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轮回——序章
“活人躺在坟墓里,死人游荡在大地上,这真是末日的景象……”结束了祷告,哈尔将一个拇指大小的圣像收回腰包里,看着面前的尸体,他不禁又开始念叨着那个经文中的预言。 “哦,我虔诚的挚友,告诉我,你那真挚而富含感情的祷告结束了吗?”乔伊斯模仿着贵族的口吻,从哈尔身边走过。不一会儿,那股戏谑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只是砍了两个活尸就让你这么在意,这将来要是让你杀人,你不得给他供起来?” 乔伊斯比哈尔早入伍两年,他原本是个扒手,用偷来的衣服混迹在贵族和商人的宴会中,在客人们喝的叮咛大醉、头昏脑胀的时候大肆行窃。直到阿尔伯特•诺什爵士将他发现时,按照洛特隆律法,他盗窃的财物已经够他掉三次脑袋。不过这位仁慈的骑士却看中了他的机敏过人,他的死罪变成了服役。残酷的军旅生活磨灭了他的恶习,但当年行窃时那轻浮的态度似乎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把火给我。”哈尔没有理会乔伊斯的玩笑,他站起来。 哈尔的人生并不像乔伊斯那么“精彩”,他是因违背戒律而被逐出教会的修士和一个寡妇的孩子,他的父亲,那个老酒鬼虽然不敬神,却喜欢给他的独生子讲各种宗教经卷中的故事。父母死后,安静避世的他本想成为一名传教士,但为了偿还父亲酗酒和赌博留下来的债务,他也只能先加入诺什大人的军队中了。 哈尔接过打火石,用火星点燃一捆干草,扔到两只活尸残破的躯体上,干瘪的肉块受热蠕动起来。据说活尸是亡灵的一种,它们是无法安息的死者,灵魂困在腐朽的肉体中,只有火和魔法能彻底杀死这些邪恶之物,而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魔法,烈火焚烧就成了最常见的处理手段。这两只突然袭击他们的活尸的皮肤如枯叶一样干瘪,皮下不剩多少油水,乔伊斯往它们身上倒了点油才把它们点着。被斩断腿的亡灵在火焰中无力的挥舞着肢体,很快化作一堆灰烬。 在确保两只活尸不会复活后,两个年轻的士兵翻身上马,顺着断断续续的蹄印继续追踪着逃犯。两匹老驮马一前一后,蹄子在林间的老路上不停的踏着,激起一层又一层浅浅的灰土。 他们在凌晨接到委托,那个在两周前入室行窃、被发现后残忍的杀害了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的通缉犯如今有了新的动向。他饥肠辘辘,想在酒馆讨点食物,旁边的一个老兵一眼便认出了他,他被卫兵用长柄戟砍断了右手,狼狈的偷了一匹马向东北方向狂奔而去。 二人的行头各有特色,哈尔穿着棕色马靴和深棕色皮裤,锁子甲的下摆延伸到大腿的一半。盔甲外面套着一条干净的罩袍,上面绣着代表莱登堡的白绿条纹和阿尔伯特•诺什的纹章,头戴钢盔,手腕和膝盖上绑着金属护具。他背着一把校准过的十字弩,腰间别着新磨过的剑和匕首,以及一个塞满工具和绷带药水的袋子,显然是为了一场硬仗而去的。 相比谨慎的哈尔,经验丰富的乔伊斯显得更加游刃有余:他穿着红棕色马靴,一条浅色长裤,身穿一件轻便的皮甲,戴着黑手套,腰间挂着一把短刀、一根顶头裹着铁皮的棍子和一条捆犯人用的绳子。若不是披风上有莱登堡的条纹图案,那么他看起来可能更像一个亡命之徒。 哈尔依然很忧虑,从莱登堡出发到现在,不详的感觉依然萦绕在他的心头。顺着小路拐了几个弯,他便说:“活尸以前从未出现在这里,这不是个好兆头。” “哦,是吗。”乔伊斯漫不经心的说。 “我是认真的,乔伊斯,亡灵不会出现在和平的土地上,我们应该先回去跟诺什大人报告。” 乔伊斯叹了口气,他当了四年的兵,随领主上过战场,生死离别对他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 “我说,哈尔,诺什大人让我们天还没亮就出发,辗转三个村子之间,问了十多个人,是为了调查亡灵的踪迹吗?