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北略 (壬) 作者:计六奇 明朝

杀星降凡〈(万历)〉
万历三十三年乙巳,传一羽士伏坛,魂至天门,见包拯奏帝曰:“自唐黄巢以后,宋秦桧以来,中界罪犯繁伙,久埋地狱,未正天刑,谨赍表以闻。”
帝命九天清狱𣍘,并法勘司会议。时该曹司奏云:“罪犯万万,应在刀兵劫内勾销。著冥司判生人道,遣月孛、天狗、罗睺、计都,好杀诸神,降生人世,使搅乱乾坤。”
帝甚悯之。太白金星奏请随行愿因事救解。遂同下界。
时十二月二十五日大雪。六日至元旦始止。凡五尺,众晨起,见遍地雪。上有巨人足迹及牛马蹄痕,深尺许,众大异之。盖即月孛诸凶神,与所随妖星马疋,俱于大雪中下界,托生人世,故所至有足迹。是岁丙午五月,李自成生。
李自成生
嘉靖时陕西米脂县广义乡,有李十戈者,初生时,父梦九矢一枪,自空飞入其室。惊觉,妻举子。父云:“此子异日当掌握兵权,建功边塞。”枪矢总类戈矛,九一适成十数,命名“十戈”。及长,慷慨好义。年五十二,尚无子。继妻石氏,年三十馀,复不孕。万历三十三年乙巳二月,进香武当祈嗣,道士梅三岛赠药以归,石乃孕。
丙午,十戈梦一骑突入,忽长啸数声,周绕其室,乃觉,石生自成。因梦一骑入门,乳名闯儿。年十六夏月,师以雨过云收。命联云:“雨过月明,顷刻顿分境界”。自成云:“烟迷雾起,须臾难辨江山”。又秋进蟹,师命咏螃蟹诗。自成赋云:
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元黄未易评。
惯向秋畦私窃谷,偏于夜簖暗偷营。
双螯恰似钢叉举,八股浑如宝剑擎。
只怕钓鳌人设饵,捉将沸釜送残生。
师见诗,谓:“异时虽有好日,终是乱臣贼子,不获令终。”
未几,自成弃文习武,父死半载,家产悉倾。时县东有周清,年二十,貌伟有膂力,与妻赵氏,以打铁为业,火星满室,众遂呼为“满天星”。自成依之学艺,结为兄弟。越二载,有郑某与妻冯氏,有一子一女,起家时止一斗粟,至是颇富,故众呼其子曰仁为“一斗粟”,性不羁,女美,以二月生,乳名燕娘,归自成。已频旱,米每石六两,大饥,盗蜂起。
崇祯二年,京师被围,诏天下勤王,自成遂诣军门,投为队长兵。行四日,饷缺,率诸军鼓噪,遂遁走。中途遇北来逃兵,欲劫之,自成曰:“予号闯王,名著三秦。”取枪插入地,去五十步射之,应弦而中,中劈为两。两众惊拜,推为寨长。时旱饥民人逃窜,自成遂居山为窟。
云护李自成
予闻李成始事颇奇。自成初起在河西临洮间,其党不多,逾年遂得万人,抚镇诸臣举兵围之,自成藏入洮河底驻营时,东则洮河,而西则黄河也。南与北官兵固守,且洮河阔大,水势复甚急,自成入于洮底。无计可出。是走绝地矣。一日,自成弃万众于洮中,止率七人,跨马涉流而渡,岸上守兵遥望黑云一条,俨如龙然,游过河去。盖黑云拥护自成,竟不见有七骑,亦大异也。自成既渡河,官兵犹不之觉,遂率七骑登岸远逸。初至晋昌,次入汉中,次又入蜀之夔州云阳,后入湖广,凡突走数千里,众大聚,遂不可制。
★江阴庠士冯吉甫,清初从锡绅张辅至秦之巩昌归,予谓必闻自成事,久欲访之而无暇也。至康熙九年冬,偕秋绍张子往,谈次吉甫述此。
群贼推自成为王
李自成结九十八寨,响马内有二十四人,为首各有混名。
第一名老回回孙昂、第二名洪太太洪用光、第三名翻江龙吕佐、第四名曹操王林汉、第五名八大王张献忠、第六名一条龙张立、第七名格子眼盛永正、第八名冲天鹏方也仙、第九名梅铁块梅遇春、第十名水底龙刘伯清、第十一双珠豹史定、第十二泼皮风陆钢、第十三一枝花王千子、第十四雨里金刚王命、第十五五阎王丘正文、第十六扫地王闻人训、第十七河天飞沙来凤、第十八善隐身蔡本雄、第十九混天龙马元龙、第二十穿山猾金庭汉、第二十一不粘泥赵胜、二十二混十万姜廉、二十三满天星周清、二十四一斗粟郑日仁。群贼共推自成为大元帅,称闯王。自成既得众,谋劫郡县。张献忠曰:欲图大举,先资粮饷。闻人训曰:张公言善。自成于是命孙昂、史定往山西,吕佐、林汉往陕西,闻人训、方也仙往山东,洪用光、郑曰仁往南直,安庆,马元龙、王命往滁和,俱率众数万。
李岩作劝赈歌
李岩劝县令,出谕停征,乃崇祯八年七月初四日事。又作劝赈歌,各家劝赈济。歌曰: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豹。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得厚福长臻。助贫救乏功勋大,得厚流光裕子孙。
李岩归自成
岩初见自成,自成礼之。岩曰:久钦帐下宏猷,岩恨谒见之晚。自成曰:草莽无知,自惭菲德,乃承不远千里而至,益增孤陋兢惕之衷。岩曰:将军冬日在人,莫不忻然鼓舞。是以谨率众数千,愿效前驱。自成曰:足下龙虎鸿韬,英雄伟略,必能与孤共图义举,创业门基者也。遂相得甚欢。
宋献策及群贼归自成
宋献策,面如猿猴多智略,云游各省,妄言祸福。谓国运将终,煽惑人民。又传二语云:十八孩儿兑上生,自小生来好杀人。闻自成日强,往归之。自成亦素闻献策通术数,故一见如旧识,即屏左右,问攻取事。献策云:“‘流人顺河千,陷在十八滩。若要上云天,起自雁门关。’将军始为马上之王,王号‘闯’者,已验其说矣。若推‘起自雁门关’一语,将军起义,当从此地始也。”自成大喜,称为宋军师而不名。时有将二十一人。来归呈揭。
牛金星,河南人。唐启原,山西人。刘宗敏,山西人。王漪清,山西人。冯岳,河南人。张泽,北直人。谷大成,四川人。顾永龙,河南人。李牟,河南人。赵礼,四川人。苗人凤,陕西人。吴风典,四川人。祖有光,湖广人。管抚民,湖广人。朱浦,山东人。李承元,北直人。孙世康,四川人。苗之秀,山西人。陈泯,河南人。戈宝,陕西人。王年,四川人。
★右所列二十一人,有实者,有隐者,非皆真实姓名也。博洽君子自知之。
贼将官衔
宋献策开国大军师。牛金星天佑阁大学士。唐启原,提督四路戎马大元帅。刘宗敏权将军。戈宝正监军。冯岳毅将军。王年左监军。谷大成锐将军。王贾右监军。李岩制将军。柏止善果将军。苗人凤左先锋。王漪清龙护将军。祖有光右先锋。张泽豹略将军。官抚民前先锋。顾永龙飙将军。朱浦压队人将军。吴风典迅将军。李承元征西将军。赵礼右击将军。李牟讨北将军。孙世康协辇将军。陈泯镇东将军。苗之秀虎贲将军。张霖图南将军。
★以上官衔俱自成初时所定,后入荆复定九等。至姓氏俱有隐误者。予虽改正一二,犹未尽较也。当俟付梓时悉取诸书,与同志世核之耳。然野史所纪琐事,颇多实者。〈(辛亥四月初十日,社埄王馆书。)〉
李岩说自成假行仁义
自成既定伪官,即命谷大成、祖有光等,率众十万,攻取河南。李岩进曰:“欲图大事,必先尊贤礼士,除暴恤民。今虽朝廷失政,然先世恩泽,在民已久,近缘岁饥赋重,官贪吏猾,是以百姓如陷汤火,所在思乱。我等欲收民心,须托仁义,扬言大兵到处开门,纳降者秋毫无犯。在任好官仍前任事。若酷处人民者即行斩首。一应钱粮比原额止征一半。则百姓自乐归矣。”自成悉从之。岩密遣党作商贾,四出传言闯王仁义之师,不杀不掠人。编口号。使小儿歌曰:“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又云:“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时比年饥旱,官府复严刑厚敛,一闻童谣,咸望李公子至矣。第愚氓认李公子即闯王,而不知闯王乃自成也。李岩曾举孝廉其父某尚书也,故人呼岩为李公子。
左良玉中州之战
当时河南归贼甚众,上命杨嗣昌督师。嗣昌临行奏曰:臣当誓死必杀贼,二年之内,必有以报陛下。不烦南顾之忧。且请增兵十万,增饷一百八十万。嗣昌提兵二十万,驻楚。调川兵自卫。使张献忠乘虚入蜀、绵州、剑州等处,屠戮甚惨。嗣昌至蜀,复调豫兵自随。致李自成因间入河南,杀福王。嗣昌请加左良玉太子太保、平寇大将军,赐蟒玉,敕协力征剿。嗣昌驻营归德,遣良玉为前队,至武安县,贼先锋柏止善突前,良玉麾下游击将军左明国御之,战久忽左营炮发,柏止善惊,被枪而走。谷大成在阵前,良玉遥谓之曰:“三百年来,朝廷德泽宏深,何负于汝而反耶。”大成曰:“贪佞满朝,公行贿赂,民间脂髓搜括殆尽,涂炭难言,尚夸德泽乎?”遂战。良玉佯北,大成逐之,良玉回马,大成中刀乃走。
刘熙祚死节
张献忠破襄阳,杀襄王。杨嗣昌自缢。台省劾良玉纵兵劫掠,玩寇不援,遂降二级,追夺敕命。良玉将士,由是不力战。献忠知之,遂入汉阳、荆、黄等郡,长驱席卷,势若破竹。惠、桂藩遁走,献忠追之。刘熙祚命中军王永图率兵护行,自欲入永州,为坚守计,被贼百计诱降,熙祚不屈而詈。献大怒,遂杀熙祚于长沙府宁乡县文庙中。后人有诗赞曰:
昔日真卿骂禄山,至令生气满人寰。
刘公殉节堪同调,忠烈清名振两间。
又吊刘诗云:
绣斧巡湘旧有名,忽提孤剑出方城。
荆南血溅痕犹在,斗北魂升望已深。
讨贼朝图黄石略,勤王夜战楚江程。
可怜身死家犹远,汉水潺潺尽哭声。
★时全楚悉陷。
长沙女子
女子不详姓氏,年可二十,居长沙城中。贼至城下,兵吏皆逃,唯女执戈登城。城陷贼入,女即持刀击贼,贼曰:“众人不守,汝一女子何能为?”女曰:“吾以愧天下之为男子者。”女有色,贼欲邀之,女瞑目大骂,挥刀戮贼,遂被害。
★只身登陴,事岂有济,女宁不知之。顾其所为极奇。凡被贼之地,节烈妇女死者何限,而此独以奇传,令须者闻之,能不惭死哉!
