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魁 第二章 秀才

    “婷儿，最近感觉好点了吗？”

    端木冠看着坐在床上的女儿，露出一个自己很满意的笑容问道。

    女儿端木婷扭过头，根本不理会自己这个父亲。端木冠没有生气。比起之前女儿对自己恶语相向或阴阳怪气，这不理会的状态算是好的了……算是吧？

    如果在其他家庭里子女对父母这个态度，多半会被好好教育一番。但端木冠绝不会这么做。无论婷儿对他是恶语相向还是阴阳怪气，甚至朝他扔东西，他都不会动手揍女儿，甚至连呵斥也不会。因为端木冠觉得女儿有权对自己这么做，这是自己欠她的。说到底，将女儿与自己隔阂开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

    女儿端木婷自出生就体弱多病，现年十四岁依旧如此。坦白说，端木冠觉得女儿能安全地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从小体弱多病的女儿基本都由妻子陈氏照料，而自己却一直在外读书准备院试，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虽然现在经过努力中了秀才，但意义不大。因为在女儿的眼里，自己这个父亲恐怕已经跟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了。

    在端木冠在外读书的时间里，家里的开销基本都是他的妻子干点零碎的活换来的小钱支撑。家中的重担落在妻子一人身上，女儿看着母亲日夜操劳的模样，心中对父亲的怨恨想必更深了吧。

    “笑一笑，老是这么板着脸可不行哦，不会利于身体恢复的。”

    端木冠等了十几秒，还是没有等来女儿的回应。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表现的如此生疏，这对端木冠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娘就快来喂我吃药了，你能走了吗？”

    顿时，语塞。

    看着女儿，端木冠心中一酸，无奈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出门的前一刻，端木冠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女儿。她还是没有回头。

    出来之后，端木冠就遇到了端着一碗药的妻子。妻子朝他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女儿的房间。

    端木冠叹了口气，迈出脚步前往自己的书房。

    这房子按照端木冠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之所以现在能住在这里，多亏了程家二公子程洛慎。

    不久前端木冠通过院试中了秀才，得知消息后亲朋好友都来道喜，其中就包括程洛慎。

    程家二公子亲自前来让端木冠受宠若惊，明明之前二人只有一面之缘。

    端木冠恭敬地将程洛慎请到屋内，拿出家里仅剩的茶叶——不知多久前买的廉价货，以此招待程洛慎。

    原本端木冠心里还有点忐忑，程家公子能不能喝惯自己这破茶叶呢？但看到程洛慎喝茶时从容的表情，端木冠也就放下心来。

    二人就这样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在谈话中程洛慎得知端木冠打算接着参加乡试，立马提议让他一家人搬到苏桥城里自己闲置的房子。

    说真的，搬到苏桥城后一家人可以住在一起，这也能让自己增进与女儿的感情，端木冠很是心动，但不好意思受他人这样的恩惠，只好婉言谢绝。

    似乎是看出了端木冠的顾忌，程洛慎解释了一下。原来程洛慎的大哥程洛伦平日喜爱字画，当初又见过端木冠的作品，很是喜欢，于是就想聘请端木冠专门为程家写字，让他们一家搬到苏桥城也方便。

    端木冠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头脑的端木冠跟本没有去想程洛伦是什么时候看见过自己的字画的。不久后端木冠就带着家人搬到了苏桥城。一边感受着家的温馨，一边准备乡试，这是端木冠从来没有想过的。这多亏了自己的贵人程家兄弟啊。

    至于端木冠是怎么跟程家兄弟扯上关系的，那还要追溯到大概几个月前。

    那时春节将至，端木冠也久违地回到了家里。可还没来得及感受归家的喜悦，婷儿的身体就出了问题。头晕、咳嗽、浑身乏力。这些症状对虚弱的婷儿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但那日的症状来得比平时更厉害。

    女儿的情况很快让夫妻俩慌了神，他们赶忙请村里的郎中过来查看。说是郎中，不过就是一个略懂医术的老人。那老人赶来查看后按照自己的经验配了点草药就离开了。但过了两日，女儿的状况还没有好转，老人便建议夫妻二人带孩子去镇上看看。

    听到去镇上，夫妻二人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不是舍不得花钱，从女儿降生后他们在女儿身上不知花了多少钱来保住她的小命。关键在于去镇上路途远，在这偏僻的小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交通工具能用。

    夫妻二人挨家挨户地敲门求人，终于借到一头老驴和破烂不堪的车子。二人谢过邻里们后就赶紧带着女儿出发了。

    虽说凑到了代步工具，但年久失修的车子很快就出了状况，直接在路上变成了破烂。

    天空中下着小雪，道路也被白皑皑的雪花覆盖着。这副在文人眼中充满诗意的画面，在端木冠夫妇眼中却让他们无比的焦急无助。

    就在夫妻二人心急如焚时，对面驶来了一辆马车。马车的装饰不是很华丽但也是他们这种人家坐不起的。犹豫一下后端木冠还是冒死拦下了马车。

    马车停下后，里面就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问车夫怎么回事。端木冠立刻抢着解释，并恳求他们能帮自己一把。没一会儿，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两个成年男子和一个少年。

