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纂义(个人整理版)-总序
据1982年中华书局版游国恩《离骚纂义》简注音义。

骚体之文,由来旧矣。
吕氏春秋音初篇:涂山氏之女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山南)。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此其权舆(诗经秦风第一首)也。
迄于周,三百五篇,其“风”诗北自大河,南及江汉,骚体之辞,数见不鲜。春秋战国之际,南音渐盛:
越有“今夕”之歌(越女歌-今夕何夕兮,搴【音千】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徐有“带剑”之咏(带剑挂树典故),
吴有“庚癸”之谣(《左传.哀公十三年》:"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对曰:'粱则无矣,粗则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则诺。'"杜预注:"军中不得出粮,故为私隐。庚,西方,主谷;癸,北方,主水。"庚癸可能是借粮),
楚有沧浪之曲(《孟子·离娄》:“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听后言:“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在此处可能是指民谣):
莫不长言短咏,托体兮猗。斯皆筚路蓝缕,导楚辞之先河;南土之风,有同然者。

屈子遭馋放逐,郁起奇文,本眷怀君国之诚,写时人风喻之赋,体格既定,声貌益广。故言骚者放自楚,其滥觞则不自灵均(屈原)始也。夫楚辞者,盖楚声之文也。
观汉书王褒传:宣帝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隋经籍志,有僧道骞善读楚辞,能为楚声,音韵清切。至唐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证知骚人之辞,亦关声乐;诵读之方,与凡有异。今人日诵其文,究其义,独于此懵焉弗知,此何异诵诗三百,而不达其乐语乐舞之事乎?
汉初,楚声盛行,顾能以声节楚辞者盖鲜。故自刘安(西汉淮南王,曾作《淮南子》)以下,但以训其词义,通其句读为能事,其楚声则亡之久矣。此真千载而下治风骚者之所同深憾焉者也。

余自甲子以来,究心楚辞十余年,于前贤笺注与夫有关斯学之书,粗有涉猎。尝谓居今日而言楚辞,其要有五:一曰校其文,二曰明其例,三曰通其训,四曰考其事,五曰定其音。
曷云校其文也?晚周迄今,楚辞由篆而隶而楷书,由竹而帛而锓(音千,雕刻,这里应该是雕版印刷)木,二千年来,传写剥蚀之讹,鲁鱼亥豕(把“鲁”字误为“鱼”字,把“亥”字误为“豕”字。指文字传抄或刊印错误。)之误,必不能免。此邢子才(魏孝文帝时“北地三才”之一,鲁迅《论XX的》中古有记载骂姓氏之人)之所日思误书也。今考其文,有讹字,有夺字,有脱简,亦有衍文。读者不知,辄生误解。是宜参以各本,核之古注及他书所引,稽(考核)其同异,定其得失。虽不能近得古人之真,较之郢书燕说(《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郢地有人晚上给燕国丞相写信,因烛光不亮,命拿烛的人举烛,于是不自觉地把“举烛”二字写在信里。燕相读后,高兴地说:举烛是崇尚光明,崇尚光明就是选用贤德的人。后用“郢书燕说”比喻误解原意,穿凿附会。),望文生义者则几矣。
曷云明其例也?楚辞文法,稍异他书;词例之密,殆堪惊叹:有同义之词,而限于别者,有联绵之词,而奇偶殊用者,有复见之词,而前后义各有取者,有问答之词,其仪表或显或不显者,有助词以示意者,有倒词以取韵者,有一句之中一韵之内恒为偶词者:若斯之类,殆难遍举。又不可不纵观全书,详审而善通之。其有助于校勘与训诂这非浅矣。
曷云通其训也?楚辞乃先秦之文,多存古义,间有方言,通假之字亦多。王叔师(王逸,东汉文学家)东汉时人,去古未远,又与屈原同土;诸所诠释,故训而外,兼及楚语,自较他家为可信。然详考其书,纰缪疏略固不少;后世注家,抑又不逮。是宜审择古训,订其舛讹;旁征本书,通其类例。庶不至通其文字,而彼此乖违;事本相承,而上下胶隔;知类而通方,即文以求义,则通其训之谓也。
以上三事,消息相通,要而言之,其实一耳。
曷云考其事也?古者国皆有史,战国时百国诸侯之宝书犹有存者;各纪所闻,不免有异;加以诸子之饰辞,策士之造说,儒家之言,初非一尊。屈子传闻强志,所述古事,亦记传闻;是以怪忘杂陈,时违经典。又因文献湮微,莫可考究,用是游谈臆说,迄无定论,是宜去拘迂之见,泯立异之心;旁征远讨,拾坠钩沉;言必戒其无稽,论惟衷于一是。斯又考其事之谓也。
若夫古无声韵之书,诗文但求耳顺。五方之音既异,今古之读难同;读其文者,势不能但执韵书以求之。大抵古韵宽而今韵狭,今之所不能协者,讹字改字之外,厥惟方音。然则叶韵之说又似未可以尽废。自才老(未查到)以迄近代,治古韵者,往往据诗骚及两汉有韵之文,为之考其音韵,分其部居,其用意甚善;然而终不能尽合者,失之泥也。今但宜酌取诸家而定其安,其不能尽通者,不必强为之说,庶几古人之义焉尔。斯所谓定其音也。