李自成围开封
自成遣权将军路应标为大将军,狄应魁为先锋,赵礼为右击将军,王襄为左攻将军,发兵三十万,围开封。黄河水决,阖城尽溺。贼所至望风而溃,止固始县,总兵黄鼎设法坚守,城得全。鼎系六安州人,多胆略,闻应标等将抵城下,先遣张允林诈降,密通贼情,招合颇众。
孙传庭败
癸未八月,孙传庭督兵十万,克日征剿。奏云:臣当扫清楚豫,荡尽鲸鲵,必不敢遣一贼以贻国家之患,以仅君父之忧。自成闻之,遣大将军刘宗敏、征西将军李承元等御之,匿其精锐,先驱良民扮作贼兵,冲阵。传庭与战,斩首二万,追奔百馀里。自成又遣李牟率众诈降,伪云贼中畏孙爷如虎,止办奔逃,不敢交锋。孙信之,直入其窟,忽贼营大炮一声,十面伏兵尽发,王师覆没,传庭走,贼入潼关。
程源疏略
先是孙传庭未败之日,有新榜进士程源,见贼势危急,恐传庭轻战取败,即痛切上疏。其略曰:“臣闻主忧臣辱,古今之通谊也。值今圣明御极,天下岂有难为之事。顾空言则有之,而事实竟少。贼寇披猖屡经岁月,俄而报捷,俄而失师,重烦我圣明大虑,则以本谋之未立,而见之未远也。臣请折衷天下大势与狡寇本情,而次第谋之。合天下大势,以西北制东南,以东南奉西北耳。乃者寇起中州,据我腹心,图我荆襄诸郡,扼我上游,夫中州之隔神京,限以一河也。荆襄之去陪京,只十五日也。而不敢即窥者,臣以为贼之计狡也。计贼渡河,必背顾秦蜀,窥南又不便骑射,以为渐图秦蜀,则可以安意渡河也。南图淮扬,则陪京孤注也。此二策者,安危系焉。何可不亟图之?顷者孙传庭以数万之师,博数十万之剧贼,孤军深入,数以捷闻。臣尝对所知曰:此诱敌也。今果以偾师报命矣。夫抚臣岂非一担当之臣也。然而兵有犄角,有牵制,有应援,有虚实,岂可以数万之师,搏虎狼之穴哉?臣闻王翦之伐楚也,请兵六十万人,汉高帝之困项羽也,必俟韩信三十万师之至。盖多寡之数,强弱分焉,彼已见焉。今寇余非楚项之比,而国家全胜远过汉秦。然歼大寇,必大举。欲大举则必召数十万之师,八面齐集,而攻之以分其力。谁应援?谁声实?谁牵制?谁批腹?著著照应,使之疲于奔命,救接不暇。然后可一鼓而歼之。盖贼之所忌者分也。我之所恃者合也。闻楚郡伪官,请兵于贼,不许,则贼之所忌可知也。今议者又曰:贼必渡河也,臣愚以为贼必不遽渡河。但恐秦兵新败,贼必乘虚而攻,使传庭而凭关固守,俟贼顿师城下,智尽能索,师老力疲,而后议取之,犹可为也。若以新败之众,开关延敌,胆恇心怯,必致奔溃。万一寇闯关而入,三秦一失,贼得专力渡河,天下事有不忍言。此臣之所为,痛哭以请也。伏乞飞敕传庭,闭关撄城,勿事浪战。天下幸甚。”书奏不省。潼关果失。
防河剿寇十款
程源见三秦失守,具防河剿寇十款。其略曰:“臣闻居得为之地,尽瘁以靖乱者,大臣之事也。居不得为之地,忘身而通言者,小臣之心也。昔汉当承平之世,书生贾谊,犹痛哭流涕以请。况今天下乱形已成,民心将二矣。漕粮将乏,外解将不能至矣。敌将逼关,寇将渡河,神京孤注矣。言战无以为战,言守难以为守。臣以为及此时,一一而速图之,犹能自立也。能自立,然后可以议恢复。此机一失,如既烬而责救火焉,则东南西北之局,俱无是处矣。此臣所为痛哭而请也。”
绘图续记
忽宫中见一少妇,遍体缟素,或当黎明,或遇昏暮,满宫奔走,宫人逐之,急即不见,众皆疑惧。时贼势猖獗,大内旧有秘室,系刘诚意封识,上书云:“凡国有大变,方可门视,不得轻易泄露,以启祸端”。上欲开封验视,亲至秘室门外,见封识重密,阴风凄惨,自空中来,恶雾迷漫,从地而起。掌宫太监叩首奏曰:“此乃先天秘机,恐不可轻泄。”上不允,坚欲启视,视命小竖二人,揭开。上亲步入,黑暗无光,妖气冲塞鼻端,几不能立。上与两班内臣,亦有惧意。须臾室内微有光,视之乃一朱红木柜。上命速开,小竖将金斧砍柜,内有三轴抛出。看第一轴、第二轴至第三轴,宛如圣容云云。内臣对曰:“未来之兆,祸福难分,非臣下所能预泄也。虽云屡见不祥,今皇爷仁爱治民,刚断理政,从来以正胜邪,纵有微眚为灾,是亦不烦深虑。”看毕,上还宫,默然不乐。次日御朝,钦天监奏夜来东方有星,名曰长庚,较昔大异,光芒闪烁,有四角,有五角,中有刀剑、旗帜、人马影子,似哄斗象。且倏大倏小,倏长倏缩,倏隐倏现。又南京科道奏凤阳地震,其声如吼,一日三震,人人惶惑。
颁罪己诏
上以灾异叠见,遂颁罪己诏,遍布天下,传谕内外大小诸臣,通行各省直等衙门,俱要省刑撤乐,不许宴饮,不得迎送,裳服用布制成,专尚朴素,不加华饰。诏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薄德,迭罹天灾,蝗旱频仍,生民涂炭。寇势狓猖而莫剿,人心澳散以难收。皆由朕罪日深,是致朕心日拙。兹特诏尔朝野诸臣直言无隐,尽谏无私,或禁闭邪心,或开陈善道,务使天心感格,世转雍熙,庶得朕恪允中,臣民胥庆,尔其钦哉。”〈(此记崇祯十七年二月。)〉
召张真人建醮
上既颁诏,复遣使往江西广信府贵溪县龙虎山,召三天大法师正一张真人,诣京设延禧万寿禳妖护国清醮一坛。使者至真人府,见书金字牌云:“正一天师洞府上清宫”。左右联云:“纲维岳渎威权广,叱咤雷霆号令雄”。天师即带道箓左赞法真人,道纪右护功真人,驱雷掣电真人,移星换斗真人,飞鸟走兔真人,呼风唤雨真人,袪妖除眚真人,宣祥致瑞真人,执剑仙童,握符神将,随坛拥卫功曹使者一应人员赴京。入朝。上曰:“近来天灾屡见,宫禁多妖,皆由朕之不德所致,虽躬行修省,然必赖卿冥告上帝,为朕敷陈,庶或转祸成祥,化灾为福。”真人曰:“吾皇引咎自责,以抚天下,如此立念,安有天心不格,殃眚不除,宫禁不宁,兆姓不和之理?臣愿竭诚醮事,以报圣恩。”上再三慰劳。真人出朝,至万寿宫中,建罗天大醮。又于附近宫观寺刹,选僧道各三百人,在坛执事。建醮四十九日,每三圣驾躬临,行香祈祷,真人焚疏,伏坛疏曰:“伏以承平既久,祸乱应生,虽理数之自然,亦愆尤之所致。臣等绥临四海,叨社稷之鸿图,抚有万方,荷生民之重寄,殊惭薄德,招谴非轻,咎吝弥深,灾殃叠见。臣特自陈六事,祷窃桑林,敢用仰叩玄穹,仁敷黔庶,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统无灾,灾由恩弭。右疏谨献金阙寥阳玉清上帝。”醮毕,真人府伏坛前,神游帝阙,既寤不敢宣泄。止奏云:“灾异妖孽,上帝已命北极佑圣真君,馘斩收逐矣。国家绵久,万子万孙。”真人即辞归江右。
★予少时闻张真人过吾锡,传宫中有妖,上召真人驱擒之耳。即此事也。真人所奏北极佑圣真君,盖指玄武。玄武,被发仗剑者也。大清帝起于东北。辫发入中国,驱逐自成,颇似之。至万孙之说,崇祯、弘光、永历俱万历之孙也。天师不敢泄漏天机,故为隐语以奏耳。〈(辛亥四月十一日,社埄王馆记。)〉
李自成传牌
自成传牌各处,诡称:“仁义之师,不淫妇女,不杀无辜,不掠资财,所过秋毫无犯。但兵临城下,不许抗违,第一铳要印官出迎,第二铳要乡绅投服,第三铳要百姓跪接。如关闭城门,上城拒守,攻破之日,尽情屠戮,寸草不留”。百姓闻之,望风迎降。
李自成渡河
自成率兵五十万,先于沙涡口造大舟三千号,又掠民船万馀,以载兵马。自沙涡渡黄河登岸,至山西太原等处。
李自成伪诏
