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之外(上)

森林小道上一片寂静,即使是软靴的踩踏声,听起来也让人觉得有些可怕,至少对于一个旅人是这样。即使这个人敢于冒险越过雷河,在这条路上也要保持警戒。他中等身材,神情自若,头盔掩盖不住蓬乱的褐色头发。他的服饰在这个国家司空见惯——上着粗糙的束腰外衣,下穿皮短裤,脚蹬鹿皮软靴,其中一只靴子里露出了刀柄。宽大的皮带上别着把又短又重的剑和一个鹿皮袋子。他的两只大眼睛观察着道路两旁的绿色壁垒,眼神中毫无惧怕之意。他个子虽然不高,身材却不错,短袖上衣露出他臂膀上强健发达的肌肉。
他离上一个移民的小屋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此时他每行走一步,就离严酷的危险近一步,这种危险犹如森然的阴影一样笼罩着古老的森林。然而,他仍旧沉着地走着。
他尽量不弄出太多声响。他很清楚自己靴子的脚步声虽然微弱,但对于隐藏在深不可测的绿色堡垒里的灵敏的耳朵来说,这声音足以成为警报。他虽貌似漫不经心,但眼睛和耳朵却高度警觉,尤其是耳朵,因为无论从任何角度,眼睛都不能长距离穿透枝叶繁茂的树林进行观察。
与其说是外部感官接到警报,不如说是直觉让他警觉起来,马上将手放在剑柄上。他静止站在路中间,下意识屏住呼吸,思考着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或者那只是一种幻听。这周围一片沉寂,听不到松鼠的叫声和鸟儿的鸣叫。他盯着前方路边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虽然没有风,但他看到树枝在微微颤动,这令他头皮发麻。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确定只要自己稍有行动,那灌木丛就会要了他的命。
树叶后传来巨大的嘎吱声,灌木丛剧烈地摇晃着。伴随着这些声响,一支箭径直从灌木丛中射了出来,随后消失在路边的树林里。旅人在慌忙跳开躲藏的瞬间瞥见了箭。
他蹲伏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面,剑在手中抖动。他看到灌木丛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悠然地踏上小路。旅人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人,他穿着和自己相似的靴子和短裤,只不过他的是丝绸短裤。此人身穿暗色网状无袖锁子甲,黑色的长发上顶着头盔。他的头盔很引人注意,用短牛角代替冠饰。文明之手绝不可能造出这种头饰。再看头盔下的那张脸:黝黑、疤痕累累、燃烧着的蓝眼睛,这绝不是文明人的脸,而是像这片原始森林一样,充满了未被驯服的野性。他右手手握一把宽剑,剑刃上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出来吧,”他喊道,这是一种旅人并不熟悉的口音。“这里安全了。只有我一个人,快出来吧!”
旅人将信将疑地走出来,眼睛盯着陌生人。他注视着这个丛林人——大而重的胸甲,握着剑的手臂上肌肉强健,剑上的鲜血被太阳灼成暗红色,感到出奇的无助。丛林人像黑豹一样谨慎移动,他太灵活了,不可能是文明世界的产物,甚至不可能是外界边缘文明的产物。
他转过身去拨开灌木丛。旅人不确定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从东面跳出来向灌木丛里看去,他看到一个又矮又黑且肌肉发达的人躺在那儿,除了一块缠腰带、一串人齿项链和一个臂钏外,全身赤裸。一把短剑刺进了腰带,他的一只手里还握着一张重型黑弓。他的面部满是血污脑浆,颅骨被一分为二。
“谢天谢地,是个皮克特人。”旅人说道。
燃烧的蓝眼睛注视着他。“你很惊讶?”
“怎么会呢?在维利特卢姆和路边移民的小屋里,他们告诉我这些恶魔有时偷越边境,但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一个。”
“你现在距黑河只有四里远,”陌生人告诉他,“他们在离维利特卢姆一里处被射杀。在雷河与托斯塞兰堡之间没有人真正安全。我今天早上选择走这条离城堡三里远的小路,一路上都跟着他。他朝你射箭时我跳到了他身后,再迟一步的话就会有人下地狱了,但是我挫败了他的计划。”
旅人惊讶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他一路追踪一个森林恶魔并出其不意地将其杀死,这事实让旅人目瞪口呆。这显示出这个丛林人让人意想不到的卓越品质,即使是柯拿乔哈拉人也做不到。
“你是城堡守备部队成员吗?”他问道。
“我可不是士兵。虽然我拿军官级薪酬和给养,但我在丛林里做事。维拉纳乌斯知道,比起城堡,我在沿河地带更能发挥作用。”
杀手漫不经心地用脚把尸体推进灌木丛里,把树丛掩好后转身向小路走去。旅人跟了上去。
“我叫巴尔萨斯,”他说,“我昨晚在维利特卢姆 ,我还没决定是去隐藏地还是守卫城堡。”
“雷河附近最好的土地已经被占领了,”杀手说道,“在你刚经过的斯加里普湾城外还有大片肥沃的土地,可是附近的河流十分凶险。皮克特人偷渡过河在那里烧杀抢掠,刚才那家伙也干这种勾当。他们通常不单独行动,本来想把移民赶出柯拿乔哈拉,而且他们有可能成功啦。不过,移民简直太疯狂了。柏森尼亚边境东部有许多优良土地,如果阿奎罗尼亚人能减少一些贵族的地产,同时在猎鹿区种植小麦,那么他们就不用跨越边界掠夺皮克特人的土地了。”
“一个柯拿乔哈拉在职官员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奇怪呀。”巴尔萨斯说道。
“对我来说这可不算什么,”丛林人反驳说,‘‘我就是个拜金主义者,谁出价最高,我就把剑卖给谁。我从不种小麦,以后也不会种,只要我的剑能获得相应的丰收就行。可你们希伯莱人却在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扩大你们的地盘,你们穿越边境,烧毁村庄,摧毁一些部落,把边界推回到黑河。但我对你们是否能保住这些战果表示怀疑,而且你们不可能再向西推进边境线了。你们愚蠢的国王并不了解这里的形势,他不会给你们派遣足够的援军,而且移民完全不能应对来自河对岸的一致攻击。”
“但是皮克特人内部分成了不同的部落,”巴尔萨斯坚持道,“他们永远不可能统一,而我们可以击败任何一个部落。”
“或者说打败三四个部落都不成问题,”杀手表示认同,“但是终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站出来统一这三四十个部落,正如多年前冈德人向西扩展边境时辛梅利安人所做的那样。当时冈德人想往辛梅利亚的南部边界移民,他们摧毁了一些小部落,建立起维纳留姆城堡,你肯定听过这些故事。”
“我确实听过。”巴尔萨斯蹙眉回答道,那血染的记忆对于一个骄傲好战的人来说是一个抹不去的污点。“那时我叔叔就在维纳留姆,辛梅利安人蜂拥至城边,逃过那场屠杀的人为数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故事他给我讲了很多遍。当时大群野蛮人毫无征兆地洗劫了山谷,以强大的攻势占领了维纳留姆,没有人能抵御他们的攻击。男女老少无一幸免,维纳留姆生灵涂炭,直到今日仍是一片废墟。阿奎罗尼亚人被迫退到边境线以后,从此再也不敢扰乱辛梅利亚了。不过你好像对维纳留姆挺熟悉的,莫非你当时也在那儿?”

