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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翼(三)

2023-08-04 00:01 作者:mafu鱼糕酱  | 我要投稿

    克劳德背上双肩包离开了校门。书包很沉重,满满地装着作业和课本,还有他最近在书店挑中的一本厚如砖头的俄国小说,这本书不仅内容很对他的口味,其厚重程度用来砸那些愚蠢混混的脑袋也很合适。     克劳德的后背被汗水浸湿,白衬衫上渲开一块深色的不规则图形,浅亚麻色的微卷的发梢随行走微微摇晃,在炽热的太阳照射下晕染出一种近似于浅金色的柔光。天气很热,周身没有一丝风。他翠绿的双眼里倒映出行人稀少的街道,晒得冒烟的尘土飞扬的路面和道路两旁长势不太茂盛的桦树。他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汗珠从额头滑落,晶莹地在发梢停留一瞬,便落在地上,转瞬便被蒸发,连浸染出的一小块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劳德不喜欢这样的夏天。太热了,连聒噪的蝉也打了蔫,太闷了,闷得他心里惴惴不安。风的所到之处会发出悦耳的声响,但风迟迟不来。他虽然喜欢安静的地方,但现在太静了,好像全世界仅剩下他一个人。     他扯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一小片白皙的,沁着晶莹汗水的胸膛与瘦削的锁骨。那上面还有块醒目的擦伤,牵带出些许乌青。他于动作间不小心碰到了伤处,轻轻地“嘶”了一声。     克劳德洗得发白的运动鞋踏在石砖路上,好像下一秒鞋底就会融化,将他与滚烫的地面牢牢黏在一起。     于那令人不安的寂静中,稚嫩而尖锐的鸟类啾鸣声显得格外突兀,如同在满是优等生的自习室里吹一声响亮的口哨。     他循声走去,看见一只乌鸦的幼雏趴在树下的花坛里,飞羽尚未长出,浑身遍布灰扑扑的绒毛,几乎与土坑里的灰尘一般颜色。它仍尖声叫着,见克劳德走近,一下子闭紧了嫩黄色的嘴壳。克劳德抬头,看见高高枝桠上残破的鸟巢残骸与其边缘挂着的些许血迹。显然,它已经无家可归了。     克劳德小心翼翼地捡起雏鸟,像捧一块冰那样将其捧在手心里。事实上,它摸起来也像冰——克劳德未曾想过一只乌鸦雏鸟能够拥有这样低的体温。     克劳德清楚自己没有养鸟的经验,也不认识懂得处理和照料它的人,带它回去,只会徒增一条生命的流逝。他犹豫片刻,手指僵硬着将它放了回去,起身离开了。     ……     结果到底还是把它带到家里了,克劳德苦笑着想。他用纸巾盒垫出一个小窝,将雏鸟小心地放进去,给它喂水,又将吐司撕成碎末喂给它。它一开始并不理会,不过在克劳德的坚持下,它最后还是张开嘴巴,将送到嘴边的食物囫囵吞吃干净。     与克劳德的担忧恰好相反,雏鸟的生命力顽强得像马路边被烈日暴晒却仍然青绿的野草。它几乎什么都吃,虽然进食的欲望并不很高,但只要是克劳德喂的,它来者不拒。克劳德白天将雏鸟放在面巾纸盒里带到学校,它便安静地待在他的书桌抽屉里,甚至不会发出半点儿声响。它成熟飞羽逐渐长了出来,刚开始还是丑巴巴的灰黑相间的颜色,后来背上的绒毛完全褪去,漆黑的飞羽覆盖了它的身躯,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一抹炫目的金属光泽。克劳德依照它的特征给它起了名字,就叫它“布莱克”。     其实只要克劳德在此前养过任何一只鸟,他都会立即感到不对劲,比如它过于迅捷的生长速度,比如它的体温低得像一条蟒蛇,再比如它在需要大量进食的雏鸟时期,却看起来对食物并无渴求之意……可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一丁点儿异常,就好像它这些奇异的特征与行为是理所当然的,好像它注定要在那一棵树下,在那一个充满炙热阳光的夏日同他相遇。     这只名为布莱克的乌鸦,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由他饲养的宠物,它的躯壳过于脆弱,无法长久地承受生命与灵魂的力量。这具由血肉、骨骼与羽毛构成的身体,终将以令人不安的速度消亡。     ……     克劳德仍记得梦中鸟儿的触感:冰冷的,毛绒绒的,与它生前并无二致,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副小小的身体,已然成了一具空壳。     他从意识混沌间猛醒,墙上挂钟仍旧指向那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数字,窗外浓雾弥漫看不出天色,能见度不超十米。水汽蒸腾的窗玻璃上,突然凭空出现一行手写的花体字:I'm waiting for you in the fog(我在雾里等你).     克劳德突然意识到了一些浅显得惊人的事实,以至于他开始疯狂回想自己之前究竟是为什么忽视了它们——久久不散的灰白色雾气、永远打不通的电话、甚至楼下连鸟儿的鸣叫声都听不见,一切的一切,让他的这间公寓成为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克劳德忽然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凉意从足底升起。也许昨天的快递员不仅仅是精神状态不太好,也许那个笔记本并不是天赐的写作素材,也许……他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他很快下了床,迅速穿戴整齐。他得出去,哪怕做不到,起码也得尝试一下。     布莱克像是守护着宝藏的恶龙那般盘踞在他床脚,见他起来,立刻抬起了头,赤红的瞳仁跟随着他匆忙的身影不停转动。一直等到克劳德站在玄关处换鞋的时候,它才意识到他是要出门,似乎颇为不舍似的跟上去,活像一条想要跟主人出去散步的大型犬。     克劳德起了带着它一起走的念头。