如果我们此刻空着手,夹着尾巴带着一个坏消息回去,他就会满意吗?” “当然不是,但是……”哈尔刚想说些什么,但不善言辞的他明白自己在犟嘴上不是乔伊斯的对手,于是主动放弃了争辩。 “但是,我们是来追捕一个通缉犯的,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乔伊斯见哈尔不战而退,便洋洋得意了起来,他拔出刀指向前方,仿佛一个正义的骑士那般说着,“你这遭天谴的恶徒,你应该庆幸那被你杀了亲人的磨坊主用他全部的积蓄当做赏金,这样命运才会指引我们赐予你公正的审判与仁慈的死亡!”见哈尔依然板着脸,乔伊斯自己尴尬的笑了又笑,然后将刀收回刀鞘,用口哨吹起一首小曲儿。 秋日的寒风穿过金黄的树林,吹起二人的衣角。乔伊斯感到有点冷,便戴上了兜帽,哈尔阴沉的低着头,仿佛在想些什么。他们追踪逃犯的过程并不顺利,两个士兵从莱登堡的军营出发,冒着雨来到案发的村子。起初他们打算借一条猎犬顺着血迹追踪犯人,但这个狡猾的杀人犯不旦想办法给自己止了血,还设法掩盖了自己身上的气味。他们便只能顺着被大雨冲淡了的马蹄印追踪着逃犯。 两人顺着足迹骑行了一段路程,他们离开树林,来到一条乡间小路。太阳逐渐落至天边,把大地与天空的交界处染的一片橙红。阳光的温暖几乎让人忘记了洛斯坦提亚寒冷的深秋。光芒被树枝的阴影分成千万碎片,洒落在两个骑手身上。细碎的光芒在他们身上流淌着,如同鳞片闪着光的鱼群顺着海水的波浪起起伏伏。 走在前面的乔伊斯被哈尔盔甲的反光所吸引,又开始打起趣来:“老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个会发光的靶子?” “但我还是认为你手舞足蹈、恣意妄为的样子更加显眼,如果我被逼到绝境,躲藏在树丛里,那么我跳出来劈死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这样的家伙。” “得了吧,一个被卫兵砍断右胳膊,不吃饭不喝水连夜逃跑的亡命之徒能跑多远?说不定,他早就死在马背上啦!”乔伊斯自顾自的说着,没注意到路面已经变得粘腻而泥泞。 “等等,乔伊斯!”哈尔拉住缰绳,“地上有血!” 血,很多血,大量的鲜血渗入土地中,将路面染成了一条红蛇,蛇蜿蜒曲折地朝前方爬行。道路的前方,一个巨大的身影横躺在路中央,乔伊斯仔细看,发现这是一匹马。它的皮毛被血液浸软,深深扎入土地之中,庞大的身躯散发着带着死亡与糜烂的气息。 乔伊斯赶紧从马上翻下来,快步跑过去,哈尔跟在后面。只见这匹马死相惨烈,身上被弄出多道巨大的伤口,几乎将尸体撕碎。内脏散落一地,向后飞出大概有两匹马那么长的距离。 “看那儿!”哈尔指着一条断马腿,“它肯定是被先划破了肚子,又被某种东西砍断了腿摔倒在地,所以它的内脏才会洒出去!”哈尔颤抖着,面前的景象令他既恐惧又反胃,他靠在一棵树上,按着心口喘了几口大气才缓过来。 乔伊斯俯下身子,在恶臭中检查着尸体上骇人的伤痕,“圣光在上啊,到底是什么什么东西干的?” “会不会是逃犯为了掩盖踪迹所做的?”哈尔走过来问。 乔伊斯抬头看了看周围,“不,不是。地上有拖行的痕迹,这匹马是在逃跑过程中突然遭到袭击然后摔倒的。但是,很奇怪,只有马在全速冲锋时撞上拒马或者步兵方阵,才会被撕碎成这个样子。而这附近却没有木桩和脚印……” 哈尔目不转睛的盯着尸体,忽然,一丝微小的光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在尸骸发黑的伤口里,有几个微小的光点在闪烁。哈尔鼓起勇气,将手伸入伤口里面仔细摸索。手指穿过瘀血与腐烂的脂肪肉块,在那粘腻湿润的触感中,他摸索到了几块锋利的硬物。哈尔把硬物掏出来,擦去上面的血污,发现那是一些碎冰。