“是的,”丛林人说道,“我就是当年洗劫山谷的人之一。尽管我那时还不到十五岁,但是在激烈的集会讨论中我的名字可是经常被提及。”
巴尔萨斯不禁打了个冷战,盯着这个人。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步伐沉稳的人竟然是当年在维纳留姆大开杀戒、使整个城镇血流成河的血腥恶魔。“那么,你也是个野蛮人!”他不禁大声说道。
那人点点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说道:“我叫柯南,是辛梅利安人。”
“久仰您的大名。”巴尔萨斯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辛梅利安人和皮克特人都很勇猛,但是前者更聪明些,难怪皮克特人会惨败。很显然,柯南很多时候都与文明人打交道,但是这些接触并没有软化他的性格,也没有削弱他原始的天性。看着这个辛梅利安人如猫一样轻快安静地走着,巴尔萨斯的心情由担心转为敬佩。柯南盔甲上的环扣浸了油,所以不会叮当作响。巴尔萨斯很清楚不论是幽深的树丛还是错乱的枝条,柯南都能像之前赤裸的皮克特人一样,悄无声息地穿梭其中。
“你不是冈德人?”
巴尔萨斯摇摇头,说:“我来自图恩。”
“我见过来自图恩的优秀护林人,但是几个世纪以来柏森人一直庇护着你们阿奎罗尼亚人,使你们免受外界侵害,所以你们需要历练。”
这些都是事实。柏森尼亚边境上那些由意志坚定的弓箭手设防的村庄,一直以来都在为阿奎罗尼亚王国抵御外界蛮族侵袭服务,起到一个缓冲作用。如今雷河之外的移民中有一群丛林人异军突起,他们虽然能与那些野蛮人匹敌,但人数不足。大多数边境人都和巴尔萨斯一样属于移民而非林中居民。
太阳还没落山,但是肉眼已经难见,像是隐藏在厚厚的丛林壁垒中。两人走在丛林小路上,人影越拉越长。
“我们到达城堡前天就黑了,”柯南不经意地说,随后突然说道,“听!”
他立即停下,半蹲下来,手握战剑,又回到了原始状态,保持着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跳起来发起攻击。巴尔萨斯也听到了。那是一种野性的尖叫,是人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发出的叫喊声。
柯南马上跳出来冲到小路上。虽然同伴竭尽全力想要跟上他,但与他的距离还是越拉越大。于是巴尔萨斯喘着粗气抱怨了一句。在图恩巴尔萨斯可以说是位跑步健将,然而柯南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远远甩在身后,这令他十分恼火。过了一会,愤怒消失了。因为他听到了有史以来最令人恐怖的叫声。那不是人类的叫声,而是丑恶行径之后恶魔般的猫叫声,那叫声仿佛为人性的泯灭而欢呼,与黑色深渊产生人类所不能理解的共鸣。
巴尔萨斯放慢了脚步,满身冷汗。但是柯南一点也没有退缩,他朝小路的拐弯处飞奔过去,然后就消失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依然在丛林里回荡,巴尔萨斯不禁更加害怕起来,于是他拼尽全力跟在柯南之后。
阿奎罗尼亚人在急速滑行中突然停下,差点与站在路边一具变形尸体旁的辛梅利安人柯南相撞。但柯南不是在看那具满身血污的尸体,而是在观察路两边的树林。
巴尔萨斯发出了小声的惊叫。那是具男尸, 死者又矮又胖,穿着烫金靴子和毛色均匀的貂皮大衣,像是个富有的商人。他惨白的元宝脸上,一双眼睛充满惊恐,喉咙也被利器彻底切断。而他的短剑还未出鞘,这表明他没机会还击就一命呜呼了。
“皮克特人干的?”巴尔萨斯小声说道,同时观察着深不可测的丛林。
柯南摇了摇头,挺直了身体,蹙眉看着死者。“是丛林恶魔干的。这是第五个了,克罗姆!”
“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一个叫祖干·赛格的皮克特巫师吗?”
巴尔萨斯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住在河那边最近的村子瓜维拉。三个月前他藏在这条路边,用药麻翻了死者后,偷走了往城堡运输的骡子。”柯南很随意地踢了踢死者说,“泰伯利尔斯,维利特卢姆的商人。骡子身上背着小桶麦芽酒,祖干在商人过河之前截住他并开始狂饮啤酒,在一处灌木丛中喝到烂醉如泥。一个叫斯洛克特斯的护林人跟踪他,带领维拉纳乌斯和三个士兵来到了他喝醉的地方。由于泰伯利尔斯对此事纠缠不休,于是维拉纳乌斯就把祖干·赛格关进了监狱,这对皮克特人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然而他杀死看守逃出了监狱,并放言一定要杀死泰伯利尔斯和其他五个抓他的人,让阿奎罗尼亚人在未来几个世纪里想到他都不寒而栗。
“斯洛克特斯和他的士兵也都死了。前者是在河上被害的,而士兵死在城堡的阴暗处。现在提伯利尔斯也死了。但绝不是皮克特人杀了他们。看,除了泰伯利尔斯,每个受害者都没有头颅,所以毫无疑问,这些头颅都被用来装饰祖干·赛格信奉的神明的祭坛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被皮克特人杀害的呢?”巴尔萨斯追问道。
柯南指了指商人的尸体,说:“你觉得是刀剑置他于死地的吗?你仔细看,只有爪子才能划出这样的伤口。他的伤口是被撕裂而不是被切开的。”
“也有可能是黑豹啊……” 巴尔萨斯仍不信服。
柯南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来自图恩的人不会把它误认为是黑豹的爪痕吧?这绝对不是!他是个复仇的丛林恶魔,名叫祖干·赛格。泰伯利尔斯真蠢,居然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只身前往维利特卢姆。但是每个死者似乎在死神到来之前都极度疯狂。看这。这些迹象足以证明。泰伯利尔斯骑着骡子上路,可能还驮着一捆水獭皮草,准备到维利特卢姆城去卖。看,那里的树枝都折断了,因此,那‘东西’肯定是从那片树丛里跃出的。
“泰伯利尔斯刚尖叫了一声,喉咙就被撕开了,他应该去地狱里卖他的水獭皮草了吧。而骡子跑进了丛林里。听!即使现在你也能听到它在树林里扭动的声音。恶魔没时间拿走泰伯利尔斯的头,因为我们的到来把他吓跑了。”
“那时候你正赶过来,”巴尔萨斯说,“可是,如果他见到手持武器的人就逃走的话,那么他应该不是什么凶狠的怪物。可你怎么知道就不是皮克特人用钩子杀死了他呢?你看到了什么吗?”
