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1】向后转身一万遍
我们回更衣室后,桑德罗盯着自己的食指看了很久。他靠墙坐着,衣服只脱了一半,护腿板还没来得及拆。 我走到他面前,低声说:“桑德罗,我们得谈谈。”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关于蒙内——我的亲爱的小兄弟。他不久前刚在场上狠狠咬了桑德罗一口,礼尚往来,蒙内同样也得到了条件反射的一耳光。就结果而言,这件事是有迹可循的,过程根本不用花时间去推理。 但那毕竟还不一样。蒙内,我相隔几年的孪生子、从母腹诞生的血亲——我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理解,他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内心连接着一整片沼泽:蔓延着悲哀渴求和数不清的黏腻,仿佛一会儿就有冰凉湿滑的蛇爬过来,把他的躯壳咬空,钻出喉咙,结成独一株摇摇欲坠的、颤巍巍的苦果。而始于一切的起点,推搡着嚎叫着让我亲爱的兄弟辗转反侧的——桑德罗,不可否认,是个对蒙内而言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桑德罗像是刚从睡梦里被吵醒那样怔了怔,才抬起头看清我,轻轻咕哝着:“……皮波,我想我刚才那一下是不是有点太重了?” 我说,是蒙内先咬了你,我很抱歉。 他还没去洗澡,刚刚出过汗,不过剧烈运动并没有留给他刺鼻的体味。说句玩笑话,要不是等着找他,我几乎要疑心他返回更衣室立刻喷了几泵香水。 桑德罗摇摇头,说,我只是不太明白。 我心里清楚他们两个人分别在纠结什么,嘴上却只是反问,不明白什么呢,桑德罗? 他难得卡顿了一会儿,舌头在口腔里绕了一周,终于在左腮顶起一小块高度。我猜想他正在筹措用词,但那显然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尽的——桑德罗最后挫败似的向后一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 他把脱了一半的球衣从手臂上扯下来:“我只是觉得,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他站起身去浴室。 我在那之前说,我周末会带蒙内来家里道歉,他不是因为拉齐奥的缘故才怨恨你的。 桑德罗没说话。 也许这是他迟钝的一种表现,但我并不能喋喋不休地去要求桑德罗去意识到什么:也许那到底是一种不健全的关系,相互还没产生联结,只是像角落里全身披鳞的脊索动物一样吐着信子——而我会永远爱蒙内。 蒙内只是被落在后面了,也许他还不曾意识到自己爱的其实是留在虹膜上、落进眼眶里的记忆。记忆不过一场戏剧,作者只是在通过自己的意志左右着台本,采取各不相同的叙事手段突出一个主题而已。戏剧永远在强调空间,戏剧的表达在于模仿,模仿一种存在、或某种可能的发生——乃至于过于注重抒情,甚至把时间都模糊化了。 那天我几乎在扮演正式家长的角色,带着蒙内去给桑德罗道歉。蒙内看起来有些内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古怪的兴致勃勃和亢奋——虽然那是藏在更深层部分的preoccupazione,不细看几乎是察觉不到的。 他打扮的很正式,穿着深色西装,两鬓用发胶整齐地抹上去。蒙内在路上一直在不自觉地用大拇指刮着食指侧边的甲盖,在那块小小的皮肤上留下了粗糙的毛刺。 我握住他那只手,说,记得我刚才告诉你什么吗?你和桑德罗好好说话,解释清楚就好了。 他愣了一下,说好。我知道他一直在紧张。 临目的地还剩一条街区,蒙内下车去买一捧向日葵。他当时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看见撑着凳子等在路边的卖花妇人,笃定地说:“我得去买束花。” 我没拦他。蒙内想要做什么,我不愿意太多去干涉:一束花而已,对“道歉”这种目的无伤大雅,或者说,花朵也是人与人关系中的助催剂——但我没想到他买了一捧向日葵回来。 那捧花截得很短,用蓝丝带系在一起,卖花妇人在根部喷些水来保持新鲜:那些金黄色的、打着蜷儿的细长花瓣显得热烈灿烂。 我说:“蒙内,也许你该买束玫瑰来。” 他低着头,表情安静羞怯,用当初平静诉说自己失恋的语调回答:“我是去道歉,皮波——不是去表白。” 我惹人怜爱的小兄弟。蒙内没有勇气去袒露心迹:戏剧的始发在于诉求,他甚至不敢有诉求。他还不明白。好比这捧向日葵,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爱着根系扎在泥土里的、面朝太阳的向日葵本身,还是只仅仅爱着曾经用手捧着它、拥有向日葵花朵的一瞬间。 我带着蒙内敲响桑德罗家的门。 桑德罗开门的一瞬间有些诧异,我听见传来播放crimini的电视声。蒙内又不说话了,他像少年时躲在我后面,等我替他开口。 我说,桑德罗,我们说好了,今天我带蒙内来和你道歉。他还为你买了束花。 桑德罗侧了侧身,让我们进来。蒙内有些局促地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抓着衣摆,在深色布料上留下几道皱纹。我简单地交代了两句,借着看电视的由头留他们两个独处。 桑德罗不明所以,轻声抱怨着:“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对这部剧感兴趣,皮波?”前几周他和皮尔洛讨论剧情,我随口几句混了过去。 我说,没有办法,我得和最近在追求的venere有些共同话题。 他耸了耸肩,让我往里屋进。我虽然留着他们两个在外面说话,仍旧不太放心,把电视声音调小,凑在虚掩的门缝边偷听。 我得承认偷听是个坏习惯,但它毕竟是我在两个人关系的夹缝中择取的一种另类解决方式,但他们好像也并没什么可说的。 更准确地描述,他们更像是相顾无言。两个人只是干巴巴地寒暄了一会儿,就彼此默不作声了。我在一切归咎于沉默的瞬间感受到蒙内的茫然——他像少年时期一样在等在他前面的那个人向后转身。 那会儿他还只是个小朋友,我牵着他的手往前跑,他磕绊了一下,膝盖摔在路边的石子上,却并不出声,只是等待着我发觉,向后转身朝他再次伸手。 蒙内永远是这样的,他的诉求永远那么模糊。我们常说戏剧“存在即发生,本质即诉求”,人的生活何尝又不是一种戏剧呢?但他的人生戏剧像是飘浮在半空,没有合理的解释和冲突——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进行了下去。 最后一句话我听见蒙内说,“我做梦时还总以为你在拉齐奥呢。”他们就都沉默着不再开口。 我心里想,蒙内不能总寄希望于前面的人向后转身的。同样的,桑德罗也没有责任向后转身。很多人的一生就是要朝前走,不断地向前看。只有我,蒙内,只有我,为你向后转身一万遍——但你不能因为我就去要求所有人都这么做。 那一天的晚些时候,蒙内敲门来叫我。那捧向日葵端放在茶几上。我略带歉意地朝桑德罗道别。他环抱双臂站在那里,仍然往门口送了送我们——嘴角多了道被咬破的血痕。 他说,你不用太担心,皮波。 我们出了门,在桑德罗门口的台阶上,我看清蒙内的表情并不如我猜想的那样不知所措。 好像一桩心事彻底放下了似的,他放缓脚步,跟在我后面,和少年时无数次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他问我,那我又该怎么做? 我说,那就变成小孩逃回去,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