到子衿离开许久,琇莹仍抱着木盒立在原地,脑海里回旋着方才那陌不相识的少女离去时留下的一句话:宁负天下人,亦不敢负你。
她回到房间打过那木盒,见着那白绢同桃核链便迫不及待打开那信:
琇莹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信与汝永别矣!汝若看到此信,想必吾与汝已是天人永隔。
吾爱汝之甚犹汝爱吾,所谓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西夏小儿来犯,国难当头,吾辈自当挺身而出,为国竭力,为民担忧,乃吾辈之责,师父曾言:大丈夫,不许国何以许家。今尤为痛惜,然为时晚矣,实为负汝。吾本欲载誉而归,将汝风光大娶,奈何天意捉弄,哎!这些话说与汝,汝也定不爱听。
汝曾忆否?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青梅竹马何所欢!吾与汝耍于那长亭旧桥,嬉于花丛绿茵,汝爱骑吾之脖颈,谓之为竹马,吾尝捉蟋蟀藏于手中谓之青梅置于汝之前,汝惧矣,声泪齐下,揪吾耳谓之坏坏,至今记忆犹新。
此去经年,已是十余载,两小无猜已为两情相悦,一往情深而意尤浓,道是天作之合。
吾与汝更至亲密无间,曾携手并坐于桥头嬉戏,汝告吾沉鱼落雁之典,吾谓你为洛神之姿;又于屋顶赏月,吾告汝嫦娥奔月之话,汝无言,只紧紧拽吾衣角。
后至花前,吾与汝十指相扣,互定终身,吾立下凿凿誓言,汝喜极而泣,后收那桃核,汝谓之桃仙泪,乃情之结晶,吾遂刻物而汝雕花于之上,汝言吾与汝之定情信物,吾十三,汝十四。
谓之一生一世一双人。
汝乃吾一生,可谓之汝乃吾生命不可或缺,吾若为锁,汝必是那解锁之匙,汝幸福乃吾夙愿,而吾不过汝之过往,汝必会遇有缘有分之人,亦是真正予汝幸福之人,届候,汝当红衣缀花以嫁之,吾亦于泉下相祝。
如今,吾将离去,尤为不舍,但吾乃必死之人,奈何天道不公,株连汝等,实在是有愧于汝,遂想出此无奈之法,望汝早日忘吾,吾亦不敢求汝之谅。
此信本不该有,然吾心有所不甘,爱之愈深,所爱之人愈痛,此非吾之本愿,遂记此信又藏之。
如若汝能得之,乃吾与汝缘分未绝,届候吾必以安康之身与汝相见,实现那凿凿誓言,呜呼!此乃戏言矣!
彦令绝笔
武陵城外沅江之上,阳光明媚,风光无限好,江边水草于风中招摇,引得蜻蜓停驻,亦有不少草尖低垂入水,招来游鱼嬉耍。
和煦阳光扑下来,子衿躺在舟上假寐,白猫倚在她耳畔打着呼呼小鼾。“终于结束了!”子衿呼出一口气,掏出一封信来,正是与彦令初见,洛忘川嘱托他带给她的那封信。信被撕成碎片,如同雪花一样揉碎在江水里,子衿起身撑篙,又将其拍散于浪花中,小舟在江面划出一条长长白线,已而小舟驶入桃花谷,江面又归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