“泰伯利尔斯是有武器的人,”柯南咕哝道,“若祖干·赛格能请来恶魔做帮手的话,他就能告诉他们谁该杀谁不该杀。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看到的只是当他离开这里时树丛在颤动。但是你若想得到更多的证据,那么,就看这里。”
柯南走进死者所躺的血泊中,树丛里路边的土地上有一个血脚印。
“是人的脚印吗?”柯南问道。
巴尔萨斯感到头皮发麻。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脚印,既不像人也不像兽。这是个奇怪而且庞大的三趾脚印,像是鸟类和爬行动物的结合体,然而又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他小心地在脚印上方伸开手掌并尽量不触碰到脚印,可是怎么都无法盖住,这令他很恼火。
“这到底是什么?”他小声咕哝着,“我可从来没见过什么野兽能留下这样的足迹。”
“也不是心智健全的人留下的,”柯南严肃地说,“这是个沼泽恶魔,他们在黑河之外的沼泽地带像蝙蝠一样密集。在南风呼啸的炎热夜晚,你就会听到他们幽灵般的号叫声。”
“我们该怎么办?”阿奎罗尼亚人问道,不安地朝深蓝色的阴影区张望着。死者那张充满恐惧的脸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想这个家伙到底在林中看到了怎样狰狞的面孔,使他恐惧到如此地步。
“要想跟踪一个恶魔是不可能的事,”柯南说着,从腰带里抽出了属于丛林人的短柄斧。“在它杀死斯洛克特斯之后,我曾试着跟踪它。可是只跟了几步,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它长了翅膀飞走了,或是直接穿过土层到地狱去了。我也不会去跟踪那头骡子。它要么徘徊回城堡,要么就会转悠到其他移民的小屋。”
柯南说这些的同时,用战斧在路边砍了两棵幼树,并将其枝叶削去。接着,他砍下一段缠绕在附近灌木丛上的粗如蟒蛇的藤条,把一头固定在一棵树干的中下端,再系到另一棵树干上,然后如此来回交错地系着。不一会儿,他就做成了一个粗糙结实的担架。
“如果我能做点儿什么,那个恶魔就无法取走泰伯利尔斯的脑袋。”柯南咆哮道,“我们把尸体运回城堡,路程不足三里远。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又肥又蠢的家伙,但我们不能让皮克特人的恶魔这样为所欲为,肆意取白人的脑袋。”
皮克特人属于白人,虽然肤色偏黑,但边境人从不这样说。
商人的尸体被柯南粗鲁地丢在担架上,巴尔萨斯抬后面,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路尽可能地快速前进。柯南虽然抬着沉重的担架,走路时依然悄无声息。他在树干的尾端做了个环扣住商人的皮带,然后用一只手负重,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剑,同时不安地环顾周围险恶的环境。阴影范围变得越来越大,暗蓝色的雾气使树叶的轮廓变得模糊。在黄昏中,丛林越发深邃,仿佛变成了一种蓝色的秘密,让人捉摸不透。
他们走了大约一里后,巴尔萨斯臂膀上强壮的肌肉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这时笼罩丛林的阴影已经由蓝色变为紫色,突然传来了颤抖的叫喊声。
柯南痉挛起来,而巴尔萨斯几乎丢掉了担架。
“是个女人!”柯南叫道,“伟大的密特拉!”一个女人的叫喊声继续传来,“有人在丛林里迷路了,”柯南吼叫着,放下担架。“可能是在找牛吧,或者——站那儿别动!”
接着他就像捕猎中的狼一般冲向了丛林。巴尔萨斯的头发竖了起来。
“让我就这样和一具尸体、隐藏在从林里的恶魔待在一起?”他急声叫道,“我要跟着你!”
