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日常”的多副面孔——凉宫春日系列何以独特

“非日常”的多副面孔——凉宫春日系列何以独特
真紅様
在我看来,黑格尔似乎一直想说,那些看上去不同的事物其实是相同的。与之相反,我的兴趣在于指出那些看上去相同的东西其实是不同的。《李尔王》里的一句话可以作为我著作的格言:“我将教你看到差异”。——维特根斯坦[1]
在小说《凉宫春日的忧郁》的开头部分,阿虚说道:
和我生活的这个普通世界相比,动画、特摄、漫画式的故事里描绘的世界是多么有魅力啊。
我也想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小说《忧郁》台版,有校改)
具体地,
我真的好想拯救被宇宙人绑架并关在透明的大型豌豆夹里头的少女;也想拿着雷射枪运用智慧与勇气击退企图改写历史的未来人;或者光用一句咒语就收拾了恶灵跟妖怪,再不然就是和秘密组织的超能力者进行超能力的战斗!
不,等等,冷静一下,就算宇宙人或(以下略)来袭击我,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我怎么可能和他们对抗?于是,我便如是幻想——
某天,班上突然转来一个谜样的转学生,他其实是个宇宙人或未来人那类的生物,并拥有未知的能力,后来他跟坏人战斗,而我只要设法让自己被卷进那场战争就好了。主要战斗的人是他,而我则是追随他的小跟班。啊啊,实在太棒了,我真是聪明啊!
要不然就是这样。某天,我突然觉醒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像隔空取物或精神念力之类的。而且地球上其实还有很多拥有超能力的人类存在,自然也会有一个组织专门收容这些人。不久之后,善良的组织便派人来迎接我,而我也成为组织的一员,共同对抗企图征服世界的邪恶超能力者。(小说《忧郁》台版,有校改)
乍看起来,这段话似乎起到的是总领全文的作用,因为阿虚所身处的凉宫系列的世界,就是一个这样的“幻想世界”——有宇宙人、未来人、超能力者,和各种各样的非日常[2]的故事。正如他在《分裂》的开头部分所言:
……遇到名为凉宫春日的不明移动物之后,连认识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灌输了狂狷至极的电波自我介绍,还在想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就在漫天问号作陪下被拉入了春日时空,成了名号为SOS团的谜之组织的一员,甚至还邂逅了如假包换的宇宙人、未来人和超能力者。光是这样倒也还好,可之后还被迫参加了宇宙人、未来人和超能力者各自带来的活动,还得附和春日一时兴起想到的消遣。(小说《分裂》台版,有校改)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未免太简单了一点。为了看出问题所在,让我们考虑一个例子:电影《朝比奈实玖瑠的冒险》。这部电影虽然内容极为简陋,但这点恰恰使得它成为了“幻想世界”的一个最简代表。而将电影世界和凉宫系列的(主)世界放在一起,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它们同属一类。
这样一来,问题就转化为了:是什么将凉宫世界和幻想世界(电影世界)区别开来?或者说,是什么将凉宫系列和其他那些幻想故事区别开来?
这个问题有很多种可能的回答方式,为了避免“自由心证”的不可靠,我的选择是在原文中寻找答案。而我找到的答案就在前文所引的《忧郁》段落的下面:
不可能有【那种东西】……但又有点希望有——我也成长到了持有像这样的最大公约数般的想法(最大公約数的なことを考える)的程度。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也从那种小孩子的梦想毕业了,对这个世界的普通(普通さ)也已经习惯了。(小说《忧郁》自译)
我们看到,对于那些非日常的事项,阿虚的认识是:世界是普通的,它们是不可能的。相反,电影世界、乃至一般的幻想世界中的角色则没有这样的认识。对于他们来说,非日常的事项本身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要问为什么,回答只会是:
……因为【设定】成了这样(そうなっているからである)。(小说《动摇》自译)
在此,也许有人会说,这只是阿虚在遇到凉宫之前的认识,在之后的故事中,他不是从一开始的不相信,逐渐接受了非日常的存在吗?但尽管如此,阿虚(和凉宫系列)始终保持着“非日常”和“日常”的鲜明区分。例如,在位于凉宫系列时间线中后期的《叹息》中,阿虚在凉宫引起异变的前夕说了这样的话:
实际上,直到这天为止的我们的校园生活,不过是随着春日把几近异常的热情投注在电影上,而渐渐脱轨的一连串单纯平凡的日常而已。如果对全国的学校进行普查的话,除了我们之外,应该也有其他做着类似的事情的团体吧?一言以蔽之,就是“普通”的生活。
我没有被长门的同类袭击,没有和朝比奈一起穿越时间,没有像发光的青霉菌一样的巨人出现,也没有有可笑真相等待发现的杀人事件发生。
是极其普通的校园生活。
……
总之,这是平常的事情。
——直到这天为止。(小说《叹息》台版,有校改)
我们看到,即使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亲历了种种事项,阿虚仍然将没有伴随着异变的拍电影活动和伴随着异变的拍电影活动截然划分了开来——前者是普通的、平凡的、日常的,相应的,后者则是不普通的、不平凡的、非日常的。另外,在前文所引的《分裂》段落中,阿虚直到一年过后,依然在感慨他所遇见的非日常,这也体现出他对非日常的认识与幻想世界中的角色不同。
总结起来就是,凉宫世界与一般的幻想世界相比,尽管它们在本体论上都是非日常的,但后者在认识论上是日常的,而前者则还额外有着认识论上的非日常性。换一种虽然有点绕口但更为简洁的说法,幻想世界是“作为日常的非日常”,而凉宫世界则是“作为非日常的非日常”。画成表格就是:

