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为何是副册之首?(《红楼梦》女性角色悲剧根由与主题任务分析 一)
这期本来打算单说甄士隐的,但是相较于之前的石头部分,木石前盟部分和贾雨村部分,甄士隐真的没有多少需要细嚼慢咽的内容,因为给的都太直白了。
结构上,先回应石头由虚入实的过程,展开了木石前盟,对爱情主题进行了铺垫。紧接着引出了贾雨村并拉了他一把,第三步小写科举起家(与军功起家形成对照),并最终引出贾府这个展现《红楼梦》家败主题的主体。
整个框架循序渐进,逻辑清晰,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再加上甄士隐身上的隐喻牵连的范围也并不广,所以我打算向其他方向延伸:
从承担的主题表达任务这个角度,来聊一聊《红楼梦》人物框架的设计。
甄士隐和香菱,正好可以作为引出男女角色各自主题任务这个话题的线头。
鉴于大家普遍对女性角色更感兴趣,所以我们就先从香菱的人物设计开始说起,(一家之言,仅供参考)香菱这个角色,如果按照人物分析的方法,把所有涉及她的戏份从原文中摘出来,然后进行汇总评价,我们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最多就是感慨一句:这姑娘好惨啊。
首先,她原本是小姐的身子,结果被人拐了,连爹娘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其次,如果当初从拐子手里顺利买下她的,是那个为了她能把自己捋直的冯渊,她或许也能幸福的过完下半生,然而她偏偏又被薛蟠看上了。
被薛蟠看上也还不是最惨的,毕竟,薛家一开始待她也并不差,举个例子,第六十二回里,那条被弄脏的石榴红绫裙,原文明确说了,是宝琴带来的,而且是宝钗一条,香菱一条。
然而薛蟠偏偏又娶了夏金桂,根据第五回的剧透我们可以得知,香菱的悲剧结局与夏金桂有直接的关系。
香菱这个角色在《红楼梦》里所展现出来的命运中,有太多能够避免她悲剧结局的“如果”,但她却偏偏一次次地走向最差的结局,而且在整个过程中,她与她的父亲甄士隐一样,什么都没做错,也始终没得选择。
所以如果我们仅从人物品评的角度来分析,来感慨,最多也就是说些这姑娘运气太差了,命太苦了,一妻多妾,人吃人的封建礼教太罪恶了,巴拉巴拉……
但是我想问问大家,运气不好这四个字,就足够作为曹公给香菱这个角色设计这些情节的目的了么?
香菱所表达的主题,用一妻多妾,人吃人的封建社会太罪恶了这些隔靴搔痒式的话就能概括了么?
如果单说运气不好的人,单说被封建礼教所伤害的人,其实有很多,探春迎春黛玉宝钗李纨巧姐湘云甚至尤二姐尤三姐金钏司棋入画等等等等,她们身上的情节也或多或少有在体现运气不好或者封建礼教吃人,而且各有不同的侧重。
但是探春托生到王夫人肚子里就能避免悲剧了么?迎春嫁一个暖男就能避免悲剧了么?黛玉宝钗各得其所,李纨的夫君不早死,巧姐早个十几年二十几年投胎,就能避免贾家家败么?湘云的父母不早亡,史家不败,她或许能一辈子幸福下去,但贾史王薛,乃至所有世家大族,有可能不败落么?
这些内容真的单纯只是与运气,与封建礼教的人吃人有关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所以运气和封建礼教并不是她们命运悲剧的根本原因。
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曹公为何从这么多“运气不好”的情节当中挑选了这么几个情节,然后放在了第一回中出场的香菱身上,并定她为副册第一。
要追根究底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先翻译翻译,什么叫他喵的封建礼教?什么,他喵的,叫他喵的,封建礼教!
很多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会停留在某个自己熟悉的概念或者答案面前,然后就以为自己找到答案了,就不再进一步地去分析背后更本质的东西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比如这个,封建礼教的概念。
如果你不把这个概念捋清楚,那么对探春迎春黛玉宝钗李纨巧姐湘云尤二姐尤三姐司棋入画这些人的命运的思考,你是找不到一个贯穿始终的设计逻辑的。
但是找不到,不代表这个设计逻辑不存在,因为《红楼梦》是经过加工设计的小说,而不是对发生过的事情原封不动的记述,每一个人物之所以被设计出来,之所以需要ta存在,都是有设计动机,有不同的主题表达任务要ta来承担的。
所以接下来我就不得不深挖一些枯燥的东西了,我尽量不跑太远。
封建社会这个概念所概括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会延伸出来的问题太多了,但它最原始的起点,却又很简单。
古代的人们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从母系氏族转变为父系氏族的?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一步步建立起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族式的群体生存方式的?女性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地位一步步下降,最终被锁在三从四德和相夫教子的规则里的?