话音刚落,他就追在了辛梅利安人身后。柯南朝后看了他一眼,虽没有表示反对,却也没有因为同伴的速度而放慢脚步。当辛梅利安人又一次将他甩在身后时,他气愤地骂起来,不过,这只能消耗更多的体力。柯南像豹子一样敏捷地穿梭于树林之间,突然他冲向一处昏暗的空地,接着猛然停下做蹲伏状,举剑大声咆哮起来。
“我们为什么停下?”巴尔萨斯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一边抹汗,同时抓紧了剑。
“那叫声就是从这块空地发出的,或者是附近。”柯南回答道,“即使是在丛林里,我也不会弄错声音来源的位置。可是这个到底——”
突然间叫声再次传来——就在他们身后,从他们刚才忽略掉的方向传来。人的叫声里充满了慌乱和恐惧,而且越发尖锐,让人同情。让人震惊的是,这叫声忽然变成一种嘲笑声,让人觉得这声音似乎来自地狱。
“天啊!”昏暗中,巴尔萨斯惨白的脸色开始模糊起来。
柯南粗鲁地骂了一句,接着迅速转身按原路返回,阿奎罗尼亚人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充满疑惑。柯南突然停了下来,踉跄的巴尔萨斯一下子撞在辛梅利安人身上,接着就像撞在雕像上一样又从他强壮的肩膀上反弹了回来。巴尔萨斯大口喘着气,突然他听到从柯南嘴中发出了咝咝声。这个辛梅利安人好像冻结了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巴尔萨斯回头一看,不禁头发倒竖起来。有个东西在路边的深灌木从里穿梭——它的动作看起来既不是走也不是飞,它像蟒蛇一样滑行,却又不是蟒蛇。它的轮廓很模糊,但是可以看出来个头比人高,而且并不强壮。它发出一种奇异的光线,像微弱的蓝色火焰。事实上他们只看到了怪异的火焰。这火焰或许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它穿梭在漆黑的丛林里是有目的的。
柯南粗暴地咒骂着,用力将战斧投了出去。可那东西却完全没有躲闪,依旧按原路滑行。实际上,那东西瞬间便消失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簇高大模糊的火焰浮动在树丛之中,接着它就不见了,整个丛林陷入沉寂。
柯南咆哮着,沿路追去。他的咒骂狂暴而粗野,巴尔萨斯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只见辛梅利安人站在担架旁边,而担架上泰伯利尔斯的脑袋早已经没有了。
“居然用该死的叫声戏弄我们!”柯南咆哮着, 狂暴地挥舞着举过头顶的长剑。“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猜到这是个骗局!现在五颗头颅都在祖干的祭坛上了。”
“可那女人的喊叫声,恶魔的嘲笑声以及穿梭于树林间的怪火又是怎么来的?”巴尔萨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抹去脸上的汗水。
“是沼泽恶魔,”柯南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抬起担架。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带上这家伙,至少现在我们的负担轻了些。”
这是柯南的准则,于是,他握紧担架上坚韧的环扣,大步向小路走去。

托斯塞兰堡矗立在黑河西岸,浪花拍打着城堡边的围桩。城堡主塔和围桩都是原木的,统治者就住在主塔里,可以眺望到围桩和缓慢的河流。河流沿岸是一大片森林。士兵们在原木护墙边的过道里日夜徘徊,时刻留意那片浓密的森林。虽然很少有危险的人出现,可是哨兵很清楚他们自己也被某些目光严密注视着,那目光里带着凶狠、残暴和原始的仇恨。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河边的森林毫无生气,但事实上那里处处都是生命的气息,除了鸟兽和爬行动物之外,还有最凶残的人类。
城堡周围不存在文明。托斯塞兰堡是文明世界的最后一块土地,它象征着强大的希伯莱民族对西方文明的推进。河边阴影笼罩的森林依然由原始人统治,茅屋顶上挂着龇牙的头骨,土围墙里火焰摇曳,鼓声隆隆。一些人在磨手中的长矛,他们皮肤黝黑,少言寡语,长着蓬乱的黑发和蟒蛇般凶狠的眼睛。这些眼睛常常穿透森林注视着河对岸的城堡。曾经,城堡的土地上是这些黑人的小屋,而现在,这块土地被维利特卢姆城外一个原始动荡的边境小镇上的白人移民开辟良田、搭建木屋。小镇位于雷河畔,毗邻柏森尼亚边境河岸。小镇上的商人和赤手空拳的密特拉牧师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悲惨地死去了;但随后,士兵、拿着斧子的男人和坐着马车的妇女儿童接踵而来。黑河之外的土著居民被大量屠杀,但是,这些黑人没有忘记柯拿乔哈拉以前是属于他们的。
东门里的守卫大喊一声。他从栅栏的缝隙里看到闪烁的火把亮光,照亮了钢铁头盔和下面一双充满警戒的眼睛。
“快把门打开,”柯南叫道,“没看见是我吗?”
军纪让他感到厌烦。
门开了,柯南和同伴走进去。巴尔萨斯注意到门的两边各有一座塔楼,塔楼的顶点高过围桩。他还看到了箭孔。
守卫们看到担架上的尸体都不禁低声唏嘘起来。他们争先恐后地去关门,长矛碰撞时叮当作响。柯南不耐烦地问道:“你们之前都见过无头尸体吗?”
士兵们的脸在火把的光亮下显得很苍白。
“他是泰伯利尔斯,”其中一个士兵咕哝道,“我认识这件毛皮外衣。维拉里斯输给我五两银子。我告诉他以前泰伯利尔斯骑着骡子经过城门时听到潜鸟的叫声,当时他显得很茫然。我打赌他回来的时候肯定没有脑袋。”
柯南感到难以理解,他示意巴尔萨斯放下担架,随后大步向统治者的住处走去,阿奎罗尼亚人紧跟其后。这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他,同时注意到城墙边的一排排营房、马厩、商人的小货摊、高大的碉堡。还有一些建筑中间是空地,士兵们可以在那里操练,但现在,不当班的哨兵们则在篝火旁懒洋洋地躺着。他们迫不及待地加入到人群中,讨论起大门边担架上的无头尸体。四肢修长的阿奎罗尼亚枪兵和丛林居民及粗壮的柏森弓箭手相互攀谈起来。
他对统治者亲自接见他们并不感到十分意外。边境东部的专制社会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维拉纳乌斯仍是个结实的年轻小伙儿,但历练和责任感使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多了沉着和冷静。
“他们告诉我你在黎明前离开了城堡,”他对柯南说,“我一直担心皮克特人抓住了你。”
“他们要是杀了我,那么整条河沿岸都会知道的,”柯南哼道,“他们在维利特卢姆都会听到皮克特妇女的哭声——我在一条无人的侦察舟里,河对岸的鼓声让我难以入睡。”
“他们每晚都讲话。”统治者回忆说,当他紧紧盯着柯南时,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他知道怀疑一个野蛮人的直觉是多么的愚蠢。
“昨晚不同,”柯南低吼,“自从祖干·赛格从河对岸回来后一直这样。”
“我们当时应该要么给他好处,要么送他回家,或者干脆杀了他。”统治者叹气说,“你是这样建议的,可是……”
“让你们希伯莱人了解外界还真是困难,”柯南说,“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可只要祖干还活着并记得关押他的牢房,边境就永无宁日。我曾跟踪一个弓箭上有白色槽口的武士,杀了他之后我结识了这个叫巴尔萨斯的小伙子。他来自图恩,是来帮助我们护卫边境的。”
维拉纳乌斯赞许地打量着这个小伙子直率的表情和强健的体格。
“我由衷地欢迎你的到来,先生。我希望你们更多的人可以到这里来,我们需要熟悉丛林生活的战士。很多士兵和移民都是来自东部地区,他们对丛林生活技巧甚至农业生产都一窍不通。”
“虽然城镇里都是人,可只有很少一部分养育了维利特卢姆这块土地。”柯南低声说道,“不过,维拉纳乌斯,听我说,我们在路上发现了死去的泰伯利尔斯。”接着,他用简短的语言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维拉纳乌斯听过之后脸色煞白,“我之前并不知道他离开了城堡。他一定是疯了!”