事实上,我们还可以填上这个表格里的更多格子。让我从之前写的《“消失日”漫谈《凉宫春日的消失》:从剧场版动画中的几处删改说起》[3]一文中引用一些内容:
京都动画制作剧场版动画《凉宫春日的消失》中阿虚那段著名的独白之时,几乎保留了小说原作的全部内容,除了删去了原文中的以下两个段落:
假如我只想要SOS团,那倒是不用回到原来的世界也可以重起炉灶。春日和古泉虽然念别所高中,但是不同校在组团上并不构成障碍。当作是校外活动就好了。这个神秘社团,照样可以在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厅聚会呀。在那里,春日还是尽说些异想天开的话,古泉只会不停陪笑脸,朝比奈则是狼狈不堪,至于我可能会臭着一张脸注视远方——这样的情景立刻浮现在我眼前。而待在那里的长门可能仍旧情绪不安吧,当然还是会静静地看自己的书。不过——
那已不是我所熟知的SOS团。长门不是外星人,朝比奈也不是未来人,古泉也只是普通人,春日也没有不可思议的力量。那只会是个合乎常理、社员感情融洽的单纯社团。
那样就好了吗?那样比较好吗?(小说《消失》台版)
……选择留在这边的话,你和春日、朝比奈、古泉、长门,应该会作为普通的高中生朋友而相识,在春日的领导下,过着还算快乐的生活吧。【在这边,】春日没有任何力量,和日常歪曲了似的现象(日常が歪み出すような現象)无缘。(小说《消失》台版,有校改)
我们看到,这两段话意在表明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在改变后的世界里,SOS团(以人员组成来说)和SOS团的有趣活动照样可以成立。也就是说,这两个世界对于阿虚(以及我们读者)来说的真正差异,并不是有没有SOS团、能不能和凉宫长门等人一起玩,而是存不存在不可思议/非常识/非日常(的人物、现象和事件)!这提醒我们,阿虚的那个著名的问题——“那种非日常的校园生活,你不觉得很好玩吗?(そんな非日常な学園生活を、お前は楽しいと思わなかったのか?)”,以及他做出的肯定回答,强调的乃是如下之点:在SOS团和SOS团的有趣活动之外,“非日常”(的人和事),相对于“日常”(的人和事)来说,本身就是可欲的、值得追求的!
通过在两个世界之间面临并做出选择,阿虚再次确认了这一点;通过设计出这两个世界、“让”阿虚面临并做出选择,谷川流向我们再次传达了这一点。这么说是因为,在阿虚经历了一场两个世界之间的选择的同时,我们读者也在事实上经历了一场两套凉宫系列之间的选择,一套是作为(校园)科幻小说的凉宫系列(对应于改变前的世界),另一套则是作为校园小说的“凉宫系列”(对应于改变后、且SOS团得以重组的世界)——我们完全可以设想,《消失》中改变后的世界中发生的部分剧情其实是另一本轻小说的开头:在一个毫无超常力量的世界里,北高的阿虚和长门邂逅了光阳园的凉宫和古泉,他们抓来朝比奈、组成SOS团、开始了一系列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而这一“思想实验”的结论则是:凉宫系列中的非日常元素本身就是它的亮点和重点,而不仅仅是有趣的校园故事的配件与点缀;不可思议的现象和事件本身就是故事的核心之一,而不仅仅是衬托人物和人物关系的背景。这是《消失》带给我们的meta层级上的启示。
换句话说,正如电影世界是“作为日常的非日常”的一个例子,消失世界是“作为非日常的日常”的一个例子——尽管依然可以进行有趣的校园社团活动,但却缺失了本体论上的非日常性。也正是这点缺失,让阿虚在两个世界之间坚定地选择了改变前的世界。(也许有人会说:阿虚明明在两个世界之间有所纠结啊?对此我想说的是,这是京都动画的改编,与小说原作有所不同[4]。)