冰块透着淡蓝色的光芒,仿佛不会融化般静静的躺在士兵的手心里。 冰,坚硬的冰,寒冷的冰,即便隔着厚牛皮手套,哈尔依然能感觉到那尖锐冰棱在手上的刺痛感。比冰棱更加锋利的是那刺骨的寒冷,寒气穿过手套,透过皮肉,直接渗入哈尔的骨髓之中。 “乔伊斯!你过来看看这个。” “什么东西,子弹吗?”乔伊斯站起来接过哈尔手中的东西,但那冰冷的触感却让他的身体一震。他紧紧的盯着手中那几块幽蓝的物体,直到那寒气刺痛他的手掌,他才相信这的确是一块冰。 “不可能,洛斯坦提亚的秋天虽然寒冷,但是不可能到结冰的程度。为什么马肚子里会有一块完全不融化的冰?”乔伊斯不安的说着,这块不寻常的东西有如刀锋般深深刺痛着他的手掌和心灵。 “我不知道,或许今年的冬天来的比较早?但我的确是在马尸体里发现的。”二人看向那匹马的尸体,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更多的冰屑在黑暗、粘稠的瘀血中闪烁,如同一轮腐烂的夜空。在尸体旁边,只有一串凌乱、沾血的脚印通往前方的一片森林。 “这不妙,趁天还没黑,我们赶紧离开这吧!” “不,哈尔,我们没必半途而废。你看这尸体还没生蛆,血还没干,他跑不了多远!我们只需要顺着这脚印走一小段路,然后把他的脑袋带回去交差就可以了!”乔伊斯越说越激动,他握紧拳头,努力掩盖着心中的恐惧。“如果你实在害怕,就到附近的村子里找个酒馆呆着,我拿到了人头再去找你。”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向路边的两匹马儿走去。 哈尔没有和他争辩,他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他清楚乔伊斯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平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他一但对某件事上了心,即便是神也阻止不了他。哈尔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往事,想起自己的多疑是如何害了自己。他决定相信自己的搭档一次。 听到皮革的摩擦声后还接着金属环碰撞的声音,乔伊斯回过头去,发现哈尔也骑在了他的那匹马上。 “乔伊斯,出发吧。”哈尔跨坐马上,把头盔扶正,像平常那样子说。这次,他不再懦弱。 “呵!你可算有个男人样儿了!”乔伊斯大笑起来,同时策马顺着道路向前方的森林奔去。“快跟上来哈尔,我们要在天黑前把那个恶徒绳之以法'!”于是两人在暮色下向林间进发,风在草地上吹起层层波澜,两个黑影划开一片荡漾。隆起土路挡住日光,将田野分为两片,一片是金黄的海洋,一片是黑暗的幽谷。 “哈尔,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珍惜机遇吗?” “为什么?”哈尔问道。 “在我以前的人生里,错过机会就意味着吃不上饭。曾经我送一个醉倒了的客人回房间,他撅着屁股倒在沙发上,那块金怀表可就在他的裤兜里,都露出来一半了啊!”乔伊斯说到这里,脸上不禁流露出悔恨来。“当时我贫困潦倒,欠了一屁股债,这块小表本来可以改变我的生活。可是呢?那个肥猪睁开眼,说了句梦话,当时的我就跟个懦夫一样,他妈的吓跑了!” 乔伊斯吐了口唾沫,又说道∶“我错过那次机会后,就差点被债主打死。我被打断腿扔在大街上,和野狗还有老鼠争抢食物,要不是诺什大人认出了我是那个著名的小偷,我早就成了不知道什么食腐动物的晚餐了。自那之后,我就发誓不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因为那真的可以救一个人的命啊!” “哦,知道了。” 