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烛话】十八岁的旅途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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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旅途,始于十八岁的生日。
乌萨斯的冬季自十月的霜降起回荡在这片大地上,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适应渗透寒意的早晨,将跨入十八岁的我幻想着下楼时母亲端上来的热可可以及丰盛的早餐、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庆祝我生日的场景,窗外的日光都主动拨开云雾来温暖我的躯体,搓揉着惺忪的双眼,打起精神,我缓缓走下楼,用平静的表情掩盖着欣喜。
父亲回来了,神情有点慌张,额头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去的冷汗,布满血丝的眼睛昭示着他昨晚极差的睡眠,他贴在母亲耳畔嘀咕着什么,母亲只是点头附和,没有可可,也没有什么庆祝,只有来回踱步的父亲和不断膨胀的行李箱;向来沉稳端庄的父亲举止有些古怪,我看出了些倪端,却也不敢多闻,独自在楼上张望着他们。
咚咚咚。
咚咚咚。
闷雷般的叩门声传来,就像压抑着怒火的凶兽的咆哮。父亲用手压住了母亲的惊呼,他猫着身子向窗口走去,就连皮鞋与地板的摩擦也丝毫不敢怠慢,沉重的氛围压抑着呼吸,仿佛暴风雨前割裂现实般的宁静令人发颤。还没等到父亲匍匐到窗边,猛烈的冲击就先轰碎了脆弱的木门,杂乱的声音此起彼伏——碎玻璃的,撕扯布的,大声嚷嚷着乌萨斯粗口的。衣着酷似军人的家伙迅速将我们包围,黑洞洞的枪口抵在我的脑袋上,幽邃的枪管中残存着火药刺鼻的气息,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呼唤。在恐惧彻底占据了大脑后,瘫软的我跪倒在地上,双手举起,这是唯一可以让我活下去的方法。
我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孩,那群人的身份多少有所耳闻——美其名曰“盖世太保”,或者大家口里闻风丧胆的秘密警察,兴许就是他们。我的父亲被粗暴的对待,他们就像驱赶贱畜一样挥动拳脚,而我和母亲的待遇好一点,被踹到后院后,死死摁在地上,蒙上了眼睛。我依稀可以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士兵、逃跑、功勋……这些不完整的词汇让我很快联想到那些五大三粗的莽夫对荣耀的重视,生命在他们眼中远不及一英寸狭隘的勋章,皇帝泛泛一句嘉尚便可让他们鼓吹上数天,而这样腐朽的思想让我感到可笑。很快,我们被一齐推了出去,那些街坊里的邻居,熟悉的,不熟悉的,通通在这时候窜出来看起来热闹,在沸沸扬扬的人群中我清楚地听到了人们的咒骂,恶毒而犀利:
“哟呵,混了这么久的魔族佬,没想到也有今天啊?”
“早就应该把它们赶走,让这种家伙不配待在乌萨斯!”
“他们仗着自己有钱就欺负我们,滚出去!”
“滚出去!”
“(乌萨斯粗口)滚出去!”
人群的语调和思想在这个时候出奇地一致,随着撕扯空气的响声,黏着的蛋液劈头盖脸的糊在我脸上,作呕的恶臭刺激我的神经,而身边的士兵并未阻止人们泄愤,他们的鼻腔中传来不屑的气息令我恨不得将他们撕成碎块。乌萨斯的萨卡兹族向来如此,金钱与地位也改变不了什么,仅因为我们是感染者,仅因为我们是萨卡兹。
那一天的太阳,是掺了血的红色。
审讯房是个狭小的空间,微弱的烛光从只有手掌般大小的窗口射入,阴冷的角落让人浑身颤栗,囚徒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更别提在角落窸窸窣窣游走的齿兽和虫豸,极差的睡眠环境使我的眼眶深深凹下去一轮。面对那些有关我父亲的问题,失神的我只能重复“不知道”三个字,在一周的折磨后,我和我母亲重新见到了新鲜的阳光。
当然,只有我和我母亲两人。
父亲挂上了“叛国”的罪名后离开了我们。家中坍圮的墙壁上已经涂满咒骂的语言,尚有利用价值的物件全部被洗劫一空,残存的只有那一柜子的书籍和埋在后院的积蓄。我庆幸那些野蛮人不懂真正有价值的物件,可眼下饥肠辘辘的二人只能蜷缩在角落靠休眠来度过冰冷的夜,呼啸的冷风将窗户吹的嘎吱作响,熟睡,此刻成为了奢望。
在第二天的太阳将我从冰冷中带回时,母亲已经替我收拾好了行李,她给疑惑中的我递来一块黑煤般的司康饼,苦笑着告诉我将要被拉去边境进行劳改的事实。我先是惊愕,但也无奈于现实的磨难,只能苦笑着回应母亲的话:
“如果这是我的十八岁礼物,那么就这么来吧。”
母亲再三叮嘱后,我换上了那件掉色的棕褐色长袖,破碎镜子前俊秀的青年正用漂亮的黑眼打量着自己修长而匀称的体态,随后告别了这个养育了他数十年的家庭。独自辗转到镇上的火车站,望着许多来往的人,我不自觉地压低了帽檐,以此减少他人鄙夷的目光。
火车入站的情况清晰的刻在我脑袋中:一列老旧且古怪的列车嘎吱作响,它的鸣笛声像极了垂死老妪的呻吟,车身上没有涂满鲜艳的油漆,红一块,灰一块的锈迹占据了视野的绝大部分,散发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所有人都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要和这个不祥之物撇清关系,而这恰巧是要把我送到极北的列车。向四周环视,收获的只有众人不怀好意的眼神,羞耻感催促我快步钻入那间大铁箱。本以为逃过一劫的我很快被密闭空间内四溢的臭气给熏昏了头脑:腌黄瓜、黑面包、还有各种鱼干杂乱的摆在桌子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渲染着古怪,浓重的酒气占据了闷热环境的每一处角落,似乎单闻这里的空气,不到五分钟就会醺醺大醉一样。
还有那些矿工,他们七倒八歪的躺在床上,衣着是在是不检点,灰尘覆盖了肉眼可见的部分,手上的油渍在煤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指甲里嵌满了污泥,那肥硕的体型,翻个身估计就可以压断脆弱的双层床。我倏地涌上一股厌恶与恼怒,仅仅是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就让我感到作呕,倚着门口靠着,我取出书籍,借助微弱的灯光来消磨这无聊的时间,或许是空气中酒精的缘故,还没读几个字,我就先晃着脑袋把头埋在书中,昏睡过去。
“嘿,你们看,这里来了个书呆子!”
