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兆
一、姚先生
“姚先生去世了,我想你应该去他家里看望一下。”母亲说。
“姚先生?哪个姚先生?”我有点迷惑,我们家的圈子里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
“就是姚先生呀!”母亲反而有些错愕,“你不记得了吗?他很喜欢你的……就住在隔壁街的姚先生。”
“你小时候看到路边有人卖鸽子,哭着要买,我不给,你就拽着人家衣服不让走,姚先生知道了没过几天就托人给你买了一笼鸽子……他好厉害的,什么事都能办到……后来你上学了不在家,姚先生每次路过都要问你的情况……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小时候家里确实有养过鸽子,没想到竟是这位姚先生帮忙找来的,不过可惜的是没过多久家里装修鸽子飞出去后找不到家,就不知道了去向,着建设我倒是印象深刻,但是姚先生是谁我就没有半点思绪了。
既然母亲有提到,想必也是比较重要的好友,我确实应该去拜访一下。
简单收拾一下,我就准备出门,在门口恰好碰到了邻居石先生,“你也要去姚先生家里吗?”石先生问我。
“是呀,你跟姚先生很熟悉吗?”
“姚先生可是我们家的恩人!”石先生正色道,“那一年发大水,要不是姚先生,我们家可能都要没了……我们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姚先生……这么好一个人,没想到还是去世了……”说到这里,石先生有些惋惜,“姚先生每次路过还都会来打招呼,他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
姚先生家里已经挤满了人。他的家属站在门口,脸上充满了憔悴,每有一个人经过,都会郑重地和他们挨个握手表示哀思,他们也鞠躬回意,看到这我倒不知道该怎么上前了,我对姚先生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虽然母亲说过他很喜欢我,但那毕竟是别人口中的故事,我却不好凭此去承担姚先生家人的礼仪。
在门口停驻一阵,我便离开了。
二、过去
“卖——鸽子——喽——”男人推着自行车,拉长着声音吆喝着,“卖——鸽子——喽”自行车的后座上是个被麻布盖的严严实实的方形盒子,里面音乐传来“咕咕”的叫声。
“卖——鸽子——喽——”男人停在我身前,却并不看向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叫卖声。
“鸽子多少钱?”我问男人,“卖——鸽子——喽——”男人并不理会我,仿佛没有看到我。
“你喜欢鸽子呀!”身后传来老人的声音,我回过头,什么都没看到,仿佛只是幻觉。
我再转身,卖鸽子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发大水啦!”四周传来叫喊声,嘈杂而刺耳。
我看见远处泥色的水面缓缓像我蔓延,水流的很慢,我的脚却仿佛陷入了泥土中,动弹不得。
“快跑呀!”有人在催促我,我使劲挣扎,腿脚始终迈不开。
水流的那么慢,如果我跑动起来,应该很快就会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偏偏我的身子驻扎在原地,不允许我移动分毫。
泥色的河水逐渐爬上了我的身体,先是覆盖了膝盖,然后是大腿、小腹、胸口、脖颈……
我猛地睁开眼,原来只是场梦,但窒息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我看向窗外,天还没亮,窗前的树上传来“咕咕”的声音。
三、大水
暴雨冲垮了镇子唯一的大桥,小镇的人被困在这座孤岛上。
此时的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到来,他们聚集在河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汹涌的流水,浑浊的泥水夹杂着腐朽的木头奔流向远方。
直到一个在水中不断挣扎的身影在水面一闪而过,随即沉没在他们眼前,人群开始慌乱,他们不断推挤,企图让自己远离这场洪水,仿佛只要站的够远自己就不会成为水中那一闪而过的身影。
……
水流蔓进大门的那一刻我正坐在屋子里望着外面的暴雨发呆,直到脚踝感觉到湿漉漉的凉意。
一顿慌乱过后,我开始把屋子里的东西搬往楼上,最开始是食物、然后是各种衣服被褥……等我瘫倒在楼上时,水面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了上来。
我望向窗外,外面已经是一片黄色的海洋,低矮的房屋早已不见踪迹,只留下在水面挣扎的人们。
仿佛感受到了他们的视线,我的背后犹如电流划过,我赶紧蜷缩在窗户下,不敢再露出半点身影。
许久,外面没了动静,只有泥色水流流动的声音。
我透过楼梯的缝隙向下看去,水面已经淹没了一楼,二楼的栏杆也被水波沾上了痕迹。好在看起来水面的高度已经稳定下来,我安心地裹着薄被睡了过去。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吧!”
