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宠物 II

原文章:CV3299709
当我拧开瓶盖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并不是个唯心主义者,至少一直到上一刻前都不认为自己是。
但如果世间真的存在来世,我祈祷…………
在纯白的、散发着刺鼻的药水味儿的狭小房间里躺了一小段时间后,那两个自称“父母”的人,很快便牵着我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起回到了熟悉却又有丝许陌生的,被他们唤作“家”的地方。
自从我感觉身体缺失了一部分后,我就不大记得一些事情了。
应该……能被称为“一些”吧?
比如被胡乱堆在角落的一张张破碎的,不知道是哪位画师的画。
比如压在碎纸堆上布满灰尘又有些许生锈的铁笼子。
又比如父母笑吟吟的脸庞……
……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而陌生,有点相似又有点不大一样。
但具体的,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居住一段时间后,我总能从父母口中听到很多关于我的评价。
他们说我听话了,说我爱学习了,说我变得很乖很乖。
但他们也总是带着不解的眼神,说我体质变差了,说我记忆力下降了,说我说话变含糊了,说我让他们越来越摸不清了。
当然,他们也总是抱着一丝丝抱怨的语气说我还是那么孤僻。
原来的我,很孤僻吗?
我也不太记得了。
总而言之,他们把我从医院带出来后,对我有满意的点,也有不满意的点。
不过我不太在意这些,因为我是他们的“孩子”。
“孩子”总会有优点有缺点,不可能每户人家的孩子都是十全十美的,对吧?
不过他们说的话,也不假。
我现在不能像我所见到的很多人那样,能跑能跳。
我现在即使是走起路来,说实在的,都有点跛。
我现在能按照他们所说地“学习”,能听他们对我所要求地一直面对盛满文字的再生纸。
但很多题目,我做不出来。
面对那一张张带有一段时间感的卷子,以及上面像极了的我的文字,我却一点都理解不了。
总在父母焦急的语气中听到的“中考中考”等字眼,我也却只能一知半解。
或许这个“中考”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吧……那我必须还得加把努力去实现才对。
还有的,别说他们,我自己都有点不清楚我的情绪所在。
它们像窗外的蝉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嗡嗡地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住。
对于人类能控制情绪这一说法,我总感觉有点匪夷所思。
也许这些与我身体缺少的那一部分有关,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它。
毕竟,找回这些记忆,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了。
又过了几天,父母帮我收拾了我这几天一直在与之抗衡的卷子。
然后带着我驱车到了一栋白色的、干净的房子前,
与几位戴着护士帽、白口罩,穿着干净利落的白大褂的漂亮姐姐们交谈了一会,便让她们把我牵了进去。
我回头再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父母,他们疲惫而放心的眼神,和我做完手术醒来的那天,一模一样。
也许他们解决了这几天一直彻夜不眠的问题吧。
不过这些我都不太懂。只要做孩子的我能让他们放心,那就是目前的我所能做到的最大贡献了吧。
但消失在拐角处的最后一眼里,我隐约错觉着,他们装满星辰与未来的眼神里,似乎还夹杂了什么更为复杂的东西……
在白色房子里住了大概小半个月后,我慢慢适应了里面的环境。
护士姐姐们对我都很好,无论是在我日常生活上还是我做卷子时都尽她们所能地照顾和帮助我。
她们知道我和别的在这里住的人合不来,便轮流着逗我开心,陪我聊天陪我玩游戏。
我还挺喜欢她们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与我无缘的她们要对我这么好。
也许是父母的请求吧,也许第一天和她们说的话大概就是照顾好我之类的。
房子外围是十分优美的绿化,我经常喜欢绕着它独自一人晒晒太阳,慢慢走着。
大自然总能给我一种十分舒适宁静的感觉,一直都是。
说起来,那些堆在角落的破碎的画,粗略一扫有好多也是风景画呢。
如果这是以前的我从哪位画师那买的话,那也不足为奇为什么家里会出现这些东西了。
撕碎丢掉……大概是因为我买太多了才忍痛丢掉一些兴趣不是那么大的画吧。
这确实有可能是我做的,占地方的东西留着还能干什么呢。
当我有一天散着步也这样想着的时候,草丛堆里似乎有什么正在远离我的动静。
我停下脚步,缓缓寻找着,发现了缩在草堆里的一只流浪橘喵。
看样子是只小喵,身体细细的,与周围的植被相比显得尤为弱不禁风。
但即使是只流浪喵,它的身体却被自己清理得十分干净,橘黄色的绒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艳目。