“书呆子,在哪里?快给大伙看看!”
嘈杂的环境把我从睡梦带回现实,朦胧的双眼注视着那些魁梧的大汉,手中的空虚感让我猛然清醒:是他们,面前的矿工拎着我的书,大声嘲笑着那本书的内容——尽管他们连字都不识几个,这样无理群闹的行为自然是让我愤怒至极,猛然站起身,我毫不怯懦的向面前高我一个头的大汉吼道:
“你,把书给我!”
“哟,这小子原来还醒着,我还以为他被吓昏了。”
“你拿别人的书,还这么理直气壮?”
“小子,你装什么斯文,谁会在这里看书?像你这个身板,下矿不被压死已经算不错咯!”
“要我看,你读的东西还他妈的没一卷厕纸有用!”
“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正在听的和没在听的人都在哄笑,叫骂,大家只瞅着我这个可怜的文化人,一时间令我颜面扫地。一腔热血的青年总是对他们认为不合理的事物抱有鄙夷的态度,唯有知识这块神圣的领域容不得半点戏谑和调侃,愤怒从眼中迸射而出,我胡乱地挥舞着手臂,试图从他手中抢过自己的书,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我再说一次,把书给我!”
“哈,有本事你抢到再说,莱尼,接着!”
那本书在灯下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的落在另一个人的手上,就在我推开人群要去抢书时,同样的动作再一次在灯影下上演,随即而来的还有刺耳的笑声;很快狭窄的通道内弄得乱作一团,酒水和酱汁涂抹在我的脸上,滑稽的行为使我俨然成为了一个小丑,而我只在意夺回自己那块被撤下的遮羞布——哪怕现在它已经毫无作用。
“安静,都在嚷嚷些什么!”
一声低沉沙哑的怒吼从车厢的尽头传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煤油灯外被黑暗遮掩的存在,书精准地落在粗壮的手臂上,随着绒毛皮靴踩踏着铁板发出的厚重声响,他全身都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的很清楚: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乌萨斯人,中等身材,体格健壮,未修胡茬,鬓有灰发,喉部细碎的源石结晶异常晃眼,坚挺的白脸并未因酗酒而肿大;他的左眼浑浊的很,一看就是不好使的,而他的右眼,那眯地像根针,然而炯炯有神,既有理性,又有智慧,隐约还藏着疯狂的眼睛,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刃。他快速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把视线定在我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他的眼神收敛了许多,可语气依旧低沉,向我问道:
“新来的?”
“是,先生。”
“姓名?”
“我的书还在您手上,先生。”
“我再说一次,姓名?”
“你没有给我书,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无视了他锋利的眼神,奋力甩手抢走了那本高举着的书,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我怒视着老矿工,脸也涨的通红,憋着一股劲,用了我这辈子最为粗鄙的语言,不屑地向他嘲讽:
“别以为自己活得久就可以显摆些什么。”
推开旁人我,径直走向自己的卧铺,幸运的是那里并没有被醉醺醺的矿工给污染,还算整洁的床单算是让我有个临时的安居地,揩去书上的灰尘,我连衣物都没脱,就因疲惫的折磨而瘫倒在床上。背后一群矿工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对着那老矿工,小声的问道:
“白喉,今晚还喝不?”
“喝?明天早上就到矿场,都想被那群阔绰佬赏棍子吃?”
在老矿工的呵斥下,矿工们很快收拾好了混乱的场面,一个个钻到被窝里打起了鼾声。昏黄的煤油灯摇晃着,吟唱着亘古的歌谣,吭哧作响的车轮载着我的未知驶向极北。在梦中,我看见那银装素裹的山脉绵延起伏,漫步在泰加林间,垂下来的阳光在雾凇的折射下熠熠闪光,在林中深处那汩汩流出的温泉,消去了我满身的疲倦,这样的渺无人烟的极北,恐怕去了,就不再有离开的想法吧。

锐利的哨声在第二天的黎明将我唤起,紧随着的漆黑车厢在嘎吱作响中被扯出一个明晃晃的口,其他矿工早已拾掇好了行李,在狭窄的通道内摩肩接踵,时而还有几句粗鲁的抱怨声。此刻我感谢这个国家普及的军训制度,让我不必因为收拾行李而手忙脚乱;打理好装束后,我提起打包小包,带着幻想中的憧憬,步出那黝黑的车厢,期盼见到那冰雪覆盖的美景。
如果可以,我想给当初这么想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荒凉。
我曾在绘本上目睹过萨尔贡的炎炎大漠,也曾听闻叙拉古戈壁的飞沙走石的场景,唯独亲眼目睹后,才知晓虚幻与现实之间并非只言片语的差距。这片土地略有起伏,地上胡乱堆砌的石块标志着自然对这里不修边幅的态度,视野可以覆盖的地方,没有一株像样的植物,有,也只是稀疏分布的枯死的灌木,扭曲的枝蔓似乎在濒死前还在拼命汲取地下的水分,干燥与低温把这一幕生动的保存了下来;脚下踩的并非泥土,而是风化后碾碎的砾石,与靴子摩擦起来,发出“呲呲”的声响;风,没有掺杂一丝水分,像冰冷的刀刃,卷着飞沙,一齐切割我的面庞。失望大过绝望,我没有用多余的声音来描述心情,只是颠簸着走,麻木地跟随矿工的队伍。
“一个个的都给我站好了,别他妈耽误老子时间!”
