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一）
淅淅沥沥的小雨嘀嗒嘀嗒地打在窗户上。
雨？真稀奇。我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天上有水这种东西落下来了。
想必窗外的夹杂着雨水的凉风吹在身上会很舒服吧？穹顶下永远稳定的27℃和干燥的舒适环境实在让人厌烦。
“阿米娅，我们出去走走？”我忍不住回头唤了一声。
“博士怎么突然舍得休息了？”阿米娅声线比之前柔和了很多，是因为很久没跟她说话了吗？不过显而易见的，她的语气里没有拒绝的意思。
我没说话，只是顺手在阿米娅身上披了外套，便拉着她的手要出门。
“博士不加些衣服吗？小心感冒哦。”
“emmmmm”我犹豫了一下。不得不说，阿米娅这句话提醒了我，穹顶内绝对舒适且恒定的环境让我二十多年来都很少听到别人提及“感冒”这个词，以至于现在它听起来有些陌生了。
“不了，凉风夹杂着雨滴，不觉得吹在身上会很舒服吗？”话音刚落，我便感觉到带着余温的外套已经落在了我身上。
“还是小心点吧。放心啦，我顶多冷一点，不会感冒的。”
好吧，她都这么说了，我再推脱就太婆妈了。不过令人安心的是，外套上的余温和阿米娅手心的温热都说明循环液仍然在正常散热，这算是这最近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这是我离开穹顶的第五年。
好消息是，我终于能在这儿亲近所谓的“真实的地球”了。
坏消息是，我要忍受阔别二十多年的从炎热到寒冷，从干燥到潮湿的自然变化。然而托工作的福，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跟在穹顶内没什么两样。这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遗憾。
早就因为工作过载的大脑已经没有闲心去再联想些什么了。当第一滴雨水随着轻风砸在我的身上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反应：好凉，随即便是一阵哆嗦。
我能感觉到阿米娅的小手攥得紧了一些。
“还挺贴心……”
“嗯？博士嘀咕什么呢？”
“我说，”又是一阵风，不大，但是……“阿嚏！！”
“别在意，”真是尴尬，“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阿米娅现在能联想到什么呢？”
她抖了抖耳朵，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最后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很凉，有点冷。”
看起来现阶段的研究还是没有进展。不过抖耳朵这点倒是可以记下来，她好歹有了对耳朵的使用权。不得不说，抖耳朵……确实蛮可爱的。
“这样啊……阿嚏！！”
“喂，我看到你笑了，有那么好笑吗？”
“嘻嘻，我只是在想，博士如果感冒的话，可能除了博士大家都会很高兴吧？”
“啊？”
……
不出意外的，感冒，发烧。二十多年没得过了，这也勉强算我怀念旧时代的一种方式吧。
但是……看着眼前年轻医生兴奋的表情，我才意识到“感冒”意味着什么。
“感冒？！”他的眼睛几乎要射出光来，“我还只在历史书上见过！”
“所以？”我有些不耐烦，不是对医生，而是对自己成了某种标本的不耐烦，“我记得感冒药没停产吧？”
医生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恶劣态度，“确实没停产……不过我这儿没有准备，从穹顶那里运过来需要一段时间。”他却没有半分为难，“不过如果你不想被更多像我一样的小年轻打扰的话，我建议您还是慢慢调养。”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正常人恐怕都不愿意被像这样参观。
还能怎样？我只能带上口罩拿点药灰溜溜地离开。虽说不是专门的感冒药，但效果还是不错的。这么久过去了，相比于其他技术的飞跃，人类治疗感冒的手段真是显得…落后。
至于传染？我终于有理由把自己锁在宿舍里休息了。我也正好能看看最近产品研发进度如何。
戴上设备，一片黑暗过后，世界渐渐明亮起来。眼前是熟悉的景象，不过不是熟悉的实验室和穹顶 ，而是熟悉的旧时代乡村——说白了，我把自己老家复刻到这里了。
“呼--还是这里瞅着顺眼。”不得不说，我还是喜欢乡下低矮的平房，没有那些钢筋混凝土怪物的狰狞面目。但是很可惜，穹顶的建立造成的人口集中导致现在的乡下可以说是荒无人烟了。当然，如果没有穹顶，估计我现在也没机会在这儿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过阿米娅应该是不会太喜欢这里的。因为相比于现实，这里的一切我们只能做到“看见”和“听到。
