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首小诗,看大唐“社畜”们的社交日常
初唐四杰之骆宾王
PART 08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01
中国的士大夫群体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
他们一边将忠君事主刻进骨血,另一边帝王的绝对强权却又让他们极度缺乏安全感。抱团取暖成为职场的常态,这些因着各种因素形成的团伙,寻常的时候叫做“朋友”,更深一层就是“朋党”。他们在工作时共同进退,闲暇时酬唱买醉,试图以众人拾薪的高高火焰,来温暖那一颗颗飘忽不安的失落心灵。
说白了就是封建王朝凌驾于个体意志之上的帝王强权,导致的政治生态失衡。
就拿王勃来说,人家就是为英王家的斗鸡写了一篇戏文而已。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说不定连胡子都没长全,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可是人皇帝愣是说看出了他离间兄弟的叵测居心,就这样毫不留情的把人驱逐出京了。这要是摆在现代,就冲着这形而上的罪名,不反告你诬陷、渎职、以权谋私就奇怪了。
02
大唐的“社畜”们在如此阴晴不定的政治生态环境下,早就练成了一颗菩提心。他们淡然地看待突如其来的职位升降,好友升职了,出去搓一顿,好友被贬了,也要搓一顿。大家都不富裕,伴手礼也就免了,挥墨写首临别赠语,那才是真正的风雅。
所以在大唐诗坛,酬唱是最常见的题材。
当然,唐诗的酬唱也分级别的,皇帝、王爷组的局,局上写的诗作一般都叫做奉制作品。其实在初唐百年,占据诗坛主流的还是这一类奉和之作,只不过历史的洪流将这些质量不高的作品都沉了底。
03
除了奉和之作,唐朝诗人们的唱酬之作主要分为三类:
第一类,就是最为常见的宴饮助兴之作。
此种风俗由来已久,南朝时皇子、宗亲们热衷于组建自己的文人集团,他们的日常就是聚在一起喝喝酒、看看美女然后再写写命题小诗。到了唐朝,流程已经没那么刻意,但是美女和美酒依然不曾缺席。
所以说有些积习是数千年都改不了的。
当时此种宴会大部分以送别或庆贺为目的,唐人比南梁的文人玩得要高级的多,他们一般会规定不同韵脚或韵题,然后每个人抽签,抽到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此种诗名都有一定格式,一般都为《…赋得…》或《…得…》,前段表示此次宴会的主旨,后段则是抽到的诗题或者诗韵。
骆宾王作为低阶小吏,皇族或者高官的酒局他是没资格参加的,但是日常的应酬也是不少的,因此他的诗作中有大量此种唱酬之作。如《春夜韦明府宅宴得春字》《秋日送候四得弹字》《送王明府参选赋得鹤》《别李峤得胜字》《送郭少府探得忧字》《初秋登王司马楼宴得同字》等,均是此类。
他的一首五律《冬日宴》倒不属于此类作品,但写的很有情致。二三好友,拿一百小钱买些酒食,于野外铺席而坐,当炉煮酒,凭吊千古,当真是人间赏心乐事。
《冬日宴》
二三物外友,一百杖头钱。
赏洽袁公地,情披乐令天。
促席鸾觞满,当炉兽炭然。
何须攀桂树,逢此自留连。
从诗中内容来看,此诗应该是写于他从道王处辞职后赋闲在家之时。诗中之句提到”赏洽袁公地“,汉末袁绍的领地主要是幽州、翼州、青州、并州一带,也就是现在的山东、河北区域,这也是骆宾王上半生长期活动的地盘。他在结句说“何须攀桂树,逢此自留连”,表明其时他确实挺享受这心无挂碍的清闲生活的。
相比于南朝时期的文宴,唐人的宴会诗作也有了本质的转变,他们已经不屑于写命题小作文了,而更像是宴会日志。不管是高规格的奉制之作,还是普通官吏的日常宴饮,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抛弃了空洞的摹物状景,而是融入更多的自我情志。好比从散文转向了记叙文,就像骆宾王此诗,八句诗的最终目的显然就是为了表明他的隐逸之志。
第二类,便是交游之作。
古人也跟我们一样喜欢旅游,只不过那个时候车马不便,近郊的远足是他们休闲的日常。幸好古时候生态环境好,都市、镇邑周边随便逛逛都是好风景。这个传统也是由来已久,谢朓就写过许多的交游诗作。不过南朝的文士们喜欢写联句,就是一个命题各写两句或者四句,然后组成一个完整的组诗,格律相对宽泛,同韵同题皆可。