诏曰:“上帝监观,实推求莫;下民归往,祇切来苏。命既靡常,情尤可见,粤惟往代。爰知得失之由,鉴往识今,每悉治忽之。故尔明朝久席泰宁,浸弛纲纪。君非甚黯,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赂通宫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殆尽。肆昊天聿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祲灾。朕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恫痷之痛。念兹普天率士,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犹虑尔君若臣;未达帝心,未喻朕意。是以质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审几,朕将加惠前人,不吝异教,如杞如宋,享祀承延,用章尔之孝,有室有家,民人胥庆,用章尔之仁。凡兹百工,勉保乃辟,绵商孙之厚禄,赓嘉客之休声,克殚厥猷,臣谊靡忒。唯今诏告,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恫怨于宗公,勿阽危于臣庶。臣其慎哉。尚效忠于君父,广贻谷于身家。谨诏。”
李建泰出师
甲申正月十六,李建泰出师,风沙大起,占候天文书云:“出兵遇风沙,师覆不还家”。
唐通入朝
唐通陛见。上曰:“大寇逆天不怯,荼毒生灵,扫荡奇功,赖卿早奏。”通曰:“么么党类,流祸难言。臣藉二祖列圣之威灵,皇上如天之覆庇,愿捐躯报效,使元凶大憝,速就歼夷。”上悦。慰劳有加。赐金宝彩币,通谢恩出。
白广恩移书姜瓖约降
侍生某顿首拜,国事如此,台台稔知,无容置喙矣。但我辈久为文臣所抑,不啻狗马之贱。今闯王强盛,奸佞在朝,我辈虽欲树功,决至反招奇祸。语云:“识时务者谓之俊杰”,不若其建降旗以图富贵。台台谅能鉴其始终,而幡然从事矣。特此奉约,仍乞赐鸿音,以慰下怀。戎事旁午,余不尽赘。
瓖答书同降。
宣府总兵朱之冯
贼将至宣府,朱之冯谓兵民曰:“朝廷三百年恩德在人,死生尽是天数。皇天水土,杀身难报。岂可一旦从贼,失却千秋大义?君亲本无二理,汝等须看世上,讵有孝顺他人,违逆自己父母者?”众不从。
居庸关唐通降
三月十一,大同陷。贼至居庸关,唐通迎战。时贼将李牟率众四十万,方战,忽营中突出一虎,东西冲跃,所至披靡。唐通惊仆,被虎擒啮。贼众四合,是虎即以皮御下,乃贼将谷大成伪扮者。通就执,乃降。
宋孩儿起数
军师宋献策见自成,云:“臣观明朝王气之绝,当在本月十八日丙午。是日当有阴雾迷空,凄风苦雨,乃其应验。十九日辰时,都城必破无疑。若不乘此机会,恐援兵四集,又须迟至六年之后也。更有谶云:‘孩儿军师孩儿兵,孩儿攻战管教赢。只消出个孩儿阵,孩儿夺取北京城。’据此谶,吾王须用十五六岁者,名童子兵,攻城方能济事。”自成即点强壮童子五千人,给以器械攻取。
杜秩亨议割地
贼遣叛监杜纷亨密奏云:“平分天下,方可息兵。”朝臣皆以为可。上泣曰:“祖宗费却多少精神,历尽艰难,创此山河,为不肖子孙,狃于安乐,一旦将地方割去,朕即死归泉府,亦无面见高皇在天之灵。宁死可也,割地不可。”更深微行,至朱纯臣第乃还。
帝后自尽
圣母周皇后,手内持节绕宫巡走。哭曰:“天灾已降,大祸临头,汝等有志者,须速寻门路。”巡走两周。归宫,将自尽。时上率内官四百人欲出,被炮而返。对后泣曰:“大事去矣!”挥宫女各散。至武英殿,各门密召守城官,每门付白灯笼三碗,嘱曰:“寇信缓急,自一至三,宫中望此灯为号。盖寇攻城,则悬一灯;攻城急,则悬二灯;城破,则悬三灯也。”守门官既出,上至乾清宫,将太子、定王付周皇亲,永王付刘皇亲。嘱曰:“社稷倾覆,使天地祖宗震怒,实尔父之罪也。然朕亦已竭尽心力,其奈文武诸臣,各为私心,不肯后家先国,以致败坏如此尔。今不必问其祸福,只是合理做去。朕无他虑也。”言毕,上与太子等大哭而别。上复进寿宁宫,见长公主,大哭,砍其臂。到西宫欲死袁妃,又到坤宁宫见后自缢。上再登皇极殿,亲撞景阳钟,钟声远振,响遍京城,欲集文武百僚,寂无一人至者。乃手三眼枪,率持数十人,至前门,见城上白灯已悬三矣。上知天命已去,不可挽回,急遣宫人逼令张太后并李娘娘速死。然后刺血亲写遗诏一封,缝于随身衣带内,披发覆面,衣履不成,竟向宫后煤山自尽。
★三灯不待城破,即俱悬起,是内奸应计也。
李自成入京城
三月十八,黄沙障天,旋风刮地,雷雨交作,贼营炮发,四面连珠炮轰轰不绝。贼造云梯高五丈,城外周围布置,凡数百张。令孩儿兵手持短刀,如猿猴狡捷,四面登城,逢人乱砍。城兵见之,俱惊溃。百姓喧传圣驾已出,文武百官俱换小民装扮,各奔逃。顷刻儿童妇女,啼哭震天,天气阴霾,日光凄惨。贼兵西进得胜门,东进齐化门。牛金星、李牟两人,领兵上城,一面飞骑数千,到正阳门令城门大开,所将存火器沼城摆列,闻贼预先埋伏京城,或卖绒货,或酒米店,或作星卜,或设帐市药。时宰相卖官鬻爵,故京城买官者大都是贼,贼由此内应外合。使十七载惕励忧勤之帝王,龙驭宾天,三百年太平锦绣之江山,金瓯堕地。
刘宗敏传谕
刘宗敏传谕城中百姓曰:“吾来安你百姓,毋得惊惶。你们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粘于额上,并贴门首,即不杀。”百姓各执香跪迎。门首写“顺民”二字。又书:“永昌元年,顺天皇帝万岁”。
李自成入大明门
自成乘雕鞍骏马,自大明门拥入,望承天门射之。暗祝曰:“若能一统江山,正中‘天’字中心。”箭发中于旁,不悦。牛金星曰:“欲代大明承天,如何反射天也。适进大明门,何不射‘大明’二字。”自成从大明门进紫禁城,刘宗敏、牛金星等俱随入。先拿娼妇,及歌童小唱各数十人设宴。士民各戴破帽,服破衣,匿茅舍中。釉绢数件,不能易一敝垢衣。贼又至深宫大殿,开筵演戏,诸贼出入宫闱,奔突禁闼,同坐同食,嘻笑嘈杂,全无统摄。午门任马兵东西驰骋,亵嫚狼籍,童子兵以所掠锦绣裹身,驰马市中。
伪诏
“因献城甚速,姑免尔民屠戮之苦。尔民各安生理,不许关闭店业。大兵扰害者,治以军法。”
伪谕在京文武
“吏政府大堂,谕为奉旨选授官职事。照得大顺鼎新,恭承天眷,凡属臣庶,应各倾心。尔前朝在京文武官员,限次早一概报名汇察;不愿仕者,听其自便;愿仕者,照前擢用。如抗违不出者,大辟处治。藏匿之家,一并连坐。仰各遵新旨,共扩皇图。赴谒宜先,趋选毋后。须至榜者。永昌元年三月二十四日示。”
伪政府著长班内外寻搜,不许民间容隐;一家容隐,九家连坐。
富户汪箕
汪箕,徽州人也,居京师,家赀数十万。自成入城,箕自分家室不保,即奏一疏,乃下江南策,愿为先锋,率兵前进,以效犬马之劳。自成喜,问宋献策云,“汪箕可遣否?”宋曰:“此人家赀数百万,典铺数十处,婢妾颇多,今托言领兵前导,是金蝉脱壳之计也。”自成悟,发伪刑官,追赃十万,三夹一脑箍。箕不胜刑,命家人取水饮三瓢而死。
象泣
一日,象房桥群象声如哭泣,大喊不已,泪下如注。天昏地暗,灾异叠见。
李岩谏自成四事
贼将官绅戮辱已极,以致天愁地暗,百兽哀鸣。