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它是怎么进来的,因为我有听说过这栋房子周围为了保持卫生与整洁是不允许有流浪动物与害虫出现的。
而且门口有保安把手……只是那个保安不大守分就是了。
那可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找吃的吧。
我突然有种想悄悄靠近着摸摸它的本能,便缓缓向它移步。
但它好像十分怕人的样子,我走一步它就往后退几步,甚至弓着背竖起了尾巴。
我伸出的手,触电般地停下了。
这个场景……我好像在哪见过。
不对,如果让它就这么跑了的话就可惜了,难得在这周围见到除了人类以外的小动物。
我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我随身带着一点小零食,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猪肉干蹲下递给了它。
它犹豫了几秒,但还是慢慢靠近了来,迅速叼走捏在我手上的猪肉干一溜烟儿跑掉了。
可惜了,赔了一块猪肉干还没摸成。
不过帮助了弱小的生物,于这点上我还是挺开心的。
熟悉却回想不起来的场景,一直萦绕在脑边,直到深夜意识逐渐飘远……
自那天起,几乎每天我在绿化旁散步时,总能看到它的身影。
虽然它还是很怕其他人,一直躲着没被任何人发现,
但唯独我,它愿意主动向我走来。
我也每天出去散步时会带一点小零食来喂他,在没有人能看见的角落里看着它嚼咽,蹲下来轻轻地抚摸它。
我叫它为喵喵,喵喵的喵喵,没什么更多的含义。
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又变得更为丰富了起来,温暖时刻陪伴着我。
护士姐姐们眼里装着我,它的眼里也装着我,这就够了。
几周后,一个明媚的下午。
可能是前几天晚上睡觉踢被子,我有点小小的感冒。
本来走路就有些许困难的我今天可能不能去散步了,只能在自己的房间内安静地写题。
对不起了喵喵,稍微等我几天。
不过它毕竟是只流浪喵,我每天喂喂它根本不够它一天的饭量。
那点小零食也只能算是我们之间增进友谊的塞牙之物吧,虽然量少但效果奇佳。
相信没有我的一天两天它肯定能自己好好地找东西吃找地方睡,只是没有我去看望它而已……
“灵子,感冒了就好好休息,别把自己安排得那么紧啦。”
划破我思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循声转身,是一位护士姐姐,端着一杯茶水放在了我桌上。
“啊……是……是张……张姐……姐”
“唔唔,终于喊对了呀,真乖。”
护士姐姐坐在了我身旁,笑吟吟地看着我。
“来聊聊天休息休息吧,不要再做题了,这样消耗自己的体力对治感冒不好。”
“可……可是中……中考……”
“噢,今天我就是来带给你好消息的。你爸爸今早和我们打电话了,说考虑到你现在复习得有点吃力,他们帮你申请延考啦。”
“也……也就……就是……?”
“对,中考安排到明年啦。明,年。”
“噢……噢,唔……”
“怎么?不开心吗?”
“不……不,没有……的事。”
明年再中考的话,那可太好了。
这样我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和姐姐们,和喵喵在一起……
“对了,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我还真不知道。
但我有想过,可能是因为我是父母的孩子,他们想让我变得更加快乐,所以把我送到了这个确实让我快乐不少的地方。
只是,为什么他们不和我一起住呢?有父母在我也很快乐呀。
“那你还记得……你做的那个手术是关于什么的吗?”
这我也不太记得了。
不过这又和我来这里有什么关系呢?
“你爸爸妈妈说,之前的你大脑里的一个东西,叫额叶,发生病变了,你变得不听他们的话了,所以他们找医生帮你治好了。”
“但失去了额叶的你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上出现了一些障碍,所以他们把你送到这让我们帮助你好起来。”
“这段时间你确实慢慢变好了,记忆力与肢体运动能力都有些许恢复。”
“但其实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所以让你马上去参加不久后的中考是不太现实的…………”
……什么?
……额叶?
我失去的那部分东西,叫做额叶吗?
父母把我带到这里,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变得开心、变得快乐吗?
他们的目的,是中考,而不是我吗?……
不行……大脑变混乱了……
护士姐姐后面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清了。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慢慢变得困难了起来。
我感觉有什么回忆,正在逐步侵蚀我的全身。
不行了,身体开始发热了起来。
胃里零碎的记忆在不停地翻涌,无情敲击着我脆弱的内脏。
突如的体力不支,让我难受地俯下了身子。
“灵……你怎……了?哪……舒……?”
