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Gal中的两种悬念
我们的批评中有这样一种常识，认为卓越文学不是要引起关于“什么”的悬念而是要引起关于“怎么”的悬念。
——Wayne.C.Booth
这篇文章旨在解决一个困惑了我很久的问题：在gal中，何种悬念是好的，何种悬念看似精彩，实则只是作者在利用上帝权能耍赖。既然是以悬念为主题的文章，那么大量的剧透便不可避免。尽管如此，对于没有全部玩过下述游戏的读者而言，我仍然认为这篇文章具备一定的价值——因为我相信，它会给大多数人提供一种崭新的、看待“剧情作”的视角。（尽管本文的主旨在艺术领域并无新意，但毕竟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学艺术的不是吗？）
本文剧透的作品包括且不限于：《樱之诗》《宝石心学院》《樱色之云绯色之恋》《奇异恩典》《秽翼的尤斯蒂娅》《交响乐之雨》《苍之彼方的四重奏》《纸上的魔法使》《水葬银货的Istoria》《9nine》《女仆咖啡帕露菲》……
前言
一、“什么”的悬念 vs “怎么”的悬念
二、对两种悬念的比较
三、对gal中“什么”悬念应用的简单评价
前言
我相信，《樱之诗》的绝大多数热爱者都会将里奈线作为游戏进程的分界点，里奈线之前的故事极其无聊，里奈线之后的剧情则让他们欲罢不能。而里奈线、以及其后的雫线中，最惹人注目的莫过于“里奈与优美、直哉的回忆”“雫与禀、直哉、健一郎等人的回忆”。
我相信，《宝石心学院》一个绝对无法另玩家绕过的坎便是第十章那个“大家都是吸血鬼”的超展开。
我相信，绝大多数未被剧透的《交响乐之雨》玩家在得知那场永不停歇的雨从未下过之后，内心都或多或少有所震撼。
以上情节都可以不精确地概括为“悬念”二字。我们早就知道里奈喜欢直哉，但我们对何种经历促成了这份爱情则不甚明了。同理，在冬茜揭示了“小镇中不存在文字”（《奇异恩典》）、“大家都是吸血鬼”（《宝石心学院》）、“司所处未来的现状”（《樱色之云绯色之恋》）之后，玩家们都会有一种“原来是这样啊！”的感慨。无疑，作者在游戏前中期对它们的隐藏以及在中后期对它们的揭示构成了这些作品的一大亮点。
本文便是对这些“悬念”设置的探讨。在正式进入讨论前，有几个前提需要预先声明：
1.尽管本文选择的都是gal中相对高分的作品，但本文对这些作品的态度可能会比较严厉。对此，一个常见的质疑是，“我喜欢这些作品”“这些作品让我收获了快乐和感动”……我无比尊重这种主观偏好，并且也深信不疑地认为，让人快乐本就是这些游戏的目的，只是想指出一点：如果说剧情作玩家对废萌作玩家的优越感来自于后者在人物塑造上的肤浅、单薄、仅仅服务于“无用的萌”这一目的，那么他们也不应厚此薄彼，不能在他们推崇的作品中仅考虑故事本身而不考虑情节推进手法的优劣以及情节间的因果关系。喜欢萌妹子和想读新奇的故事，这两者之间其实并不存在本质区别。（Ps：一些废萌作的人物塑造未必比大名鼎鼎的剧情作差，而人物塑造又是文学评价里重点中的重点。）
2.笔者游戏玩的不多见识浅薄，所以一些关键之处会拿经典文学（是经典，而非单纯的名著）来举例子，举这些例子不在于复述“gal写的没经典文学好”这句废话，“为什么没它们好”才是问题的关键。同时，不同类型作品的对比也有助于我们拓宽视野。
3.在正篇开始前，先提出几个引导问题吧：
（1）《樱之诗》开篇有关15亿的情节设置是好是坏？
（2）《水葬银货》过度依赖“回忆”来承担剧情爆点的做法是好是坏？还是说并无好坏可言？
（3）《纸上的魔法使》呢？最后的重磅情节（蓝宝石的真相）仍然是回忆，这种回忆与《水葬银货》有什么区别？
（4）《宝石心学院》第十章的究极大反转是否经得起检验？
（5）《交响乐之雨》的究极大反转是否经得起检验，和《宝石心学院》相比，它有什么不同吗？
（6）“在故事前中期隐藏主人公回忆”明明在gal中提供了相当多的精彩剧情，为什么在经典文学中，这种创作手法很少出现？（“很少”一词仅是出于严谨性而设置的定语 & 现代文学虽然有很多不可靠叙述和蓄意混淆，但它们和gal的手法以及价值追求都不一样，篇幅原因不就这点展开。）
一、“什么”的悬念 vs “怎么”的悬念