制将军李岩上疏《谏贼四事》。其略曰:“一、扫清大内后,请主上退居公厂,俟工政府修葺洒扫,礼政府择日率百官迎请大内次,议登极大礼,选定吉期,先命礼政府定仪制,颁示群臣演礼。一、文官追赃,除死难归降外,宜分三等。有贪污者,发刑官严追,尽产入官;抗命不降者,刑官追赃既完,仍定其罪。其清廉者,免刑,听其自输助饷。一、各营兵马,仍令退居城外守寨,听候调遣出征。今主上方登大宝,愿以尧舜之仁,自爱其身,即以尧舜之德,爱及天下。京师百姓,熙熙皞皞,方成帝王之治;一切军兵,不宜借住民房,恐失民望。一、各镇兴兵复仇,边报甚急,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择吉已定,官民仰望登极,若不旱之望云霓。主上不必兴师,但遣官招抚,各镇许以侯封,各镇父子仍以大国封。明太子,令其奉祀宗庙,俾世世朝贡,与国同休,则一统之基可成,而干戈之乱可息矣。”
自成见疏,不甚喜。既批疏后“知道了”,竟不行。
宋献策奏削发诸臣
宋献策疏曰:“明朝削发奸臣,吏政府不宜授职,此辈既不能捐躯殉难,以全忠义,又不肯委身归顺,以事真主,顾乃巧立权宜,排徊岐路,忠节既亏,心迹难料。若委以政事,任以腹心,恐他日有反噬之祸”云云。自成批云:“削发奸臣,命法司严刑拷问,吏政府不得混叙授职。”
宋献策与李岩议明朝取士之弊
献策既奏疏,出朝遇李岩散步偕行,适见二僧,设两案,供养崇祯灵位,从旁诵经礼忏,降臣绣衣乘马,呵导而过,竟无惨戚意。岩曰:“何以纱帽反不如和尚?”献策曰:“此等纱帽,原是陋品,非和尚之品能超于若辈也。”岩曰:“明朝选士,由乡试而会试,由会试而廷试,然后观政候选,可谓严核之至矣。何以国家有事,报效之人,不能多见也。”献策曰:“明朝国政,误在重制科,朝廷高爵厚禄,一旦君父有难,各思自保。其新进者,盖曰:‘我功名实非容易,二十年灯窗辛苦,才博得一纱帽上头,一事未成焉’。‘我官居极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始得至此地位。大臣非此一人,我即独死无益’。此资格之不得人也。二者,皆谓功名是己所致,所以全无感戴朝廷之意。无怪其弃旧事新,而漠不相关也。可见如此用人,原不显朝廷待士之恩,乃欲责其报效,不亦愚哉!其间更有权势之家,徇情面而进者,养成骄慢,一味贪痴,不知孝弟,焉能忠义?又有富豪之族,从寅缘而进者,既费资财,思权子母,未习文章,焉知忠义?此迩来取士之大弊也。当事者若能矫其弊而反其政,则朝无幸位,而野无遗贤矣。”岩曰:“适见僧人敬礼旧主,足见其良心不泯,然则释教亦所当崇敬。”献策曰:“释氏本西竺之裔,异端之教,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不惟愚夫俗子,惑于其术,乃至学士大夫,亦皆尊其教而趋习之。偶有愤极,则共披剃而避是非,忽值患难,则入空门而忘君父。丛林宝刹之区,悉为藏奸纳叛之薮。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异端而淆正教,惰慢之风,莫此为甚。若云诵经有益,则兵临城下之时,何不诵之退敌?礼忏有功,则君死社稷之日,何不礼忏延年。此释教之荒谬无稽,而徒费百姓之脂膏以奉之也。所当人其人而火其书,驱天下之游惰,以惜天下之财费,则国用自足,而野无游民矣。”岩曰:“军师议论极正,但愿主公信从其说,痛洗积习之陋,诚天下国家之幸也。”语毕各归营。
牛金星遇异僧
牛金星将入朝,议登极事,行至长安门外见一僧服衲衣拦街,大呼曰:“小僧有紧急事情,要告明”。金星问曰:“和尚有何紧事?”僧曰:“崇祯爷是个好皇帝,以为李家大兵来,就逼他吊死,既夺了明朝江山,又不见太子下落,特来禀问丞相。”金星大怒,左右欲杀之。僧呵呵大笑曰:“和尚只一个头,砍了值什么?汝辈几万头却如何?”金星曰:“此癫僧也,勿杀。”命之速去。僧行数步,化一阵清风,不知踪迹。
自成伪檄
自成陷京师,一面遣人招吴三桂,一面行文招左良玉、并高杰、刘泽清等诸将。伪檄云云,具在吴三桂请兵内。
自成诈称符命
宫中忽搜出渗金铜炉及漆金各一,上刻“永昌元年三月之吉”。人人惊骇,忽果将军入朝报云:四夷馆有西域番僧十馀人,言语侏𠌯,具表文一道,译出是西天竺国王弥离哆斯满来宾,闻中国有新天子登位、羌来入贺者。
自成改衣服印契
凡文官俱受大将军节制,一品,冠上插雉尾,一公,服用棋盘方领补子服色,文武一样改换。印章,三品以上为符,四品以下为契。
公主梦帝后
何新救公主入周奎家,公主思念父皇母后,时时欲绝饮食,左右苦劝,勉延。一日假寐,忽见先帝后与王承恩至。曰:“我已诉于上帝,逆贼恶贯满盈,不久自当消灭,但劫数尚未尽,勾销亦只在一年馀矣。”语毕见先帝披发仗剑,逐杀闯贼,连声炮响,公主惊觉,以告周奎云。
李自成死罗公山
自成四月三十日西奔,焚五凤楼,九门放火,火光烛天,号哭之声,闻数十里。闻唐通为冯有威杀。五月初二,三桂兵追至定州清水河下岸,斩贼将谷大成,左光先堕马折足,自成屡北。五月五日,率诸将直逼吴营大战。自辰至酉,互有杀伤,忽狂风起,贼阵旗帜悉仆,自成中箭,落马还营。自此且战且走,三桂亦不急追。牛金星见势渐失,有他志,忌李岩、李牟得军民心,欲去之。会报河南归德府同知陈奇、商丘贾士俊,定陵令许承荫、鹿邑令孙澄、考城令范隽、柘城令郭经邦及尚国俊七人,俱被兵部尚书丁启睿命参将丁启光擒缚,往南京;李岩请率兵恢复。自成许之。金星曰:李岩此去必不返,叛形早已露,不如诛之。自成信其言,令金星设酒诱而杀之。宋献策素善李岩,遂往见刘宗敏,以辞激之。宗敏怒曰:“彼无一箭功,敢擅杀两大将,须诛之。”由是自成将相离心,献策他往,宗敏率众赴河南,自成与李过及骁将数人,率兵十馀万,自河南至湖广,欲合张献忠,渡江抵辰州,知献忠已入川,遂驻黔阳二十里外。弘光元年正月下旬也。居二十日,百姓苦之,自成闻何腾蛟兵将至,入山阅视要害,见罗公山险峻而广大,遂分结三大营于其下,为久驻黔阳之计。但兵饷无两月支,命刘宗尧等率兵二千渡江,往豫楚界郡县劫粮;命辛思忠、杨彦率兵二千,于湖广沿江府县劫粮。一夕自成方寝,大呼曰:“杀杀杀!我不惧汝。”窦氏惊问。自成曰:“适梦坐北京殿上,忽见崇祯皇帝,与范景文、倪元璐、汪伟、吴襄、周遇吉等数十人,欲执予。予相振而醒。”窦氏曰:“勿异也,疑心生暗鬼耳。”自成甫睡,复梦如前。见文武叱声如雷。乃寤。次日得疾。李过日进候,由是与窦氏通。自成病益笃,夜半连呼云:“皇帝幸释我。”遂死。李过以帝礼葬之。
★其时,大清朝有贺表谓病故也。
李过降何腾蛟
李自成既死,其侄李过,与贺锦、牛佺、任继宗、刘体仁等共议,诸将俱劝降何腾蛟,李过遂率众归之。
一云:李锦号“一只虎”,自成侄也。自成死,锦奉自成妻高氏,渡洞庭,踞山寨。隆武遣马吉翔招之,赐锦名赤心,高氏为忠义夫人。隆武既没,堵胤锡以永历阁部抚湖南,赤心就招称臣。然桀骜甚,在营称氏为太后,具疏称自成为先帝。朝议腾忍听之。何腾蛟以阁部督师轻骑诣赤心营,会师取长沙,封赤心兴国侯。
★李过虽降,不过名焉而已。世界至此,不成世界。朝廷至此,不成朝廷。君子读之,能无三叹耶!康熙十年四月十三日,用宾氏书于社埄之王馆。
总论流寇乱天下
