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狱中手记 作者:佐藤一

2020-05-04 08:50 作者:拉失德史  | 我要投稿

一个对四个



  被捕以后,福岛地区警察署把三楼的大屋子,做了他们的审讯室。
  在这所空洞的大屋子里,杂乱无章的堆放着一些灰尘落了多厚的破烂桌椅,看来简直像一所仓库。在这所整个的楼房,只有这里的窗子没有用白布遮蔽,是否因为大窗子太多 ,使他们想不出适当的方法挡住人们的眼睛呢?那些在大屋子以外用白布遮蔽着的窗子,严密得里外看不见。
  总之,这间屋子的存在是极特殊的。就在这里,每天从午前八点钟起到晚上十点钟前,十一点钟或者更晚,老是有三个人仇恨的对峙,浪费着宝贵的时间。
  所谓三个人,就是我和福岛地区署侦探长榎,还有自称为福岛县捕人一等能手的喜多方署侦探长土屋。从今天他们加了一个人,已经是四个人了。
  对于这个新增加的人,我要求他说明他的官职和姓名,他没回答;我又强硬地要求释放,他依然没回答,后来就进入了沉默。
  可是榎和土屋两个家伙相对地看了一下:“真讨厌,咱们喝点茶吧!”说着摆上茶碗倒上茶,两个人又回头来盯着我。
  这时,我把视线移向窗外,望着隔道的一所医院模样的建筑物,那里不时地出现着穿白衣的医生或护士装束的人,安慰着我的无聊。在那所建筑物的后面,远远地能看见绵亘起伏的山景,那山景比起我刚来时所看到的,显然是改变得很快,现在已经是满目秋色了。
  我一边望着这些景致一边想:他们这样审讯打算持续到多晚呢?从头到尾的回顾起往事……
  首先,想起了他们最初对我的审讯:问我来松川干什么?还把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名,列出来问我:
  “这个人,你一定知道?”
  “不知道。”
  “从前你来过福岛市没有?”
  “问这些事情无用,不如把你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干了什么事情的证据拿出来!”
  他们不回答,实际是他们回答不出来,因而陷入了沉默。
  他们鬼鬼祟祟地望着我,我满腹憎恨地怒视他们。如此,长时间的怒视,使我感觉到疲劳,只好再藉着望看山景和天空来提精神。在这样的时间里,望着那遥远的山景和浩瀚的青空,有谁能知道我的心情,宛如看见了亲近可靠的朋友一样呢!
  停了一会儿,他们又重复老调的说道:
  “装糊涂你能装到哪里去?我们早掌握着确实的证据。”
  ……谎话,看你们一个个的嘴脸吧,能有什么证据……我照样用怒视回答他们,说:
  “既然有证据,还有什么必要问我,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
  “……”
  “请问,把发现的证件〔证据?〕螺丝钳放在排水池里洗的是谁,不是你们吗?……如果说犯人湮灭证据,不如说是警察吧。”
  “警察不能办出那样混蛋事……”
  不用诡辩,事实就是警察办的那样混蛋事。从排水池里把螺丝钳拿出来,把它洗得干干净净。反过口来还说有指纹,鬼相信被洗过了的东西还能发现指纹!
  “不但这一件,还有混蛋事呢。请问在现场附近实行戒严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捉到现行犯,是不是故意放走了呢?”
  榎慌张地回答说:
  “那天傍晚,我仅仅从七点钟以前在那附近……不知道那些事。”
  从他这种狼狈的话里;从松川站派出所警察佐藤的承认,能够听出他们会在火车脱轨的地点附近,布置过警戒网,使我想到这些家伙在当时一定都在场,并且从榎的嘴里,能够判断出在当时的松川附近,曾有过许多警察巡逻车,不断地驰走,另外警戒车也出动了。这些事从榎的无意之中泄露出来,急得土屋无法,只好拍了拍榎的肩膀,把他叫到了屋外。在他们谈了些什么之后,重新进来的时候,榎本想改变话锋,但是我不放松仍追问他们
  “把我们当作嫌疑犯捉来,为什么不把犯罪事实拿出来,到底为什么?”
  “我们是遵照上级的命令问你话,别的事不知道。”土屋瞪着榎的脸撇了这么一嘴。
  “你们是傀儡吗?”
  “也许是吧。”
  “你们是听从谁的话?”
  “我们听从新井警察长的命令。”
  “新井的上级是谁?”
  “那个——”土屋歪起脖子没说完,榎从旁边抢着回答说:
  “大概是吉田首相吧!”
  好了,什么都明确了,他就是犯人,就是吉田茂这个阴谋家!爆炸张作霖火车头的是他,这一次颠覆火车的也是他。就说这次事件刚一发生,现场情况还未弄明白的时候,而相隔现场数百公里遥远的东京,却什么都知道了;并且指派增田发表谈话说:“这一定是共产党干的。”
  他这样制造了这一事件,还反过来把罪过推到我们身上,真是卑鄙无耻的家伙!我激愤满胸,立刻提出抗议说:
  “把吉田茂和新井逮捕起来!把我这个新的要求和要求释放加在一起!”
  如此一来,整个沉默起来,他们的审讯毫无进展。也因此,他们今天又增加了一个人。我向那家伙望去,真是个讨厌的东西:矮小的身体安着个小脑袋,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连一点可端详的地方都没有;破碎的耳朵,红鬃鬃的眼珠子,鼻下留着一撮小鬍,一派酒鬼神色。若从全身的形状看来,简直像一只蠢笨的海狗。
  我心想:这个家伙今后也要来威胁我吗?……我打量着这个敌手,在憎恶的同时“来吧”,增强了斗争情绪。但是,他一直没有说一句话,只用他那阴险的眼睛扫了我一个整天。