喊话的是个趾高气昂的军官,他那灵活的眼睛不断打转,用一种狡黠的目光来回扫视在场的每个人,不知盘算着什么;一旁的乌萨斯侍从拿着纸笔清点人数,他的年龄与我相仿,清秀的脸上没有太多被岁月摧残的痕迹,高挺的鼻梁象征着他坚强的意志,一双棕黑色眼瞳清澈地闪耀着光。我一边观察着这个青年,一边低头躲避军官的扫视,但头上隐约显露的双角还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快步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掀开我的帽子,大声嚷嚷道: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魔族佬?”
他凑近后便快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先是鄙夷,转为疑惑,最后他收敛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语气也变得亲和起来(很明显是装的),只是那狡猾还滞留在他的表情上,把我拉到一旁,笑盈盈地说道:
“哦我的先生,很抱歉我刚才激动的说辞,虽然您的衣着不太检点,处境也有些尴尬,但仅凭我的经验可以看的出来,您肯定受过教育——而且还不低,您睿智的脑袋里也没有被酒精污染,多么好的一个人才!我一向尊重受过教育的人,让您和那群矿工处在一个棚子下真是对您的侮辱,正巧,我这里有个职位,虽然不大,但保证您不用和他们一起摸黑干活,不知您意向如何啊?”
这前后态度的差距让我尤为惊讶,面对他开头的那句“魔族佬”,我仅存的警觉只是应付了句“真的吗”,便在他频频点头和诚恳的眼神中消失无影无踪。在他的招呼下,侍从匆忙的跑了过来,引着我们到一旁破旧狭小的小屋中——墙上糊着黄色的墙纸,窗台摆着天竺葵,早晨的日光透过细纱窗帘,将屋内照的亮堂堂的;家具很旧,沙发的破口挤出发黑的棉絮,靠墙的木桌和椅子上布满了划痕,外加一件壁炉,一张床,还有两三副毫无价值的画像。军官将侍从推到我面前,向我介绍起他:
“先生,这位,柯尔尼科夫,就是您以后的助理了,他干事十分可靠,这点您一定看出来了,至于我嘛,我还有别的事物要处理,这边就交给您和他来交谈,他会告诉您要做的事情的,那么,很荣幸见到您,希望后会有期,那么,再见……”
他以极快的语气说完这段话后,撒腿就向外面跑了出去,疯了一样大喊“终于找到个倒霉蛋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我并不在意这样的行为,只是默默的收拾行李,暗暗感慨不用和那些矿工钻同一个帐篷;柯尔尼科夫没有闲着,他拿着扫帚开始打扫这间积满灰尘的屋子,很快房间内便擦的发亮,我在这个年龄相仿的青年人身上感受到了尊重,拎出两把椅子,示意让他坐下,短暂的沉默后,他先开口说道:
“先生,你也听过我的名字了——柯尔尼科夫,我还不知道你的呢。”
“塞里奇,塞里奇.塞勒布维斯.亚历山大。”
“哦,先生,我并非冒犯,但你是萨卡兹人,却起了个乌萨斯式的名字,这是……”
“你知道的,这个国家向来很排外,不试图在某些方面贴合它的话,我前十八年的生活估计会更惨。”
“那你呢,你分明是个纯粹的乌萨斯人,却来到这样的荒原上,不有点作践自己吗?”
“先生,我很普通,种族能为我提供的帮助只是不用太受别人的歧视,但是钱,先生,我们家穷,向来是图口饭吃的那种,那怕来到这种地方,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咯。”
“这么说,你也是来这里劳改的?”
“并不是,先生。”他先摇了摇头,在思考片刻后又微微点了头,“我是被父亲逼过来的,他是个酗酒的家伙,家里养不起我,便把我送到这个荒凉的地方。不过你看,现在过去了这么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算是对这里了如指掌了。”
“对了,说到事情,有什么我需要做的吗?”我一想到自己的的知识可以实现价值,便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可以去尝试的新事物,谁知柯尔尼科夫听后有些发憷,比起不知道,他的行为更类似于对我的问题感到疑惑,假装咳嗽两声后,他缓缓开了口:
“先生,你什么也不用干,倘若有事情,也不过清点下当天源石粗矿的量,早晨会有专门的车队来取货的,以及食物和水——用矿物来交换,不必担心那些矿工懈怠,他们只能靠这样活下去,哪怕他们都是感染者,能多享乐一刻是一刻,他们大概都是这么想的;要还是不放心,可以托送物资的人顺点松子酒,当然,想和官老爷讨价还价,是不太可能的……哎呀,你看,我这人就是话多……要不来根烟?”
“谢谢,不过我不太喜欢这种味道。”
“哦,可惜了,那我先出去,你慢慢来。”
房门闭合上我仅存的希望,寂静扰乱了我悦动的思绪。这里的一切显得乏味且枯燥,不过可以幸运地拥有一处自己的居所,让我第一次对那冥冥中存在的上帝产生了感激之情。百无聊赖的我抽出一本书,那正是先前描述乌萨斯北国领地风采的内容,出于尊重生活的态度,我面对着墙上的图画,在日光的沐浴中朗读着……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我的任务只是进行百位数以内的计算;这里的矿工似乎每日都在消遣时光,偶尔还可以听到他们称呼我为“小官僚”,可第二天早晨去验收成果时,篓子里满满当当的源石粗矿让我把批评的语言吞回腹中。柯尔尼科夫总是劝告“只要结果不差,那就任由他们吧。”就这样,我开始在人世间寻得自己的乐趣,记起了日记,养活了那株天竺葵,开始劈柴、生火,打理起这个简陋的住处。
十一月,温馨的小屋与乌萨斯的冬,在同一片雪花中到来了。
“塞里奇先生,这里,有给你的信。”
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柯尔尼科夫红到发紫的脸庞,他急切地将信件交给我后,气喘吁吁地说道:
“是上级那边的,说是要你去勘察下矿洞的情况。”
“让我去?”我拆开了信封,上面的印章和内容确实不像伪造,只是在不让矿工去做而是交给没有经验的年轻人,这点令我感到费解;相比疑惑,占据我大脑更多的是对未知的好奇。在半分钟的思考后,我将信件上签署了自己姓名,穿戴上手套和皮靴,从抽屉内取出一只手电筒,朝着不远处的小山丘进发。
“嘿,塞里奇先生,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打算叫上一个矿工吗?” 柯尔尼科夫的语气有点浮夸,关切的话语中藏匿着一丝催促,而我只关注了“矿工”二字,头也不回地喊道:
“矿工?他们除了嘲笑我,还会做些什么?”
