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听贡觉三重奏(下)
文/白玛娜珍
题记:
贡觉,藏语意为“佛地”,即“贡”佛在“觉”地定居。
贡觉县地处青藏高原东南,唐古拉山横断山脉北段,金沙江上游西岸。全境位于东经97°51'43″-98°58'53″,北纬30°11'58″-30°15'55″之间,东与四川白玉、巴塘两县隔江相望,南连芒康县,西邻察雅、昌都两县,北接江达县和川藏公路(国道317线)79公里,西至昌都254公里,至拉萨1374公里,东越金沙江、康定到成都1196公里。
贡觉地区,谷深峰高,丘原起伏,传说这里自古战乱交错,英雄与强盗辈出,而我们此行,在贡觉县、莫洛镇、莫洛村和林通村等地的采访中,仿佛幻见了贡觉境内怒江、金沙江、澜沧江三江交汇的重奏曲,一幕幕往事,在我记忆的水面上,碎波闪耀。
达律王千年后裔
【1】
阳光像白色飞羽,在贡觉县莫洛镇莫洛村无声地轻翔着,令村庄沉浸在辽远的梦中,我们走过田野,那所1000多年前,达律王的白色宫殿,仿佛在时光逆流中迎面而来——
据贡觉民间流传,贡觉地区著名的达律王,曾在吐蕃时期被赞普封王,统治贡觉一带,成为政教首领,拥有领属百姓1900多户,并在如今的莫洛村修建起达律王府。吐蕃王朝瓦解之后,达律王族的地位也随之受到冲击。但因已有的财力和势力以及与教派的结合,仍在贡觉割据一方。直到元朝时期,才逐渐演变为一个部落首领。相传在藏历第四饶迥木兔年(1255),八思巴到康区时还曾专程拜访达律王府。达律王族为迎接八思巴的到来,在王府中为其修建了一座经殿,以供其传法和修行。八思巴大师来到达律王府,与当时的达律部落首领成为知己,八思巴在经殿里特意绘制精美的壁画以作留念,并与当时达律王族的恰拿多吉、巴藏卜等在达律王府举行了盛大的法事活动。临走时,八思巴特意将自己的妹妹阿乃卓玛许配给了达律王。明朝期间,达律王族的势力日渐减弱,未能受到明朝政府的重用。清朝后期,达律王族的后代逐渐演变为贡觉的阿卡定本。
“定”,藏语意为“小部落”或“村寨”,“本”意为“官”。“定本”合起来就是小部落头人或者村长。
我们来到莫洛村时,达律王府虽在,王府里达律王的后裔,只是贡觉县的普通农民了。漫长的风云突变中,达律王的后裔还在,还住在千年“王府”中,这可谓一个奇迹。我们不由仔细打量眼前的“宫殿”:还好,还没有完全坍塌。外墙还可见千年风雨的沧桑——这时,达律王府古老的大门开了,一线光从门里透出来,我们看见一位中年妇女,五官端正,气质贤淑,原来她是现如今达律王族第十六代后裔的妻子松拉。虽是普通农民的女儿,但嫁给达律王族千年后裔的松拉,带我们走进幽深、昏暗的古宅时,背影也变得神秘而孤影绰绰。
穿过一段凹凸不平、遍地干草的牲口棚,达律王府内曾经的石阶出现在眼前。松拉拖着长袍,举起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中,我们看到岁月的尘埃,已把层层石阶淹没。我们小心地拾级而上,一种庞大的寂静在四周扩散;历史的沧桑从残破的墙缝里透来,令我们肃然惊心。我们屏息跟在松拉后面,一面听着自己的心跳,一面听到松拉的话语撞击到古宅的角落,再落回到黄土中:“据说过去进到王府之前,先要在这里煨桑。”
石阶口,果然有一个方形的煨桑石炉像是一口窗户,嵌在石土墙中,已被桑烟熏得乌黑了。门口,应该还有侍卫吧?凶悍但并不高大,因为如今看来,通向王府二层的门楣很是低矮。
低头进门,眼前突然一亮。原来二层是一个大客厅,采光很好,达律王族的后裔们,活生生地就在里面!男主人次仁旺久面色萎黄,身材矮小,在用餐;女儿十六七岁,笑容灿烂,见有陌生人进来,很是顽皮地躲在柱子后面偷看我们。
“其他人去挖虫草了。”松拉热情地给我们斟茶时,次仁旺久并不言语,只是对我们笑笑。
“我们有三个孩子。”松拉望一眼次仁旺久,回头对我们说,“大女儿次仁拉姆,现在在西藏大学旅游系外语学院学习英汉翻译专业,儿子其洛次仁在家务农,小女儿索兰拉真在昌都读中学。”松拉说着,指指躲在柱子后面笑的女孩。
“达律王族唯一的儿子没去上学?”我们吃了一惊。
松拉有些凄凉地笑了:“什么达律王呀,只剩一所快要坍塌的破房子了。”她抚摸着女儿索兰拉真的头发说,“孩子的父亲是普通农民,家里就一个儿子,就让他辍学了,我们这里的习俗是要留一个儿子在家。“
“可是——”话到嘴边,我没说出口,的确,过去的一切已成为历史。
“曾经为八思巴修建的佛堂没有坍塌吧?”我们小心问。毕竟,环顾四周,如今的达律后裔可谓一介贫民,怎堪历史的重负。
“在,只是快要坍塌了,我带你们去看看。”见我们对达律王族的历史知道一二,松拉显得很高兴,进屋拿来古旧的钥匙,又找来一把手电筒。这时,松拉的丈夫次仁旺久只是默默望着我们,友好地笑笑。一双透着病容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沧桑。
达律王府的房子结构很是复杂。佛堂需要下到半二层,打开门,只见几根陈旧的梁柱,支撑着空空荡荡光线昏暗的旧屋子,有几处屋顶已可见坍塌迹象,而八思巴曾经绘画的壁画已完全脱落,不留痕迹。
“佛堂里的佛像和文物,达律家的一位喇嘛,全部收藏起来了,这里只留下这个法台。”松拉说着,我们看到空空的佛堂里还燃着一盏酥油灯,看来达律家族的后裔并没有完全忘记过去。
“您的丈夫和孩子们知道达律王族曾经的故事吗?”
