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诗词简史》摘录1-绪论:两宋诗词的发展历程与基本特征

《两宋诗词简史》
戴建业著,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1版 2019年9月3印

两宋诗词的发展历程与基本特征
一
两宋诗词独特的艺术风貌孕育于两宋独特的文化语境:
经济的高度繁荣和对外关系上的极度软弱
士人生活境况的相当优渥和对他们思想控制的十分严密
文化的十分普及和精神的不断内敛
文学作品不过是文学家在用笔向人倾诉衷肠,每个作者下笔之时心中都有一个潜在的倾诉对象,这种潜在的倾诉对象不仅决定词的内容,也决定词的语言、风格和品位。北宋词因受众不同,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貌,有的是所谓“雅词”,有的是所谓“俗调”。
读书不只是宋代士人最大的爱好,也是他们人生的唯一出路。
盛唐诗人觉得“大道如青天”,可投奔幕府、隐居山林、从军边塞、干谒求官,而宋代统治者将军事、财政、言路、科举等所有资源集中于朝廷,宋代士人只能过科举这条独木桥。
比起唐代诗人,宋代诗人要节制得多、规矩得多,他们的生命没有那般激扬,精神没有那般狂放。
宋代哪怕再豪放的诗人,他们的情感也缺乏唐代诗人那种强劲的力度,诗情也难得像唐诗那么豪迈舒张,读来自然也不如唐诗那么痛快舒畅。
宋代诗人行为上的谨慎收敛,源于他们精神上的退缩内敛。他们具有极强的使命感,同时又具有很强的幻灭感。
由于民族和国家受到北方政权的威胁,长期以来自我中心的天下主义遇挫,极端的民族主义开始抬头。人们为了民族的自尊和自存,凸显汉民族的民族优越与文化的优越,北宋出现了石介《中国论》这类文章。
宋代理学兴起和兴盛的原因也很复杂,其中也与士人希望凸显自身的生活观念和价值观念有关。
由于内向、焦虑、敏感,宋代士人在现实生活和道德观念中极度高扬道德伦理,强调“存天理,灭人欲”这样极端严峻的伦理准则。这造成了人们精神的冲突紧张,也造成了士人人格的普遍分裂。
北宋文人通常都觉得词体卑,他们将自认为崇高的情怀写入诗文,将儿女私情填进词里,于是,他们诗文中常常打官腔,在填词时才露真情说真话,结果是他们本人更看重自己的诗文,而读者却更喜欢他们的词作。
较之唐代诗人,宋代诗人的精神结构中,理性的成分大于感性,他们重理智而轻情感。宋诗不如唐诗情韵悠长,却能以思致理趣见胜,哪怕景物诗往往也是因景悟理,反而不是常见的触景生情。
理性大于感性的精神结构,再加上十分宽广的知识结构,使得宋代诗人一落笔便议论纵横,而要在诗中说理自然就要采用散文句式,这就是宋代好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的由来。
二
北宋开国之初六十余年的诗歌几乎是中晚唐诗的回响,前后接踵的“白体”“西昆体”“晚唐体”三派诗人,分别师法白居易、李商隐、贾岛和姚合。
白体诗人模仿白居易的唱酬诗,多以浅易圆熟的语言唱酬消遣,唯王禹偁由效法白居易的唱酬诗进而学习白居易的讽喻诗。
西昆体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人只猎得李商隐的皮毛,以辞采的浮艳繁富相高。
晚唐体林逋、魏野等人的诗歌语言虽归于素淡,但格局又失之细碎小巧。
这时的诗歌一昧步趋前贤而失去了自家体段,宋初诗歌还没显露自己的时代特征。
诗体改革清除以雕琢饾饤相尚的恶流,宋诗才呈现出不同于唐诗的独特风貌。
欧阳修提倡用诗为时代传真留影,用诗“美善刺恶”和渲叙人情。
梅尧臣指责宋初诗歌“有作皆言空”,崇尚平淡朴素的艺术境界。