根据Meir Sternberg的观点，悬念（suspense）指的是读者对尚待讲述的内容所保持的关注；好奇（curiosity）指的是读者对已述内容中的空白所保持的关注；惊讶（surprise）指的是读者通过意外方式对空白加以填充时所经历的认识活动。鉴于：（1）在专栏中对它们细致区分会使得文章变得琐碎，且对于论证和论点而言都无太大帮助；（2）“已述内容的空白”同时也可以是“尚待讲述的内容”（比如《樱之诗》开篇15亿的真相，既有已述内容的空白，又是尚待讲述的内容），同时，对空白加以填充可以视作对悬念的解决。所以若比较笼统地看，这三者之间的区别也并没有那么大。因此，本文在不精确的意义上使用“悬念”这一概念。
Wayne曾言：“我们的批评中有这样一种常识,认为卓越文学不是要引起关于‘什么’的悬念而是要引起关于‘怎么’的悬念。”
在《奇异恩典》中，小镇不存在文字是有关“什么”（what）的悬念；在《樱之诗》中，直哉的过去是有关“什么”的悬念；在《交响乐之雨》中，那场雨从未下过，也是有关“什么”的悬念。
同时，里奈为什么会喜欢直哉、优美为什么会喜欢里奈，尽管涉及的是“why”，但毕竟由不喜欢到喜欢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经历（哪怕是一见钟情，也要见面才行），所以这仍然可以归结为“what”，即“什么”的悬念。
对于“什么”的悬念而言，在作者于故事中后期揭示它们之时，读者会不自觉的发出一声“原来是这样啊！”的感慨。
“什么”的悬念指的是他做了什么，而“怎么”的悬念，也即“how”的悬念，指的是在他做了这件事之后会怎么样。
听上去有些抽象，让我先举几个例子：
（1）在《罪与罚》中，陀思妥耶夫斯基于故事开篇就讲述了三好青年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犯下命案的详细历程。这篇小说的重点在于他犯罪之后所面对的心理和价值冲突。如果是“what”的悬念，那么作者不会过早揭露凶手是谁（就像大部分推理小说那样）。
（2）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先是详细叙述了卡拉马佐夫这个家族里的人物关系，而后抛出“老卡拉马佐夫”遇害的事实，但这部小说的重点并不在于揭露凶手，而是深层次分析卡拉马佐夫一家的心理。事实上，在法庭审判开始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已经让真凶自曝于读者面前了。所以，这部作品兼具“什么”的悬念（谁是凶手），以及“怎么”的悬念（卡拉马佐夫兄弟们的心路历程），但“谁是凶手”并非重点。
（3）举一个通俗些的例子，在《甄嬛传》中，皇上忌惮华妃家的势力，所以通过赠送“欢宜香”的方式来让华妃无法怀孕生子。如果像电视剧中展现的那样，直到华妃死前才将这点揭露出来，那么便是“what”的悬念。如果一开始就让观众知道欢宜香的真相，将重点放到皇上、甄嬛、皇后、华妃等人对这件事的复杂心态，放到他们在知道这件事后是如何自处的，则是“how”的悬念。
（4）在《苍之彼方的四重奏》中，我们于开篇就知道了主人公无法参加飞行比赛的理由，那么他该如何平衡自己对FC的热爱以及内心的创伤呢？这是一种“how”的悬念。而那个让主人公自闭的人的身份，则是有关“what”的悬念。
（5）在《秽翼的尤斯蒂娅》中，第二章的重点并不在于主角杀死了爱丽丝的家人，而在于他们二人在共晓这一事实后的情感冲突和内心抉择。尽管这个真相在第二章才出现，但我更倾向将它理解为gal体裁上的限制（毕竟它要做出女角色们的不同线路）。所以总的来说，这仍然是“how”的悬念。
二、对两种悬念的比较
为什么会有观点认为“what”的悬念在文学价值上低于“how”的悬念呢？
在《9nine》中，作者通过天降设定的方式打败了羽一和伊利斯，这里引用一下“菲林洛斯特”对这部作品的评价：
在《雪色雪花雪之痕》里的这个“反转”，能因此被称之为成功的“反转”吗？
不能。因为，这只是场文字游戏，在之前的全部剧情信息里，玩家根本就不可能推导出这个结果。之前所给予的设定并不完全具体，这个所谓的反转，完完全全就是作者现编的产物。