    为首的男子一脸横肉，衣冠简朴，怎么看都不像好人。端木冠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就后悔求助了。不过很快男人亲切的态度就让端木冠为自己的以貌取人羞愧起来。

    横肉男子名为寿勤心。他身边的年轻一点的男子叫程洛伦，是一旁少年程洛慎的大哥。这是端木冠与程洛慎的第一次相遇。

    程洛慎细皮嫩肉的，跟他大哥程洛伦那高大的身材坚实的身体完全不像，在得知他们是兄弟时端木冠也吃了一惊。

    端木冠的惊讶没有持续多久，程洛伦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程洛伦拿出一瓶药，给端木婷喂了点。很快端木婷的症状得到了缓解。

    看到这一幕的端木冠又惊又喜，眼看就要给程洛伦跪下，程洛伦一把拉住了他，郑重地说了一句话。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能跪天跪地跪父母！”

    铿锵有力的声音让端木冠在那一刻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一种难言的亲切感随之包裹了端木冠，他鼻头一酸，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后来端木冠被他们送回了家。回到家后端木冠再次向三人道谢。程洛伦他们留下那瓶药就离开了。

    第二天，端木婷的身体好了起来，虽然依旧像以前那样虚弱，但严重的症状已经没有了。这让端木冠打心底里感谢程洛伦他们。

    身体情况的好转也让端木婷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可惜这笑容端木冠没有看多久。

    春节过后，端木冠再次离开了家。不久后他就收到了村中好友的信。大致内容是端木冠刚走，妻子就生病倒下。妻子发病是在夜里，女儿冒着夜雨找来村里的郎中看病，好在妻子的病情并不严重。倒是女儿，原本略有好转的身体在那场夜雨后变得更加虚弱。

    端木冠羞愧万分。妻子这是积劳成疾啊！当时的他都想放弃院试直接回家了。好在在身边朋友的鼓励下他重整旗鼓，在给家里回过信后奋发读书，终于考中了秀才。而妻子的身体也终于恢复健康。

    现在端木冠回想起来，仍然感觉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端木冠抬头看了看太阳，时间似乎差不多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衫，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后走出了家门。今天几个同届的秀才朋友约他小聚一下，他可不能迟到了。

    端木冠走在路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身边还不断传来小贩的吆喝声，他突然感觉，这样漫步也是一种享受。

    突然，他的对面走来一位少女。少女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脸戴白色面纱，犹如身在烟中雾里。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尽管戴着面纱，仍然让人觉得是一位美人。

    少女与端木冠擦肩而过，这样神秘朦胧的美感让已有家室的端木冠都不禁回头想再看她一眼。但端木冠回头后却寻不到少女的踪迹，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少女”与端木冠擦肩而过，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处华丽的宅邸前停下了脚步。

    “少女”敲响了厚重的大门，不一会儿，一个仆人模样的人就走了出来。仆人看到“少女”那绝色的容颜不禁愣了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问道：“请问姑娘有什么事？”

    “少女”笑了笑，用轻柔的声音说道：“我找你们二少爷程洛慎，你说‘慕容来访’他就明白了。”

    没错，他不是什么少女，而是美锦院的慕容翎。

    仆人点了点头，转身向少爷报告去了。

    此时的程洛慎刚刚洗漱完。自从昨天早上从美锦院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房间里睡觉，醒了也躺在床上，饿了就叫仆人随便搞点小点心，困了就继续睡。真是好好体验了一把猪的生活啊。

    洗漱完毕后程洛慎感觉肚子有些饿了，正想叫仆人搞点吃的时，仆人就敲响了他的房门。

    “二少爷，您起来了吗？”

    “起来了。”程洛慎应了一声，迈开脚步准备去开门。

    “门外有位姑娘找你，好像叫慕容。”

    在听到有姑娘找自己时，程洛慎还有点疑惑，在听到“慕容”这个名字后，他不由得一个踉跄，差点给自己摔着。

    他怎么找到这里了？不对啊，我当初是带着面罩和斗篷的，他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难道有人给他透露吗？一时间种种问题如春日里的飞絮飘满了程洛慎的大脑。

    “二少爷？”

    见程洛慎没有回应，仆人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这一声把程洛慎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

    “啊……啊！请他进来！”

    仆人应了一声就去开门了。

    程洛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整理好自己的心态后，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刚一出门就遇见了仆人领来的慕容翎。

    今日的慕容翎穿着一袭白衣，在程洛慎眼中就如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般梦幻。

    程洛慎看到慕容翎的刹那，顿觉神志恍惚，似乎被程家沉重而奢华的暗影包围了。

    慕容翎见到程洛慎，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程洛慎心中一惊，赶快示意仆人退下，仆人也识趣地离开了。