自寇之起于崇祯之三四年也,不过饥寒之民,啸聚山谷,所谓寇也。此五六七年间,放劫千里,出没无方,此则所谓流寇也。迨至十一二年后,则不然矣,非复草贼行径矣。
又十四五年后,则不然矣,非复窃据行径矣。夫当其作难之始,为剿为抚,固亦易耳。奈当事者寡识,竟无成策可慨也。初时握兵者,尚犹中智以上,非无战胜之威也,乃卿大夫局外易言,刻期责效,终未有成功。迨至话言有间,任用勿专,劫代毅,括代颇,始之以贪鄙之熊文灿,肆虐生灵,继之以用𥤥之杨嗣昌,诖误军事。于是中原陆沈矣。元恶既憝,盈庭狠顾。陈睿谟龙钟也,宋一鹤乳臭也,格例缘夤,草草推用,节制无术,将不知兵,兵不能兵。非惟是也,兵之厉民,更甚于贼,而楚事乃复大裂矣。是故民怨天怒,饥疫频仍,同类相合,人死如乱麻。于是李自成起而乘之。据中原,吞江汉,袭三秦,凌晋跻蜀,则民心使然也。
夫敛重而民穷,民穷而盗起。此自古皆然,岂待智者而后知哉。明朝制度详严,内重而外轻,君尊而臣卑,法相绳,权相制,虽有奸臣,不能作大逆;虽有豪杰,不能建奇功。然而取民之制甚烦,养民之制甚略。遇闻先臣冯琦之言曰:本朝之患,不在外戚,不在宦官,不在大臣,不在藩镇敌国,他日所为国家忧,惟在宫府之隔、闾合之匮耳。
忆丙子岁予道淮上,见一父老谈流寇事云:“此寇不速除,且与国家相终始。”既而归里,从士大夫饮,闻邸报寇警,士大夫皆言“草贼也,不足为大忧”。有书生应言官:“更历数年,将无大枭雄乘乱而起者乎?”夫闾阎之匮也,寇盗之患也,五十年之前,有淮上父老知之,里巷书生知之,而当涂之卿大夫,岂尽钝根乎?盖以留情富贵,未尝以国家为念耳。迨至大厦突倾,而燕雀亦遂失其巢也。岂不伤哉!虽然,庸奸之列朝廷也,贪污之遍郡邑也,懦将悍兵之耗饷于营幕,而残贼猾寇之蹂躏夫海内也;俱天之所以开大清也。呜呼!天之所废,天之所兴,人孰得而止之?夫亦可存而不论,论而不议也已。〈(四月十六日书)〉
论明季致乱之由
明之所以失天下者,其故有四。而君之失德不与焉。一曰外有强邻:自辽左失陷以来,边事日急矣,边事急不得不增戍,戍增则饷多,而加派之事起。民由是乎贫矣。且频年动众,而兵之逃溃者,俱啸聚于山林,此乱之所由始也。二曰内有大寇:张、李之徒,起于秦、豫,斯时欲以内地戍兵御贼,则畏懦不能战,欲使边兵计贼,则关镇要冲,又未可遽撤。所以左支右吾,而剧贼益横而不可制。三曰天灾流行:假流寇扰攘之际,百姓无饥馑之虞,犹或贪生畏死,固守城池,贼势稍孤耳。奈秦、豫屡岁大饥,齐、楚比年蝗旱,则穷民无生计,止有从贼劫掠,冀缓须臾死亡矣,故贼之所至,争先启门,揖之以入,虽守令亦不能禁。而贼徒益盛,势益张大,乱由是成矣。四曰将相无人:当此天人交困之日,必相如李泌、李纲,将如汾阳、武穆,或可救乱于万一,而当时又何如也?始以温体仁之忌功,而为首辅;继以杨嗣昌之庸懦,而为总制;终以张缙彦之无谋,而为本兵;可谓相有人乎?至如所用诸将,不过如唐通、姜瓖、刘泽清、白广恩之辈,皆爱生恶死,望风逃降者。将相如此,何以御外侮、除内贼邪?
夫是四者有其一,亦足以乱天下,况并见于一时,有不土崩瓦解者乎?试譬之一家,强邻哄于门庭,窃盗据于堂奥,为有司者,复敲肌扑骨以婪其财,而左右仆御莫不抱头鼠窜而去,则了了一主,欲不弊得欤?更喻之人身有疾,边警者腰背之患也,张、李者腹心之患也,水旱螽虫者伤寒失热之患也,一身而有三患,势已难支,更令庸医调治之,其亡可立而待耳?明季之世,何以异此?
然则,必何如而后可?曰:止有和守战三策而已。忆自锦州之役,良将劲兵丧殁殆尽,遂致强邻有轻中国心,而边警日至,使当日以洪承畴为总制,吴三桂为总戎,严兵固守,而勿与战,且甘言厚币以和之,则十馀万之师,固可保障东方,是则策辽事者不宜战而宜和。若乃自成者,贼寇之雄也,敕孙传庭以重兵踞潼关,而命卢象升、周遇吉时出锐师策应,则高杰、白广恩等,必不覆溃,而西安固矣。西安固则自成必不能越晋而入燕。是则为秦事计者,当以守为正,而战为辅。至于献忠一凶残之贼耳,其势不逮自成远甚,则又当以战为正,而守为辅矣。苟令史可法、周遇吉、左良玉、曹文诏、黄得功等会浙直兵,四面攻之,则可以败灭。献忠既破,则良玉二十万之众可与传庭十六万之师,相为犄角,内外拒战,而自成可图矣。张、李既平,则强邻虽或深入,亦未必遽至危亡。奈当事者战守无策,任用乖方,使洪、卢陷于东鄙,传庭覆于潼关,良玉溃于朱仙,遇吉死于宁武,敌寇交侵,兵民胥叛,酿成大祸,而不可救。悲夫!
遇观赵宋之南渡也,兀术大举入寇,杨太据洞庭,与刘豫通,欲顺流东下,李成大陷襄阳六郡,将自江西陆行,趋浙与大会。是时天下之势亟矣,设他人当此,必有甲申之祸,幸有武穆者,为制置使以备之,奏襄阳为恢复中原根本,当先取六郡以除腹心之疾,然后加兵湖湘以殄群盗,此识先后著者也。未几襄阳复、洞庭平,而金兵亦不能为大患,得以偏安江左者,百有五十载。所谓元气既固,而外疾亦渐除也。惜明季诸人,见不及此,此予故作是篇,以悉其致乱之由焉。
★康熙十年辛亥四月十五日,予编北略初成并书此论以附识之。〈(社埄王馆用宾氏草)
国运盛衰
神庙冲龄践祚,睿哲夙成,慈圣内训甚肃。辅臣张居正擅而才,以法制天下,朝令夕行。
尤留心边事。初与高拱合策抚俺答,宣大以西称宁土矣。用大帅戚继光为蓟镇、谭纶为督抚,一切用舍兴建,唯继光言是从。继光建城堡墩台相度皆精绝,烽火精明,又素调练浙兵杂边兵,车马步亦杂用。外国闻而畏之,不敢窥边者三十馀年。用大帅李成梁于辽左,敢战深入。当是时,九边晏如,郡吏畏法。
庶几黄龙地节间,居正骄而悍,好自尊大,又以巍第私其子,身没怨丛,卒祸其家。
继辅攻者多避怨,鲜任事。上既壮,益明习庶事,不复委柄于下,操切之后,继以宽大,人皆乐之。府库充实,赋敛不苛。士大夫以气节相矜诩,虽无姚宋之辅,亦无愧开元间也。
自贵妃宠盛,上渐倦勤,御朝日希。迨国本论起,而朋党以分,朝堂水火矣。争国本者,竟满公车。上益厌恶之。斥逐相继,持论者益坚。上以为威摄之,不若冥置之,批答日寡,后遂绝不视朝。竟疏十九留中矣。郊祀不躬,经筵久辍,推升者不下,被纠者不处。上之一切鄙夷也,以大臣无足仗也。所用益寡,一人掺数柄,益得以持权矣。以言路无可采也,置之。然竟一上,不待上旨处分,而被纠者即去。
台省益恣行矣。庸相方从哲,独居政府,若喜其无能也,而安之。然辅臣不能持政,而台省持之。于是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等,称当关虎豹,放废天下贤才殆尽。凡中外之得选为台省,皆阁不下。旧台省益复以笼致后进,必入其党。当时所喧持者,惟禁道学一事,而边防吏治,俱置不理。贿赂日张,风俗大坏。辽东之难,一发而将驽兵骄,无可支吾。赋加民贫,流寇乘之。
土崩瓦解,祸发于天启、崇祯之代,而所从来久矣。至群臣背公营私,日甚一日,流寇之患愈迫,朋党之攻愈苛,虽持论各有短长,不抵世所谓小人者,皆真小人,而所谓君子者,则未必真君子也。民益贫而吏益寡,风俗日坏。将士不知杀敌,惟知害民;文官不知职业,惟习夤缘。虽以烈皇帝之忧勤,而不能挽回万一。
呜呼!一日二日万机,而可以高卧治乎?高皇帝一日两视朝,未明而兴,夜分而寐,非好劳也。文之日昃不食,良不容已,舜称无为,特言其政治云尔。岂以不事事为无为哉?乃谓万历以宽弛得承平,崇祯以操切致祸乱,抑何悖也!