听不清了。
护士姐姐到底在说什么?
她的目的,父母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他们对我那么好,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吗?
在他们眼里,我究竟是一个独立的人类……
还是…………单纯的……宠物……
“宠物”一词闪过我脑海后,我的大脑仿佛触电般痉挛了起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抓起一边仍然烫手的瓷杯,一把把滚烫的茶水泼在了毫无防备的护士姐姐的脸上。
护士姐姐捂着双眼惨叫了起来,跌坐在地上嘶喊着。
在瓷杯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粉碎声的同时,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向了她,死死地把她摁在地上,汗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护士姐姐扭曲而痛苦的脸庞上。
我不想这么做,一点都不想。
但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完全夺去了我身体的主动权,使我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做出举动。
这种情绪也并不是我主动希望它产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理由要无故产生这种情绪……
我现在唯一能控制的,只有残存不多的属于我自己的思维,
和眼下景象的捕获。
她苦苦哀求的面容,似曾相识。
就像那天,我躺在病榻上,被刺眼的白光与冷冰冰的拘束带束缚得动弹不得时我的表情那般…………
马上,房间门被粗暴地扇开。
门外站着几位熟悉的护士姐姐,和几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护士。
在护士姐姐们都吓愣住的时候,几位男护士冲了进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钳住了我,并抱走了嚼着凌乱头发幽幽呻吟的护士姐姐。
护士姐姐消失在视野的一瞬间,她的表情是复杂的。
除了痛苦,还带有一丝丝温柔,还带有一丝丝怜悯,还带有一丝丝……
……我读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没有任何责备我、抑或是恨我的表情。
为什么……明明我做出了这种举动……
身旁的人似乎都在大喊着什么,但我还是听不清。
受情绪控制下的我,还在疯狂地挣扎,嘶喊着我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语。
但可以明显感觉到的是,我残存的意识也在逐渐飘散。
眼前的事物慢慢变得模糊,直飘到一小点看不真切的影子里去。
对了……这时候……应该干什么呢?
身体不受控制的我……眼下还能做什么呢?
啊……对了……
是不是应该……慢慢地……回忆我这……短暂……而又拘促的…………
待我的意识再次回到我身上时,我正坐在一张椅子上。
面对着的,是正襟危坐的父亲,和站在一旁面露难色的母亲。
我的身边,坐着被他们唤作“院长”的中年男人。
他们在交谈着什么,时不时还在询问我一些问题。
但面对父亲依旧严厉的问句,我只能张张嘴皮子,发出我自己都听不懂的“啊啊”声。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内心的想法也没法好好传达出去。
不远处有一辆定期在门外回收垃圾的垃圾车,轰轰的巨鸣让我更为难以集中注意力去捕获理解从他们嘴中吐出的语音。
面无表情的父亲最终无奈地松下了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站了起来,走向院长。
院长也站了起来。
父亲往院长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有劳您了,请务必让灵子变回正常的孩子。”
“放心,灵子很乖,只要她努力一定能做到的。”
他们三人都露出了白厉厉的笑容。看到他们那么开心,我也笑吟吟的。
“灵子,我们是为了你好。”
站在后面的母亲如是说道。
我点点头,准备起身与父母道别。
余光中,我瞟见门口的保安提着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追上了垃圾车。
他和车上的人说了些什么,便把手中的垃圾袋抛向了投料口。
塑料袋被遮挡的最后一刻,袋内翻滚出了一抹有点眼熟的橙黄色。
随后很快便被垃圾车排气口冒出的浓烟遮挡了视野。
父母轮流抱了抱我,仍然用装满星辰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庞。
他们的目光,和当时他们把我送进来时毫无二样。
只是,当时我的错觉,在真正直视后,确凿地不再模糊。
这种目光,更像是我,对待宠物一般…………
夜深了,世间万物都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半夜的恍惚中,我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颤巍着摸下了床,按下把手轻轻推开房门,赤脚扶着墙壁佝偻着缓缓移步到卫生间。
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洗手间充斥着氨的刺鼻味儿,让我的头脑变得格外的清醒。
我慢慢走向洗手台,蹲下从夹缝里摸出了一瓶积满灰尘的瓶子。
没开过的沉甸甸的感觉,就如生命般充满分量。
我坐在带点积水的地上,轻轻掸去上面的积灰,借着不知从哪照下的微光指着念出了它的名字。
“8……4……”
当我拧开瓶盖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并不是个唯心主义者,至少一直到上一刻前都不认为自己是。
但如果世间真的存在来世,我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