    程洛慎看着慕容翎的目光有些异样，慕容翎也注意到了。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程洛慎面前，面带笑意地说：“看样子公子还记得妾身啊。”

    程洛慎复杂地看了慕容翎一眼，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公子的性格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而且来美锦院的都是富人，像您这样性格的公子哥，整个苏桥城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了。我让手下的人稍微打听一下就好了。”

    “呵呵。真能干啊。那慕容……额……慕容弟弟……”

    “您叫我翎儿就行。”

    “额……那你找我干什么？”程洛慎不想废话，直接问他。

    慕容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优哉游哉地说：“我听说程家有美丽的花园，不如我们到那边走边聊如何？”

    程洛慎看着慕容翎的目光有些疑惑，他实在想不出慕容翎这次来找他是为了什么。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

    两人并排向前走着，来到一处庭院内。庭院内景致秀丽，风景如画。片片花朵姹紫嫣红，美得让人赏心悦目。当初欧阳木来找程洛慎时就是来这等的他。

    程洛慎带着慕容翎在花园的小径上走着，在等待一会儿还不见慕容翎开口后，他主动问道：“现在能说了吗？到底有什么事？”

    “程公子真是心急呢。”慕容翎轻笑道，他的声音如百灵鸟般悦耳动听，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程洛慎别过脸，嘴角抽搐了一下。

    “好了，我就不吊着公子的胃口了。”慕容翎拿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雄鹰的图案，“这是公子您的吧？”

    看到慕容翎手中的玉佩，程洛慎立马双手在自己身上搜寻，很快便得出了结论：“是我的，但怎么……”

    “公子那天走得匆忙，想必不经意间掉了吧。来。”

    慕容翎拉起程洛慎的右手，想将玉佩放到他手里。可一接触到程洛慎的手，慕容翎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手轻轻缩了一下，但也仅此一下。

    慕容翎将玉佩放到程洛慎手心后就松开了他的手，接着微微一笑，道：“程公子记得好好保管，不要再弄丢了。”

    还用不到你来提醒吧？虽然程洛慎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地道谢。

    “看程公子刚才慌张的样子，这块玉佩对于您来说一定意义非凡吧？”

    “意义非凡有点夸张了，只是有点纪念意义。”程洛慎低着头，一边仔细端详着玉佩一边缓缓说。

    “哦？”慕容翎似乎来了兴趣。

    程洛慎深吸一口气。阳光与花朵的芳香弄得他鼻子痒痒的：“这是父亲的朋友送给我的。他说这是护身符，能保佑我之类的。反正就是那个意思。还说什么这玉佩是他名匠定制的，世上仅此一块。”确认玉佩完好无损后，程洛慎松了口气般将它收入怀中，“一开始我也感觉是个累赘，但父亲一直让我带在身上。时间久了也就有感情了。”

    “程老爷的朋友啊。”

    “嗯。你应该也听说过，一个蛮有名的商人，叫郑天逸。”

    慕容翎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说：“当然听过。”

    慕容翎说完后，程洛慎也不知该怎么接，现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是被这气氛搞得不舒服，慕容翎开口道：“公子，还请您收下这个。”

    慕容翎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牌子。牌子整体银色，上面还镌刻着复杂的花纹。

    “这是……”程洛慎接过牌子，露出疑惑的目光。

    “以后公子有时间的时候，可以带着它来找我。只要出示这个，那些仆人就不会拦着你。”

    程洛慎一愣，当即就要把牌子还回去。

    “公子不必这样，只是无聊的时候来找我聊聊天就行。”慕容翎说着，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慕容翎笑的时候，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而他身后是一片缤纷花海。那一刻在程洛慎眼中，一袭白衣的慕容翎宛如一位误入凡间的仙女，是那样的美丽梦幻，让他心跳加速，同时又充满虚无缥缈，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

    

    不知不觉时间已到黄昏，街道开始露出夜色的面庞。晚霞笼罩着苏桥城，看上去仿佛溅上了血沫。有些微醉的端木冠一步步向家走去。今天跟几个朋友好好聚了一下，同时还讨论了点乡试的事情。虽然当时跟朋友说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但一到自己孤身一人时，一股压力在心中缓缓蔓延，搞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也希望自己能如蛟龙得云雨，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但现实哪有这么容易？

    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端木冠想看看女儿，但思索一番后还是决定放弃。女儿肯定不想见自己吧，特别是现在喝醉的自己。明明是父女，却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可悲啊。

    端木冠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晚起床了。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奇怪的情绪。

    “相公，外面又出事了！”

    妻子推门而入，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慌张。

    端木冠在妻子口中得知，今早在两个地方各发现了一具尸体。一具在美锦楼附近的小巷子里，是美锦楼的窑姐。另一具在清吟塘边，是附近的地主寿勤心。二人的死状几乎一样，身上被捅数刀鲜血淋漓，双眼眼珠都被挖去，只留下空荡荡的漆黑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