“他的确疯了,”柯南说道, “其他四个人也一样。当他们每个人的死期到来时,他们都会发疯般跑进丛林去见死神,就像兔子跑向巨蟒的喉咙。某种东西从森林深处召唤他们,人们没有更好的词语来描述它,因此就称它为潜鸟,但是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听到它的叫声。祖干·赛格制造了阿奎罗尼亚文明无法跨越的魔咒。”
对于这样的说法,维拉纳乌斯无言以对,他用颤抖的手擦了擦额头,说:“士兵们都知道这件事吗?”
“我们把尸体放在东门边了。”
“你们应该隐瞒事实的,应该将尸体藏在森林里。现在士兵们已经开始担心了。”
“他们之前已经知道了。如果我把尸体藏在森林里,他就会像斯洛克特斯的尸体一样被送回城堡,挂在门外。到了早上,人们还是会看到。”
维拉纳乌斯不禁颤抖起来。他转过身走向窗边,一言不发地盯着星光下泛着光的黑河,河边的丛林像一堵乌黑的墙。远处黑豹的尖叫声打破了寂静。黑夜压了下来,碉堡外士兵的声音和篝火的火光都变得微弱起来。一阵风轻轻吹过黑色的树枝,使昏暗的河水泛起涟漪。随风而来的是一阵低沉的、有节奏的声响,像豹子的脚步声一样可怕。
“毕竟,”维拉纳乌斯说道,好像是大声说出他的想法一般。“我们——或是任何人知道丛林里隐藏着什么吗?我们听说过关于沼泽和河流的故事,还听说过有片森林越过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山脉一直延伸到西海岸。可是我们却不敢猜测河流和大海之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一个白人进入那片森林,然后活着回来告诉我们他都看到了什么。我们的智慧在于我们有文明的知识,但我们的知识只能了解到原始河流的西岸!又有谁了解在我们未知的区域里可能隐藏着什么样的自然和超自然的现象呢?
“谁知道在那片阴影笼罩的原始森林里人们在祈祷什么,或是从沼泽的黑泥里究竟爬出了怎样的恶魔?谁能确定那黑色国度所有的居民都是原住民呢?祖干·赛格——一个西部城市的智者,他嘲弄自己原始的魔咒是苦行者可笑的仪式;但他已经疯了,以常人不能理解的方式杀了五个人。我怀疑他是否还是正常的人类。”
“如果我的斧子能碰到他,我就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柯南低声咆哮道,一边豪饮一边将酒杯推给巴尔萨斯。巴尔萨斯犹豫着接过酒杯,不自信地看着维拉纳乌斯。
统治者转向柯南,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那些不信鬼神恶魔的士兵,”他说,“几乎都陷于恐惧之中了。而你相信鬼神、食尸鬼、妖魔和各种各样怪异的事情,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这世上没有兵刃斩不断的东西,”柯南回答道,“我把斧子扔向恶魔,如果他毫发无伤,可能是我在黄昏中失了手,或是树枝使斧子的方向偏离了。我不会特意去招惹他,可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维拉纳乌斯抬起头,恰好与柯南的目光相遇。
“柯南,我们比你想象的更依赖你。你也清楚这里的弱势在于我们的楔形阵无法对抗原始的野蛮。西部边境上的所有生命都依赖这个城堡。如果城堡沦陷,那么红色的斧头会在骑兵越过边境之前将维利特卢姆的城门劈碎。国王和他的智囊对我增援边境的请求置之不理。他们根本不了解边境上的情况,反对在这里耗费财力。边境的命运只能依靠现在驻守在这里的人们了。
“你知道占领柯拿乔哈拉的多数军队已经撤离,尤其是祖干·赛格这个魔鬼在我们的水源里下毒,导致四十人在一天之内丧命,我所剩的兵力已经不足。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病了,还有的被大蛇咬伤,被野兽抓伤,而且野兽的数量在城堡周围似乎越积越多。祖干曾扬言他能召集丛林里的野兽消灭他的敌人,对此,士兵们深信不疑。
“我有三百长矛兵、四百柏森弓箭手和五十个像你一样熟悉丛林生活的士兵。他们一人可比千军万马,只是数量太少了。柯南,坦白地说,我现在地位很不稳固,士兵们私下说要离开,他们毫无斗志,说祖干·赛格在我们周围释放了恶魔。还有,士兵们对他威胁我们时所说的瘟疫感到恐惧——就是沼泽地里可怕的黑死病。每当看到生病的士兵,我就冒冷汗,害怕看到他皮肤变黑、慢慢萎缩,最后死在我眼前。
“柯南,如果瘟疫就在我们周围,那么士兵们会大量出逃的!那时,边境就会无人守护,黑皮肤的野蛮人就会在没有任何阻力的情况下攻向维利特卢姆的城门,甚至更远的地方!如果我们守不住城堡的话,他们又怎么可能守住城市呢?