没有等柯尔尼科夫辩驳,我就向外快步走去,刻意绕过矿工营地——他们现在兴许还沉浸在美梦中。十五分钟后,我伫立在漫天的雪花中,望着眼前黝黑而深邃的矿道内闪烁着幽暗的火光,深吸一口气,踏入那片未曾涉足的领域。沿着向下的坡面,深灰色的天空一点点消失,我扶着侧壁上的栅栏,在寂静中聆听着放大数倍的心跳声。很快手电的光芒也无法照亮面前的黑暗,这里仿佛是远离人间的另一个世界:矿车上胡乱摆放着肮脏的工具,脚下的铁轨伸入没有尽头的远方,坑洼间污泥与水和在一起,石缝中的源石粗矿折射着透亮的光。
人对未知的本能便是好奇与恐惧,诡异的幽灵在游荡,我却忽视了它的警告,沿着铁轨与脚印,我放缓了步伐,向着深处探索着。旧日的场景在石与石构成的幕布上演绎:火与铁的淬炼,血与肉的悲剧,清脆的碰撞声与爆破声响逼真的让人怀疑是否有源石技艺在操控。但很快这种逼真的幻觉开始拨乱我的意识,自己的咽喉仿佛灌注了水泥一样痛苦,涌上大脑的困意让我明白这显然是地下瓦斯泄露所致!一时间,光怪陆离的场景在我眼前不断重现,踉跄几步后,疲软的四肢和混乱的意识让我轻松被异物绊倒,恍惚间,光亮淡出了我的视线,双眼沉重的合上,我很快失去了意识。
最后淡出视野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白喉,你确定这样有用?”
“当初就是这样救下你的,难倒忘了?”
“别吵,这小子的眼皮好像抖了一下!”
温暖的空气熏烤着我的躯干,柔软的触感仿佛坠入自然的怀抱,从昏迷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老矿工沧桑的脸庞,他的眼神中有焦急在打转,不过这种焦急很快转为暂时的安心,同样的还有围着我的其他矿工,他们发出欣喜的雀跃,有几个还叫出了声,这份喧闹自然得到了老矿工犀利的眼神以及不怒自威的斥责:
“见过哪个人在病人旁大吼大叫的?都给我出去!”
方才还挤满人的帐篷内一下变的空旷起来,老矿工不再多说什么,他将一碗温热的水放在矮桌上,随后与我同坐松软的毛毡,点燃手中的烟斗,开始吧嗒吧嗒的抽起烟来。我将碗中的温水一饮而尽,等待喉咙阻塞的感觉略有缓和后,我咽下一口唾沫,瞟了几眼老矿工,吞吞吐吐地问出了话:
“你怎么知道我一早就会去矿洞?”
“走路的声音,只有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才会穿着皮靴下矿。”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这种事和你毫无瓜葛,……你完全可以从我这里勒索些利益,或者向上面的那些官爷图些好处,为什么你不这么做?”
“呵,空头支票我见得多着去了,”老矿工放下烟斗,他耸了耸肩膀,对我的承诺感到可笑,“哪怕真的有这些诱惑,难倒我救人的目的是为了捞取这些利益?难倒我希望在这个处处埋藏着危险的地方,目睹一条无辜的生命随意地离开?”他的话语让我心头一震,那是我在十八年人生中没有真正体会的感觉,我垂下眼皮,收敛了辩驳的话语,继续聆听着。
“如果你的父亲还在的话,他肯定会对你这样的思想感到羞愧,塞里奇。”
“你认识我!我早就感觉到你和别的矿工不一样……你究竟是谁?”我吃惊的望着他,下意识将自己身子向侧边挪过去,双眼中迸射出的疑惑不亚于初次目睹他的时刻。这样夸张的表现让老矿工淡然一笑,他敲了敲阻塞的烟斗,轻松地说道:
“你可以叫我‘白喉’,代号更方便在地下交流,”他慢悠悠地在背包中捣鼓着,片刻后取出一张发黄的相纸,我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记录的正是我在军训时期和父亲的一张合照,他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你的父亲,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乌萨斯游击队176部队的一位军人,在你还小的时候,我曾给你父子拍摄过合照,军旅的生活可有趣了……你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你的父亲也不在人世了,他是怎么走的?”
