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癸卯年二月读书札记
经部（无）
史部
《三国志》诸葛亮传之一
陈寿之书短，而诸葛武侯独占一卷，足见陈寿所褒。读至诸葛孔明鞠躬尽瘁而事未成时，怅然无限。“亮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讵虚言也哉。 子部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之一
司马谈论六家，尤偏于道家。其谓“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则是也。虽曰偏颇，然富有开创，不独贬褒，而各述其长短，可以观先秦汉初学术之总结。阴阳家之故作禁忌，儒家之多劳少功，墨家苦行僧式生活之难行，法家之刻薄，名家之抟弄是非以至失真，皆不可取。而又取各中可用，未有完全驳倒。后复云各家学说均不可等闲弃之，此乃汉大一统思想之包容，不囿于一家成见，实惟跨时代之进步。 王充《论衡·自然篇》之二
王充以道家论天之自然无为，天无有意识，无有董仲舒等所言之“天人感应”。取而代之，王充曰：“体动气乃出，物乃生矣。”以一“气”代替天之有意识，我以为此乃先秦朴素唯物主义于汉代之延续。王充以为世人所说河图洛书，张良遇黄石公等“怪异事”，皆自然而已。若谓河图洛书乃天意所致，则诚如其言“如谓天地为之，为之宜用手，天地安得万万千千手，并为万万千千物乎？”矣，噫嘻！故曰王充能疾虚妄，复归唯物基础，虽文辞简白，当有谬处，亦无所谓耳。于彼时代，可谓先锋。 《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东方朔之三
其言大，想象瑰丽雄奇，实不知所归也。“三千岁一反骨洗髓，二千岁一刻肉伐毛”，或曰此宗教于小说杂记之影响也。我不知，故不敢细言。 《拾遗记》洞庭山之四
此在第十卷，文辞的的优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其文笔颇靡丽，而事皆诞谩无实。”余前日购得此书之今人齐治平校注本，未及观之。 《汉武故事》之五
小说家之滥觞，刘文忠先生以为建安前后人作。其异于《吴越春秋》之史传文，《吴越》用语连贯，《汉武》各有独立，更似笔记体例。虽不事雕琢，而其中部分文段颇有情节。如金屋藏娇，武帝微行投亭长宿，汲黯谏诛才，老翁言三代不用云云，读之蔚有滋味。 《殷芸小说》卷二周六国前汉人之六
梁人殷芸著。各篇独立，鲁迅首辑之。读其文多有滋味，然小说家气息愈酽。如孔子与其弟子几则，读之忍俊不禁，而复觉去其人远矣。其小说内容多附会古之名人。 《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之七
名目罗列颇多，又极有道教气。东方朔一段可观。此前已志。 「三言」札记十一种之八
（札前言：通俗稗官，古者常为人不齿。然吾以为此亦有寄市民阶层之精神，相较文人学士所语，更近于民众；比于庙堂文学，愈见社会之真实样貌。又其小说体式，多有错落跌宕，或者文意简而不落俗，章法妙而有他，亦可为今之文学创作者鉴。按：马克思【关于艺术，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决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故明末一代小说，自有其可取先进的地方，相应的，也有需要摒弃的，如能细细斟酌，其中确有不少佳作。以下之外，尚有杜十娘一篇，白娘子一篇，前俱已录，不做别录矣。） 左《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第二十四卷）之一 此故事言玉堂春与王景隆之恋情。明清小说，多好才子佳人之说。又尤以婢妾配公子，以强制反差，或亦封建时代下层文人之遐想耳。此小说之妙在乎情节之离奇，于人情世故社会乱象之揭露，以及人物之塑造。王初遇玉堂春，二人欢爱，后银两耗尽，为鸨儿设计赶走。此其一。后又为歹人劫持，又一转，其二。玉堂春假装还愿于庙，其三。回院折镜，其四。玉堂春为山西商人沈洪与翠香翠红等合伙骗过，其五。沈妻皮氏杀人嫁祸致官司，其六。以辗转情节，敷衍二人故事，情深由此可见。昔日王有财时，鸨儿左右服侍，热情之至： 慌得那鸨儿便叫：“我儿，王公子好个标致人物，年纪不上十六七岁，羹中广有金银。你若打得上这个主几，不但名声好听，也勾你一世受用。” 甫得王景隆三万两俱尽，老鸨却将过去所得一笔销去： 老鸨对玉姐说：“‘有钱便是本司院，无钱便是养济院。，王公子没钱了，还留在此做甚！那曾见本司院举了节妇，你却呆守那穷鬼做甚？” 如此深刻，市人趋利嘴脸，表露无疑。