门户大略
自三代而下,代有朋党。汉之党人,皆君子也;唐之党人,小人为多,然多能者;宋之党人,君子为多。然朋党之论一起,必与国运相终始,迄于败亡者。以聪明正直之士,世道攸赖,必以党目之。于是精神智术俱用之相倾轧,而国事不暇顾矣。且指人为党者,亦必有党。此党衰,彼党盛,后出者愈不如前。祸延宗社,固其所也。
国朝自万历以前,未有党名,及四名沈一贯为相,以才自许,不为人下,而一时贤者,如顾宪成、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之流,蹇谔自负,与政府每相持。附一贯者多言路,而宪成讲学于东林,名流咸乐趋之,此东林之党所由始也。
国本论起,一时名流,俱以伦序有定,早建为请,此亦一定之理,言者无可居功,听者亦无可指为罪也。而上以为有意拥立,乃冀他年富贵,故不乐群臣上请,即不请上亦不行也。假使旋请旋得,不独上无骨肉之猜,并下无气节之目矣。乃初请不许,再请严黜,后遂廷杖累累,务仇贤者而痛惩之,即上慈爱无他意,而欲静议论。议论愈烦,于是政府诸臣,惟山阴王家屏、归德沈鲤与言者合力请,不允,即忤旨放归。馀自一贯,以及申时行、王锡爵辈,皆以调护为名,未尝不婉转力请于上,而心亦以言者为多事。上以为激䀨,政府亦激以䀨目之。然请者逆耳,调停者言甘,遂目言者为党人矣。
时行性宽平,所黜必旋加拔用。而一贯颇持权求胜,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东林君子之名满天下,尊其言为清论,虽朝端亦每以其是非为低昂。交日益多,而求进者愈杂。始而领袖者,皆君子也,继而好名者、躁进者咸附之。于是淮抚之论起矣。
淮抚为李三才,家居三辅,年少早贵,所至有赫赫声,但负才而守不洁。及为淮抚,垂涎大拜,多结游客,日誉于宪成左右。宪成因而悦之,亦为游扬。纠三才者,即以为东林,玷三才挟纵横之术,与言者为难,公论益诎之。而东林亦受累不小。
未几,妖书之狱起,而清流有累卵之危;挺击之案起,而两党益相水火。
妖书者,所谓续忧危竑议也,不知出自谁手,大抵言:“夺长之事虽难,然当世豪杰,如沈四明某某辈辅成之。”言若出于清流之口,将以倾四明辈者,或云此奸人造为之以陷郭正域者。郭时有清流领袖之目,政府所最忌也。时上震怒甚,罗织甚严,搜正域寅,并侦其左右危迫之至。卒无迹,遂归狱于皦生光而终不得其实也。
梃击者,张差持梃以闯青宫,据称欲诉二珰于上。珰乃郑贵妃所遣建野寺者,巡视御史刘廷元报疏云:“观其状一似风癫,窥其情大为叵测。”于是刘光复辈,皆主风癫之说。而刑部主事王之采入狱中,钩得其言,以为主使出自郑戚,举朝喧然,以为国戚殆有专诸之事。贵妃亦危惧,诉于上。上命自白之东宫。贵妃见东宫辩之甚力,东宫遂奏恳上出见群臣,为之昭白。上与东宫俱谆谆剖明之,遂以二珰及张差成狱,馀置不问。当张差事起,中外不能无疑,因事发于贵妃之珰,而又直闯东宫,若巧合之。之采疏称差言甚凿凿。或差恨二珰已甚,故以主使梃击诬之,亦不可知。而廷元辈恨之采特甚。之采素守亦不洁,廷元与韩浚辈遂于计典重处之。盖东宫侍卫萧条,至外人阑入,渐不可长,诸臣危言之,使东宫免意外之虞,国戚怀惕若之虑,亦断断不可少。顾事连宫禁,势难结案,则田叔烧梁狱词亦调停不得已之术也。
二说者亦互相济,乃必斥遂执法者而后已,是何心欤!当是时,两党业不并立。辛亥之京察,孙丕扬主之,曹于汴、汤兆京佐之,而所处汤宾尹、王绍徽辈,则攻东林者也。绍徽有清望,而宾尹负才名,故秦聚奎直纠其不平。有丁巳之京察。郑继之主之,徐绍吉、韩浚佐之,而所处皆东林也。世之所谓清流者,一网尽矣。
是时,叶向高去而方从哲独相,庸庸无所主持。上于奏疏俱留中,无所处分,惟言路一纠,则其人自罢去,不从旨也。台省之势,积重不返,有齐、楚、浙三方鼎峙之名。齐为亓诗教、韩浚辈,楚为官应震、吴亮嗣,浙为刘廷元、姚宗文辈,其势张甚,汤宾尹辈阴为之主。于是有宣党、昆党种种别名。宣谓宾尹,昆谓顾天峻也。天峻,高亢自得,而宾尹淫污无行。庚戌之榜,如韩敬、钱谦益、王象春、邹之邻,皆负才名,急富贵而相妒轧。之麟附予韩,求铨部不得,遂反攻之。于是,之麟、谦益皆为时贵所抑。礼部主事夏嘉遇初亦为时贵所推重,而与之麟交,亦被抑,而辽东四路失事之报至。赵兴邦时为兵垣,仍入礼闱,之麟、嘉遇遂纠之,并及诗教。言路合疏纠嘉遇,兴邦遽升京卿,其势益张,而公论益愤矣。御史詹世济,助夏攻赵,而元赵之焰渐衰。神祖殂落,光庙首召叶向高,而阁臣刘一燝、冢臣周嘉谟,俱以召门名流为首务,自邹元标、赵南星、曹于汴之属,皆为铨宪大臣,即附丽东林,亦无不由田间为显官。齐、楚、浙前此用事之人,俱放黜。
一时以为元祐之隆。然附丽之徒,惟营躁进。京卿添注累累,已不满人意,而南星为冢宰时,高攀龙、杨涟、左光斗皆为宪臣,魏大中为吏垣长,邹维连、夏嘉遇、程国祥俱为吏部司官,咸清激,操论不无小苛,人益侧目。
大珰魏忠贤阴持国柄,初亦雅意诸贤,而诸贤以其倾仄,弥恨恶之。周宗建、侯震旸等相继纠弹,并及客氏。客氏者,熹庙之乳母,而与忠贤私为夫妇者也。上于庶务皆委不问,宫中惟忠贤、客氏为政。向高故欲调停,而诸贤必欲斥逐为快。杨涟二十四大罪之疏上,遂为不共之仇。向高亟去而事大变矣。
初,廷杖工部主事万燝,以威怵廷臣,后遂因嘉遇、大中与御史陈九畴相诘,遽行斥降,旋尽斥诸贤,且起大狱,竟成清流之祸,国祚几危。虽奸邪崔呈秀辈阴道之,诸贤不可谓无咎也。议论高而事功寡,名位轧而猜忌起。异己者虽清必驱,附己者虽秽必纳。即领袖之贤,谔谔可重,而妒之者众矣。
忠贤一得志,尽用奸邪崔呈秀辈,举国如狂,银铛四出。如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周宗建、李应升辈,皆下诏狱,备受毒刑以死,天下痛之。而称忠贤功德,请为祠祀者,满天下。凡群臣上疏,必以上与厂臣并称。一门封公侯者三人,其势比刘瑾辈且十倍矣。下重足而立,斯时忧国者,骎骎有易祚之势。特似呈秀辈虽凶恶,实庸陋无足数。熹庙宾天,忠贤呼呈秀语移时,竟不能有所图。
而烈皇帝一登极,神明自操,忠贤之党,内外林立,不觉其自屈。部臣钱元悫、陆澄源,贡士钱嘉征,先后纠忠贤。忠贤、呈秀,皆自缢死。其党皆放废。凡忠贤所逐,无不召用。上复定逆党之案,励精求治,数数召对,每发言,群臣皆不能及。天下欣欣望太平。
昔东林诸臣为魏珰所罗织甚惨,其尚存者,人无不以名贤推之,为忠贤收用者,自属下流无可取。佥谓君子小人之分界,至此大明。诸贤之死而生,皆上恩也,宜同心忧国以报上,然急功名,多议论恶逆耳,收附会,其习如前。
上久而厌之,心疑其偏党,及枚卜事起,而钱谦益与周延儒才名相轧,谦益必欲抑延儒使不得上。温体仁乘其隙,疏纠谦益科场旧事,上为震怒。面加诘问。吏垣章允儒愤争甚力,上逮而黜之,谦益亦黜归。
党祸再起,而诸臣仍泄泄,不思图实绩以回上意,惟疏攻温、周无虚日。攻愈力而上愈疑,边警日深,上视诸臣无一足恃者。史𡎊、袁宏勋之属,纠阁臣韩矿。钱龙锡罢之。龙锡旋以袁崇焕事,遂下狱。延儒遂为首辅,体仁亦相继入政府,而门户之名,为上所深恶。