“被秘密警察抓走了,理由是叛国罪。”
“呵,叛国?他们真是擅长捏造真相。”白喉的语气忽然冷冽起来,他用力捏着烟斗,手上青筋凸起,在猛吸一口后,他连连咳嗽几声,眼神中透露出无奈和同情,片刻沉默后,他扯着沙哑的嗓音,向我询问道:
“关于你父亲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他常年在外,每次回来都只是停歇一个晚上便匆忙离开。他总是告诉我自己去做生意,哪怕这很明显是个谎言,我却欺骗自己相信他……”
“或许你听完你父亲过去的故事,你会理解他的做法……以及你想知道的真相。”
他的语气转而低沉起来,一串云雾后,故事在落雪与火炉上腾起的水汽中开始了:
记忆的片段伊始于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战争的胜利铸造了国土的新生,所有人都以前所未有的激情高歌着皇帝的伟大、军队的英勇,喜悦的浪潮渗透进乌萨斯的每一寸土地。然而伟大需要人民的奠基,乌萨斯需要新鲜的血液,不久后军队的征兵活动应运而生,壮丁们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军队。那时是帝国荣光焕发的时刻,对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新兵来说也是。不过你父亲是个例外,大家都在嘲笑这个矮小的魔族佬——只有在艺术上有共同爱好的我和你父亲相聊甚欢,我清楚的记得你父亲在夕阳下临摹《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样子,坚硬的笔触再现了那幅画的真实,当初我谴责他为什么不去当个画家,他只是苦笑着告诉我家里缺钱的情况,来军队参军是为了谋取政府的补贴;但他的眼中透露的无奈告诉我这绝非他来到这片陌生土地上的唯一目的。之后他便不再作画,因为那些珍贵的颜料早就被戏弄他的人倒入了下水沟。
那一夜,他向我吐露了自己的过往。这位萨卡兹朋友讲述了卡兹戴尔的混乱,他的亲人在内战中无一例外的倒在尸体堆砌的小丘上,随着烈火遁入地底。一个人的他选择离开满目疮痍的故乡,他对祖国的厌恶不亚于叙拉古人对高卢菜肴的作呕感。当我问及为何选择来这里参军时,他却相信乌萨斯的伟大皇帝要比萨卡兹分崩离析的王庭要高尚,他说战争的形式多样,乌萨斯战争是皇帝为了统一做出的恩裳,而王庭只在意谁可以当上霸主。如果战争的结果可以恩泽像他这样的平民,那么他愿意为其贡献一份力量。我嘲笑他不懂真正的乌萨斯,他也笑我不懂真正的卡兹戴尔,两个眼界片面的人抱着同样的幻想加入了军队,嘻嘻哈哈中睡倒在河畔的草坪上。
帝国需要土地,扩张从未停止,战争的号角在八年后紧锣密鼓地奏响,浩浩荡荡的军队向西方进发,为了扩大优势,进入莱塔尼亚境内后,大部分军队分散开来作战,作为精锐的乌萨斯游击队,我们北上负责围住牵制敌人。游击战是惊险的,我们穿梭在乌萨斯南方沼泽地与灌木丛中,谁也不知道阴暗的区域是否隐藏着锋利的刀刃与火炮。在神经高度绷紧的一个月后,我们将大部分物资消耗殆尽,走投无路的时,一处隐蔽的村庄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那些敌军之所以有长期与我们消耗的资本,靠的正是这处补给站,我们很快制定了作战方案,准备在今晚发动一场奇袭。
奇袭很成功,在天空彻底被黑暗笼罩之前,咆哮与怒火与天际的火烧云一同在这个村庄上演,冷刃上溅满了鲜红,枪炮声频频作响,乌萨斯粗口回荡在密林中,与这片天空的颜色相得益彰。我和你父亲在击倒敌人后汇合在一起,准备庆祝战斗的胜利,但我们从未料到一场更大的血色演出即将拉开它的幕布——屠杀,一场本不因该发生的暴动降临了,或许是积攒了太久的怨念,那些没有伦理束缚的人疯狂地挥舞着武器,投降的战俘以及平民,全部格杀勿论。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持续了仅仅半个小时,世界安静的就剩下疯狂的笑声,没有参与的我们显得格格不入,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搭起篝火,以胜利者的姿态侮辱尸体。
那一刻我才明白,萨卡兹不一定是啃食着血肉的怪物,乌萨斯不一定是富有教养的良民,仅仅是目睹这样的场景,便让我的良心不断受到鞭笞,所谓的乌萨斯荣耀荡然无存,只有无辜的冤魂在地下不断哀嚎,更何况这样的场景或许还在其他战火交接处上演,这已经违背了我们参军的初衷。你的父亲找上了我——这个同样被良心鞭笞的人,共同制定了逃跑计划。那一夜的篝火前,所有人都被酒精和欢乐俘获,他们幻想着在阅兵仪式上接受皇帝的褒奖,一个个倒在地上发出痴人喃语,这对我们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闯入临时指挥部,我们将自己的档案销毁,尽可能抢走了物资和作战计划,如果我们无法改变结局,那就尽可能挽救未知。为了保证成功,我们在一个路口互相拥抱,并按照地图上的行军路线,分别通知沿线的居民尽早逃离这是非之地。
一边是祖国的号召,一边是良心的谴责,我的意志逐渐萎靡,那些所谓的荣耀在我这个乌萨斯人身上消失殆尽,我开始思考帝国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人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战争究竟为谁服务。沼泽地一片死寂,流淌的溪水弥漫血液的气息,在惶恐中度过三天三夜后,我暴露了自己的行踪,那些人把我关进禁闭室,打瞎了我的左眼,让我感染矿石病,之后将我送去荒原上,开始日复一日的劳作;而你的父亲,聪明的他登记时用的是以前的萨卡兹名,部队怎么也无法获取全他的信息,之后便是他游走在边境线上流浪的日子。他帮助了多少人躲避战火,我不知道,他是否放弃了之前的本心,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他是个伟大的萨卡兹,世俗的荣誉对他而言是诋毁,高尚也难以形容他的真实,他是一个没有国家与种族的存在,他选择成为一个人,就像他的画一样,他只有流浪……
白喉停止了叙述,他的眼眶早已被泪水浸润,袖口抹去滑落的泪珠,他用叹息代替了悲伤。沉默的我握住了他满是老茧的手。之前对他的误解全部化为遗憾,我有些懊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多了解一点真相,道歉的语言刚到嘴边,又因腼腆咽了下去,纠结再三,我讪讪地说出了一句抱歉后,老矿工默默点头表示接受,询问道:
“如果是你,会有怎么样的选择?”
“我……我或许会做出和我父亲一样的选择,那种被扭曲的荣耀,不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原动力,官僚、奴役,这些也是。”
“但你的轻蔑,你身上的傲气可不是这么想的,书本的知识不该用于贬低他人,而应该给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提供必要的支援。”
“唔……或许你说的没错,可他们肆意对我嘲笑,难倒不应该指责吗?”
“玩笑你也当真,这点和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白喉忽然笑出了声,他干涩的嘴唇呡了一口水后,声音变得清晰起来,“矿工就是这样,他们消遣的方式无非是喝酒和调侃,他们会说你是‘书呆子’‘小官僚’,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叫你魔族佬,更不会因为你是感染者而避退三尺。所有人在这都是一样的,适当的服从也是为了更好的团结。”
“他们是行走在生死边沿的人,乌萨斯的血脉在体内流淌,正因如此他们在这里日以夜继的工作;哪怕是我,这个曾‘背叛’了祖国的人,也难以彻底割舍对这片土地的情感。”
“所以我无法彻底理解你父亲选择的道路。我曾听闻指染同组鲜血的萨科塔会成为堕落者,寻求外人救赎的萨卡兹会为殉道人,他已经在救赎的路上走了太久,他的身份毋庸置疑,或许你也会踏上与他走过的路,不是吗?”