如此在明清小说中多见，尤其话本。 小说之思想，我取其赞颂爱情之部分，而所谓王公子得刘氏又取玉堂春为妾，此封建教化所言，于今无益。固然此书名作“警世通言”，有之不足奇也。 《警世通言》金明池吴清逢爱爱（第三十卷）之二 复生一段，如梦似幻，亦复离奇。 《警示通言》乔彦杰一妾破家（第三十三卷）之三 此大抵刺好色贪欲者。但书中颇有未尽道之思想倾向，言妾当有污，此封建社会女性尤其妾室地位为贬低之写照。且有因果报应（言取妾为因，破家为果）之说，不及玉堂春一篇。 《警世通言》玉娇鸾百年长恨（第三十四卷）之四 读之落泪，此小说文辞略较前两篇典雅。自古所谓公子处士无格，见色而心起，色尽而心移，呜呼，此诚不公也。鸾小姐有才者也，同周廷章有情，然“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周初时不愿入蜀道，然嗣后远赴临安，别无音讯，新交欢愉，何其衰也。吾觇古今以来，男居其上，随易其志，二三其德。女子蒙蔽厥害，焉不甚哉！鸾小姐《长恨歌》，落落有声，铮然警负心汉也。至于体式，三言多喜以以小事引出大事。此篇亦然。 《喻世明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第一卷）之五 贾人娶后离家，自古皆有，且蔚为一大题材。此言蒋兴哥与三巧之事，乃为一婚变。兴哥赴粤料理父亲后事，并以小恙淹留彼处。陈商爱三巧美貌，借薛婆以近之。甫二人分别，陈商得三巧之珍珠衫。后在途中，觏兴哥，差兴哥将物品送与三巧，兴哥有见其着珍珠衫，遂心中讶异而郁邑：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 此处写觏遇一段，写得极传神。 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 复有兴哥休妻。陈商客死，其妻意外改嫁至于蒋兴哥。话本或拟话本小说，大多以非常之巧遇，非常之情节，以制造错落，尤使读者印象深刻。蒋兴哥虽知事以后颇有怨言，然自制极强，未有发作。三巧追求真爱与独立，然堕于爱欲，未为尽善之人。古者以为贾人乃低贱之人，而宋明以降，商品经济发达，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兴起，市民之心态已异于前，一种追求平等与个性解放之风气在商业发达地区体现得尤为明显。然而旧思想之枷锁尚且禁锢彼此，价值观之对抗于小说中可见，我以为乃三巧之追求真爱与否（但带有一些爱欲成分），蒋兴哥之守与不守（或曰蒋兴哥体现“商人重利轻别离”，我以为此也不确，蒋兴哥之经济乃家族产业，其幼时父亲行此业也，蒋兴哥如是不过继承之耳。【备考】【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认为，人的童年经历对长大后的一生有重要影响。】），娶平氏与否（原文：【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由此也可见蒋兴哥与传统之鄙夷二婚再嫁者之对抗） 总之，这部小说可见者多，歌颂真情，于现实之显露，实多见于今日。研究中国人一以贯之之思想，亦在此矣。 《喻世明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二十七卷）之六 金玉奴因丈夫欲过河拆桥，推堕自己，设计棒打之。可惜玉奴心中虽恨而不愿改嫁，此社会之悲哀也。最后结局竟是和好如初，俾我大失所望，前端尚好，后为败笔。 《醒世恒言》卖油郎独占花魁（第三卷）之七 此篇能堪杜十娘之篇矣。即使心愿已成，十两既付，晚间美娘嗔怪，酒吐不止。买油郎为之守夜，未加污薄，是真情也。（不得不说，最开始也起于欲心）此情有异于自利之情或爱欲之情，吾观其间，迺真正人与人之平等。且此篇初时，买油郎与花魁殊无瓜葛，如汪洋恣肆，尔在南冥，我在北海。忽而微风熏熏，渐渐来去而已。今言之，谓“慢热”。 《醒世恒言》灌园叟晚逢仙女（第四卷）之八 意在疾暴吏也。 此小说修饰词藻，别具一格。世间痴人，焉得有此？其状物描摹，仙境点缀，皆似不自觉而起，思辨色彩几于无，有一等浑然境界。其“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灡軦李谢浓妆。”以下，亦用到长篇小说常用闲赋。 《醒世恒言》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第八卷）之九 小说家所制，其事离谱。乔太守私有成全之心而已。 《醒世恒言》张淑儿巧智脱杨生（第二十一卷）之十 此小说用两大曲笔，写出奇妙文字，杨生于与友夜宿寺庙，杨生初时不愿就足，友拶之。后寺僧灌醉众人，砍杀众人，偷其财货，而独不醉杨生。