见哈尔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乔伊斯叹了口气,“果然你这种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的人是体会不到我们底层人的痛苦的。来吧,再快点,至少我们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然而黑夜比两人领先一步,他们刚进入森林没多久,太阳已经完全隐入天边。浓厚的云将星与月遮蔽,天色无比昏沉,仿佛蒙了一层黑色的幕布。二人刚深入森林不久,周围的环境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乔伊斯拿起挂在马鞍边上的旧油灯,却没够感受到应有的重量,“该死,灯叫那两只亡灵弄坏了,油都漏没了!哈尔,我们得生点火!” 于是哈尔和乔伊斯从马上翻下来,寻找着一些可燃烧的东西。所幸秋季最不缺少干枯的树枝与落叶,乔伊斯将这些生命的残骸聚到一起,用打火石将其点燃。一团小小的火焰燃起,将二人的身形照亮。这火虽不够明亮,但足以驱散一小片黑暗。 “我们需要做点火把,哈尔,找两根粗点的树枝来。”乔伊斯一边说着,一边用一些碎布条浸润油灯里残存的油。 “我去找找,这附近应该不缺树枝。”哈尔借着篝火的光,在周围的灌木丛里摸索着。他的双手穿过厚厚的落叶,试图寻找被风吹下来的树枝。“哗啦——哗啦——”,他的手突然碰到两根硬物,由于隔着手套,他无法区分这两根“树枝”的材质。只知道一根比另一根要粗一些,而且表面没有粗糙的结节。 “不错,刚好合适。”哈尔心想,他将两个看不清形状的棍状物体从层层叠叠的落叶里拽出,黑暗之中,他只看的清篝火旁边的乔伊斯。于是他一手拿着一根“树枝”,向自己的伙伴走去。 “嘿!乔伊斯,我找到了,刚好两个。”他举起自己的双手,以及双手所持的物体。 “哈哈,动作够快,所以……”乔伊斯的表情和话语一同僵住了。他仔细看着面前哈尔的影子,他感到疑惑∶先不说读过书的哈尔为什么突然变得不会数数了,哈尔的左手似乎加长了一个关节,一段纤弱的小臂从他本该是手掌的地方长了出来。 一股恐惧感突然缠上乔伊斯的心头,他听说过有一种怪物会在黑夜里出没,将人杀死后便会披上他们的皮以接近受害者的同族。“哈尔?你的左手……”乔伊斯站起身子,话还没说完,他忽然退后一步,一只手紧紧抓着刀鞘。 “嗯?我的手怎么了?”哈尔有些惊讶和疑惑,他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火光能照亮自己的身体,他看向自己的左手。 接下来,他一切的行为与思考都被扼住了,他死死盯着那之前被认为是树枝的东西∶那是一节断掉的小臂,而他正握着被切断的那一端。 “啊!”两人同时惊叫一声,哈尔将那节断肢扔到了地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乔伊斯叫骂着,他的声音透露着一丝恐惧。 “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那么黑,我哪看得清,再说了,为什么地上会出现人手啊?”哈尔近乎崩溃,他喘息着,话语逐渐变得破碎。一天的奔波劳累与路上种种不祥的迹象让两人接近崩溃的边缘,而面前这可怕的景象仿佛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受够了!乔伊斯,我们回去吧,我不在乎什么狗屁赏金了,我想活着啊!” “停!哈尔,你在胡闹什么?我们离目标只剩一步之遥了,我们现在放弃,然后回去的道上再被什么魔物杀了,你就满意了?”乔伊斯揪住哈尔的袍子,用力摇晃着他。 “听着,哈尔,这节断手什么都代表不了,洛特隆每天都在死人,连老威廉西斯都他妈死了,现在全天下的领主都来取他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的脑袋!