吼叫的狼



  十月二日。昨天来的那个家伙,相对的坐在我的面前,表面上只有这一点不一样,其他概同往日,仍然是四个人坐在这个空洞的大房间里。但是这个房间里的空气却完全改变了,是实足地充满着阴沉和凄惨。
  “暴风雨前的宁静”! ……正像这一句话所表现的沉静,支配在我们之间。他们个个满脸杀气,不停的盯着我,使我感觉到有件什么东西要压倒我。
  窗外秋风呜咽,一阵阵地吹进来,吹动着静坐在我面前的家伙们吸的香烟气,使得他们的面孔真切浮现。每次,从他们的眼睛都放散蛇目毒光,迫人不愿睁眼。
  他们装作沉着,静静地吸着香烟,几支烟之后,新来的家伙终于开口说:
  “我是国警搜查课的安齐,从今天起要和你交朋友了。”
  好个厉害的礼貌,声音伴随着动作,故作沉重,看起来,活像个说相声的。
  “像过去榎君和土屋君的办法是不成的。”
  他从什么地方拿出办法来呢?这完全是令人憎恨,坏人心情的话。他站起来继续说:
  “别人全承认了,滨畸说你和杉浦干的,你也招供吧!”
  撒谎的家伙在胡说八道啦!……我不示弱的瞪了他一眼。
  榎从旁边插嘴说:
  “杉浦和太田都要招供了。怎样?警察什么都知道吧,你想不说那是办不到的事!”
  说完,安齐又接过去说:
  “十六日半夜,你没在家睡觉。有人看见你从八阪神社的台阶走下来,跨过铁路在东侧走着。”
  铁路东侧是个什么地方?八阪神社的台阶又是什么地方?我从来到松川,连一次也未曾到过那里。尤其是十六日晚上,我的的确确是睡在家里。你们逮捕我就够了岂有此理,现在还血口喷人,更是岂有此理!“不去想这些吧,想也无用,……”我对自己这样说,继续仇视着他们,沉默着。
  安齐,大声吼叫起来说:
  “喂,说话呀!沉默着不开口是什么道理?不说话就是犯罪的证据。”
  从早晨到现在,估计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因为他们那样吼叫,使我感觉着时间过得特别慢,而且特别长。但是他依然继续吼叫还不算完:
  “这若是给从前的老警察,不消三天工夫就可结束了这件事。法律改变便宜了你,反而令人讨厌的死不开口……就这样吗?……你就是不开口也有证据。那天晚上你在现场,是有人亲眼看见的。”
  我对于这种胡说八道,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你刚才说的话,的确是个了不起的问题,请你赶快把它写在纸上,留作记录好了。”
  “我所说的话,没有写下来的必要!”
  “即使没有写下来的必要,自己说的话应该是事实吧?如果敢负责任的话,写下了是没有关系的。不肯写下来,就证明它不是事实。”
  “就是没有写下来的必要!”
  这样一问一答之后,我说:
  “好啦,我明白了,这是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不过,你可以肯定说这些话的时间吗?”
  我要求他承认说这些话的时间,他踌踌蹰蹰地看一看表,极不耐烦的说:
  “十点三十六分。”
  安齐从早晨到现在,已经叫唤了两个多钟头,他已经感觉到他们这样做法没有一点结果,便转过头去向榎和土屋说:
  “真是个顽固不开窍的家伙!”说着做出无可奈何的鬼脸。
  榎很得意,显示他好多天审问的经验正确,早就预料到不会得到丝毫结果的样子,苦笑了笑说:
  “善鼻善眼地对待他是不成的。”
  他们三个人重新的点了香烟吸着。一会儿,门上的暗玻璃映出了一个人影,土屋站起来推门走出去。在门后面同那人说了些什么,回来之后,又招呼他们俩咬了一阵耳朵。只听他们在谈话中有“自首”二字,是谁自首了呢?是想让我自首吗?
  到底说什么“自首“的事呢?只见回到了座位上的安齐,比从前更放大声音吼叫起来:
  “任你怎样耍花招,我们也都知道了。”
  我继续沉默着。他又叫唤道:
  “我可不是那样容易上你当的人。”脸上腾的现出杀气,好像立刻就要发作。
  “在满洲,老子干过特高(高等特务——译者),杀过很多匪贼的头(是指着中国抗日爱国志士和一般无辜的老百姓——译者)。就现在也能一气砍掉五个六个人的头。”
  榎和土屋在一旁咽着唾沫,瞪着眼睛,脸色发青。法西斯匪徒!——我从他的这种谈话中间,联想出他们的很多的罪恶,马上觉得有一股冷气从后背冲上来。
  ——抹杀一切真实的法西斯!任何惨虐的勾当都能干出来,疯狂吃人的法西斯匪徒!
  ……是的,示弱了反会惹起他们的发狂,好,只有斗争!用全力与法西斯斗争!
  不由的从心里涌起了斗志。我放开交叠着的脚,高挺胸膛,伸直上身,仇视着他们,和他们眼里迸出来的邪光尖锐地在空间里交叉着。……不能败给他们,我失败了就不是我自己的失败……阶级的责任感,异常饱满的涌现出来。
  “你瞒不过我!”他又吼叫起来。
  “你知道吗?老子在大陆(中国——译者)吃过人肉,恐怕你们连嗅也没嗅过吧!”
  我听了汗毛悚然起立,身上战栗起来。……这是我连想都不愿想的事,一想到人的尸体,就自然的把眼睛闭起来。现在他们谈这些残忍之极的话,我已经紧紧地把眼睛闭上了。
  在我的眼睛里他们都变成了狼。包围着尸体,贪婪的要争夺吃肉——其中一只狼倒拖着一具尸体……
  我实在忍耐不住,把眼睛又睁开——又看见了这只狼……
  继续沉默。一会儿,在他的脸上沾满了油汗,眼看着他又变成了无力的东西,咆哮和骂声也逐渐低微下来。
  ……初步的胜过了他们……这样一寻思,身上便泄了劲,这是在极度的紧张中被解放了出来的松弛,实际是困倦了。
  安齐终于无可奈何的摇摇脑袋,转过脸去和他的两个伙伴讲话去了。
  我望看远山,望看天空,那美丽的青空,和平而自由地流淌着白云,经过连日连夜斗争而疲倦了的身体,渺然如乘云飞去。
  这,只是幻想而已!太残酷了!想起了他们先前所说的残酷的话,都令人不敢相信。但这并不是错觉,也不是谎言。
  安齐不断的在和他的两个伙伴说话,尖锐地声音刺得我头鸣,深深地钻进我的心坎深处,又把我重新的带回了现实的世界。
  “吃人肉火锅是最好不过的,能壮阳补肾,听说还能治肺病呢。”
  他把这样的事津津有味的谈着,一个家伙像恶心似的点着头,一个家伙好像很得味的淡淡地笑着。
  以后,他又继续往下谈,他说:
  战时在满洲当高等特务。停战以后无事可做,便失掉了生财之道,在他认为出力做工是最傻的事,也就连想都不想。可是他是曾经当过特务的,他感觉生命是有危险的。因此白天躲在没有人住的空房子里,晚上再悄悄地走出来寻找死人的尸体,把死人的头颅打破,取下死人的金牙换饭吃,苟延残喘。——他说话的时候,声色活现的形容着拔金牙的咯咯的声音。最后他又补充的说:
  “危险是危险,但是是一种挺不坏的买卖呢!……非再来一次战争不行,你晓得,我真喜好那种紧张的空气。”
  另外的两个家伙,听得非常出神,也随声附和的说:
  “不战争,不再到中国去干一场,日本怎么也不能……。”
  法西斯匪徒!吸血鬼!为了掠夺,在亚洲大陆上疯狂一时的法西斯匪徒们应该是死绝了的。但是,事实上,还如此残存,逍遥在这里,用“公仆”的名义掩盖原形,伪装着。他们是只要一有机会,便要骑上人民的脖子逞凶,他们现在在砥磨着毒齿。
  ——非打倒这些法西斯匪徒不可!……
  这一夜一直熬到很晚。他们起先是疲倦了就换班。后来因为整天的吼叫,咒骂,到了实在无咒可念的时候,才带我回到监房里。