欧阳修等人在学习韩愈古文的同时,诗歌创作也受到韩诗的影响,常以古文的章法句法入诗,在创作上“开宋诗一代之面目”。
北宋中后期宋诗称盛
王安石早年诗歌以意气的傲兀、议论的犀利、语言的瘦劲称于一时,晚期诗风转为含蓄、深婉、精工。
苏轼在各种诗体中都能自如挥洒奇情壮采,笔势奔放驰骤,想象丰富奇特,比喻更是妙语连珠。
黄庭坚写诗力避平庸滑熟,在句法音律和布局谋篇上求新出奇,语言老辣苍劲,诗风峭折生新。
这三位诗人都喜欢在诗中搬弄典故卖弄学问,在诗中以散文化的语言畅发议论,还常常押险韵、用拗句、造硬语。
他们的创作和理论代表了也左右了一代诗风。元祐后的诗人率不出苏、黄二家。
南北宋之交的重要诗人几乎全属江西诗派:
陈与义在宋末被奉为该派三宗之一,是后期代表作家,认识到写诗“慎不可有意于用事”(徐度《却扫编》卷中)。
吕本中提出“活法”以反对死守涪翁成法。
中兴诗人的诗歌反映了民族的痛苦、愤怒与期盼,深刻地揭示了我们这个民族坚强不屈的灵魂。他们既关注民族的命运和时代的风云,也陶醉于山水清音与田园风俗。中兴诗人都从江西诗派入手,但在漫长的创作道路上又都逐渐摆脱了江西诗派的束缚——由枯坐书斋转而面向广阔的社会,由迷信“无一字无来处”转而彻悟“纸上得来终觉浅”,由死守成法而重视诗兴,最后也就由江西诗派入而不由江西诗派出,形成了各自独特的艺术风貌,创造了宋诗的又一度繁荣。
陆游的诗歌集中体现了南宋的爱国主义精神,其诗情豪宕感激,而诗语又清空一气。
范成大是田园诗的集大成者,其诗一洗江西诗派的艰涩之态,轻巧自然,明净流美。
杨万里以自然风趣的山水诗见称于世,诗风更是轻松活泼,幽默机智,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诚斋体”。
南宋末年的“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作为江西诗派的反拨,他们不约而同地使诗歌回到晚唐,以贾岛、姚合为师,企图以晚唐诗的灵动来救江西诗派的生硬,但他们这时已才气枯竭,加之大部分诗人缩进了自我的小天地,因而诗情既贫薄,诗境也狭小,难免“破碎尖酸”(《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芳兰轩集提要》)之讥。
南宋灭亡前后,以文天祥为代表的爱国志士表现出坚贞的民族气节,他们合唱的既是激动人心的民族“正气歌”,也是为南宋王朝灭亡哀婉的送终曲。
就内容而言,宋诗对生活的反映和唐诗同样深广……深圳某些唐人认为不能或不宜入诗的对象却成了宋诗常用的题材,如品茗尝果、知音清谈等。宋诗既深刻表现了特定时期的社会心理,也生动表现了各个诗人的气质个性。
就艺术成就而论,唐诗和宋诗各有千秋。
唐诗之长在“丰神情韵”,所以蕴藉空灵,宋诗之胜在“筋骨思理”,所以贵深折透辟。
唐诗因情景交融而令人一唱三叹,宋诗以其深曲瘦劲而让人回味无穷。
宋诗在三百多年的发展过程中,流派林立,诗体众多。
但是,宋诗容易在诗中大发议论。宋诗之失往往在于直露、寡味和枯槁;宋人要在唐诗之外求新求生求奇,精于运思而严于洗剥,追求诗境诗句诗韵的奇崛苍劲,结果因其太尖新太瘦削而失去了唐诗那种浑厚的气象、那份自然的神韵。
三
唐五代词留给宋人的是一片尚待开垦的处女地。
词兴起于唐代无疑与当时经济的繁荣和燕乐的发达有关。
现已发现的敦煌曲子词最早产生于七世纪中叶,除极少数诗客的作品外,大部分可能来自民间的歌唱,词风一般都朴质明快,体式有小令、中调和慢词,内容较后来的《花间集》也要广泛得多。
中唐诗人如戴叔伦、张志和、白居易、刘禹锡等采用这种体裁进行创作时,体式一色都止于小令,风格还带有民歌的活泼清新。