奴隶阶层,贫民群体,权贵群体这个金字塔式的结构为什么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都是周而复始的循环的?
难道所有的古代人都不如现代人聪明,想不出社会主义制度或者资本主义制度来取代这个千年封建的历史循环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有一项东西在制约着一切,这个根本的东西,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生产力。
在于物资匮乏的古代,农业是一切的基础,土地是最有价值的资源。
说到这,相信大家多半会有一个念头:这些宏观的内容,跟香菱有什么关系?
当然是有关系的,因为这是古代社会,一切人类行为的基础逻辑。
家族式的群体生存方式,女性地位的下降,贫民乃至奴隶的存在,都与物资匮乏的古代,以土地农业为一切人类社会活动基础,这一点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香菱,也身处于这样的社会框架之内,所以她的悲剧,就是从我刚才讲述的那些粗糙的,封建礼教的形成基础当中萌发出来的,而且她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
如果我们能理清楚香菱这个人物的设计动机,和她所承载的主题表达任务,我们就能够以此为突破口,逐步理清绝大多数女性角色所承载的主题表达任务,继而理解由她们各自的不同任务需求,所延伸出来的,量身打造的设定和情节。
特别是,我们能够搞清楚,为什么香菱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继而明白,金陵十二钗正册,为什么是那十二个人。
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以为,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十二个人之所以是她们,是因为她们的身份最为特殊,最为尊贵。
这些人要么是贾府的女儿,要么是贾府的媳妇,要么是贾府的亲戚,其中看上去最为特殊的两个人,秦可卿和妙玉,她们也有诸如秦业的养女,出殡排场非比寻常,“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以及喝茶的器皿令人咋舌等等细节,从而让我们认定她们的身份也很尊贵,并凭借这些内容被纳入金陵十二钗正册。
我没兴趣推翻这个思路,因为它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对的,只是,还不够深入。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很多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总是会停留在某个自己熟悉的概念或者答案面前,然后就不再进一步地去分析背后更本质的东西了。
我希望大家不要停留在身份这两个字上,能更进一步去思考,身份,是什么。
身份、血脉、出身,等等类似的词汇,背后牵连的是一个人和ta所归属的那个利益共同体。
看过我上一期视频的朋友,对于利益共同体这个词肯定非常熟悉,因为我提到过,贾雨村一切行为的动机,也与利益共同体这个概念有关,而且贾雨村与香菱脱离各自与生俱来的利益群体的方式,也是相似却不相犯的。
一个亲故俱亡,一个被人拐卖,一个失去甄家的庇护与人为妾,一个借助甄家的帮助攀上高枝。
娇杏的确是香菱的镜像人物,但香菱的镜像人物,绝不只是一个娇杏。
香菱之所以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正是因为,她所诠释的是古代所有弱势群体(包括但不限于女性群体)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
利益共同体对个人的影响,而且她是最极端的案例。
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十二个人之间最本质的共同点,以及她们和副册,又副册的女子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她们的个人命运与贾府这个利益共同体深度绑定,她们的悲剧,全都是直接与贾府这个大家族层面的沉浮有关。
而其他人,比如香菱平儿,她们命运悲剧的根本原因就比正册十二个人的范围要次一等了。具体来说,香菱的悲剧是因为与娘家的关联被彻底剥离,所以才有了一切的身不由己和无力反抗,平儿虽然是凤姐的副手,也参与贾家家务事的处理,但她的地位连正式的妾都不是,大家对她的称呼一直都是“平姑娘”。
而且平儿80回之后也不可能被贾琏扶正,甚至不可能被正式纳妾,我说这话的依据,是第46回里鸳鸯的台词:“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43、44、45、46这四回的主题都是共通的,其一是主与仆之间的关系,其二是贾家上下各种乱花钱,具体的剧情分析,我在第一期讲解毒燕窝事件的视频里就曾经梳理过,这里不再过多重复。
此处提及四回的主题共通,只是为了说明我拿这句话来解释平儿的命运,不是随便找的,而是按照曹公的写作逻辑,到专门写这个主题的章回中去寻找的。
鸳鸯说这句话时在场的人只有袭人和平儿,她们仨的汇聚也是有深意的。
鸳鸯没有实际发生关系,但有成为姨娘的机会,只不过她主动放弃了名分。