“柯南,如果我们要守住柯拿乔哈拉,祖干·赛格就必须死。你比城堡里的任何人知道的都多,你清楚瓜维拉的位置,也对河对面的丛林路线有所了解。今晚你能带领一队人马,试着杀死或将其擒获吗?哦,我知道这很冒险。也许你们所有人回来的概率都很小。但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想带多少人都可以。”
“对于这项任务来说,十二个人胜过一个炮兵团。”柯南回答说,“五百号人不可能打败瓜维拉胜利凯旋,但十二个人却能速战速决。我亲自挑选我要带的人,不要一个士兵。好了,维拉纳乌斯。我们就在丛林人集合的马厩旁吃饭,然后我来挑选我的人。我们要在一小时内出发,乘船顺流而下,到达下一处村庄,接着偷偷穿过森林。如果我们还活着,就会在黎明之前回来。”

在乌黑的壁垒之间,河流也模糊不清起来。在浓重的阴影下,船桨推动大船沿着微微倾斜入河的东岸悄悄前进,听起来就像鹭喙啄水的声音。昏暗中,巴尔萨斯看不清他前面的勇士们宽阔的肩膀。他知道即使是跪在船首的人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看不到多远。柯南靠着直觉和对河流的熟悉往前行进。
大家都沉默不语。他们离开围桩,到河岸坐上了等候在那里的独木舟。在这之前,巴尔萨斯在城堡里仔细看了看他的同伴们。这些人是原始边境上成长起来的新人类,丛林生存技能是他们必学的。他们和西阿奎罗尼亚人有很多共同点:穿着相似——都是鹿皮靴、皮短裤和鹿皮短袖,可以别放斧头和短剑的腰带;他们体型消瘦,伤痕累累,眼神冷酷;他们肌肉发达,沉默寡言。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野蛮人,然而和辛梅利安人又有很大不同。他们是回到半野蛮状态的文明人的后代,而他是从一千代野蛮人进化而来的;他们学会了秘密活动的技能,并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在柔韧和敏捷上胜过他们;他们是战狼,而他是猛虎。
巴尔萨斯钦佩这些人和他们的首领,能够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他感到很自豪。令他骄傲的是,他和这些人一样,划船时悄无声响。就这点来讲,他们实力相当,可在丛林技能方面,在图恩学习狩猎的他与原始边境上的人们相距甚远。
河流在城堡下有个急转弯。边境上的亮光很快就消失了,但独木舟以神奇的精准度避开了障碍和浮木,行进了大约一里。
他们行进在西岸上的丛林中,巴尔萨斯摸到一个突出的树根,便抓牢了它。没有任何人讲话,因为前哨部队离开城堡前已经接受了明确的指示。柯南像只大黑豹一样,静悄悄地滑到另一边,接着就消失在树丛里了,九个勇士也悄无声息地跟在柯南之后,巴尔萨斯抓紧树根,将船桨横在膝间,他惊叹十位勇士竟然能悄无声响地消失在浓密的森林中。
他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和留下的那个人进行言语交流。西北部一里外的某个地方,就是祖干·赛格的村庄,周围是茂密的森林。巴尔萨斯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就是和同伴一起等待突击队归来。如果柯南和他的战士们在黎明到来时还没有回来,那么他们两个就顺流而下回到城堡,通知大家丛林再次吞没了入侵者。这里安静得让人压抑。黑糊糊的森林里没有传来任何动静,除了乌黑的树丛,什么都看不到。
巴尔萨斯没再听到鼓声,他们已经安静了几个小时。他下意识地一直眨眼,想努力看穿那深邃的黑暗。夜晚的河流和丛林的湿气让他很压抑。附近的某个地方传来声响,好像是条大鱼跳起又落入水中的拍打声。巴尔萨斯感到船轻轻晃动了一下,他想一定是跳起的鱼儿碰到了船沿,就没在意。船尾开始摇晃起来,微微离开岸边。巴尔萨斯以为是身后的同伴松开了抓住的突出物。于是,他转头嘘声提醒了一下,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同伴高大的模糊身影。
那人没有回答。巴尔萨斯想他或许是睡着了,就移到那边去抓他的肩膀。可令他惊讶的是,同伴一下子倒在了船里。巴尔萨斯半弓着身子摸索着,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的手摸索到了同伴的喉咙处——他痉挛的下巴阻止了已到嘴边的呼喊声,因为他的手指碰到了正在渗血的伤口——他同伴的喉咙被完全割断了。
惊恐和慌乱顿时向巴尔萨斯袭来,接着黑暗中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使他不能呼喊。船猛烈地摇动起来。虽然巴尔萨斯记不得什么时候从靴子里拔出了刀,可刀就在他手中,于是他就乱刺起来。他感到刀刃深深地刺入了某个地方,接着听到一声令人恐怖的大叫。黑暗似乎苏醒了,四周都是野兽般的叫声,同时更多的手抓住了他。人体的激烈碰撞使独木舟向一边倾斜,但在跳下船之前,他的头部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没有星光的夜晚瞬间被炫目的火光照亮。

巴尔萨斯慢慢恢复了意识,可火光让他再次感到头晕眼花。他不停地眨着眼睛,摇晃脑袋。他的眼睛被他们恶狠狠的目光刺得生疼。他听到一阵混杂的声音,这声音随着他意识的清醒逐渐清晰起来。他抬起头,傻傻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黑色的轮廓,如火焰般暗红色的舌头。
巴尔萨斯一下子恢复了记忆。他被绑在一处空 地的柱子上,周围全是凶狠可怕的人群。人群之外裸露着深色皮肤的妇女照看着篝火,小屋旁边是围桩和巨大的城门。但他只是附带地看了这些,即使是那些神秘的戴着奇怪头饰的深皮肤妇女,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因为他完全被眼前的人吓住了,这个人用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这些人身材矮小,肩膀宽阔,胸肌厚重,后臀瘦小,浑身上下只有一小块布遮羞。火光下他们强壮的肌肉轮廓分明。虽然脸上毫无表情,但他们的小眼睛里燃烧着猛虎般的火焰。他们用铜带把凌乱的头发束在脑后,手中拿着斧和剑。一些人的四肢上缠着粗糙的绷带,他们的深色皮肤上满是已经干掉的血迹,显然他们刚刚经历过殊死搏杀。
他把目光从捕获者的身上移开,努力克制住惊叫,因为他看到几米开外矗立着一个由血淋淋的人头组成的矮小丑陋的金字塔,死者的眼睛木然地看着黑色的天空,麻木中,他认出了眼前那些死者的脸,他们就是随柯南一起进入丛林的那些勇士,但他不清楚柯南的头是否也在其中,因为他只能看到很少几个面孔。他感到那里至少有十到十一个头颅。致命的恐惧顿时向他袭来,让他作呕。头颅堆的另一边躺着六具皮克特人的尸体,看到这里他不禁一阵狂喜,至少,丛林人也取得了一些战绩。
他把目光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转开,才发现身旁还有根柱子一一和他被绑的那根柱子一样,也是黑色。一个只穿皮短裤的人瘫倒在枷锁中,巴尔萨斯认出他是柯南带领的丛林战士中的一个。鲜血从他嘴角流出,侧面的伤口也在缓缓渗血。他抬起头,舔了舔乌青的嘴唇,艰难地让自己的音量高过皮克特人的喧哗声,说道:“你也被抓了!”
“他们悄悄上船,切断了同伴的喉咙,”巴尔萨斯抱怨说,“他们在没有任何声响的情况下袭击了我们,什么东西能做到如此安静?”