余独怪昔人好说楚辞,其书殆不下数十百种,大率习旧安常,浅薄固陋;往复其言,互为奴主,而多不肯深致其功。间有专心一志,勤求骚人之旨者,则寥寥稀见。窃不自揆(度,估量),妄欲网罗众说,考核群言,钩稽参校,时出鄙见,为楚辞笺证……凡三十九卷。
人事拘牵,时作时辍,未知成书当在何日。忆昔乙丑之夏,成楚辞概论六篇,于古今聚讼之端多所论列。虽其考据发明,时有新义,及今观之,谬误固已多矣。尔者教读之暇,复刺取昔所未见,及其有关是书者,悉为抄录,得数百条。其偶有弋(音义,带有绳子的箭)获,辄笔之简端。三四年来,凡楚辞文选之书,及古今杂考杂说评文之类,收集业残,得百数十种。其间得失杂陈,精粗互见,要以博文多识,避固陋,观会通而已。由是爽然自失,觉前此所涉之未广,宜其多悔而犹尤。且以深慨夫楚辞之文窈而深,其旨曲而婉,断非率意浅尝所能窥其万一也。于是区其条理,荟为成编;复采王逸以下众家之说,先就屈子诸赋逐条而系之,末加按语,颇出鄙意,题曰楚辞注疏长编,既以为学子占毕之助,且备他日抉择之资;盖兹编之成,特椎轮积水(萧统《文选·序》: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椎轮这种简陋的车子是帝王乘坐的大辂的原始模样,但大辂哪有椎轮的质朴?厚厚的冰层是积水凝结而成的,但积水并没有厚冰的寒冷,为什么呢?)之类耳。

嗟夫!屈子以旷代轶才,而又楚之懿亲,怵心国难,思有以匡扶之。乃以王之昏庸,群邪壅蔽,窜逐山泽,九年不复,此诚人情所不能忍,故其文忧愁幽思,曲折往复;激楚苍凉,如怨如诉,斯乃迫于情之弗容己,与夫世之无病呻吟者异也。
况乎怀襄(怀王与襄王)两世,汉北江南,哀故都之日远,痛丧败之时闻。强寇鸱(音痴,鹞鹰)张,国亡无日。抱恨投渊,冀以死谏。幸则哲王可寤,而时俗可移,庶几史鱼(刚直的人)之直;不幸则一暝不视,不见亡国之祸;而亦未尝不可以其言其志,唤起人心,复我故国于数十百年之后。
呜呼!亦可悲矣。今观其辞,宗国之念甚切,发扬蹈厉,深入人心,足以鼓舞其遗民志士报仇雪耻之义气,真天地间不可少之文也。故楚之亡也,南方民气湮郁数十年,乃不久豪杰蜂起,扰锄西向。陈王揭竿,首号张楚,葛婴附议,亦立襄强;而居巢人范增且说项梁立怀王后以从民望,则其时南人之夙心可见。及项羽踵起,刘季奋兴,不数年间,足以踣(音被,使跌倒)秦。三户之谣,于斯竟验。
呜呼!南方之强,岂偶然哉?夫楚既仇秦,则秦之所以防楚者必周,而催灭其人之性者亦必甚。屈子之文,最易激发人情,宜为秦人之所忌;度其时楚辞一书,非焚即禁,与诗书百家同例。其幸而获存者,则秦之速亡,讽诵犹在人口故也。
嗟夫!国难深矣!世之人倘亦有读屈子之文而兴起者乎?则庶乎三閭(屈原)之孤愤为不虚;而区区之志,亦可与忠义之士相见于天下矣。
癸酉秋七月初六日(1933),自叙于岛上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