到了唐代诗人这里,规格就高多了。他们往往会一气写好几首,真的是才华横溢到收不住。骆宾王在老家赋闲时是真的闲,有一回,他同淄川的一位毛姓司马结伴秋游,两个人兴之所至,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首诗。骆宾王的九首分别以秋月、秋蝉、秋露、秋菊、秋风、秋雁、秋云、秋水、秋萤为题。这一组五律确实能够体现骆宾王之才,一口气写九首,并且首首清新别致又纵横古今,真的是典型的老天爷赏饭吃。
《秋晨同淄川毛司马秋九咏》(秋蝉篇)
九秋行已暮,一枝聊暂安。
隐榆非谏楚,噪柳异悲潘。
分形妆薄鬓,镂影饰危冠。
自怜疏影断,寒林夕吹寒。
以一首秋蝉为例,起句点出了秋蝉的暮秋之境:秋天即将过去,暂时栖息在枯枝之上聊且自安。是不是有深深的隐喻感,这其中的无奈恰恰是当年骆宾王的尴尬境况。
“隐榆非谏楚”一句点出自《韩诗外传》之孙叔敖巧谏楚庄王,“蝉方奋翼悲鸣,欲饮清露,不知螳蜋之在后”,此典中的鸣蝉有逃不脱的宿命之悲。“噪柳异悲潘”则出自潘岳的《秋兴赋》,三十有二的帅哥潘安仁早生华发,因而伤春悲秋感叹时不我待。骆宾王说他不是螳螂口中的蝉,也不是潘岳口中的蒲柳,对于自己不甚明朗的未来,他依然信心满满。
我们的诗人向来喜欢以物自况。
潘岳的蝉是“鸣蝉厉寒音,时菊耀秋华”,有太康时代的高致风华;陶渊明的蝉是“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有东晋陶式的悲凉悠远;南朝王籍的蝉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有齐梁贵族的清新闲远;到了虞世南的蝉,则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全然是初唐精英的高韬远志了。骆宾王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位卑但志远,有着小人物不屈不挠的韧劲和生生不息的斗志。所以他暂困枯枝,却始终不失飞天之志。
终唐一代,文人们振起风骨,始终不坠对远大理想和高尚境界的不懈追求。
第三类,还有兴之所至的思念。
在骆宾王的120余首存诗中,唱酬诗作高达35首,占1/4强。其中多是和同僚、上司或者朋友的同游题作,也有宴饮、挽词之常规题材。尤为难得的是,其中还有一首七绝《忆蜀地佳人》,“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端的是深情款款。
可见我们的骆大才子确实是多才多思之人,行旅多年,多少个孤凉之夜,他将满腹愁绪都化作了这一纸思念。他借倾诉思念来宣泄杂乱的思绪,因而这一类作品的格调尤其沉郁,如《寒夜独坐游子多怀简知己》《月夜有怀简诸同病》《寓居洛滨对雪忆谢二》以及下文的《夏日夜忆张二》都是如此。
《夏日夜忆张二》
伏枕忧思深,拥膝独长吟。
烹鲤无尺素,筌鱼劳寸心。
疏麻空有折,芳桂湛无斟。
广庭含夕气,闲宇澹虚阴。
织虫垂夜砌,惊鸟栖暝林。
欢娱百年促,羁病一生侵。
讵堪孤月夜,流水入鸣琴。
骆宾王的这一首《夏日夜忆张二》颇有齐梁之韵,首句以“拥膝长吟”的幽怨曲调,勾连出其下8句无尽的惆怅。按理说空庭闲宇,早桂虽无有芬芳却也馥郁,不应聊赖至此。诗人却伏枕难眠,坐听织虫高鸣,细细读来,便知俱是因为“烹鲤无尺素”。很长时间了,没有朋友的音信,让他有些烦躁和郁闷。一想到人生匆匆,这孤月夜便让人格外难耐。
我们不知道这个张二和那个谢二都是谁,恐怕是连姓名都不具的历史尘埃。在骆宾王的孤独时刻,他们一次次的被他想起,记忆在清冷的月夜里沸腾,那些曾经温暖彼此的过往,便是冰冷人世里最好的慰藉。享受发达通讯的我们怕是很难体会这样的情思,现代生活多姿多彩,我们已经鲜有如此纯粹而又深刻的思念了。
都说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你看,数千年以来,生活和生命的本质其实没有太多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