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梦

一觉醒来，明月高悬于天空。月下冰冷的空气，唤醒了我麻木的感官。洁白的芳草沿着月光铺展到山间。山峰之间的罅隙，只有一轮孤寂的圆月。明月之下，伫立着仿佛来自月光的仙女。那如月光般洁白的连衣裙，在山风中轻轻摇摆。

“你是谁啊？”

脱口而出的言语，没有惊动这片寂寥的风景。她依然立在玉盘一般的月下，从山顶处安静地俯视着山脚下的我。我试图走近她，可是我越往前走，她就变得更加遥远了。

“我看不见你的脸！你究竟是谁啊？”

“请记住今晚的月光。永远不要忘记。”

向着声音的方向，我继续无谓地攀登着。她究竟在说什么？她难道只是在自言自语吗？不，她无疑是对我说的。但是，我却无法为这份坚信找到任何理由。

像这样在半夜惊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纵然我已经习惯了窄小的病床，习惯了，习惯了饭后的药品，但是对于那模糊的梦境，我却始终无法习以为常。

“今天感觉怎么样？”

应对会诊的医生，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例行公事了。我知道他们提不出任何解决方案。

“和昨天一样。”我冷冷地对他们说。

医生们似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询问了一些我身体的状况之后就离开了。从公序良俗的角度看，我可能不太礼貌，但是相比于一个月前已经好多了。那时我几乎对他们总是冷嘲热讽。其实根本不是他们的问题。当然，也不是我的问题。这样的疾病，无疑仅仅只能归罪于运气。

“今天也不用来看我了。”我发消息告诉父母。他们工作很累，没必要每天过来。但是，也许我只是单纯不想见人。说实话，我希望每天静静地蜷缩在被子里。这样一来，我就能沉浸于自己的梦境，不去考虑此世的幸福。其实我已经想开了——虽然不可能完全释然。死亡是无法回避的，或早或晚。相比于别人来说，我不过是提前体验了一下而已。他们也会和我一样的。

我掏出小小的日记本，记录下今天的梦境。其实每天的日记都大同小异，不过是月亮和女孩而已。突如其来的晕眩，究竟是生理的还是心理的？但我依然在仔细记录着梦境。这是我唯一的执念。但是，就这样吧。我放弃了。

又是月。又是她。

“月亮也会坠落，你相信吗？。”

那熟悉的声音，忽然唤醒了我的精神。

“我不相信。”

这无疑是我的回答。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会说出这样的答案。这就像某种注定的事情一样，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做出了这个回答。她微笑着，也许是嘲笑我，什么也没说。我想，她此刻是同意我的。嗯，这只是我的假设。

“美丽之物必然消散。你是否为此感到绝望呢？”

在这美丽的月下，我无法分辨幸福和绝望。在这个瞬间，我依然沉醉于眼前的风景。但是，她的目光已经熄灭。我曾经遇到过她，因为这份悲观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也许那是因为，她理解月亮会坠落。所谓理解，不仅仅是知晓这个事实，而且是明白事实承载的重量。她理解。我也理解。

再度醒来时，挂在天空的依然是月亮。当然，感受是不一样的。在梦中见到的月亮，似乎更加纯粹。那毕竟不是此世的风景吧。这次似乎回忆起了更多的事情。当然，梦境和现实的关联总是隐微的。

可是，我无法沉醉于自己的幻想。医生打断了我。他们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要开始手术了。父亲和母亲竟然也来了。我叫他们不要来。

“手术之后就好了。”

“儿子，别怕，做完手术就可以痊愈了。”

听到这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为他们展示了开朗的笑容。

“太好了。总算能出院了。”

这不过是为了安抚他们。我早已经无法信任这种说辞了。听到我的话，父母却沉默不语。但是，我表现出的开朗至少能为他们带来一些虚假的希望，不是吗？

手术就在明天了。面对这早已注定的命运，我却无法入睡。我以为自己接受了现实，但是事到临头依然无法平静。到了明天，一切都将归于虚无。关闭了灯光的我，只是空虚地看着窗外。说起来，我也许应该和朋友们道别。但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为他们平添烦恼。说起来，我似乎没有告诉朋友们自己的事情。何必如此？我们都是走向死亡的旅人，彼此仅仅是过客而已，没有必要严肃地道别。最后不过是归于虚无，那些零星的记忆随着主人一并隐入尘埃，仅此而已。但是，为什么止不住留下眼泪呢？眼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视网膜中只剩下一片朦胧的月光。何必如此？又无法博得死神的同情。但是，眼泪只是涌出眼眶，我无法制止这个事实的发生，正如我无法制止死亡。

无疑，月光照耀在我的梦境。我似乎感到那月亮摇摇欲坠，眼前的她仿佛只是泡影。

“我绝望了。”

“月亮会坠落的。”她露出了一份悲伤的笑容。但是，这笑容正是慈爱。慈爱的笑容总是带着些许悲伤的。或者说，也许是欣慰。但是悲伤和欣慰不过是一体两面而已。

“我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她似乎有些惊讶地说，“你已经知道了啊。”

“我不知道。”

“只要绝望下去就好了。”

这次轮到我惊讶了。但是，摇摇欲坠的月世界似乎引诱我渐渐理解了她的答案。

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命运的审判。我只是听着轮子转动的声音，停在手术室中。大门隔开了我和父母。眼前亮起白光，大概是月光吧？啊，我在想些什么。可恶，思维已经无法控制了。一个场景涌现于脑海。

那扇窗户上掩盖了一层灰尘，但是月光依然能照耀在白色的墙壁上。一个女孩就坐在月光下面，仰望着夜空。那时的我，注意不到她手背上和胳膊上的针眼。我只是沉入她的眼眸，那如同深渊般的眼眸。我本以为深渊中不会有任何光芒，但白色的月光却闪耀在她的眼中。“月亮也会坠落吗？”对于我这个陌生人，她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她竟然会对我说话，却只是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两件事情都令我惊讶。她黯淡无光的眼神，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不知所措的我，选择了转身离开。无疑，这个小小的记忆碎片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是，我为什么偏偏记到了现在呢？又为什么只是在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记得这件事情呢？

管道插进我的喉咙，涌出的气体麻痹了我的知觉。朦胧之间，我再次见到了梦中的月亮，身边是微笑的女孩。我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似乎一直在回望我和她在月下相遇的那个瞬间。在那个瞬间，我无疑走进了她的心灵。我的离开，正是一个告别的仪式。无言的告别，无声的结局。一切都消融在月光之中。我就这样看着她的笑颜，直到月光沉入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