见到我有些呆滞,白喉无奈地笑了笑,他一把将我拉起,打开帐篷的垂帘,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鞋底,那些矿工围在篝火旁闲聊着,劣质的啤酒打开了话匣,追忆过去的眼神透露着交错的情感,欢快的笑声回荡在冰原上,为寒意添加了一份人情的温度。曾几何时,那个莱塔尼亚的村落或许就是如此,我的瞳孔在火光中变得铮亮,白喉的身影俨然与我父亲重合,他看我仿佛就像注视一位过去的故友,我们就这样坐在帐篷前,静享清闲一刻,无人发语。

第二天清晨,听到清脆的敲门声时,柯尔尼科夫急匆匆地打开了门,他紧握着我的手,赶忙把我带进了屋内,添上几块炭火,冰冷的小屋很快重拾温暖,二人坐在炉火两侧,原先劣质的燕麦粥此刻却有说不出的甘甜,他眨巴着自己的双眼,提高了声调,满是欢喜地问道:
“你知道的,昨晚没有回来搞得我提心吊胆,我生怕你在矿井里出了什么事,不过听到你在矿工营地里待了一个晚上后,我就放心了……对了,那些矿工,他们没有对你做些什么吧?”
“没有,我只是和他们聊了聊天,在他们那里借宿一宿……柯尔尼科夫先生,我有个决定。”
“接下来,我也会去下矿,和他们一样。”
柯尔尼科夫劝了我很久,他总是说一次的善良证明不了什么,但见我去意已决,只能一如既往地跑到外头抽烟消愁。采矿的生活单调又危险,那些诱人而致命的源石粗矿,是矿工一辈子都需要打交的物件。我们浑身上下都被飞扬的尘土抹上了厚厚的一层灰色,灯光下唯一洁白的是吼叫时暴露的牙齿;挥舞着鹤嘴锄,劳累游走在我的躯干上,我这下才明白以前的生活相较于现在是多么奢侈,顺着脸颊留下的汗水很快在冰冷的空气中挥发干净。等到休息时,那些矿工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他们很乐意听那些有趣的故事——这恰巧是我擅长讲述的。
慢慢的,我逐渐接受了这个粗俗却善良的群体,并开始重拾生活中微小的快乐,不再把自己禁锢在那个不足三十平方的小屋内。那些矿工都是感染者,却丝毫不在意伤痕带给他们的痛苦:一个在战争中俘获的莱塔尼亚人,半吊子音乐家,喜欢对着晚风吹奏自己那个生锈的不成样子的口风琴,这是他与莱塔尼亚最后的联系;一个炎国人,他和我一样不理解乌萨斯族的荣耀和自尊,最钦佩的是太阳,时常翻阅着一些与占卜有关的书,给别人算命却不说透的奇人;一个在乌萨斯犯了法的维多利亚人,他总是用雪抹去衣物上的污渍,谨慎的样子时而令人捧腹大笑,他善于倾听他人的建议,却总是捍卫自己理念的怪人。还有绝大多数的乌萨斯,他们喝着掺了一半水的伏特加,每晚吃的都是大锅蔬菜烩,耍起疯来满口粗话,可要谈到这个国家的种种,总有是倒不完的苦水,眼中的深情暴露了他们的真实想法。
十二月,西风带来海洋的气息在干冷的陆地上停驻,雪成为了这里的常客,窗外半尺厚的雪让冰冷的气息渗透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火炉的烘烤也比不上在地下辛勤工作产生的热量,不过柯尔尼科夫还是习惯在外面抽烟,他总是说这样方便整理他的思绪,不过我并不介意他在屋内抽烟,毕竟一天中有十二个小时是我在地下工作的时间。
我们并因那位拉特兰教宗中降临的圣人而获得假期,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是衣着简单——仅仅因为他们讨厌衣服穿上又脱下的麻烦。大家在早上啃食完像砖头一样硬的黑面包后,一个个的在雪里大步迈着,半个小时的苦旅让人浑身湿冷,所有人都疯狂的涌进矿洞,迅速投入劳动来驱散寒冷。今天本来与往常无异,直到夜晚要回去时,洞口呼啸北风的呐喊让我们止步于此,暴风雪降临了,洞穴内的篝火再温暖也抵不住刺骨的冰冷,所有人都围着抱团取暖,仅有我一个人来回踱步,希望这意外结束的快一点。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人们哆嗦着身体,打颤的牙齿此刻吐露不出一句完整的笑话,唯一可以证明时间还在流动的只有逐渐熄灭的篝火——为此大家不得不将眼前一切燃料都丢入火堆,所有人都掐着对方的手臂,熟睡的结果只有死路一条。在不知道过去多久后,白喉抖了抖冰冷的躯体,他向着洞口望去,似乎敏锐的察觉到什么,他叫出了我,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塞里奇,上去看看雪下的怎么样了。”
“看,这还要看吗,暴风雪是一会能停的?”
“不去谁知道呢,难不成你还想让我们去?”
是的,身着夹衣与毛衣的他们确实不适合离开篝火的范围,在所有人期盼的眼神中,唯有白喉的蕴藏着一股不舍,他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在迟疑中选择了缄默,催促着我赶紧爬上那漫长的坡道。我双手插在口袋中,系紧了自己的绒毛毡帽,一步步向上挪动着,同肆虐的寒风对抗,黑暗中只有一盏煤油灯为我提供照明和温度。在破旧的木门外,呼啸的风声与雪花落地的清脆打消了我的希望,就在我打算原路返回时,门把手上的皮质背包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白喉的,原本应该塞着他私人物品的背包,如今却装着满满一罐的燃料以及一张配有司南的地图。
还没等我想清楚原因,一声声闷厚的震动从我的脚下传来,周围有细碎的尘埃抖落,它们很快汇聚成一条灰黑色的径流。诡异的现象让我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在十秒内变成了现实,随着震天撼地的巨响,头顶上的石块轰然坠下,一块块就像着了魔似的沿着通道向下冲去,迅速熄灭了地下微弱的光芒,脚下的土地足足向下凹了一米之深,我慌忙撞开木门扑倒在雪地上,回头望去,微弱的火光彻底被石块埋葬。
是塌方!