一天早晨的愤怒



  我钻进了冷冰冰的被子,一边望着头上暗淡的电灯光,一边想起白天里他们所说的话。
  ……滨崎自首了?……真的吗?……但是,那样每天每日,从早到晚一个劲的被迫害着,……
  先是引起了不安的情绪,接着,对于他们的暴虐,憎恨填胸,直想得呼吸困难,全身发硬起来。
  ……对!一定设法和他见一面,鼓励他。可是那些家伙们,禁止我们会面的招儿都使绝了,仅只对于这样一所狭小的监房,就布置了五个看守警察。想来想去,只想到早晨还有一线可能会面的机会。
  早晨到了,监房的门锁锵锵作响,门打开了,听见看守警察叫“洗脸”,我便向他们要求“等一会儿再去”,因为我想现在若出去是不会看见滨崎的。——也就是非在放他出去之前我出去是不能看见的。
  还算幸运,看守随手把房门带上,走到隔壁的房间去了。我注意着,等到放滨崎之前,我要求“到厕所去”。后来从厕所出来洗完了脸,又返回了厕所焦急的等着。
  ——一分钟,二分钟的过去,那是多么长的时间啊!
  终于等得不能再等了,才急忙走出厕所,奔向放洗脸器具的地方。突然,从那里走出一个人来,一看正是滨崎。我赶紧凑到他跟前,小声说道:
  “喂,你怎么啦?拿出勇气来!懂得吗,坚持到底,滨崎!”
  我虽然这样说,他是一言不发的避开我,而且把脸转向一边,缓缓地拖着他那无力的脚步走去了。
  我惊异起来,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从哪儿也找不出他一个月以前的那种生气勃勃地样子了。而看到的是无精打采,脸色苍白。
  他是被拷打了?……我非常愤慨。对于敌人的憎恨在逐渐增长,燃烧起愤怒的火焰!

沉默的爆发



  一天一天又一天的安齐们吼叫着,咒骂着:
  “说出来吧!”
  “你是犯人!”
  “别人都自首了!”
  “不说也行,有证据!”
  他们这样乱嚷乱叫,好像预料到我一定能把自己当作犯人,到后来更变本加厉地咆哮起来。
  但是,到底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对于他们的吼叫已经不往心里去了,不慌不忙地坐在椅子上,把脚交叠着,把手环抱着,冷漠地听着他们叫唤。
  他们,把同样的话反覆的叫唤,在我厌烦了的时候,就看看远景,望望天空,把耳朵倾听着窗下行人木屐的声音,那种踢踢踏踏的声音近来似乎也变得凄凉了,使我萌起幼年期的许多回忆。
  一天早晨被带进了审讯室,一看桌椅排列都变了样子:我的座位是面对着墙壁,后面的窗边堆积着桌子,他们的这种安排,是有意的不让我望着窗子外面。
  他们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屈服了我,同时分外的加足马力叫喊起来。我从现在,甚至不容分辩的要和墙壁相望了。但是能屈服吗?相反的,斗争的意志更坚强起来了。这样,老是望着白白的墙壁,除了无聊,就是累眼睛,因此我很长的时间,是闭着眼睛过的。
  安齐看到我这样,他就用纸写上因火车出轨而牺牲了的三个人的姓名,挂在我的眼前。
  “喂,佐藤,睁开眼睛!”
  “……”我还是紧闭着眼睛。
  “喂,看看这个!你对得起这三个人吗?快向灵牌低头道歉吧!”一并说了一些妄想减轻罪恶,就应该自首的话。
  我非常激愤!
  什么减轻罪恶?什么自首?那还不是他们安排下的圈套!他们要求的是虚伪蒙蔽真实,帮助他们镇压人民,推人民坠入贫困的深渊,拉人民做为战争牺牲品。这是残害人民的毒计,杀了我也不能答应!
  我把眼睛睁开,狠狠瞪着他们。安齐为了避免我的视线,故意把写着名字的纸,在我的眼前摇晃着。
  我激愤的时候没有沉默过,现在不然,我要继续沉默,我把眼睛闭上了,可是安齐在我的面前把脸靠近来,他嘴里吐出来的臭味,就像烂柿子似的强烈冲鼻。我把脸转向旁边,他也把脸跟过来。
  连二接三地左右调转着脸,使得他终于站起来,以从上边压下来之势又把脸紧紧地靠近我。我,立刻从胸坎深处爆发出怒火:“滚蛋!”
  把所有的憎恨都集中到这一句话上,向他大骂,从嘴边飞出来的唾沫,喷了他一脸。
  “这家伙,还凶起来啦!”他一边很恶心的吐着,一边用手绢擦着脸,反复的说:“告诉你吧,吓唬不着我。”
  真是可笑,又是可恨!
  这样大声骂人,在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从这以后,安齐再也不敢那样对待我了。并且还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柔,用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态度乱谈了两三个钟头,最后还道了一声“晚安”而去了。
  我呢,在他刚进来的时候,寻思一定是为了我在法庭上的抗议,他存心来捣乱。我都准备好了对付他的办法,可是他连一句话也没触及到那一件事情。
  如此看来,对安齐的斗争,可以说是取得了初步的胜利。

“水妖之歌”