这鬼天气实在是不同寻常,导致他现在颇为不安,哪怕是一只鸟,也总比独身一人强——更何况它看起来块头挺大,勉强有些威慑力。     “要跟我一起走吗?”他问道。当然,一只鸟是没法回答他的话语的,它只是跟在他身后,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想法。     克劳德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大雾已经蔓延到了走廊里,空气中潮湿得令人不适,裸露在外的皮肤沾上一层黏糊糊的水汽,连带着头发和外套也变得潮乎乎的。他瞥了一眼走廊的窗户,是紧闭的。     他走下楼梯,鞋底与水泥地叩击发出的声音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荡。越往下,雾气就越浓重,待到克劳德走出大门时,他的可视距离甚至不超过十米。在这样的大雾里,即便是每天出入这里的居民都有迷失的风险。他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四周安静得有些过分了,他甚至连树叶被风吹拂的声响都听不见。这种死寂使恐惧的情绪犹如滴在牛奶里的一滴墨汁那样,在他心底晕染开来。     然而鸟类当然并不能理解人类的焦虑。布莱克始终紧跟着克劳德,它的神情似乎很轻松,就好像这不过是一次稀松平常的散步罢了。     于死寂之中,克劳德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声响,像是马蹄声,和大型犬类粗重呼吸声的集合。他的本能先于他的意识,自骨髓中生出一股寒意来。那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声音,在此时听来却叫克劳德汗毛直竖。他缓缓回过头去,内心挣扎着看了一眼——他不应该看那一眼的。     那生物拥有大型恶犬一般的身躯与利齿,四肢却像马一样修长,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遍身呈现一种无机质的白色——包括它狭长的脸上长出的六只眼睛。那六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克劳德,于是克劳德自心底生出一股恶寒。他搓了搓胳膊,上面已然布满了鸡皮疙瘩。     最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克劳德并不能分辨它尾部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蟒蛇?触手?藤蔓?都不像……那是一种他压根儿没见过也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玩意儿,此时正在地上以一种令人恶心的方式游延。     克劳德没有发出一声尖叫——他冷汗直流,嗓子突然失声了似的,压根儿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迟钝地愣了一下,随后颇为果断地拔腿就跑。那怪物似乎在这时候突然生出了追逐的欲望,于喉间发出兴奋的狂吼,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追了上去。     克劳德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跑的这么快过。他脚下踩着打湿的草叶和黏糊糊的土壤,而雾正不可遏制地钻进他的鼻腔,他很快感觉自己的肺里充满了水汽,而汗水刚沁出皮肤就与周遭的潮湿融为一体。     然而不管他如何狂奔,那怪物依旧悠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约半码的位置,他猛然意识到一个悲惨的现实——人类是不可能跑得过那种四条腿的恐怖怪物的。     但好在他没有走很远。克劳德在惊惶间本能地选择了熟悉的路径奔逃,竟很快撞见了公寓楼的侧门。怪物的喘息声在身后很近很近的地方响起,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抄起公寓门门口摆放着的灭火器罐子狠狠地向身后甩过去。灭火器脱手飞出去,竟正中怪物的口鼻。这明显缓滞了怪物来势汹汹的追击,克劳德趁机钻进铁门后头,用地上堆积的杂物将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透过门上镶嵌的玻璃向外看去,那怪物咆哮着,从口中流下白色的涎水,滴在地上,就将铺着石板的地面腐蚀出一个焦黑的圆。它疯狂地撞击着大门,可大门纹丝未动,就好像有一堵空气墙立在门前似的。克劳德不敢停留,拔腿就往楼上跑,直到冲进家里,咔咔咔地把门锁了个严严实实,他这才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大口地喘着气。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进行如此剧烈的运动了!     “见鬼……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克劳德想尝试着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厉害,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无力。他于是干脆又躺了半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跑路的时候似乎没带上布莱克。     坏了,布莱克不会已经被那怪物撕碎吃下肚了吧?他猛地一抬头,差点和黑色的硬嘴壳子来了个亲密接触。布莱克正蹲在他身边,耷拉着翅膀,侧过脸来用一边鲜红的眼睛看他。方才直面怪物都没叫出来的克劳德,在此时高声尖叫起来:“呃啊啊啊——”  ……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连心跳也完全恢复正常,克劳德便开始埋头于笔记本的破译工作之中。