上神圣知两党各以私意相攻,不欲偏听,故政府大僚,俱用攻东林者,而言路则东林为多。时又有复社之名,与东林继起,而其徒弥盛,文彩足以变一时,虽朝论亦常及之,不能止也。周、温以权相轧,旋又自相贰。周罢去,而温秉国,又引薛国观继其后。大抵周,明敏而贪;温,洁清而险;薛,才不如两人,而傲与偏同之。流寇之患日迫,而终无能建一策。温去而薛遂败,以贪赐自尽。且其事发于东厂。佥云部臣吴昌时实发其机。要亦薛之偏狭,上自心厌之,非下所为也。
未几,再召延儒与张至发、贺逢圣等。至发辞不出,逢圣不久以病归。延儒乘上悔,赦逋宥罪,罢斥诸臣多收用之。救词臣黄道周之狱,一时有贤名。盖延儒罢相时,其门人张溥、马世奇,时以公论感动之。昌时与深相结,延儒遂纳其言。故其所举措,尽反前事。向之所排更援而进之。然性素贪,又见群论相推,益自恣,纳贿益广。上亦虚己听之。溥既殁,世奇欲远权势不入都,延儒之左右皆小人,所趋日下。上以此怀怒,亟放之归。昌时亦置之死,仍提延儒至都勒自尽。如所以待国观者。延儒虽宽厚,再出所行多善政,及死而人莫之怜,以太揽权及婪贿也。
其时名流尚多在列,要皆负虚声,无济国事。寇一入都,烈皇帝以身殉国,而群臣从死者寥寥。以是益为世诟厉。然如范景文、李邦华、倪元璐、刘理顺、马世奇、成德辈烈就死,日月争光,虽仇口不能不推重也。
至南都再建,国事累卵,宜尽捐异同,专心忧国,尚恐难支,而相仇益甚。
当拥立之始,凤督马士英移书商之枢臣史可法,有择贤语,可法意士英有所谓也,遽与姜曰广、吕大器辈移文士英,言福王失德事。而钱谦益虽家居,往来江上,亦意在潞藩,若以福邸向有三案旧事,与东林不利也。士英得移文,即与大帅黄得功、高杰辈持为口实,力主福王。其所操伦序之说自当,但与初时移书意不相合。可法辈实为其所卖。
上▉立,可法为首辅,亟召天下名流以收人心。而士英一入,可法即出为督师。士英有阮大铖之荐,举朝力争之,卒以中旨起为少司马。大铖一入,即翻逆案,处诸清流。宪臣刘宗周以疏争。士英、大铖内用珰,外用藩帅,并收勋臣以助其意,盖欲逐宗周辈而内珰勋旧。从此遂不可知,贿赂大行。凡察处者、重纠败官者、赃迹狼籍者,皆还原官或数加超擢。
时以拥立怀异心,并三案旧事激上怒。上实宽仁,不欲起大狱,故清流不至骈首,卒致左帅因众愤,有清君侧之举。士英尽檄劲兵以防左帅,大兵已至维扬。而满朝俱谓无虞,且欲因以破左。一时,有识者谓:“乱政亟行,群邪并进,莫过于此。”
大兵一渡江,国事瓦解。马阮之徒,身统重兵,望风奔窜。不亦痛哉!
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平心论之,始而领袖者为顾、邹诸贤,继为杨、左,又继为文震孟、姚希孟,最后如张溥、马世奇辈,皆文章气节足动一时。而攻东林者,始为四明,继为亓、赵,继为魏、崔,继为温、薛,又继为马、阮,皆公论所不与也。东林中亦多败类,及攻东林者,亦间有清操独立之人。然其领袖之人,殆天渊也。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敌制寇卒无实著。攻东林者自谓孤立任怨,然未尝为朝廷振一法纪,徒以忮刻胜,可谓之聚怨,不可谓之任恐也。其无济国事,两者同讥。
东林附丽之徒,多不肖,贪者、狡者,俱出其中。然清议犹得而持之,间亦以公道拔人。其行贿者,尚耻人知之也。攻东林,纳贿惟恐不足,至崔魏之时,南都之政,则明目张胆,以网利为市,而不以为耻矣。
东林初负气节,每与内珰为难。即贤珰王安,亦珰之慕贤,非诸贤之通珰也。及其衰也,求胜不得,亦有走险与珰结交者。崇祯之季,往往有之矣。攻东林者,当神庙时,群珰无权,未有内通者。自呈秀辈,奉忠贤为主,而所以媚珰者,无所不极矣。若诵莽功德诚,天地间一大怪事。迄于南都,而通珰者,扬扬骄语,惟恐人不知也。
若两党之最可恨者,专喜逢迎附会,若有进和平之说者,即疑其异己,必操戈随之,虽有贤者,畏其辨而不能持,亦有因友及友、并亲戚门墙之相连者,必多方猜防,务抑其进而后止,激而愈甚,后忿深前,身家两败,而国运随之。谓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
顾后世之论为贤为邪,有难混者,余亦以前辈所爱重,欲推而入之清流中。然余不以此怀偏念,平言其实,庶鬼神之可质也。〈(此出夏允彝。)〉
李三才,少负才名,为山东藩臬极有名。去山东二十年,民歌思不忘,谓大盗大猾,皆为李所擒治殆尽,民得安生。锡爵蒙特召时,手疏言:“上于章奏一概留中,持鄙夷之。如禽鸟之立不以入耳。然下此愈嚣,称神称鬼,成何国体。”此疏甚秘,而三才钩得之,泄言于众,谓:“锡爵以台省为禽兽,台省益攻锡爵。”具词丑甚。三才多取多与,结客遍天下,宪成之左右誉言日至,意其真足以干国矣。然余尝见其辨疏,谓相传上于宫中请仙仙语,以李三才为圣人,故群臣咸妒之。此其言亦甚不根。大抵才而不羁,非纯臣也。其豪华之习,宜不为清流所喜。或言三才初请宪成时,止常蔬三四色;厥明,盛陈百味。宪成讶而问之。三才曰:“此皆偶然耳。昨偶乏,即寥寥,今偶有,故罗列。”宪成以此不疑。又闻一孝廉负才名者,当计偕时,与一孝廉偕谒之。留两日不过赆数金,所偕孝廉颇愠。及至都,旅馆甫定,而三才之使者已至,赠孝廉二百金,所与偕者亦四十金。其操纵类如此。使以其才智尽用之职业,亦非常也。
金沙于玉立者,东林中用胜于体之士也,于诸生中独赏韩敬才,托丁元荐与结婚姻,相与至密,乃敬为鼎元。而元荐首攻之,玉立实发其机。此又人情之不可解者。敬于宾尹往来最密,取之为元,未必无故。但敬之才亦不愧耳。敬好纵横之学,恣色货,自非治平之臣,要不至如宾尹之甚,每夺人妻,而坏人节也。
争论之嚣,莫如辛亥京察。御史金明时于察前上言,察典势必及某某,其意固在免察,而于汴兆京辈以阻挠察典严纠之。明时辨以阻挠何迹。兆京谓俟察典竣,宜言之。于是察典尚未下,而明时先为民。然兆京所谓阻挠者,不过前疏颇觉太甚。泰聚奎舍死报国之疏,人亦有称之者。但疏中自称“今年算命该死,故舍生为此”,亦可讶也。时称察典冤处者七人,总为宾尹所鼓动耳。宾尹盛才名,一时重处,或以为駴。然绳其品行,实不冤也。至丁已京察,不平弥甚,竟无一人起而争者,则在清流驱逐已尽矣。
韩、钱、王、邹,才既相伯仲,又为同籍,而相仇至甚,殆不可解也。王象春自述云:“与邹同游西山,邹为对偶云:‘敬字无文便是苟。’思其对不可得。王忽云:‘林中有点不成材。’”以宾尹号霍林,故也。此皆轻薄之尤。韩、邹固为世诟矣。王居乡,最为乡人所疾,其族人亦多恨之。钱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命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嗟乎!相鼠有体,钱、胡独不闻之。南都破日,与王铎南面而坐,点诸降臣名,至邹之麟,不应名。王铎急欲参之。张孙振对钱言曰:“此系老先生同乡同籍,宜为周旋。”钱颔之。邹得无恙。张孙振每对人夸此语云:“非我,邹衣老几弄出来。”闻邹厚酬之,而邹犹洋洋称我不臣二姓。噫!亦可丑矣!