  有两坪大小的一所房间里,静静地荡漾着歌声,原来是一个高个子家伙站在那里,他的小眼睛一边从眼镜底下闪光,一边用德语唱着歌。
  靠近窗子摆着两张桌子,还配着三把椅子。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恰好和那个家伙对着脸。
  白色的墙上连一点装饰都没有,素淡得过于显得杀风景。窗子上严严地张着白布,那怕有一点缝隙能够看见外面也好,我从进来就这样苦心的想着,也知道窗子下面就是街道,但是无论怎样总是什么都望不见。
  这是福岛地区警察署二楼一个小房间,门外还贴着一张写得很工整的“三笠检事审讯室”的纸条。
  歌声还继续着……
  不爱听也得听着,因此我注意到他唱的是水妖之歌。我望着他,他脸上浮现着很狡猾的微笑,眼睛里放着阴险的光,使我吸了一口凉气。

在莱茵河岸耸峙着巨巅
这是船夫认为最难走的地方
在那悬崖峭壁上
站立着一个美丽的“水妖”
一边拿着金梳子梳着飘荡的金发
一边唱着优美的歌声
歌声抓住了来往的船夫之心
被歌声迷惑的船夫掌错了舵
使得船夫和船
一起沉入了河底给水吞没



  我被这水妖之歌启发得想起了一个故事,了解到他唱这支歌子的心情了。
  ……在莱茵河上摇船的船夫有什么罪过呢?和他同样,也可以知道我们也是什么罪过都没有。但是,他一心想成为只有在传说里才存在的“水妖”,用甜言蜜语来迷惑,用假同情来怀柔,企图把无罪过的我们葬送于黑暗里。他为了满足欲望无穷的主子,要把我们双手捧送于忤逆。他们想先吞没了我们以增长元气,加强精力,然后再骑在日本人民的身上……
  他一肚子诡计,我一望可知。因此我对他这种把心情唱成歌的态度,认为他是在妄费心机,越发的坚强了我的斗争信念。
  三个特务,对我继续进行了半个多月的恐吓,可是就没有一件事,能够从其所欲的构成犯罪的材料。同时在公布拘禁理由的法庭上对他们的抗议,很明显的使敌人惶惶动摇了。
  关于这件事情,榎说我在法庭上的陈述,已被报纸给明晃晃地报道了。以后他又说:
  “我审问嫌疑犯,并没有什么无理之处呀!”
  从这些片断地给自己掩饰的话里,很可以明白他们是在怎样不安。
  因为这些。敌人便放弃了逼迫,改用怀柔的手段。把安齐撤回去,只由那表面装得老实的榎和桑名副检事,还有和主任检事一同奔忙办案的三笠检事,他们为了早日构成罪名,开始轮替式地审讯我。他们的审讯是很郑重的。使书记官像仆役一样的倒茶,同时使他对我进行转化。但是在他们的郑重之下,我始终对他们提高警惕之心。
  从他们审讯的内容上看,他们的阴谋是特别明显。
  “你从中央来的时候,没给你特别的指示吗?”
  “最近你没到党本部去吗?”
  “你没带来给竹内福岛县主席的介绍信吗?”
  “指示传达的方法是什么?”
  我对于他们这样的审讯,一概拒绝回答。此外,他们还摇头摆尾的诽谤日本共产党,说党不可救药了,并说《赤旗报》对于嫌疑者实行着不利的报道。后来又断言说《赤旗报》以及共产党所有的机关报全被禁止发刊,把党也给解散了。
  但是我确信那不是事实。同时我更坚决的相信,即使他们想迫使党非法化,工人阶级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团结在一个意志之下,向着解放斗争方向前进。

关于德语



  歌唱完了,三笠坐下来,现出柔和的笑脸望着我:
  “怎么样?……刚才唱的是德语歌,你听得有味吗?”
  他把自己通晓德语的事儿,显示得特别自满,卖弄着一种自己比别人伟大的口吻。为了给别人必须尊重和应该靠近他的印象,絮絮叨叨地说他念过东京七年制高等学校,而且是东京大学德法科的毕业生。说完又在格纸上用笔记体的德语字乱写了一阵,悠然自得的样子说:
  “这是德国字,即使在高等学校若不念上三年,也是念不上来的。”继续又说:“像你是什么也不懂,所以听我的话还是开明的。”
  他响亮地说着暗示着我。
  我很生气,我觉得被他“侮辱”了,越想越窝火。同时,我觉得他不仅是侮辱我,而且对于千千万万被压迫被榨取、知识文化落后、被人如牛马一般使用的日本工人全体的侮辱,我非常愤怒。
  我,没有好气的抓起来那张纸来看了一眼,混账东西,还不就是“水妖之歌”吗!这你还侮辱我!
  我看了看他,他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意思是“小学出身的职工”你什么也不会懂,露出极端轻蔑的眼神瞪着我。
  我本来还可以默然,但是只是这样默然的过去是太晦气了。于是,我开始念了……
  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当我望见他那种慌张的脸色,我更加劲地念下去。
  “噢!”他很怀恨地哼了一下:“你也懂得德语啊!”
  我不吱声,只凝视着他。他大言不惭的说:
  “对啦,对啦,在高等学校念了三年的德语,比它更重要的是学得作人之道,这是重要的,这是不易得到的收获。德语这一门功课,一个人也能自修啊!“
  方才他还说生活在高等学校的三年工夫,最难得的收获是学会了德语,现在他又改口,急忙的把它一笔勾销了。
  ……不要脸的东西!这正是他们的本质。略有一星半点的知识,就自知有己,把它当作送终的本钱,乱用它欺骗群众,愚弄人民,阻止社会进步,还企图倒转历史的车轮,作人民的仇敌!这些,就是残暴的法西斯匪徒的表现。他们把自己的知识为统治阶级服务,向主人摇尾乞怜,可是对待要求真理的人民,则极端骇怕而妄加压制,一心让反动的文化泛滥横行。
  特别像三笠所夸耀的德文知识,给予日本人的全不是利益,而是莫大的痛苦。在明治维新以后,使用它把普鲁士的反动法制移植进来,巩固了日本专制政权的制度,后来又使用它输入了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想一想这不全是事实吗?
  我们对于自己的知识从来不夸张,同时也没想过有知识就了不起。最重要的是知识要为人民服务,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我继续沉默着,心想“你愚弄不了我”仇视着他。