打不过时怎么办？开挂就行了。对面也有挂怎么办？那就开比对面更厉害的挂。
这才是这个“反转”的本质。这不是伏笔收束、不是桥段反转，仅仅是脚本写着写着，发现故事编不下去了，于是灵机一动将此前的设定在玩弄了一次文字游戏后重新抛出来，给主角全副武装上让故事继续进行下去而已。
9nine系列并不是一部剧情作。至少，不是一部合格的剧情作。
抛开9nine本身，我们应该都会同意“天降设定”并不是一种好的方式，原因在于，这只是作者滥用上帝权能和卖弄信息差的表现。有关“what”的悬念也是如此，凭什么作者对我讲述了这么多，却又不讲述他所了解的其他的、远比他所讲述的事实更为关键的事情呢？答案很简单，因为这样做整个故事就“不神秘”“不精彩”了。然而，一方面，当并无充足理由隐瞒这些事实时，那么作者所做的便只是蓄意的欺骗。在《水葬银货》中，rukuru直到最后的TE中才讲述男主和小夜“同父异母”的关系，对于通关了小夜线却不知道男主和小夜的真实关系这件事（如果看漏的话抱歉），我只觉得这是作者对读者智商的侮辱。另一方面，如果一个手法只是服务于秘密被揭露的快感，那么这个手法所带来的文学价值是极其有限的，如果这部作品在其他方面不出色的话，那么它只会成为一次性的快消品。在《奇异恩典》的那个秘密被揭露之时，我所感受到的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震撼，尽管如此，冬茜在这部作品中人物塑造的肤浅、情节的无趣和生硬、整个设定基底的漏洞百出都成为了我拒绝二刷这部作品的理由。
经典文学中并非没有以“what”的悬念为核心的作品。在狄更斯的《远大前程》中（这部和《荒凉山庄》被认为是他最成熟的两部作品），主人公Pip突然被告知自己收到了一大笔财产，他从铁匠铺的学徒摇身一变成了“上等人”。他以为这些财产来自于郝薇香小姐，并且以为自己和郝薇香小姐的养女——艾丝黛拉的婚事板上钉钉。然而，这些财产其实来自于他童年时救助过的一名罪犯，Pip远大前程的梦想实际上只是海市蜃楼。Pip的这种误解占据了本书中间部分的1/3，并且直到本书2/3的部分才揭露出来，这便是“what”的悬念。
同为第一人称视角，《远大前程》和《水葬银货》的区别在哪里？一方面，巨额财产的真相是Pip当时所不知道的，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而《水葬银货》的主人公则没有对读者隐瞒他和小夜关系的理由。另一方面，Pip的这种误解以及梦想的幻灭还涉及到“人的起源”这一价值，这种误解承载了一种我们或多或少都做过的梦。比如，我们或许都梦想过自己的父母其实远比我们见到的要富有、我们或许也都梦想过我们其实身份不一般，就像《龙族》的路明非那样，看似废柴，其实手握世间最高的权柄。弗洛伊德将这种心理称为“家世传奇综合征”（family romance syndrome）。然而长大后我们会发现，不论我们多么独立、多么富有、多么有权，只要我们还生活在社会中，我们的自我便是受到限制的。我们来自哪里，我们生活的起源是什么——这便是《远大前程》借助这一“悬念”所表达出的价值。
相比之下，《水葬银货》等作品所表达的悬念只满足于悬念披露时的快感，这使得gal中隐藏回忆的叙述经不起反复阅读，而根据卡尔维诺（以及世所公认）的观点，“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是一本永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
或许会有读者质疑，gal只不过是游戏而已，拿它们和狄更斯比不是脑子有病吗？对此的回答如下：第一，gal中的创作也有优劣之分，以公认的顶尖作品为标准有助于我们识别哪些是好的剧情作，哪些是虚浮的剧情作；第二，娱乐作品的娱乐也有层级，就好像小白文和那些更上一层楼的网文一样，前者满足于最肤浅的爽感，不论人物、情节都是一团糟，后者在娱乐价值上相对更好一些；第三，一旦认为那些高分作品的核心悬念揭示仅仅是一次性的快消品，那么除非神作仅仅是一个表示主观偏好的词语，还有将它们称为“神作”的理由吗？第四，经典作品的情节并非不精彩、阅读它们也并非不能带来快感，就好像交响曲并非不好听一样。（再强调一遍，我无比尊重玩家们的主观偏好，但当涉及作品评价时，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与之相对，“how”的悬念偏重于展现人物的复杂心理，探索人物的精神世界。《秽翼的尤斯蒂娅》中的爱丽丝线和提娅线、《苍之彼方的四重奏》中的明日香线和美咲线都花篇幅刻画了男主的内心冲突（美咲线更深入一些），先不论它们写作的好坏，这种悬念的方式会比单纯“what”的悬念揭示出更多深层次的内容。《白色相簿2》也主要是“how”的悬念，在序章过后，春冬雪三人要如何在CC篇和coda篇中自处。