北都死难,如孟兆祥及其子章明、汪伟夫妇,凌义渠、施邦曜、周凤翔、陈纯德、吴甘来、朱之冯、卫景瑗、吴麟征、王家彦,勋臣惠安伯、张庆臻,戚臣新乐侯刘文炳及其弟都督文耀,大康伯张国纪、驸马永固,举家焚死。武臣周遇吉、内臣王承恩。南都死难,如高倬、刘邦弼、何刚、吴嘉允、陈于阶、钱栋、祁彪隹,勋臣靖南侯黄得功、鲁之玙、黄蜚、侯承祖父子、陈天叙等,皆争光日月,与二党皆中立,故附记于此。
成德之自尽也,先语其妹云:“尔尚未嫁,留此何依?妹请先自尽。”德哭而视其缢。其妻请继之,德痛不及视,入别其母,哭尽哀,出而自缢。母见子女及媳皆已殁,亦恸而自缢。当德之纠温体仁也,廷枚栲讯,备受惨毒,其母多方詈体仁于途,且欲击之。体仁诉于上,逐之出都,谪戍。遇变,家属尽殁。又以流离颠沛,其妹年二十馀,竟未及嫁,甫召还而阖门殉难,最为烈云。刘理顺,盛德士也,亦合门自尽。寇在中州知其清,亦聚哭之。马世奇二妾皆先自尽。汪伟与其妻对饮自尽。妻误在左,即曰:“误矣,夫宜左也。”仍易位而没。
南都之覆,人皆以为无可为矣。惟石麟矢死,必图兴复禾城,杀魏官后,众情纷纷互猜,出石麟于外,及城垂破,自长入城,慷慨赋诗,自经二义仆,二义僮从死焉。侯峒曾倡义守城,其子元演、元洁,少年高才,自闻南都破,即发愤求死,与父同守城,至是兄弟争死,俱为兵杀,义仆亦从死。黄淳耀初登第,即知时事已非,不受职而归,布衣徒步,萧然高隐,及与侯同守城,城破,及其弟渊耀同自缢,仍题壁以不能谋国为歉。陈于阶,官止钦天监博士,闻难,衣冠谢国恩,首自缢。吴嘉允,已奉差出都,闻渡江,乃复回车寓于城外僧寺,欲上书,屡不达,及书上,即自经。侯承祖,守金山卫,杀五百馀人,力屈,被擒,大骂而死。此数公者,尤死难中最烈。其生平美行不胜书,计异日史臣当各为立传。又南都破后,起义而死节,草野间亦多其人,未能详也。
流寇大略
流寇始于秦之溃兵,皆耿如杞入援之师也。秦地连饥,民穷赋重,遂从寇者日繁。其始固易剪。杨鹤为三边总督,欲抚安之,既抚复叛,鹤逮,谪戍。洪承畴为秦抚,剿之甚力。洪廉而勤,将士爱戴之,剿寇几尽,仅三千人,渡河入晋。晋抚许鼎臣不能御,渐猖獗,遂由中州入蜀,蹂躏弥广。
用陈奇瑜为总督,寇入川,几为川兵所尽,奇瑜再主抚,遣之入秦。至秦又叛,逮奇瑜下狱,用洪承畴总督陕豫。楚蜀贼闻承畴来,大惧,尽避入终南山中。官兵围之,大帅曹某勇而骄,遽入山搜寇,为所败殁,贼复阑出楚豫间。
用卢象升为总督,与承畴兵剿寇,孙传庭为秦抚,象升身先士卒,以善战称。而传庭父为边将,亦习行间,事虽与洪不合,其才自优。象升用关外兵一破寇于豫。而承畴、传庭亦时时以捷闻。
寇且衰矣,边警亟,召三公入援,兵退。即用象升于宣大,承畴于蓟辽,传庭于保定,而寇又复盛。传庭伪称病,逮下狱。
是时,杨嗣昌为中枢,疏荐熊文灿为总督,议增天下饷。初以溢地为名,盖言额外之地,楚中辽阔或有之,而四方实无是也。有上疏争者,辄被处,遂总加之。额田中特设一少司农,理剿寇饷,俾文灿专兵事。然文灿向在闽中,幸以抚郑芝龙成功,遂谓寇必可抚,专意招降。初寇之起,纷纭无主,久之有老𤞑𤞑、闯塌天、满天星、翻山鹞等名,亦未著姓名。至是,有张献忠、李自成辈,渐并各寇为雄长,然招献忠后,兵肆凶悍,侵夺居民,每伸寇而屈民。献忠旋飏去,其势益张。文灿逮论辟。
寇既复叛,嗣昌乃自请剿寇赎罪。上为赐坐设宴,赋诗以宠之,虽大帅及司道,皆得以赐剑自戮之。权重甚。杨至楚,申军令,鼓将士,一时赫然,旋败献忠,而围之玛瑙山中。献忠出战坠马,几被获,杨谓剿功可成。先是,嗣昌在阁时,议练兵十馀万,各镇用以破贼,特加练饷,使浮于辽饷之数。至是,即拨辽饷以充剿寇之用。饷足而民怨已极。
献忠被围久,凿山径,走入蜀。嗣昌弹蜀抚邵捷春逮论辟,蜀民为讼冤,不之释也。献忠遣奸入襄阳城,与狱中大盗相通,又遣寇伪作商人,运车入城,兵器皆藏车中。至则内外相应,城立破,襄王被难矣。寇自发难以来,未尝破藩封倾重镇也。自襄阳破后,势遂滔天。闯贼李自成又破河南府,福藩不屈,被难。闯贼得珍宝无算。其势益张。嗣昌旋殁,或云服毒,或云病疫死,而上终心怜之。
明年春,闯贼再围开封府,前后且百馀日。城中斗米十金,草木皮筋皆尽,及人相食。上令各路进兵,救援皆不能至。初次围城,赖大帅陈永福及其子德力战却之,至是,永福父子亦被困。而河忽大溃,城没,周藩与守士诸臣皆走高丘,得免。百姓死且尽矣。或谓城中人自决坏河以便出走,然河提向高于城,以岁修俾勿坏,寇既围城,堤久不修,其溃固宜。
上为之悲痛,出孙传庭于狱为总督,悉发秦晋兵从之。传庭大治兵,自谓必能破寇。上亦屡趣之出关。传庭锐而疏,寇屡伪败,以诱之深入,一战而败,军资荡然,寇遂入关,据有长安。传庭走死。先是,寇所破城邑甚多,武弁多失节,而文臣未有降者。至是,秦中方伯陆之祺辈,多蒙面屈降矣。
寇即由秦入晋,所至风靡。上先遣阁臣吴牲出督师。牲逡巡未行,而献贼已破武昌,旧阁臣贺逢圣死节。上怒黜牲,旋逮问谪戍。献贼所至,杀戮无孑遗。而闯贼稍减,民遂以闯贼为不杀人,至即降,几不留行。惟榆林力守,与贼杀伤相当。破城之日,皆斗死,无一降者。榆林多老将,故也。寇渡河而东,阁臣韩爌、抚臣蔡懋德皆死之。平阳郡守张璘然迎降,且为之用。
上遣阁臣李建泰督师,躬送之,出待以殊礼,然兵饷皆绌,选京兵从行,中途多散佚。李至真定,不能前,而寇已逼矣。李为寇同姓,得不死,传闻寇称之为叔,后复臣寇。李生平颇负重望,至此殊可恨。寇一从真定来,一破居庸关而入。
京师词臣李明睿建议当迁,科臣光时亨疏阻之。又有言东宫宜出抚军于南,亦不果。上已遣阁臣魏藻德、方吕贡屯田练兵淮扬间,后以寇迫留之。群臣建议者纷纷,而城守卒无料理。十五日,尚馆课庶常,十六日,召对馆选,十八日,寇已从通州至都。一到即破彰义门矣,内城尚未觉也。上自缢于煤山,自以身失天下不欲以衣冠见祖宗,裂冠毁冕而崩,犹书衿以“不杀我百姓”为戒。闻者莫不痛绝,而寇已驰骑入城矣。
自成入宫,举帝后之灵,出置廷衢,传闻素棺置芦席棚中,有僧以麦饭为供,万姓无不感恸,而群臣无有拜哭者。自死难二十馀人外,皆臣贼。各官报名出见,皆趋至廷中立候,竟日不许见,亦有潜身得免者。但先帝神圣,身殉社稷,千古所希。而诸臣死难者寥寥,大可恨也。
大抵野史所记降寇诸臣,鲜不实者。而南都初定六等之案,总以贿赂出入及门户相仇者,则陷入之。有一星士从梁溪来,云梁溪一友,记从逆名姓事实详而确,余拟作一书亟往索,恐未可必得耳。案屡定屡移,盖恐一定则无从索贿,故为出入游移,留不结之案。即死难最烈者,亦必索贿乃为题请。
自成每登御座,即眩,人皆知其无成者,是或邀神灵以呵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