我霎时间明白了白喉的眼神和举动,无助的泪水渗进土壤,双脚就像被挑了筋一样疲软,跪倒在地上,我试图用呐喊来唤醒,他们就这样走了,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走了!在失魂落魄三分钟后,泪水在空气中彻底挥发干净,我抹去眼角的结晶,支棱起疲惫的身躯,偌大的世界此刻仅有风雪咆哮,猛烈的冰撕扯着我的脸庞,手中的煤油灯微弱的无法照亮眼前三米的范围,雪渗入我的皮靴,冰冷的雪水麻木着脚掌,我的信念成为了最后的防线,用悲怆雄厚的声音,让古老的乌萨斯民谣响彻在雪与雪构成的荒原上:
哎哟嗬,哎哟嗬,齐心合力把矿挖!
哎哟嗬,哎哟嗬,挖完一把又一把。
穿过茂密的白桦林,踏着世界的不平路!
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对着太阳唱起歌,
哎嗒嗒哎嗒,哎嗒嗒哎嗒,对着太阳唱起歌。
在这片雪原上,只有这么一个太阳……

“报告长官,这个魔族佬还是没醒。”
“给他泼盆冷水上去,看他还能装多久。”
“是。”
迷糊的意识被铺面而来的窒息感激起,我欲想活动僵硬的四肢,却发现双手双脚被麻绳牢牢地束缚在椅子上,睁开双眼,狭小的空间内只有一盏惨白的灯泡发亮,四周站着身着军服的人,他们面部的头盔散发着凶煞的气息,一个神情凝重的官员坐在我的对面,侧边的参谋挂着谄媚的笑容,却在看到我的一瞬拉起了鄙夷的脸色。这样的光景很快让我联想到三个月前的审讯室生活,见到我醒来,官员使唤参谋记录内容,随即开了口:
“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就如实回答,听到没有!”
“是。”
“矿洞发生崩塌那天,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我开始拼命回忆断片的记忆,破碎的录像带在我的大脑内一次次滚动,“我被告知去地面上看看暴风雪的情况,等到我准备返回时,其他矿工就已经被塌方掩埋了……在这之后我冒着暴风雪徒步走回了矿工营地,过于疲劳导致我一进帐篷就倒下,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矿工‘白喉’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工友,兼我父亲的战友。”
“你知道任何有关莱塔尼亚战争的细节吗?”
“知道。‘白喉’告诉了我许多有关战争的细节,不过是那些在他被抓之前的。”
“他都说了什么?”官员一下紧张起来,他用力捶打桌面,膨胀的双眼向外突出——这样焦急的样子让我感到滑稽万分,我故意拉慢了腔调,不以为意地说道:
“你们干过的事,他多少都和我讲了,知道的或许还不止我一个,不过,在你们眼中这些都算不上一件‘事’吧?”
“果然,这魔族佬知道的还真不少,该死的……来人,把他押去枪决!”
“慢着长官,这要是在这里击毙这个感染者,估计我们一屋子都得遭殃,毕竟他的父亲已经解决了,对于他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参谋俯身在官员耳畔低语着,他上下挑动的前额和狡诈的眼神盘算着我的命运,先前怒气冲冲的官员眉头逐渐舒展开来,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弄的笑容,随即宣布了判决的结果:
“如果你敢透露这里的一点消息,下场自己清楚!”
几个佯装成店员的人给我松了绑,在交还完包括那件皮质背包在内的所有物品后,我在他们拳脚相交中被赶出了这家“书店”,他们一边斥责着我看书不给钱,一边鄙夷的嘲笑我,幸灾乐祸的说道:
“你那可怜的岗位还是你母亲用所有钱换来的,不会真的以为是靠你可怜的知识获得的吧?”
换做以前,我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和他们扭打一团,可这一次我没有挥动拳头,甚至母亲的举动都在我的意料之内。呆滞的我凝望着乌萨斯的这片天空,就连头顶的这片湛蓝都与我无关,失去一切的我又有何好眷恋的呢?拍走身上的灰尘,我想起在这个国家还有最后一段没有了解的缘分,但是已经无人可以将我带去极北的那个小矿场,在询问一圈收获到诸如“神经病”之类的词语后,我坐在街边的一处长椅上,细细思索着接下来的打算。
“先生,我想我可以解决你的疑惑。”
我这才发现自己身旁坐着一个穿着便衣的人,头顶上的帽檐深深的遮住了他的眼睛,这份耳熟却陌生的声音让我很快意识到旁边人的身份,于此同时他亮出了藏匿在阴影下的面孔——柯尔尼科夫,他耷拉着自己的脑袋,浑浊的眼珠就像泥淖一般,颓废的神情挂在他的面颊上,黄蜡色的脸仿佛失去了灵魂,我赶忙追问是什么导致了他这样的情况,他却摆了摆手,谢绝我的好意后,又喊来一辆出租车。不一会的功夫,我们就上了一列开往极北的班车,紧闭的包间中只有我们两人,他费力地卷起一张发红的烟纸,拼命抽起来。
“塞里奇先生,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不过在此之前很抱歉的告诉你,我骗了你整整三个月,但我也感谢你那三个月的无条件信任,让我真正体会到尊重的感觉。”
他叫服务员送来两瓶伏特加,浅唱一口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将这掺了一半多水的伪劣品狠狠的吐在地板上,我平静地注视着他,沉默半晌后,在无奈中开了口:
“你接下来那些话的分量不言而喻,真的想清楚了吗?”