在黑暗的小屋子里



  像这样,他们使尽了一切诡计向我进攻,但是,全都是徒劳而终。一直到十月十三日了,检事拘留期满的一天,三笠以非常严厉的脸色望着我说:
  “佐藤,你这个人太可惜了,我实在想挽救你。你若老是这个样子,你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你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吗?说吧,我决不使你往坏处去。”
  对于你们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从来也没想着求你们这种人来援助我。
  我们有千千万万的支持者!
  我把这句在心里的话反复地叨念着,我马上增长了力量。三笠沉吟了一下又说道:
  “因为你和那些无赖之徒不同,所以我十分尊敬你。可是你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想必我无德啰!不过这是最后了,仍然一点都不肯对我说吗?”
  他好像哀求,好像“仁至义尽”的使上了所有力量,在他那眼镜底下闪烁着小而狡猾的眼光。
  我冷静地回答他:
  “我还是像过去所说的一样,没有事实,就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要说的,只是赶快解放!”
  集中全副精神听我说话的三笠,脸上顿现失望之色。我看到这里,只好苦笑地沉默着……任你想尽一切力量,想从我这里求得阴谋事件的“破案”,根本是想错了。到现在才感到失望,真是愚蠢到极点!像你们这种人,还是走你们自寻灭亡的道路吧!……
  他陷于无话可说,呆呆地坐在那里。时间是不停留的,一点钟,两点钟……静静地流淌过去——从白布窗帘的小窄缝里,仅能看见一点点道路,我一心一意的望看着。一会儿,看见一个穿着堆满皱褶的洋服的人,拖着一双磨落了底的木屐走过去,是那样颓唐不振的走着,好像是从附近的医院里出来的样子。在那后面,一个穿着马甲和草绿色上衣的人,气势汹汹地骑着自行车赶过去。又出现了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那菜篮子里装的什么呢?脸上连一点乐容都没有。从这条窄窄的缝隙所看到的风景,说起来简直就是日本社会的缩影。
  后来又出现了下班回家的工人,仓促的脚步,逐渐增多起来,眼看着天色黑了。
  “佐藤!”三笠突然开口喊了一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脸上充满着焦躁与阴森的气象。
  “东芝工会给你带来了多少钱?”
  “不说,东芝工会的事,没有说的必要!”
  “你没有收到从东芝工会发来的指示电报吗?”
  “不知道。“
  他打开抽屉,取出来一封想必是从东芝工会发来给我的,而被他们没收的罢工指示电报给我看。
  “这就是你所说的不知道吗?”
  “我认为没有回答的必要。”
  “那么,你回过信没有?”
  接着他又提出来好几个问题,都是涉及到党与工会的反动言词,都被我同样的给他击回去。
  最后,我把所有的愤怒和憎恨绞在一起,向他们宣言:
  “我是清白的,你们逮捕我完全是对于日本人民的犯罪行为,也表现了你们这些法西斯匪徒的危机深重,我们决不屈服,我们捍卫和平与正义!确信爱好和平的人们,必然打倒你们这些法西斯匪徒,也必将揭破松川事件的真相,以告世界!”
  他们听完了这些话,三笠马上站起来,拉下脸来威胁说:
  “好,今天我起诉!”
  我从从容容的站起来,无言的瞪着他那种逃避责任,充满着怨恨与无奈的脸色,和他那阴险如蛇蝎的眼光。
  我在这间完全被黑暗包围的小屋子里,毫不示弱的继续站立着。我想不到我不是孤单的,在我的背后拥有着千千万万人民的力量!