迷糊中我被求救声吵醒,声音非常耳熟,是住在我隔壁的女人。
“她是在向我求救吗?”一时间我僵在原地,我们两家离得不远,确实可以……但是……
四、救赎
“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我们家实在没有位置了……”更远处传来男人的声音,我长吁一口气,她并不是向我求救。
“实在不行能给点吃的吗?我的孩子已经饿了很久了……”“……”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生怕女人看到我。
透过楼梯的缝隙,水面已经漫上二楼的三分之二了,如果还在上涨的话,今晚可能就会到三楼。
我的内心一阵恐惧,失神地望向天花板。
女人还在不断哀求,她柔弱的声音仿佛锋利的锥子刺进我的耳朵。
天色暗了下来,我悄悄探头看向窗外。
女人一脸麻木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站在房顶,她的住处比较矮,河水已经涨过了她的膝盖。
雨水浇灌着她的头发,她的五官已经模糊不清了。
“噗通——”我的心一震,她把怀中的孩子丢进了水中。
“噗通——”女人跳进了水里。
我看到女人的身体本能地在水中挣扎,然后被水流冲向远方,在她完全被水淹没的前一秒,她回头看向了我的位置。
“她看到我了!”
我分不清那表情是麻木还是怨怼,但是,她确确实实看到我了。
我的胸口仿佛被匕首慢慢插入,突然的喘不过气。
水面已经漫上三楼,沾湿了我的小腿,我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这是之前男人的声音。
回应他的是沉默的夜色。
最终一切陷入了沉默。
……
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橡皮艇上,身边是穿着橙色马甲的人,“别怕,你已经安全了。”他安抚我,“还有其他人吗?”我问,“你在的位置比较高,所以……”他不再说话,我向四周望去,只有零星几处屋顶漂浮在水面,就像大海中的孤岛,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知道有几家……他们可能……还……”
五、退却
大水来的快,走的也突然,某天清晨,我睁开眼时,眼前已是泥泞的大地。杂乱的东西肆意散落着,唯独那些救援来临前就沉没的人们没了踪迹。
一尊褪色的佛像斜斜插入在泥土中,佛像身上满是污浊,只有慈悲的表情异常突兀,仿佛在超度那些死去的人们。
活下来的人们不知所措地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祖祖辈辈生活过的痕迹被抹除的干干净净。
我回到家中,家里的陈设似乎在水中打了个转,各自离开了之前的位置。
我来到楼顶,四处望去,周围的屋子孤零零地矗立着。
六、女人
从姚先生家离开,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四处转了起来。这里虽然是我生长的地方,但是我离家许久,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到陌生。
我路过一片树林,高高的桦树枝头绑着麻绳,那是小时候大人们在这里做的秋千,足足有数米高,在上面荡起来仿佛真的会飞到天上去。
此时的麻绳已经风化开裂,仿佛轻轻一扯就会断开——已经很久没有人到过这里了。
树下堆着一堆麦秆,金黄而光滑。
我这才注意到麦秆堆上卧着一个年迈的女人,她的头发斑驳杂乱,穿着破旧的棉衣,干巴巴的脸皮塌陷进双颊,就像是一具骷髅。看到我她也仅仅是轻抬了一下眼皮,之后就继续静静卧在那里。
这个女人我有印象,在我小时候她就经常在街头流浪,靠捡垃圾为生——饿了就在垃圾堆里翻找,困了就随处找地方卧着,常年一身破旧的棉衣——我怀疑此时她穿着的还是当年的衣裳。
人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女人,既不给予同情,也不去厌恶,自然也没人讨论她的生平,她就顽强地活着,活过了无数的冬夏。
我走向她——这绝非是我的本意,仿佛是她在叫我过去。她的嘴不停地蠕动着,仿佛在说些什么。而我就停在她身前愣愣看着她。
“你也喜欢鸽子呀?”她突然大声对我说,我下意识后退,看到她从背后拿出一个麦秆扎的鸽子。
我恍惚看到这只鸽子活了过来,飞快地冲向我的头部,我吓得落荒而逃。
七、旧事
“那场大水真的很凶。”母亲陷入了回忆,“还好前一晚我们全家跑到了对岸。”
“那时候我抱着你堂哥,外婆拖着你小姨,还有你舅舅……那雨真的很大……我们蹚着水……路过桥上的时候差点就被冲了下去……”
“只是可惜了你姨婆……她原本可以活下来的……”
我原来是有个姨婆的,她在那场大水中去世了。
“那时候她新买了一辆自行车,就推着自行车逃命……路上全是泥,哪能推的动呀!可是她死活不愿意放手……河水就慢慢地流到她前面……她再也走不动……然后就不见了……”
八、姚先生
家里确实养过鸽子,我也记得姚先生。
他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很老了,花白的头发,方方的脸,总是笑眯眯的,每次我在家门口玩看到他,他都会和我打招呼,有时还会给我糖。
我哭着想要养鸽子,姚先生就专门托人弄来一笼鸽子,很可惜后来家里装修,鸽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