如果是鬼又怎么样?我们来的道上又不是没遇到过亡灵,这些皮包骨弱的很,连拿着棍子的女人都能撂倒一个,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们找到那个罪犯然后赶紧回去吧!”哈尔被乔伊斯松开,他靠在一棵树旁边喘了几口大气,逐渐平静下来。 乔伊斯捡起一根树枝,在一端缠上浸了油的布条,然后伸进篝火里点燃。火把蹭地一下燃起,这团带来安慰的微光如今到了乔伊斯的手上。 乔伊斯看了看地面,说∶“血越来越新鲜了,看来他离我们不远了,我估计只有不到一百米。把马拴好,我们走过去吧。” 于是二人拴好马,检查了一下装备后向目标前进。临走前,哈尔回头看了看那只惨白而枯瘦的断手,它的皮肤还很细腻,仿佛刚切下来那样。带有一丝生气的肢体随着火焰的远离而暗淡,直到被黑暗吞没,融入夜色之中。 云雾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一点月影。二人的影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扭曲的划过树林。寒风吹过树枝,干枯的枝叶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一股诡异的寒气席卷而来,这股寒气穿过衣物,直接刺痛二人的骨肉。乔伊斯打了个寒颤,把披风又裹得紧了一些。 “今年的天气真是他妈见了鬼了,哈尔,你读的书比我多,你知道这该死气候是怎么回事吗?”乔伊斯把披风裹紧,弯着腰走路,冷的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哈尔的情况也不怎么样,寒冷的空气把他的金属盔甲变得冰冷无比,寒冰般铁甲紧贴着他单薄的衣物,让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变成了一种折磨。“我不知道,老兄,可能,今年的冬天确实来的比较早吧。听说在乌索亚,冬天能持续四年,真不知道那个国家的人怎么活下去的。” “也许他们有能在雪地里长大的土豆罢。”乔伊斯搓了搓手,他呼出的气体已经变成了白雾。 哈尔是个爱读书的人,这在洛特隆的底层人里很少见。亚席拉大陆的人能够靠读书改变身份,赞努亚大陆的苏丹和帕夏们则会对领地内有成就的学者赐予重赏,而在德拉帕,只有战功、血统和荣誉才是硬道理。 “天体之间的运动决定了一年通常会经过四个季节,但是受地理位置和天灾、魔物的影响,各地四季长短会有很大偏差……”哈尔看见乔伊斯打了个喷嚏之后就别过头去,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了。转而开始问他逃犯的事。 “我说,这个家伙也过于顽强了,受了重伤还能走这么远!” “他跑不远了,脚印越来越乱了,他估计是连滚带爬跑到这里的。” 忽然,那扭曲的足迹在道路的旁边消失了,紧接着又是一阵刺骨的恶寒袭来。二人向寒气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低矮、覆盖着植物的土坡中间,有一个被腐朽木梁围绕的黑暗洞口,显然那就是寒冷的来源,洞口外面,是许多被踩倒的植物,凌乱的踪迹一直延伸到足迹消失的地方。 “看来他躲进了洞里。”乔伊斯笑了笑,看向旁边的哈尔,“都这种时候了,就没必要害怕了吧?” 哈尔点点头,于是两个士兵拔出武器,走进废弃的矿洞。洞里寒冷而黑暗,遍布碎石和破碎的木板。洞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脚步声、布料摩擦声和火把燃烧的声音在回荡着。两人默不作声,提起最高的警惕谨慎的前行着。 在昏暗的洞窟里走了几十步,乔伊斯突然问起哈尔∶“话说,你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矿洞吗?”