起诉以后



  三笠始终没有达成“水妖”的使命,他也没得到任何可以帮助构成罪案的材料,可是他对于我已陷于不得不起诉了。
  从十四日那天起,忽然停止了对我的审讯,可是他们却时常跑到我这边来,为的是要把我与中央捏在一起治罪,他们奔走的很活跃。不过表现得异常焦急和狼狈,致使他们的问话,不自觉的集中在一点上,一一都被我拒绝了回答。虽然如此,他们更加强迫的讯问起我与东芝工会执委期间的联络,报告和电报等事,中间还忽而假装正经的问我,在松川期间回过东京没有。
  十月十六日被转送到福岛市警察署,以后直到十月二十一日又被带回福岛地区警察署。这期间,监房的情况,已大为改变,又新捕进了一批牺牲者。譬如在四号监房里从前囚着一个叫本田的,这一次从看守警察的呼喊声中,发觉在四号监房又有一个叫本田的被他们囚在里面,这一个本田从我住的监房前面走过时,从全被白布紧紧遮蔽的窗子上映出来的影子看去,他比从前那位本田高得很多。我很吃惊,便向看守警察打听这件事,他们笑嘻嘻地回答:
  “不用问,全是你的同犯。”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不仅对于这两位本田,更不明白的就是警察们所说的所有的“同犯”,大部分都是我没有见过面的,素不相识的人。他们把这样一些人怎样捏造成“同犯”呢?还不是除了威胁便是拷打,那些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法西斯匪徒们,对于在宪法和法律上所写的“禁止”完全是无所谓的事。
  被逮捕以来,已经经过一个多月了。十月二十三日午饭以来,忽然监房的门被打开了,看守警察微笑着说:
  “二楼请你上去。”
  在他的微笑里意味着他所说的“请”字,实在是白费字眼,不由的我也笑了。
  “喂,你到那里一定能够解闷的,总比老呆在监房里强些吧。”
  警察叨念着把我领到二楼电话总机室旁边一间小屋子里。当我一脚迈进去,便看见满脸怒气的三笠坐在那里。他一见我,便像等不得了似的,嗷的一声吼叫:
  “想起来一点没有?”
  我冷冷地站着,一言不发,瞪着眼睛把整个屋子打量了一番,便坐到了椅子上,顺便把脚一叠,胳膊一抱,注目地盯着他。
  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桌子,隔着桌子我和三笠对坐着。在三笠的右边两个不知名家伙,一个是穿着褐色工作服的,一个是穿着黑茶色破洋服的,他们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还有在桌子右首,触膝可谈的,坐着一个用一双手撑着腮的家伙,他的名后来才知道叫安富;此外还有一个不时的出来进去的家伙,不知道他的名字,一共是五个人。这间屋里的空气,一望便会想到,他们是将要来一次有计划的威胁,情势非常紧张。
  “你打算怎么的?想了吗?”
  三笠重复的问了一遍。
  他这样,使我想起了几天以前,在福岛警察署第一次看到三笠的事。
  ——那天是他同桑名和榎一块儿来的。三笠说:
  “我来是要你反省的。”
  这时,我毫无迟疑的反驳说:
  “没有什么可反省的事,正相反,反省的应该是你们!”
  他们听了这句话便吼叫起来,用一切的粗暴的言语破口大骂。
  “到底现出原形啦!”我故意的嘲笑着讽刺着他们。
  这些话更惹得他们火上浇油,越发怒吼起来。
  “笑?把你那种嘲笑收拾过去!”
  “那些青年多可怜,都在战栗着呢!”
  是呀,到底是谁使他们战栗的?……我愤然的怒火刚要爆发,便把它压下,继续的以无言来“回敬”他们。
  “不说话最讨厌,快说吧!……唔,还是不肯说吗?……你若是老挺着肚子不说话,那就把罪全归给你,你就是主犯。”
  “……”
  “什么话都不说就是犯人的证据,就是主犯……快,为什么老懒得张嘴,赶快像对安齐君那样叫唤叫唤看!”
  说什么我也继续沉默着,脸上浮着冷笑,抱着胳膊,挺着胸,睁着眼睛瞪着他们。桑名和榎坐在那里不吱声,就像陌生的小猫,畏缩不前的望看着。
  三笠一个人乱喊乱叫,终于累得不作声了,一直到夕阳将落,才无可奈何的命令榎去借来杂志,把一本“俱乐部”和一本封面上写着“A•One”的杂志反复翻看着,又当着我面前念起来。又以命令的口吻对桑名和榎说:
  “你们俩也看杂志吧!”
  但是,他们在他的眼前,全都规规矩矩地谁也不敢看,照样低着头静坐着,看样子是很惧怕三笠。
  像这样直到晚上十一点钟左右,三笠才放弃了他的念头,说:
  “好好考虑吧。”说着便走出房去。
  对于他所说的话,我认为没有任何考虑的必要!……对于他所说的话,始终是保守着沉默着。
  我想到这里,三笠吼叫着说:
  “告诉你,连老狐狸也不会像你这样狡猾,一点儿不想自己的事,别乐吧,考虑考虑!”
  老狐狸?到底是谁?自己的事?……真一点也不懂。
  ……我一点也不想是自己的事,那不完全像你一样吗?对了,是你,老狐狸就是三笠……我越发觉得可笑而笑起来了。
  “笑起来啦!” 他注意到我在嘲笑他,在许多人眼前嘲笑他,深深刺痛了他高傲的“自尊心”。
  “好吧,嘲笑你自己吧。”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脸色通红起来。
  穿茶色洋服的家伙说:
  “喂,佐藤!你别那么顽固不化,还是想开点吧!要知道,老是这样子,对于你是没有好处的。趁早向三笠先生承认错误求他饶恕你吧。惹火了三笠先生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呀!”
  他的声音比平时不同,格外表现得温柔。他以为这样满可以讨得三笠的喜欢,那知道三笠却板起面孔,说:
  “干嘛叫他佐藤君,对他没有称君的必要!”安齐被他一顿抢白给窘住了。
  三笠无精打采,他的吼叫也渐渐的泄了气。
  他把同样的话反来覆去的叫唤着,使我一连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听着,真是无聊透了。我想,若不找个机会休息一下可太吃惊了,于是便推说“要上厕所”。但是他们没有答应。在稍微沉默之后,特务们互相传递眼色,这时我仍然说“要上厕所”。又过了一会儿,三笠才张开嘴说:
  “我们也有什么都不说的默秘权啊!”
  这说明什么呢?这充分的说明是不允许正当要求。好吧,既然他们这样,我就对他们想个办法……我愤怒的站起来,一气走到门跟前儿,一看门上没有“把手”,便用脚踢起来。他们看我如此,才慢慢站起,用火筷子插进“拉手”的小眼儿里,把门打开,同时对着搜查本部室,高声命令警察们带我到厕所。
  我的心情突然轻松,藉着暗淡的灯光走下楼梯。在未进监房的厕所以前,为了振奋精神便唱起红旗歌。
  歌声在静静的墙壁上回旋着,好像在到处流。在身后一个年纪很轻的警察,默默地跟随着。我从厕所里出来,便一直走回了监房,横身躺在被子上休息起来。他们仍在等着,一定会想,这一趟厕所去的时间可不短!……
  大概过有二、三十分钟的时刻,电话铃哗哗地响了一阵。看守警察向我的监房里探头望着说:“叫你来”。我又涌起了如临敌阵的心情,唱着红旗歌,顺着楼梯走上去。

“杀死你!”



  一进门,五个人的眼睛都集中地向我射来,立刻使我感觉到他们的心情,好像说“来了”,非常紧张。
  沉默一刻之后,三笠首先开口说:
  “你能哼歌子不能回答我的话吗?”用这样一句话,来狠狠地威胁上我。他像要吃人的样子,现出非常难看的脸色。并且,比从前更凶的吼叫,辱骂着,翻来覆去的说着同样的话。
  “说话!”
  “你说话呀!”
  我,始终沉默着。
  接着那个茶色洋服的家伙脱去了上身,大声叫道:
  “佐藤一,你没有话说吗?只有罪犯才不说话!”呆了一会儿,“不爱说话也得说话,不是犯人也得说话!”他进一步地威胁。
  “想想那些被你欺骗了的青年,因为你什么不说,他们的罪过就越发加重,该有多么悲哀呀!”
  ……胡说八道,是谁欺骗的?完全是你们这帮家伙干的事,是你们逼迫着他们悲哀的。把滨崎糟蹋成那样子,是谁?还不就是你们吗!
  ……滨崎的苍白而瘦弱的影子马上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不由得涌出极大的愤怒,把叠在胸前的胳膊用力抱着,紧紧地握着拳头,用眼睛使劲的瞪着他们。
  安齐叫道:
  “喂,撒谎也行,你说吧!“
  ……叫我撒谎?到底说出真话啦!——“也行“?你们的本意就是叫我撒谎!……我使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从他那双豺狼的眼睛,想起了他说的吃人肉的话,使得脑袋轰然欲裂。
  他们个个眼里,都充满着杀气,不断的吼叫着:
  “脱逃不了!”
  “快说吧!”
  “脱不过去!”
  “快说了吧!”
  已经夜很深了,周围寂静无声。
  他们的吼叫震得墙壁反响,声音在房间里回旋着,从门缝跑出去,在静静地走廊上传到各处,流到各个角落。但是,刚觉得静下去,声音又返回了似的。
  ——恰如在地狱的深渊,魔鬼凄呜,阴惨的骇人。
  “不说话也挽救不了!”
  “杀死你!”
  “你不可能挽救了!”
  “杀死你!”
  接着又陷入寂静。感觉到这个房间简直是与人世隔绝着,孤立着,顿然触起了想找寄托的心情。
  “不行!”……我猛然觉醒,忘掉了周身的疲劳。
  “振起精神来!”……我从心里呼喊。
  他们又开始吼叫,又回到凄惨的声音。
  “杀死你!”
  “杀——死——你呀!”
  “好!要杀就杀,至死保卫真理。”……想到这里,勇气源源而出,全身上下发起热。
  “不错,我们誓死扛着红旗前进,对!”……
  我突然把以前在走廊上唱歌时,没想起来的红旗歌的一节想起来了。脚蹬着桌蹭打拍子,心里轻轻地唱起来。
  来!站在牢狱的绞首台上,唱起告别之歌呀!……
  血潮沸腾,鼓动着脉搏不停。悲愤壮志,充满高挺的胸膛。现在,把“挺身而战”从前所未体会的一句话,真正的感觉到它的真实有力了。