概括一下，“what”的悬念和“how”的悬念是两种不同的写作手法，它们本身并无优劣之分。但作者在应用“what”的悬念时，一定要注重隐藏真相的理由，否则便是滥用上帝权能、欺骗读者并且其价值仅仅在于提供一种表层的一次性娱乐。也即，“what”的悬念更难用好。推理小说在文学史上价值不高（没有冒犯之意，只是在叙述事实）也和这点不无关联。
三、对gal中“什么”悬念应用的简单评价
在论述完“什么”和“怎么”的悬念，以及两种手法的特点之后，本文最后一部分简单评价下各个“what”悬念的应用。
Gal是一种第一人称的、高沉浸式的文字游戏。既然是第一人称，便自然存在对主人公的心理描写。我们可以通过言语和行为来骗别人，但除非有特别理由（没认识到、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自我欺骗），我们不会在内心活动中去骗自己。
1.《宝石心学院》第10章的究极反转是优秀的吗？
半年前，我曾认为冬茜很好地处理了这个反转。在真相揭示之前，玩家并没有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男主对同学们的恐惧，鉴于男主缺乏骗自己的理由，冬茜打了个补丁——男主在无意识间被下药了，他对吸血鬼的恐惧被药物压制了。
半年前我觉得这个补丁打得完全OK，现在看来则不然，因为这里涉及“认知”和“情感”的区分。情感上不恐惧不代表男主不知道arianna她们是吸血鬼，冬茜通过药物的方式合理隐瞒了情感，却没有消除男主的认知。男主在和同学互动时，是明确知道他们是吸血鬼的，但这一次都没有明文出现在男主的心理活动中——所以，这仍然是作者滥用权能的结果。（打个比喻，余则成的心里会一次也不提及自己和吴敬中的党派、信仰差异吗？）
2.与之相对，《奇异恩典》中小镇不存在文字的悬念、以及《纸上魔法使》中对蓝宝石真相的悬念、《交响乐之雨》中那场永不停歇的雨的悬念则并无问题，因为主人公自己要么不知道真相、要么忘记了这些真相。《Re：Lief》好像也是这样，男主在进入虚拟世界后丧失了记忆。《女仆咖啡帕露菲》里，男主过于直男，没注意里伽子的心理状态，并且里伽子也没主动提自己的伤，所以这也是可以接受的。
Ps：古希腊的很多诗人在作诗前都会企求缪斯的凭依，从而提供创作的灵感和内容，比如荷马史诗就是这样。柏拉图的《斐德罗篇》也提到了诗神凭依的迷狂，只有在缪斯附身的时候，诗人才能涌现出灵感。所以个人感觉《奇异恩典》将那个药命名为“缪斯”的设定初衷还算是不错的。
3.《樱色之云绯色之恋》中，冬茜隐瞒了男主所在时代的真相，这种做法尽管仍然要受到上述质疑，但勉强来说也算可以：一方面，玩家可以从司的行为明确推知出他不想回到未来，并且游戏也不乏对司悲惨遭遇的展现；另一方面，未来是司的心理创伤，他可能不愿提这个，这属于有意识地隐藏。（对比一下《水葬银货》，小夜对男主那么亲近，即便是创伤，男主的心理也不可能不想到他们两个的真实关系。这种“不可能”不是现实中的不可能，而是情节上的不可能，前者万事皆有可能，后者则要求令人信服的因果关系。）
4.有关《樱之诗》开篇中那15亿的悬念（在开篇时，玩家可以认为放弃15亿要么是事出有因，要么是作者蹩脚的笑话）。作者仍然利用自己的权能隐瞒了真相。或许会有人辩解说，因为直哉生性淡泊所以在心理描写中没有提及，但雫线对遗产继承时有关15亿的心理描写明显比开篇更为丰富。至于《樱之诗》的其他回忆（里奈和优美、雫……），参见前面关于“what”的悬念的解读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