哈尔摇摇头,于是乔伊斯便说∶“我猜你也不知道,你以前一直生活在银狮堡这种大城市,没来过莱登堡这种小地方,既然如此,我就给你讲讲罢。” “乔伊斯……我们是不是应该?” “很久以前!”话声被打断。很明显,乔伊斯是想故意吓自己。 “洛特隆曾经有过一场漫长的寒冬,为了供暖,就要烧炭,为了烧炭,就要砍树,树砍完了,人们就开始挖煤。银狮堡在海边,龙临堡又是军事重地,于是挖煤的任务就交给莱登堡的劳苦大众了。很快,一座又一座的矿场不断冒出来,越来越多的人——为了养家糊口或者仅仅不被冻死,都加入了矿工的行列。然而,仅仅开工几个月,工作就被叫停了,说是挖到了什么遗迹之类的。那帮矿工哪肯服气啊,受了寒灾,地里长不了粮食,出去做工也没人收。没了工作,就只能挨饿受冻,于是他们都拿着锄头去造反了。国王这那边也不甘示弱,派了部队去镇压。结果矿洞突然全塌了,好几百人都埋在里面了……” 忽然,一具尸体出现在火光的照耀下,那是一具残破而干瘪的尸骸,破烂的外套和裤子松松垮垮的盖在枯瘦的身体上。乔伊斯用火把贴近尸体近尸体,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具尸体正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通缉犯,但是,面前这个犯人明明刚死不久,却如同墓穴里的干尸那样枯瘦。他破烂的身体连同衣服被某种巨大的武器撕开,许多锋利的冰屑透过他灰白的皮肤从体内钻出,在火光下散发着点点淡蓝色的微光。尸体的手臂已经不见,右臂的断口被卷起的衣袖包裹了起来,上面又缠上了许多布条。而左臂则像是被连同衣袖直接撕了下来,干涸的鲜血浸满了左半个身子。这令二人不由得回想起路旁的断肢。 哈尔被面前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亡灵、坚冰、断肢……一路上的种种线索在脑海里汇聚成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结论,他感到四周的黑暗之中,有某种存在凝视着他。 “他妈的!”乔伊斯大骂一声给自己壮胆,“哈尔!帮我拿着点火把。”他把火把递给一旁发抖的哈尔,然后拔出刀向尸体走去。 当乔伊斯的手摸到尸体的头颅时,他感受到那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这感觉完全不像是从一个曾经活着的物体该有的触感。他抑制心中的恐惧,举起短刀朝它的脖子用力一砍。“铛”的一声,刀如同砍在冰面上,深深地卡在了尸体的脖颈里。乔伊斯用力把刀抽出来,带出许多的冰屑。他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尸体的裂口,只见原本是皮肉、血管、脂肪所在的地方已经发黑变硬,如同失去水分的老树皮。而诡异、幽蓝的冰将干瘪皮肉之间的间隙填满,使尸体变得僵硬无比。 还没等哈尔和乔伊斯反应过来,这具尸体便突然挺起身来,巨大的力量将乔伊斯顶飞出去,重重撞在岩壁上。它残破不堪的躯壳被冰填满,浑身散发着淡蓝色的幽光,而它阴暗的眼眶中现在竟燃起了两点冰蓝色的火焰,既深邃又明亮,让盯着它的人忍不住胆寒。哈尔向下望去,发现这亡灵身下应有的双脚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蓝色,轮廓如雾气一样虚幻飘渺。 “游魂。”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词在哈尔的脑海中浮现。游魂是一种少见的亡灵,它们的出现往往伴随着战争与灾难的到来。传说游魂来自北境,它们力大无穷且刀枪不入,只有训练有素的军团能与之抗衡。游魂的身体一半由尸骸和永不融化的诅咒之冰构成,另一半则是堕落的灵魂。