他沉默片刻后,咽下一口劣酒,微醺的面庞掩盖痛苦,捂着脑袋开了口:
“我和害死你父亲的那群人一样,为了稳定帝国的秩序和运作服务额存在。自打我出生起被灌输的思想只有一切以帝国至上,皇帝的荣耀便等同于我们的荣耀;不过我并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情报员,虽然我真的喜欢抽烟,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一个发送情报的幌子——重点是你竟然没有一次怀疑,而接近你的任务也很简单,就是为了防止你和那些矿工有过分的接触,最好在你下矿那天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在得知你与矿工接触后的那个下午,我便把讯息发给了上级,这本是每日都需汇报的事情,但接下来分配的计划让我大跌眼镜,发来的电报要求在拉特兰教宗节日的那个晚上,我需要万无一失的保证所有人都死在那个矿井中,可对于那些不知情的矿工,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谋杀!我开始后悔自己的举动,禀报上级取消这次计划,但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就这样,我亲眼目睹那些炸药在凌晨被悄无声息地埋藏在矿场中,那些人沾沾自喜的笑容简直丧心病狂,他们留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后便大摇大摆地乘着车离开了。”
“在谋杀案的三天前,我的睡眠质量跌至谷底,哪怕没有亲手按下炸药,但我的手中依旧沾满了无辜的鲜血。国家与职责呼唤着我,乌萨斯的血脉在我身体里流淌,皇帝在梦中将我挂在十字架上,他剖开我的心脏后夸张我的忠诚,但这些远不及背德感带给我的折磨——我残害的不止是自己的同胞,而是一群鲜活的生命啊!终于在自我折磨的四十八小时后,我找到了那位叫‘白喉’的矿工,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明天会发生的事情。他沉默了,死亡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感染者老头来说不是可怕的事情,但还有那些年轻的矿工呢,他们怎么办?”
“他连夜叫醒所有人,郑重的宣布了他们的死期,意外的是没有人哀叹命运的不公,或许自打被遗弃到这片荒原上开始,他们就不在意命运对他们如何安排,就连死亡这个词,也在他们无奈的微笑中转瞬即逝。塞里奇先生,你知道炎国有句古话叫做‘舍生而取义’吗?他们没有人选择逃跑,却把生的机会全部给了你,这是何等的崇高啊!可我,我能做的只是把这些内容告诉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就可能在某一日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了。”
“塞里奇先生,我知道你读过不少书,请你告诉我,这样的国家是我值得昧着良心存活的吗?”
“很抱歉,我读过的书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看着他满眼的泪珠,深深的感慨着造化将这样普通的人戏弄的不成样子,这个乌萨斯青年的身影和白喉的模样不断重合,我喝了一口伏特加后,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我们现在已经到目的地了。”
这片土地没有太多的变化,积雪已经与枯死的灌木齐平,在我面前的是已经夷为平地的矿洞,无情的自然将真相雪葬,却唯独留下这片微微起伏的山丘供我缅怀过去的经历。可这一切实在是意外的顺利,似乎此刻我重新出现在这里都是固定的安排,就在我揣度原因时,清脆的上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柯尔尼科夫站在我的身后,手中漆黑的枪支正对着我的胸口,他紧咬牙关,扭曲的表情和战栗的躯体象征着乌萨斯畸形的意志。嘴角痛苦的颤抖着,费力咽下一口唾沫后,他挣扎着说出了心声:
“先生,很抱歉又骗了你,但那么多人都被我骗过,又不差你一个,我忏悔什么呢……他们说,只要杀死你就是为国家做出贡献……上一次杀死那群矿工时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会给我升官,给我钱,让我见到那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父亲……我知道他们在骗我,但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你只是一个低贱的……下流的……野蛮的萨卡兹!所以,所以……”
“柯尔尼科夫,如果你真要抱着枪毙我的心,那么便放手来吧。”
我张开双手,像挂在十字架上露出自己的胸脯,平视着面前这个内心挣扎的青年。他用手捂住自己眼睛,泪水止不住地从他眼角溢出,而我也选择闭上眼,低声咒骂完那些官员后,准备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
枪声响起,惊扰了远处孤落的羽兽,嘶鸣声响彻雪原,仿佛载着我的灵魂一同离去,可我并没有感受到痛觉,迟疑地睁开双眼,柯尔尼科夫已经痛苦的跪倒在地,漆黑的手铳在白雪中显得格外耀眼,他掩面痛哭,内心深处的人性阻止了他的行为。这个曾与我相仿的年轻人失去了信念,我感受着他的无助与可怜,搂着他的肩膀,丝毫没有恨意的回答道:
“这里是乌萨斯,他很伟大,值得每一个像你这样的青年为他欢呼,但他也很可恶,他需要每一个像你这样的青年去推翻不公的统治、扭曲的意志和颠倒的形式。就像你说的,你的血液内流淌着乌萨斯的血脉,你是这片雪原上最纯正的存在,种族赐予你认同感和荣誉。但你要清楚,在这片大地上更加可贵的良心,是你不能失去的,哪怕它无法帮助你充饥保暖,但这是你依旧‘活着’的标志,你需要捍卫的是国家而非皇帝,你要恪守准则而非扭曲现实——尽管这些对现在而言是如此的荒诞。”
“这个国家有很多失责,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它的弊端,但无论如何,我是外族人,或者说,我没有真正的故乡,而你,这里是你永恒的归依处,你可以成为首都湛蓝天空上的一缕烟,也可以成为十二月夜晚的一片雪,当你无地自容时,这片土地依旧镌刻着你的名字,无论它的善恶,这个国家仍然值得你去爱。”
“记着,你是乌萨斯的黎明,而非乌萨斯的黄昏。”
柯尔尼科夫龟裂干燥的手紧紧攥着我,他抬起头,用那疑惑而闪着光的眼神注视着,微微颤抖的嘴唇已经难以表述此刻的想法。在我缓缓抽开时,他还是选择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并用内心的祝福来作为最后的道别,随后便看到一个人影慢慢消失在了荒凉的雪原上,慢慢,慢慢……
而我,转过身,对着他们的墓冢跪下,像个虔诚的拉特兰人,为他们逝去的灵魂开始祈祷。
我已经并不在意自己头骨上突出的双角,想起白喉的那些话,不禁笑出了声,我最终还是走上了父亲的路;或许在这样一个白雪覆盖的日子,我的父亲徘徊到那个莱塔尼亚村庄时,也像我一样跪下,也像我一样为那些逝去的亡魂诚心祈祷。
旅途于是开始了。
2022/8/26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