晚唐创作的文人越来越多,他们运用这种体裁的技巧也更熟练,可惜随着词中辞藻愈来愈华丽香艳,它所反映的生活却愈来愈狭窄贫乏,词逐渐成了公子佳人和权贵显要们歌台舞榭的消闲品。
温庭筠是晚唐填词最多的作家,艺术上的主要特色是丽密香软,稍后的花间词派尊他为鼻祖。
韦庄词风上变温词的浓艳为疏淡。
西蜀和南唐免遭兵燹之灾,宜于簸弄风月的小令便率先在这两个小朝廷繁荣起来。
《花间集》中的词人除温、韦外多为蜀人。
李煜早期词风旖旎、妩媚明丽,晚期词以白描手法抒发亡国深哀,对于词的题材和境界是一大突破。
冯延巳词洗温庭筠的严妆为淡妆。
宋初词基本也是花间词的延续。
晏殊得冯词之俊,词风温润秀雅。
欧阳修得冯词之深,词风深婉沉着。
晏几道一生前荣后枯,常以哀丝豪竹抒其微痛纤悲,别具低徊蕴藉的艺术效果,其清词俊语更是独步一时。
小令在晚唐五代和宋初是一枝独秀。到北宋中叶,城市的商业经济日趋繁荣,市民的文化生活也随之丰富,浓缩含蓄的小令已不适于表现他们的思想情感,铺叙展衍的慢词因而逐渐发展成熟。
张先以小令笔法创作了近二十首慢词,明显带有由小令向慢词过渡的痕迹。
词发展到柳永才气局一新。柳永是宋代第一位专业词人。他探索了慢词的铺叙和勾勒手法,使词在章法结构上“细密二妥溜”,更能表现复杂丰富的生活内容;他在翻新旧曲的同时,又自度了许多新曲,并且大胆地采用口语俗语入词,使词的语言“明白而家常”(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不过,柳词大部分仍是为应歌而作,主要为勾栏瓦舍的歌妓立言,词还远没摆脱“体卑”的地位,他只使慢词与小令平分秋色,并没有使词与诗分庭抗礼。
苏轼开拓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表现技巧,开创了影响深远的豪放词,也提高了婉约词的格调,并动摇了词对音乐的依赖关系,使人们发现了曲子词的内在潜力。
周邦彦是北宋后期的词坛大家,在柳永的基础上发展了慢词的铺叙技巧,常常打乱时间与空间的顺序,变柳词的直笔为曲笔,深化了词在抒情叙事上的表现力;同时他使词的语言更加典雅混成,词的音调更加优美和谐,因此成为“格律词派”的开创者。
李清照将口语俗语和书面语陶冶得清新自然、明白如话,创造了后来词人广泛仿效的“易安体”。
南宋前期,爱国主义成为词中最震撼人心的主题。
辛弃疾梦寐以求的就是抗金复国,辛词凝集着全民族的意志。他从苏轼的“以诗为词”进而“以文为词”,以其纵横驰骋的才情和雄肆畅达的笔调,在苏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了词的疆域,使其题材更为广阔丰富,意境更为雄豪恢张,想象更为奇幻突兀,手法更为灵活多样。
与辛同时的韩元吉、陈亮、刘过等,宋末刘克庄、戴复古、文天祥、刘辰翁等,都喜欢选用长调来抒写磊落悲壮之情,来创造雄奇阔大之境,只是有时失之直露叫嚣。
南宋后期维持了几十年相对平静的局面。格律派词人远绍清真而近崇白石,前期词人那种慷慨悲愤的激情逐渐冷却,词中的情感和语言都归于“醇雅”,律吕字声进一步严格规范。
姜夔一反婉约派的柔媚软滑,笔致清空峭拔。
吴文英词质实丽密。
史达祖、王沂孙多以赋物寓兴亡之感,周密、张炎有时直抒家国之哀,情调一色的凄凉悲切,语言无不精致典雅。
宋代词人有的严于诗、词之别,恪守词“别是一家”,强调歌词与曲调要宫商相协;有的则借鉴邻近文体的表现方法,“以诗为词”或“以文为词”,填词并不“醉心于音律”(王灼《碧鸡漫志》)。这种对词的不同态度导致了各自词风的差异,前者词风多婉约,后者词风多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