克劳德并不清楚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他愈发坚信这个笔记本送到他手里绝非巧合,而也许它的内容就是他突破现状的关键。     在浓雾的掩盖下,夜幕正在降临。那些雾气愈发让人感到不适,好似形成了许多扭曲的、不似人形的肢体,影影绰绰地在窗外浮动。克劳德刚开始不以为意,觉得那只不过是错觉罢了,但它们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强到让他无法忽视。他于是起身要去拉上窗帘,却被窗外的景象吓得跌坐在地。     那纯白的怪物接连不断地撞击着玻璃,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大声响。布莱克冲到窗边,血红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些怪物,羽毛根根直竖,将自己膨胀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大小,尖利的喙发出愤怒的嘶鸣。     那些怪物已然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畴——没有任何一种已知的生物能长成那副模样。它们无机质般的白色双眼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是被什么更高的存在刻意抹杀了色彩一般,像是五彩斑斓的画布上一大块充满违和感的留白。它们有时像鸟,有时像山羊,有时像某种冷血的爬行动物,但大部分情况下,克劳德甚至无法分辨它们的躯体到底是由什么样的东西拼凑成的。昆虫的复眼和犬类的爪子能够出现在同一张面孔上,而海蛞蝓那粘稠而无固定形状的柔软腹部可以在一大堆附肢、蹄子、触手与犄角下蠕动。     人类最恐怖的噩梦不过如此,克劳德随一次撞击而浑身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放低了重心。他不知道自己的公寓玻璃还能撑多久,但若是离开……他真的有机会离开吗?这种东西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     家是临时的避风港。     克劳德应该庆幸他没有在这个时候抬头看一眼布莱克。     羽毛在无声间覆盖了卧室的地板,像夜之女神的织物,却比那更加深邃,如黑洞一般吸收了所有的光线。也许那具鸟类的身体在他的视线之外经历了难以置信的重塑与变形,就像神明随意捏造容纳祂力量的躯壳那般轻易。     克劳德低着头,于手臂与身体的缝隙见看见祂。祂用黑色羽毛保护自己,这样便不必穿人类那由纤维织物构成的柔弱外壳,那些羽毛覆盖了祂的骨肉,蔓延上祂修长的脖颈,甚至在祂人类的面孔两侧仍有残留。在祂的头颅正面浮现出一张人类的脸,后来大概是觉得不太满意,于是那张人类的脸便如融化的铁水一般扭曲,再被祂注入新的模具,成为另外一张更加俊美的面孔——那张面孔的五官精致得像是教堂里的雕塑一般。不,你又想,世界上任何一名雕塑师都镌刻不出这样完美的五官。那些生长在祂侧脸与耳后的羽片彰显着祂非人的身份,将祂苍白的面庞衬托出一种野性与力量的美感,与自祂朽败混沌的灵魂中散发而出的丑恶经掺杂与扭曲后完美地融合,那是一个会让意志不坚定之人的灵魂溃烂的存在。      祂的肩胛骨高耸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刺破祂的皮肤与羽毛钻出来,那是本该长着双翅的部位,此刻却仅有两道格外狰狞的伤疤。黑色的雾气从皮肉的裂缝处不断地漫涌出来,聚成两道暗影,于玻璃破碎殆尽之际,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刺穿了怪物的头颅。     无机质的白色怪物发出了凄厉的哀鸣,那声音比用一千片指甲用力划过黑板发出的噪音还要刺耳。克劳德的胃袋里顿时一阵翻涌,不禁伏在地上干呕起来。两根触须状的黑影捂住他的耳朵,当它们覆盖那处皮肤时,他不由得浑身一颤,汗毛直立。它们如同蟒蛇那般冰冷,令克劳德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是被午夜时的海雾包裹在其中。他想要伸手去抓握,指尖却只能感到潮湿与阴冷,什么也碰触不到。     “克……克劳……德。”他听见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呼唤他的名字,似乎是在重新适应一套新的发声系统。很快,刚开始嘶哑聒噪如乌鸦的声音变得逐渐悦耳起来,最后变成一个带有独特磁性的男性嗓音,“别……害怕。”     兴许是觉得人类过于脆弱,布莱克分出一部分黑影来,将其化作双翼,然后像飞禽护住幼雏那般把他笼在翅下。克劳德紧紧贴着祂覆盖着柔软绒羽的胸膛,黑影尽职尽责,连一丝光线都没能透过它们的保护。     克劳德本该恐惧到连呼吸都充满痛苦,但在布莱克毫无温度的怀抱里,于几乎无尽头的黑暗中,他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淹没了。在红色笔记本上,已被他破译的那句话忽然在他脑海中回荡:I'm your loyal guardian.     我是你忠诚的守护者。     他突然颤栗起来。一个想法在他脑海深处隐隐约约浮现,尽管他的本能拼命地提醒他不要深究这些离奇的“现实”,可被职业病困扰已久的大脑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思考——毕竟在那个笔记本上,那些谜语一般的文字近乎精确地预言了他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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