因此,游魂行军时不会留下踪迹,只有通过异常的寒冷才能判断出他们的存在。更为恐怖的是,被游魂杀死的人,也会变成同样的恐怖存在。 哈尔拉起被打懵的乔伊斯向洞穴外跑去,一路上,除了两人的哀嚎声、脚步声、喘息声之外,还有些许干涸、沙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尖啸,有如凛冬的寒风如尖刀般划过枯死的树皮。 忽然,哈尔感到乔伊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拉住,抓着他手臂的自己被这股力量绊倒,重重的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的伙伴早已不见,而亡灵的尖啸依然持续着。哈尔慌乱的拾起火把,他已无暇顾及失踪的伙伴,只能边失声哭喊边丢盔弃甲的四处逃窜。 这个洞穴比他想象的要大,他拐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和岔口,而嚎叫声自始至终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不知跑了多久,直至双腿无力,两眼昏花,方才摔倒在地,又是一阵刺骨的严寒和那骇人的尖啸,他四处环顾,借着摔落在地的火把的余光,他看见一根粗大的承重柱,柱子在洞穴的一个拐角处,与岩壁之间有一个缝隙。于是他蹒跚着向那个缝隙逃去。 哈尔一动不动的紧贴着石壁,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吓得止不住发抖。他闭上眼睛,祈祷这一切只是他的幻觉,可那钻透衣服与皮肉、直刺灵魂的寒冷越来越近。 “嘶啦——”。 一阵金属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传来,但是却没有脚步声。哈尔的眼睛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火光照亮了一个高出他两头的游魂,正拖着一把长剑向这里走来。哈尔死死贴住墙面,连呼吸都被恐惧所扼住。 那个身影离他越来越近,只见这游魂的身体呈一副死寂的灰蓝色,无数幽蓝色的冰从骨骼的缝隙中生长而出,将游魂的身体拉扯的十分瘦长。它身披一身锈蚀破烂的旧式板甲,手里拖着一把制式洛特隆大剑。它的盔甲和刀刃的缺口也被诅咒之冰填满,每次移动,就会发出坚冰破碎的声音。游魂那若隐若现的脚重重的踩在碎石与木板上,却没有发出半点痕迹与声响。 当游魂走过木梁时,它似乎察觉到了哈尔的气息,于是它转头望向木梁,哈尔被吓的无法呼吸,他想闭上双眼,可又忍不住盯着游魂那冰蓝的双眼∶那空洞的眼眶之中,两团亮蓝色的光芒诡异的燃烧着。它宛如渊狱中永燃不灭的野火,灼烧着胆敢注视它的匹夫的灵魂。光芒明亮宛如新星,哈尔却没有感受到应有的热量,冰蓝的狱火独自燃烧着,无论火焰的中心多么明亮,空洞的眼眶依旧漆黑如夜。若火焰带来了光和热,那么这深渊的野火,便是要吞噬人间的一切光与热。 正当哈尔濒临崩溃时,这只游魂忽然转身离开。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但是,另一阵杂音从洞穴深处传来,又是一只披坚执锐的游魂,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它们有的失去肢体,有的没有头颅,但无论是爬行还是直立行走,这些游魂与地面相接触的身体都变成了幽蓝色的虚影与寒气,仿佛淹没在一片世界之外的海洋中。火把逐渐熄灭,而冰蓝色的微光越来越多,哈尔彻底绝望,他禁闭着双眼,默默祈祷着,回顾着自己的一生,寒冷包围了他,仿佛置身冰窟,连自己的心跳声也逐渐模糊。