上级对神经类产品的把控非常严格，不过这是我们合作伙伴需要操心的事儿，我们只负责“搭建”，他们才是负责“感受”的那一方。
很高兴他们没让人失望，“阿米娅”的存在已经证明了他们能力的出众。
“好不习惯啊……”阿米娅神经质地捻着自己的衣角，“明明是先在这里待了好久才出去的，但是回来以后……好别扭……”
对于正常使用者而言，目前只是视觉和听觉发生了改变，但对于阿米娅……此刻她只剩下二者。
我无法想象一个正常人被剥夺了除视觉与听觉外所有感官会有多么痛苦。如果是我的话，我也许会疯掉吧？
我轻轻拍了拍阿米娅的脑袋，“我就来转一圈，如果阿米娅不想的话可以先离开的。”
如果只是传统的虚拟现实类产品，早已饱和的市场不会给我们生存的机会，老前辈们对旧时代的执念和新一代对世界的无畏畅想让虚拟现实变得足够五彩斑斓。
但是充满设计感的世界反而让这些精彩过于刻意，支配这个世界的是创造者，而非使用者。
而我的设想很简单：电子宠物。能够由用户支配的ai，真正能够自由成长的ai。
好吧……我承认一开始想做的根本不是宠物，想到这儿我心虚地撇了一眼阿米娅。
尽管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宠物”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接近生物的ai批准文号了。
我还记得这消息下来时我有些遗憾，但也有些庆幸。如果真把ai设置成人类，各种伦理纠纷会让我们更加头疼……况且那样的话，鬼知道某些畜牲会做些什么。
这种ai培养的方式很简单，和正常宠物没什么区别，优势在于更加方便，而且……是的，你能满足一些对宠物长相的奇怪幻想了。
真正麻烦的是设计阶段，一套完整的类神经编码，以及如何实现相同源代码的前提下通过后天信息输入形成不同的思维模式。
“邱先生，我可想死你啦！”一只毛绒绒的玩偶熊迈着有些滑稽的大步朝我晃晃悠悠地冲过来。
“咋？有张姐姐陪你还不够？这么想我这个糟老头干嘛？”
“张姐姐这两天都心不在焉的，陪我玩很不上心啦！”
我正想着该咋回答呢，这小熊拉拉我的裤腿示意我弯腰凑近一点。
“邱先生，那个……我什么时候能工作？”
我愣住了。
虽然有些残忍，但是作为原型产品的贾斯汀成长环境可以说是“楚门的世界”翻版，按理说“天真，纯粹”作为代名词的贾斯汀不该接触到“工作”这个词的。
“贾斯汀为什么想要工作呢？这样天天有人陪着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不好吗？”
“因为工作能得到钱！有钱了张姐姐就能一直陪我玩啦！”静心设计的面部动态让贾斯汀的表情如此生动，看着面前这只认真的玩偶熊，我心中五味杂陈。
……
“邱先生，我想……预支三个月的薪水。”屏幕上贾斯汀的养护员扭捏地说道，“我丈夫病了……医院那边需要一大笔钱……”
“张小姐啊，”我尽力让带着鼻音的沙哑嗓音足够清晰，“最近公司的产品也快要作公开演示了，希望你工作能上点心。”
兴许知道自己最近工作不在状态，她低着声音：“我很抱歉最近可能有些心不在焉，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我……”
“咱部门的这个月预算剩的不多了，当我借你的，记得还。”
“先生……？”
“后天上午我需要贾斯汀的思维模型，从八月份到现在的，都要。”这意味着她可能要熬通宵了。
“感激不尽！真的很谢谢您……”
……
“工作能得到钱！有钱了我就能让张姐姐一直陪我玩啦！”这话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
也许“宠物”这个定义仍然不适合它们？也许……他们简直跟真正的生命一样。
我晃晃脑袋，试图把胡思乱想的东西甩出脑袋。
“博士在烦心什么呢？”身后传来阿米娅关切的声音。
“没什么，感冒好的差不多了，就是嗓子干。”我靠在椅子上，“阿米娅……”
“嗯？”
我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能帮倒杯水吗？”
……
阿米娅会孤单吗？身边人的生物特征跟她显然不同。
我承认阿米娅这个项目在一开始我就夹杂着不少私货，但我从没想到……她会这样鲜活。
我很庆幸她没有天天缠着我问“凯尔希医生呢？罗德岛的大家在哪儿呢？”
因为我不忍心回答，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电子日历。
现在是2110年，不是泰拉历，是公元211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