松拉点点头:“听公公和丈夫讲过,但孩子们不知道。”说着,她又问,“去下面的牢房看看吧?”
我们随松拉走过一段奇怪的窄径,下到底层另一个黑漆漆的矮屋内,什么也看不见。松拉打开手电筒,轻声告诉我们:“传说达律王曾以美酒宴请心怀叵测、暗中想要谋反的一群官员,等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就把他们引到这间牢房里,再扔进去一捆刀剑。不一会儿,里面的人就开始自相残杀,如此,达律王稳坐江山。”
松拉的故事无从考证,但她用手电筒照着牢房里的柱子,要我们看上面的血手印时,借着依稀的光线,我们似乎真的看到了千年前,在这间牢房里刀枪撞击、垂死挣扎时,留在粗大的柱子上的血手指印。一股寒气逼来,血腥与屠杀仿佛在黑暗中即将重现。松拉却很淡定,她伸出自己的五指,贴在木柱的血印上,说:“看,那时人的手好大!”
我们凑近了看,一时间刀光剑影恍若闪电般来到眼前,牢房里的每个柱子上,都留有血手印。
权力总是被血腥浸染啊。如此想着,我们正欲离开这个兽性毕露的现场,松拉的手电照亮了屋子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立放着一个完整的马头。松拉说:“传说那是达律王坐骑上的马头。”
达律王的坐骑据说是白色的,旋风一般迅速和敏捷。达律王死后,白马也逝,族人留下马头,以做纪念。望着黑暗牢房里双眼紧闭的马头,我们不由浮想联翩,这匹马儿的头颅还在,那么达律王的尸骨是否像人们传说的,真的化作了巨蟒,在漆漆黑夜,会环绕达律王府旋转呢……
【2】
千年历史已无从寻踪,但有一点可以推断:达律王族当时在贡觉地区,并非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推崇佛教,安抚灾民。否则,在具有复仇传统的贡觉地区,他的后裔可能早已死于刀下。贡觉地区曾流传有这么一句话:“女孩十三岁嫁人,男孩十三岁杀人。”这种历史遗留的仇杀陋习,在风云跌宕的岁月中,很难有人幸免。因此,达律王的后裔至今还能延续血脉,世代留守在达律王府,应该是祖辈并没有与众人结仇。昔日的达律王,以此推论,也应该不是一位骄横跋扈的暴君。
楼上有人在喊我们。原来,不言不语的次仁旺久在我们走后,叫人去找来了在附近山上挖虫草的儿子其洛次仁。
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其洛次仁目光炯炯,可谓英俊少年。虽经过十六代岁月的演变,但少年的身上,依稀可见从容、无畏的王族气质。
跟着少年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喇嘛,据说是孩子们的舅舅。一时间,我们站在千年达律王府昔日的客厅里,开始了一场关于少年其洛次仁是否应该复学的讨论。
“主要是父亲不让我读书,说家里只有我一个男孩子,要承担家庭的担子。我自己很想读书。”
其洛次仁说话时,松拉慈爱地望着儿子,点头表示同意,又拿来在西藏大学读书的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
照片里的女孩格外靓丽,真不敢相信是从这所偏远、残破的房屋里走出去的。
讨论没有结果,松拉又带我们去看达律王府曾经的厨房。
厨房顶上的层层油烟,是1000多年以来留下的。松拉说话时,其洛次仁跟进来,指着厨房里的那些黑陶罐说:“那些也是祖父们用过的。”
听到其洛次仁说到自己的祖辈,我不由回头仔细端详他。少年的确有一种特殊的气质,真该走出乡村去读书啊。当然,留下来,在莫洛村这片水土的养育中,为王族传宗接代,也是很沉重的现实。而这些孩子,达律王族的后裔们千年不变留守于曾经的达律王府,这在整个中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这本身就是对历史的一种贡献;但眼前,曾经的炊烟已变成屋顶的层层化石,王府院外,王者曾经上马的石阶也已残破,王府前方的三岔路口上,王者的尸骨早已掩埋于乱石坟茔之下。只有阳光静止如昨,只有耳畔幻幻升起贡觉三重奏,达律王府千年佛堂里飘来那支幻幻的佛音:
一身复现刹尘身
一尘中有尘数刹
一一毛端三世海
十方尘刹诸毛端
而莲花不着水
日月不住空
生生际必死
积积际必尽
合合久必分
堆堆际必倒
高高际必坠
无常寿命如水泡
余生短暂如西影
善恶业果亦不虚
唯有念诵六字明
嗡嘛呢叭咪吽
嗡嘛呢叭咪吽
嗡嘛呢叭咪吽
……
摘自《当代藏族女作家散文自选丛书》
之《再见日喀则》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