通过对“本体论上的日常/非日常”和“认识论上的日常/非日常”的区分,我们既能更加清晰地讨论相关的问题、不将两种不同的含义混为一谈,也能澄清过去的一些误解,更好地理解凉宫系列。
例如,早就有人注意到,凉宫系列具有站在日常和非日常之间的性格。正如山本宽在Otakon 2009上被人问到“凉宫系列属于世界系么”之时的回答:
我不想深入讨论世界系的定义,但谷川认为它不是世界系。SOS团是反世界系的概念的,它站在现实与虚幻之间,为剧情加入了一些独特的调味。我赞成凉宫不是世界系的说法。[5]
但是,这并不像有的人所认为的那样,体现了“日常和非日常的辩证统一”云云;相反,为了保持认识论上的非日常性(或者说,为了将非日常认作非日常),必须要有日常在一旁作为对比,这时它起到的毋宁说是反衬的作用。老生常谈的“凉宫春日的常识”(例见《忧郁》、《叹息》中阿虚和古泉的对话),也应当这样来理解。
不仅如此,这个分类方法还能帮助我们厘清(包括凉宫在内的)不同作品之间的异同。例如,如果将《凉宫》放在同时代京都动画所制作的动画作品之中,我们就可以得到一张这样的表格:

这张表格包含着很多内容。比如,将《凉宫》和《冰菓》作比,虽然它们在本体论上一者含有非日常元素、一者没有,但它们在认识论上的非日常性上是共通的(千反田爱瑠的口头禅“我很好奇/我很在意(私、気になります)”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再比如,《凉宫》和《轻音》在“日常vs非日常”这个问题上是两极对立的关系(如果说前者意在强调“非日常本身就是可欲的”,那么后者就是意在强调“日常本身就是可欲的”[6]),而不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后者“发展”了前者。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其他的例子。
我认为,这样的基于分析的横向分类,比起将作品们置入“00年代的世界系动画发展成了10年代的日常系动画”之类的似是而非的伪历史叙事之中,对于整体把握一群作品来说是更加有价值的。毕竟——


[1] 转引自https://www.douban.com/note/662185486/?_i=2242290H6EK_CI。
[2] 参见《消失》:“那种非日常的校园生活,你不觉得很好玩吗?(そんな非日常な学園生活を、お前は楽しいと思わなかったのか?)”
[3]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4476669。
[4] 参见我的《也许,《凉宫春日的消失》的主题,并不是“日常vs非日常”》一文(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0783543)。
[5] 转引自https://bitinn.net/4439/。
[6] 关于这点,一个精湛的评论见于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中的如下段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