“他们是魔鬼,”丛林战士含糊地说道,“一定是我们离开中游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监视我们了。我们中了圈套,毫无防备,箭从四面八方射来。我们大多数人都倒下了,剩下的三四个突围出树丛和敌人厮杀起来,但是无奈寡不敌众。柯南可能逃脱了,因为我没看到他的头。我不怪他。正常情况下,我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村庄。我们一直到登岸的时候都没人发现,但碰巧遇到了南部顺流而下的人群。他们又要开始魔鬼习俗了,这里有太多的皮克特人。他们并不都是瓜维拉人,有的来自西边的部落,还有的是从上游和下游过来的。”
巴尔萨斯注视着凶残的人群。他并不了解皮克特人的习俗,但他注意到聚集的人数超出了村庄的容纳力,村里的房子住不了这么多人。同时,他还留意到每个人脸部和胸部的原始部落图案都有所不同。
“真是群恶魔,”丛林战士轻声说道,“他们可能是为了看祖干作法而聚集到此。他会利用我们的尸体作法。我们边境人从没想过要在床上死去,可我多么希望咱们能和剩下的兄弟们一起离开这儿啊。”
皮克特人野狼般的号叫越来越高,夹杂着狂喜和欢悦。这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他们开始拥挤起来,巴尔萨斯断定是重要人物出现了。他转过头,只见一个比房屋还大的建筑,屋檐下悬挂着人头做的装饰,建筑前是安置好的柱子。一个神秘的人影在建筑物的门廊里舞蹈。
“是祖干!”丛林战士低声说道,他无意识地挣扎着,绳索越拉越紧。他满脸血污,周围全是残暴的人群。巴尔萨斯看到了瘦削的人影,他中等身材,头上戴着用皮和铜制成的头饰,而他几乎整个被覆盖在头饰上的鸵鸟羽毛之下。羽毛中间是张丑陋而凶恶的脸。令巴尔萨斯困惑的是,在距南方很远的地方才有鸵鸟羽毛。羽毛在巫师跳跃的过程中邪恶地拍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跳着怪异的舞蹈,跃进人群,在捆绑在柱子上默不做声的俘虏面前飞快旋转。换作另一个野蛮人这样毫无意义地旋转跳跃于一片羽毛之中,一定会显得愚蠢可笑。但波涛翻滚的羽毛下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使整个情景令人生畏。那张脸一点也不可笑,那就是张魔鬼的脸。
突然间他如雕塑般静止不动了,羽毛拨动了一下也静止了。周围号叫的战士们也安静了下来。祖干·赛格就那么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他看起来在伸展膨胀,越来越高大。虽然巴尔萨斯知道那巫师还没他高,可是似乎出现了幻觉,觉得一个高大无比的皮克特人正俯视他。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努力甩开幻觉。
巫师开始说话了,他的嗓音粗野刺耳,还带着眼镜蛇的嘶嘶声。他将长颈上的脑袋转向柱子上的伤者,火光中,他那血红的双眼闪烁着。边境勇士朝他啐了口唾沫。
祖干凶残地咆哮着,痉挛般弹回空中,他的手下们大声叫喊,叫声震天动地。他们朝柱子上的人蜂拥过去,但巫师喝退了人群,一声低吼发出退回城门的命令。他们大吼着,转身退回到围桩边。人群快速分成两队,左右各一排。巴尔萨斯看到妇女和赤裸的孩子急匆匆地跑进房屋,从门窗向外偷窥。敞开的大门右边是一条宽阔大道, 门外的空地边是隐约的黑色丛林,没有一点火光。
周围安静得可怕。祖干·赛格转向森林,踮起脚尖,发出残忍诡异的叫声,那叫声使黑夜颤动起来。远在黑森林的某个地方,响起一阵深沉的叫声作为回应。巴尔萨斯颤抖起来。从音质他可以断定,那声音绝不是从人类的喉咙发出的。他记起维拉纳乌斯曾说过——祖干扬言他能召唤野兽为他做事。丛林人血污下的脸庞变成了青灰色,痉挛地舔着嘴唇。
整个村庄都屏住了呼吸。祖干·赛格如雕塑般一 动不动,羽毛微微地颤动着。突然间,什么东西出现在城门中。
颤抖的喘息蔓延到整个村庄,人们匆忙向后退到房屋之间,相互拥挤着。巴尔萨斯不禁头发倒竖起来。站在城门里的怪物就像噩梦一般。在昏暗的火光下,它那怪异的苍白色如同幽灵,但那凶残低垂的头颅和火光下发亮的巨大弧形獠牙却是那么真实。它就像远古的黑豹,无声无息地走来。它从远古残酷的环境中幸存下来,它就是古代传说中的食人恶魔——剑齿虎。几个世纪以来,希伯莱猎手从未见到过原始野兽。古老的传说中它们奇异的颜色和凶残的本性,更增加了它们的神秘感。

这野兽向柱子上的人走去。它的身长和体重都超过普通的条纹虎,几乎像熊一样强壮。虽然它的后半身比狮子还壮实,但肌肉发达的前腿使它看起来有些头重脚轻。它面目凶残,下颌巨大,但脑容量很小。它天生有很强的毁灭欲,它是肉食动物进化过程中的异种,长着恐怖的獠牙和尖爪。
这就是祖干·赛格从森林里召唤来的怪兽。巴尔萨斯从此不再怀疑这个巫师咒语的真实性。只有邪恶力量才能驾驭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怪兽。就像他意识深处的黑暗低语,模糊的记忆逐渐浮现出来,古代黑暗与原始恐惧之神的名字,从前人类和野兽都向祂俯首膜拜,祂的孩子们——人们低声说——仍然潜伏在世界的黑暗角落。
怪兽走过尸堆和血淋淋的头颅,仿佛没看到它们一样。它不食腐肉,只猎杀活物。它睁大双眼,一眨不眨,泛着饥饿的绿光;那不止是饥饿,还有杀戮的欲望。它多毛的下颌淌着口水。巫师向后退,朝丛林人挥了挥手。