  高举红旗,誓死前进……

  脚拍子逐渐加起劲来,一上一下,把桌子都震得乱动。三笠现出莫名其妙的面孔,向桌子下一望,便对着我的脚吼叫起来:
  “住脚!”
  “……”
  越来,我的脚拍子打得更响。
  卑怯者要滚快滚!让我们来保卫红旗……
  他气势汹汹地瞪着我,突然把桌子使劲一拉,高声的咆哮起来。
  “畜生!跺什么脚!”
  他那狂暴的脸上充满着焦躁,眼珠白白地放着毒光。
  “好!就杀死你!”三笠的凄厉吼声,打破了寂静。
  “不管你是嫌疑还是事实,说什么也要杀死你。”
  到底把他的真心话露出来了,使我紧张起来。
  这就是他唱“水妖”之歌的意图,恐怖杀人阴谋已明确的说出来了。接着他又吼道:
  “不管有没有事实,说什么也要杀死你!”
  这个残酷的法西斯匪徒,立刻使我的全身力量都集中在一点上,向他怒视。他的眼睛在眼镜底下发散着杀气,下眼皮不断地跳动,掣着脸上的筋肉痉挛。
  “一定把你交给医科学生作实验品,解剖了你!”
  “解——剖——了——你!”
  他们的这种吼叫,使豺狼脱下羊皮伪装,扯下“公仆”的伪面,赤裸裸地暴露了法西斯匪徒的原形。
  在他的背后,隐藏着血腥统治者的脸,或紧或松地牵动着连在他背上的线儿。他们现在,正在指挥着忠实于他们的残忍的走狗,来咬我。并想躲开人民的眼睛,蒙蔽工人阶级的监视,把我葬送到黑暗里去。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奴役人民,吸人民的血液。
  我们要打倒这种人民的公敌,在依靠工人阶级的斗争之外,是再没有别的力量的。
  “工人阶级只有依靠本身的斗争,工人阶级才能得到解放!”我在内心里呼唤着。
  他们又喊叫了:
  “杀死你!”
  我缄口不语,坚守沉默。
  寂静的夜,只剩下这帮法西斯匪徒们在房里发疯发狂。——夜更深了,所有的人们都入梦乡了吧!也正是工人们做了一天工作,疲倦得要休息的时候……难道他们会忘记被残酷的法西斯匪徒逮捕了的正在苦斗着的我们吗?……难道会忘记吗?......
  我回忆着被逮捕时,工人们的斗争情绪,处在暂时的“静止”状态中,就像放弃斗争沉滞了似的。但是,在离开东京横滨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失掉信心,我深信工人阶级必然会站起来。
  他们现在是正为恢复疲劳而休息,相信一旦早晨到来,太阳会升起来,他们也一定会奋起斗争,到明天——必定得斗争下去!谁若失去信心,谁就是卑怯者。——肯定的,我们工人阶级胜利的日子,一定能到来!
  到那一天的胜利已经不远了。越斗争,工人阶级的力量越大,为了信仰这种力量,只有坚持下去。

赤旗报



  早晨到来了。在完全看不见外边的监房里,也知道太阳在上升,斗争也随着开始了。
  昨夜的斗争给了我无限的勇气,加强了我进行斗争的信念。
  “敌人疲惫了,的确疲惫了。”……我想起他们的每一句话,……“他们的确在动摇着,但是什么缘故呢?”……我一边想,一边精神焕发地往楼梯上走。有一个叫安西的小个子警察在前面领着我,他是那样的颓靡不振呀。
  来到贴着“三笠检视审讯室”字条的房前,他上前开了门,但是房里谁也没有。
  在桌子上面落着四份报纸,这是从被捕以来第一次看见报纸,因此就像被它吸引了一般,三步两步地走过去。
  是“赤旗报”!我一眼就看出来时久远了的“赤旗报”。啊啊,“赤旗报”!……我没有办法写出我这时的心情。他们会造谣说已经停止出版了,但是现在,我所拥护与信任的“赤旗报”,又俨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我喜不自禁的伸手便将它拿起来。
  在我手上,有很大的题字“日本产业工人,罢工斗争扩大!”在跳跃着。
  我的心好像要跳出来,这是怎样雄伟的言词呢!是刺透敌人心脏的光辉的文字!它对于我这种期待已久的人,简直是给予了一种恩惠,我欣然地以全身来接受这种恩惠。
  终于工人阶级站起来了!为斗争而站起来了!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呀!在我的胸坎里充满了最大的感动。
  …...“第二战线已形结成!”几个大字也在我眼前闪动,使我兴奋得闭不上眼睛……
  忽然,“赤旗报”被谁扯住,是一只大白手,把它狠狠地抓下拿走了。抬头一看。原来就是三笠。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呢?他慌忙把“赤旗报”收起来,在他的脸上现出狼狈不堪的表情。
  “你都看了吗?”他咳嗽着问我。我忘记了看是哪一天的报纸,便问他:
  “是多咱的赤旗报?”
  “旧的。“
  ……撒谎,报纸的颜色明明是新的,上面的消息也的确是新的,全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消息呢!......我看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着,那副悲哀面孔是他故意装腔作势吗?我也站着沉默着。过了一会儿:
  “昨天对不住啦!”他死气沉沉地说,好容易才听出来他是说了一句什么话。
  “‘昨天实在抱歉,话说的太过火,现在还在后悔呢。那都是我心窄性急的毛病,你不能谅解我吗?”
  ……没有什么可谅解他的!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为了人民大众,是断然不能谅解的!……我继续沉默着。
  好一个善变的家伙,使我很惊异。不过没有什么值得特别奇怪的,他这一套,就是他的本质,法西斯匪徒的本质。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在明亮亮地光线下,我突然看见他变得很老,这是从前一向没有注意到的事。只见他眼珠深陷在眼眶里,眼角增加了许多皱纹,脸腮憔悴得塌陷着。……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吗?不对,绝对不是,这真正是他在憔悴着。……我想起了那是他的狼狈相。……是的,就是那样,的确是那样。这就是因为工人阶级要站起来,在工人阶级站起来之前,在工人阶级展开斗争之前,他们企图使用他们的阴谋、计划,镇压与破坏工人阶级的民众组织和它的先锋队日本共产党,以实现他们反人民的毒辣野心的表现。
  他们为了这个,曾经小心翼翼地准备了一个多月,才把我们逮捕了。哪知道,就没能按着他们所安排的“圈套”那样顺利进行,遭到了意外的抵抗。同时,遭到了工人阶级发动的剧烈斗争。
  我挺着胸膛,狠狠地盯着他,屹立不动。
  “就是这样吗?一点都不能原谅吗?”他的声音,已竟完全失掉了从前的力量。
  又待了不久,便令人把我带回了监房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传我到他的屋子。