袭人的情况我们也知道,她有实际发生关系,离成为姨娘的机会和实际名分只有半步之遥(王夫人的认同),但最终“公子无缘”,而且是被动的失去。
那么平儿呢?她也有实际发生关系,有类似姨娘的实际地位(凤姐的副手),只是没有姨娘的实际名分,一直都是通房丫头的尴尬地位(所以称呼是平姑娘,而且没有特别说明她的月钱是和赵姨娘,周姨娘,袭人她们平齐的)。
所以三个人在实际关系(袭人),实际地位(平儿)和实际名分(鸳鸯)这三个维度上都只是各占其一,再结合鸳鸯这句台词,可以得出结论,平儿最终必然与袭人、鸳鸯一样是不可能成为姨娘的,也不会与贾家捆绑为利益共同体,并一起沉沦。
她的悲剧,应该参考她的设计起点:既“凤姐的人设和主题的补充”去思考,个人认为,她的悲剧范围应该还是在贾琏这个小家庭的范围之内,被贾琏所左右。
而袭人晴雯这些又副册的人,命运悲剧牵涉的范围就更小了,只局限于个人层面:“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
全都是局限于个人层面的。
好了,关于个人悲剧与利益共同体之间的关系,以及正册副册又副册之间悲剧范围的区别,我们暂且在此处打住,等说完香菱这个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为什么是最具代表性的之后,我们再回来逐一具体说明女性人物的主题任务划分。
所谓利益共同体,有很多种方式,包括结盟,包括联姻,包括师生等等,香菱展现的是其中最为基础的两种,既:先天的利益共同体和后天的利益共同体。
说人话就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家庭和以夫妻关系为纽带的婚姻。
香菱悲剧的基础,就在于被拐卖这件事,这对于她来说最大的意义并不是使得她骨肉分离,让她连自己究竟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而是将她从最原始的那个利益共同体 甄家 当中彻底剥离了出来。
其实剥离的方式也有很多种,像香菱这样被拐走,而且是小康家庭的小姐被拐走只是其中最极端彻底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案例。
其他的剥离方式,我们可以在别的角色身上找到。比如袭人,家里吃不起饭,所以自愿卖身为奴,既,原生家庭濒临崩溃,再比如晴雯,她也是不记得家乡父母,只有个姑舅哥哥也沦落在外,她这就属于整个原生家庭已经崩溃了。
即便是身为男性,并且有能力中进士的贾雨村,在脱离原生的利益共同体之后,也一样要寄身寺庙,所以其他人,不只是香菱袭人和晴雯,而是所有连最基础的从土地中获取物质的劳动力都不具备的弱势群体,自然也不可能有好结果。
他们能拿来换物质的资本,就只有自己的一身皮囊,这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为奴或为婢,卖艺或卖身。
给人当小妾,尤其是给薛蟠这样有家底的纨绔子弟为妾,其实就已经是这些不被任何利益群体提供保障的“孤家寡人”最好的归宿了。
然而,对于归宿的影响,还只是“剥离原生家庭”这个设计对香菱,或者说,对于女性命运的第一个影响,第二个影响是,女性在嫁入夫家之后,如果没有娘家撑腰,她就只能祈祷夫家都是好人,对夫家给她的一切都没有反抗的资本。
这一点应该不需要我过多啰嗦了吧?迎春嫁给孙绍祖之后,对方之所以敢欺负她,也是因为迎春的原生利益共同体,贾家,势衰欠钱,无法给迎春撑腰。
香菱和迎春正是因为在这个分支主题上有着根本的相似性(原生的利益共同体,娘家,无法给予支持),所以她们俩的悲剧被放在79回和第80回,作为一明一暗两条故事线来相互对照着写作。
好,经由香菱,我们说清楚利益共同体这个概念对于女性命运的决定性影响之后,再回到原文的第一回,来看看曹公借僧道之口对于香菱的描述:
“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
这话其实并没什么难以理解的,只是有个别理解能力弱的人,习惯把这一段拎出来,将它局限在于对香菱这个人物的个体评价,然后再加上点感性的情绪和现代视角下的价值判断,比如敏感地把眼睛放在“累及”和“之物”这两个字眼上。最终得出,封建时代男尊女卑,不拿女性当人之类的结论……
这种言论我真的懒得去做对错好坏的评价了,还是那句话,你从中看到什么,只能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是由僧道二人,在此时(全文第一回)此处(僧道首次出现在俗世中)这个情景之下,说给甄士隐听的,随后又跟了两句:“舍我罢!”
所以,曹公的意图非常明显,他所规劝的当然不是一个甄士隐,而是天下所有父母身份的人。
但是这话对于当时,未曾经历过起伏得失的甄士隐这样的父母来说,显然是疯话,人的七情六欲哪里是能轻易放下的,所以这句话唯一能带给我们的还是看完全文后,再回首时的唏嘘,以及,我们可能会因此对父母产生的愧疚之心。
而他所评价的“有命无运”,指的也不只是此时的甄英莲这一个人,而是对所有的为人子女者,尤其是所有女儿这一身份者的总结。
所以,香菱在《红楼梦》第一回当中便出现了(最为极端,最具代表性的案例)
所以,她的命运简略概括了所有女儿们悲剧命运的根由(利益共同体对个人的决定性影响)。
所以,她是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分析透彻她的悲剧根由,就能找到所有人的设计逻辑)。
好了,这期的内容就到这里了,下一期的主题,是女性角色的主题任务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