这只大型猫科动物蹲伏下来,巴尔萨斯几乎麻木了,他忽然想起传说中它令人恐惧的凶残:它会扑向大象,把剑一般锋利的獠牙深深刺入猎物的头颅,獠牙会死死扣住猎物,最终使大象窒息而亡。巫师尖声叫喊,然后怪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接着跳跃起来。
巴尔萨斯从没见过这样的跳跃,强壮的肌肉和锋利的尖爪是毁灭的化身。它朝丛林人的胸部猛然袭去,巨大的冲力顿时使柱子折断,裂成碎片。接着剑齿虎将一个满是血污的躯体半拖半拽出城门,那躯体几乎已不成人形。巴尔萨斯瘫软下来,不愿承认眼前看到的一切。
那怪兽强有力的跳跃不仅折断了柱子,还把绑在柱子上伤痕累累的受害者撕裂了。它的尖爪在一瞬间切入腹部取出内脏,同时部分肢解了受害者。接着,它巨大的獠牙撕下受害者的头颅,像撕肉一样轻松地穿透整个头骨。束带还在,骨肉已全无。他也曾捕获过熊和黑豹,但是从没想到世间还有能把人类瞬间摧毁的活兽。
剑齿虎消失在城门中,过了一会儿,深沉的吼叫穿过森林,渐渐消失在远方。然而皮克特人仍畏缩在房边,巫师面朝城门站着。黑夜中,城门就是通向外而的黑色缺口。
巴尔萨斯顿时浑身冷汗。接着又会是怎样的恶魔从城门走来食用他的躯体?他慌乱不已,徒劳地挣扎。火光中,黑夜显得更加深沉,那火光如地狱之火般闪烁着可怕的光芒。他看到成千上万双眼睛在盯着他,那眼神充满了毫无人性的饥饿和凶残。他们看起来不再是人,而是黑色森林里的恶魔,和低垂的羽毛下尖声召唤怪兽的恶魔一样毫无人性 。
祖干又朝夜空发出一声号叫,这次的声音与第一次明显不同,其中有令人厌恶的嘶嘶声。巴尔萨斯听到这声音,顿时浑身发冷,只有大蛇才能发出这种嘶嘶声。
这次没有叫声回应他——只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这安静使巴尔萨斯痛苦不堪;接着门外响起刷刷声,那冰冷的窸窣声让他脊背发凉。他看到火光照亮的门前再次出现一个丑恶的影子。
巴尔萨斯再次认出了古老传说中的怪兽。他看到远古邪恶的大蛇摇摆着身体,它的头部呈楔形,大如马首,高如人头。苍白的躯体发出微弱的光芒,不停地摆动。舌头时进时出,火光照亮了裸露的毒牙。
巴尔萨斯开始无法自控了,对命运的恐惧使他浑身瘫软。这个爬行怪物就是祖先们所说的蛇神,它在夜晚溜进小屋,吞噬掉整个家族。和大蟒一样,它也把猎物压死。但与其他大蛇不同的是,它毒牙里的毒液能致人疯、致人死。人们同样认为它在很久之前就灭绝了,但维拉纳乌斯所说的都是事实,白人都不知道出没于黑河边丛林的是什么怪物。
它在地面上无声地滑动,头与身体持平,脖颈因身体的来回活动而略向后弯曲。巴尔萨斯目光呆滞地看着怪兽的喉咙,那喉咙能一口吞下他,此时,他除了想吐没有任何感觉。
这时,火光下,一个发着微光的东西从小屋的阴影中飞驰过来,大蛇猛地动了一下,立即痉挛起来。巴尔萨斯好像做梦一样, 他看到一把飞来的长矛刺穿了张开的大颌下粗壮的脖颈:矛杆从一边伸出,钢矛头从另一边刺出。
大蛇扭曲着丑恶的身体,发疯般爬入躲闪的人群中。那支长矛没有扎断它的脊柱,只是刺穿了颈部厚厚的肌肉。它猛烈抽动的尾巴将十二个人掀翻在地,同时痉挛地咬着颌,喷出的毒液如燃烧的火焰。尖叫声和谩骂声混成一片,人们四散逃离,在慌乱中一阵乱撞,有的被踩在脚下,有的冲向小屋。疼痛使大蛇更加疯狂,只见它盘成一簇火焰,四处散射火花。它摇摆着尾巴,巨大的冲力使小屋的墙体变了形,人们惊叫着逃了出来。
人们在火焰中惊跑乱窜,木桩东倒西歪,火焰时喷时熄。一点红色的暗光照亮了这可怕的一幕,大蛇摆动着,人们拉扯尖叫着,一片混乱。
巴尔萨斯感到什么东西在他手腕边猛拉,接着,他居然恢复了自由。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将他拽回了柱后。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柯南,感到丛林人紧握着他的臂膀。
辛梅利安人的盔甲上有血迹,右手剑上的血已经干掉。在昏暗的火光下,他轮廓模糊,高大无比。
“快!趁他们还乱成一团赶紧走!”
一把斧子被塞在巴尔萨斯手中,祖干·赛格消失了。柯南一直把巴尔萨斯拉在身后,直到他清醒以后,才迈开腿跑起来。接着柯南放开他的手,跑进那个挂满头颅的建筑里。巴尔萨斯跟在他身后。借着外面的亮光,他瞥了一眼令人生畏的石祭坛,五个龇牙咧嘴的头颅悬挂在祭坛上。最新鲜的头颅很面熟,是商人泰伯利尔斯的。祭坛后面是尊神像,模糊不清,很像野兽,可又能隐约看出人类的轮廓。突然,神像用力托起锁链,锁链咯咯作响,畸形的长臂在昏暗中举起,巴尔萨斯感到万分惊恐。

柯南挥舞着剑,刺穿神像的骨肉,拉着巴尔萨斯转过祭坛,越过地面上蜷缩多毛的尸体,朝房屋的后门跑去。穿过后门,他们再次闯入围墙之中。几米开外矗立的围桩若隐若现。
祭坛那间房屋后面一片黑暗,发疯的皮克特人没有朝这个方向跑。柯南在墙边停下,抓起巴尔萨斯,像举小孩儿一样举起了他。木桩直立在泥土中,巴尔萨斯抓住木桩的上端,攀爬到上面,毫不在意皮肤上的擦痕。接着,他朝辛梅利安人伸出手,就在这时,从房屋某个角落里跳出一个逃命的皮克特人。他突然停下,在昏暗的火光下看到墙上有人。柯南瞄准这人将斧子猛投出去,他顿时血肉模糊,应声倒下。但这人已经大喊出声,而且声音超过了喧哗声。
那声喊叫之后有了片刻的安静,接着几百人一起大声叫嚷,战士也赶了过来,准备击退那喊声预示的攻击。
柯南向上一跃,抓住巴尔萨斯的上臂。巴尔萨斯咬紧牙关,柯南纵身一跃跳到墙上。接着,两人到了围墙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