杨生于大乱中逃出，借宿老妪家中，不想老妪乃寺僧爪牙，其女张淑儿使计脱之。其间常见，多有读之汗颜者： 这班酒透的人，匹力扑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齐杀倒，血流遍地。其实堪伤！ 用力推开棘刺，满面流血，钻出棘丛，拔步便走，却是硬泥荒地。带跳而走，已有二三里之远。云昏地黑，阴风淅淅，不知是什么所在，却都是废冢荒丘。又转了一个弯角儿，却是一所人家，孤丁丁住着，板缝内尚有火光。 最吓人处： 女子道：“这叫做燕雀处堂，不知祸之将及。”元礼益发惊问道：“难道你母亲也待谋害我不成？我如今孤身无物，他又何所利于我？小姐姐，莫非道我伤弓之鸟，故把言语来吓诈我么？”女子道：“你只道我家住居的房屋，是那个的房屋？我家营运的本钱是那个的本钱？”元礼道：“小姐姐说话好奇怪！这是你家事，小生如何知道？” 如此运笔，颇有悬疑味道。此悬疑，倒非环境之悬疑（如石头记中宁府叹息声），实在事件本身之悬疑。 《醒世恒言》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第三十三卷）之十一 亦离奇者，警好假言者也。市民文学之中最喜离奇事情相穿凿。 集部
潘岳《悼亡诗》之一
凄惨至深。末了虽言“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恶能忘之？ 陆机《猛虎行》之二
今复反覆读之，似见其人慷慨而歌。士人不可不仕，然不愿仰就权贵，高节不如一囊钱，故曰“亮节难为音”。其又曰“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直为佳句。 论著
王运熙著述
《论建安文学的新面貌》之一 按著者，建安文学之发展总结起来有三点：社会动乱；体式内容的创新；领导者的提倡。个人觉得最突出的应该是领导者的提倡和抒情小赋的涌现。三曹和七子组成的文学集团可谓繁荣，小赋也使得辞赋功用从讽谏转变为抒情，篇幅也很短小。以前不知道的是，隐语和谜语一类如小说的作品也有发展。比如魏文帝作《笑书》，有人说就是《笑林》，至于是不是这样也难以论说了。这样偏向俗文学的著作，通常都不被后代文人重视。因此汉魏六朝的小说，往往也七零八落，百不见一了。 《钟嵘「诗品」陶诗源出于应璩解》之二 以前读《诗品》，就见到宋征士陶潜是中品，当时怪之。后来读了一些六朝人的歌诗，方知道陶诗与宋齐以下的诗风是很不一样的。至于应休琏，又说他诗风来自魏文帝。虽然文章里解说《诗品》的体例就是如此（指明源流），但是个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尽相同。当然，应休琏传世的诗歌很少，寥寥几首，这和钟嵘能看到的应该是不一样的。 《汉魏六朝的四言体通俗韵文》之三 所引： 西汉：王褒《僮约》，扬雄《逐贫赋》 东汉：张衡《髑髅赋》，蔡邕《短人赋》 魏：曹植《鹞雀赋》，糜元《讥许由》，《吊夷齐文》 晋：潘岳《饼赋》，鲁褒《钱神论》 宋：袁淑《驴山公九锡文》以下等 后按：看了几篇王先生的著述，有些地方诚然有新见解，比如陶潜诗歌源流解，对通俗文学的研究，孔稚圭《北山移文》的考证和渊明诗歌的局限等等，读之有很多收获，今后读书，不仅读原典，他人的论述更要读，方不会把路子走得太错，如此。 外国部
拜伦《哀希腊》之一
民运飘零，其哀作之歌，惟《哀希腊》也。近代以降，国人多有译此作者。秋瑾云：“手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仑歌。”即谓如此。 1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Where Delos rose, and Phoebus sprung!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But all, except their sun, is set. 起首哀之，曰“except their sun”皆殆尔。痛苦寓于中心，胸臆直抒，慨为盛言。 3For standing on the Persians' grave, I could not deem myself a slave. 胡适之译作“指波斯京观以为正兮，吾安能奴以终古也！”以骚体入译，虽异乎二者之文化，其哀恸实惟共通有之。焉能为此终古，谓余不可任母国沦溺也。 前几章屡屡对比，7For what is left the poet here? For Greeks a blush — for Greece a tear.无限感慨。（下未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