后记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一日,我受川崎东芝工会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派遣,第一次来到松川地方。当时松川东芝工厂工会,对于“非法的人员整理”斗争,进行得很激烈。因此遭到穿制服警察和穿便服特务在工厂的周围布满了警戒网,这中间,我每天,日以继夜的忙着,接着苦斗的日子到了八月十六日。
  这天从午后二时,工会召开大会,经过激烈的讨论,通过“一天罢工”的决议。后来又继续在厂内独身宿舍“八坂寮”举行恳谈会,检讨大会经过和商讨实行“一天罢工”步骤。临我上床睡觉的时间,已经是十一点钟以后的事了。
  当时天空黑暗得连一颗星也看不见,就是马上降下小雨,也不会有人惊奇的。这是八月中旬轻寒袭人的静夜。我连日工作,身体非常疲倦,因此躺下去就酣然入睡了。……
  ——警报笛的叫声,夹杂着警报声……
  仿佛是在做梦。可是凄鸣的警报声震得我睁开了眼睛。的确在响,,警报笛的声音,在静静地空气里颤动,阴森森地难听。
  不知是谁,我听见又两三个人,站在我睡觉的房前走廊上,往外边望着说:“不像是起火吧”!我觉得外边好像很亮,后来,好容易恢复到寂静的时候,我又沉沉地睡去了。
  从那以后,不知又经过了多久时间,直到我早晨起来整完了床铺,吃早饭的时候,才听说了火车出轨事件,不禁的大吃了一惊。后来又听说警报笛和钟声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发生的事件便是在非常寂静的夜间。
  以后,又过了有一个多月的光景,我被当作“火车颠覆事件”的嫌疑犯,在横滨被捕了。那以后我的斗争除了有当时的小笔记本可查,便是搜索记忆,而始终忠诚记载事实的就是我那篇手记。
  那么,到底他们诬陷我做了些什么呢?
  八月十六日晚上,我明明在家里睡觉,他们硬说我拿着刻有外国文字“X•Y”的螺丝钳等工具到了肇事现场,并说是和赤间等人共谋,做了“颠覆”火车的事。
  这些,都是赤间和我被捕后,带到法庭上才知道的。
  不但赤间,还有国铁方面的许多人,都是这样被捕的。检事一口咬定,说我和这些在未出法庭以前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们,曾经秘密讨论过,还说我对于所有这一类的会议都出席过,而且做过国铁与东芝两方面的联络员和挑选过东芝青年,拉入这一计划里,使他们参加了实际行动,这完全是惊人的诬陷,也就是他们要求判处我死刑的根据。
  这完全是无根据的事实。从情理上看,也绝不是工人所干的事,一点理由都没有的。因为我们要斗争,不是“颠覆”火车,而正是要保护火车,保护轨道,保护日本的产业和日本人民的生活。
  经过将近百次的法庭公审,这些事实,已经很明白了。但是法西斯匪徒横行的日本法庭裁判,是非常蛮横而不讲道理的。
  一九五○年十二月六日,我们曾经苦盼“无罪释放”的美梦,破碎了!竟被宣布了“全体一律有罪”的判决。对我,是依照检事的要求,在秘密法庭上宣判了死刑的。
  我们都惊异不止。真事吗?总以为他们不会抹杀事实,现在才知道,那种想法是多么香甜啊!对于日本的这一种现实,深感到说不出的悲痛。
  对于敌人愤怒和憎恨的火焰,已达到极点。我誓死将这种愤怒和憎恨,坚决的开展打击敌人的斗争。
  这一斗争的胜利到来,我的“不白之冤”,(这里被黑涂十六字)那个日子,盼望它能够很快的来临。
  但是,万一我们的力量不够,斗争失败了。那只有我不愿意想它会成为真事的一条路,就是献出生命,像旗帜一样的高举在绞首台上。
  这真是奇异的命运,使人“毛骨悚然”,对于它,有谁能够不反抗呢!
  可是,还能说仅是我们几个人的命运吗?我不这样想。这难道不是站在战争与和平分歧点的日本人民的命运吗!离开斗争是不能保护和平的。这斗争万一失败了的时候,等候在日本人民面前的不是绞首台,而将是当炮灰的一条死路。这和我们的命运,有什么不同呢!
  这就是说,我们的命运和整个日本人民的命运,是不可分离 的紧密相连的。
  为什么呢?因为人民的敌人,想要先把我们的生命当作祭礼,去打开战争的道路。
  我们对于夺取无辜人民生命的法西斯匪徒作斗争,就是为了保卫和平,也就是为了保卫民族独立。这可以想到它是有重大意义的。(墨涂四十一行)我在这里,(墨涂十行)要告诉爱好和平、自由与独立的青年诸君:我从心里请求你们,把对待我们斗争的热情协助和绝大的支援,更去广为整个的日本人民而斗争!

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日


狱中手记 作者:佐藤一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