直到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意遍布全身,他终于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哈尔醒来,眼前没有焦黑的锁链或是洁白的圣像,耳畔没有炼狱的哀嚎或是天国的颂歌,只有阴湿、幽暗的洞窟和早已熄灭的火把。哈尔站愣了半天,才慢慢站起来,他见洞穴的一边,点点晨光照射在岩壁上,原来昨晚他差点逃出生天,只是因为那个夜晚实在太过黑暗再加上对游魂的恐惧,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只差一步。回想起一路的颠簸,回想起挚友的笑容,他心情复杂。 又是一阵寒气袭来,哈尔从惆怅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里仍然是一个危险的亡灵老巢,于是他准备快步离开这里,回去给领主报信,告诉他亡灵的肆虐,以及乔伊斯的牺牲。 正当他站起身来,他忽然看见角落里,有一个披着斗篷,穿着皮衣的熟悉身影,正背对着他站立着。 “乔伊斯?”哈尔试探性的问了一声,那个身影颤动了一下。 “乔伊斯!”哈尔向那个影子跑去,声音带着哭腔,“老兄!圣光保佑,你还活着,还他妈活着!” 他飞奔过去抱住自己的挚友,但是却没有感受到活人该有的温度,像是撞到了一堵冰冷、坚硬墙上。乔伊斯突然回身,他破烂的斗篷下是千疮百孔的身体。 他用一只手掐住哈尔的脖子,单手将他举了起来,手掌上锐利而寒冷的物体刺破了乔伊斯的喉咙,把他惊恐的话语变成了带着血沫的嘶吼。 在绝望的挣扎之中,哈尔看见了他挚友的眼睛。 那是一双发黑,充满瘀血的眼球,但眼球的中心却燃烧着明亮的火焰,那冰蓝色的光芒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仿佛它夺走的是光芒,灼烧的是灵魂。 大火熊熊燃烧着,逐渐爬上洞口的木梁。 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洞外,火光在夜色中把他们的盔甲照的闪闪发亮。他们有的负伤,但担架上躺着的,只有两具冰冷的游魂残骸。一具披着斗篷,肚子被多种武器刺穿,内脏全部流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幽蓝色的冰块;另一具则穿着作为铠甲内衬的软甲,他的脖子被撕烂,脊柱光溜溜的暴露在外,灰蓝色的脸上,惊恐而绝望的表情似乎还停留在上面,仿佛一切刚发生过。 除此之外,两具尸体的旁边,摆着一个游魂的脑袋,一名老兵正在拿着通缉令仔细对照。 披甲的战士们当中,为首的是一位骑在战马上的骑士,火光将他的多兰钢所造的精锻洛特隆板甲照的比白天还透亮。他——以及他身边的几个近侍——腰间别着的并不是贵族佩剑或是洛特隆骑兵剑,而是刻上铭文、带有附魔的银剑。 “诺什大人,”正在检查两具尸体的随军牧师站起身,“这两具尸体就是那两个可怜的孩子。” “他们失踪了两天,果然……”骑士拔出银剑,举在胸前,口中默念着∶“仁慈的圣光啊,您虔诚的信徒如今犯下了过错,使两个年轻的生命惨死于邪祟的手中。请您让他们的灵魂安息。”一旁的牧师也双手合十,默念祷词,一束微光穿过黑夜,照在尸骸上,光芒停留了一段时间,光消失后,那幽蓝的诅咒之冰,也失去了光泽。但那穷凶极恶样貌的头颅,似乎未得到光芒的青睐。 “大人,那个磨坊主呢?”一个近侍问道。 “把游魂的头给他看看,然后交给教会销毁,赏金用来安葬这两个孩子,剩下的还给他。” 于是领主召集部队,带着尸体踏上归途。月黑风高夜,队伍的火把宛如一条长蛇。昏暗的天空,透着一丝血色,仿佛映照着远方的战火,看着这一切,老骑士不禁再次念叨着那个寓言。 “活人躺在坟墓里,死人游荡在大地上,这真是末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