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刀》丨一个被成人遗忘的真实世界(十三)

十三
小河里齐腰的污水哗哗作响,一墙之隔的农贸市场熙熙攘攘,我抱着复仇和为民除害的决心,一步步走到史小彤跟前。
她见我过来,在河边站稳,故意避开我的目光,没事儿似的对我身后的史君说:“干嘛呢?刚才一直等你……”
我没和她废话,上去朝她腿上就是一脚。我这人下手知道分寸,那一脚既不高也不重,只是给她提个醒——我要和你打架了。史小彤瞬间暴怒,大吼一声朝我猛扑过来,转眼间我们两个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扭打在一起。没有人帮忙,也没有人劝架。
她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像个肉坦克似的把我使劲往后推,我竟有些抗不过她,被她推得一退再退。我这才意识到身体粗壮原来有这么大优势,不禁感到有些吃力。她把我抓得死死的,想挣脱也挣脱不掉,她的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要把我推进河里。
我们在河岸上撕扯了一圈,她终于把我逼到河堤上,身后就是距地面两三米高的河面。她又猛推了我一把,我浑身一激灵,本能地抓住她的衣服,我们两个就这样僵持在那里。如果我掉下河去,她也会被我一同拉下水。
这时她的气力好像没那么足了,我猛一挣扎从河堤上退下来,和她拉开距离。我们又拼起了拳脚,这她哪里是我的对手,几个来回就被我一脚踢中面门。这下史小彤彻底疯了,转身去找家伙跟我拼命。我竟有点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看着她从地上抄起一根又粗又长的棍子,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就在我进退维谷的当口,忽然听见史君高喊一声“快跑!”也不知怎的,我就像一只被刺破的气球,斗志一下子瓦解了,撒腿就往市场后门的方向跑去,身后恍惚传来史小彤歇斯底里的叫喊:“你给我站住!你个王八蛋!……”
我在市场内的一个角落喘息了好一会儿仍心有余悸,不时抬头望一眼前面人来人往的蔬菜大棚,终于看见文山一个人不徐不疾地走过来。我连忙追上去,问他史小彤那边的情况,他镇静地说,没事儿,她已经回家了,她嘴里出了点血。我摸摸下面还在隐隐作痛的大腿,心想自己也没算太吃亏。不过一想起自己刚才落荒而逃的样子,还是觉得有点丢脸。如果史君不喊那声“快跑”,说不定我会跟她死磕到底,真不知道他喊那一声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堂姐。
下午上学的时候,我已将这事放下了大半,觉得这就是一次普通的孩子打架,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料刚走进校门,史君和几个同学就迎面跑过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刚才史小彤往你桌子上扔了一块砖头,你可小心点!”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女魔头真是没完没了,我该怎么办呢?再和她干一仗吗?可我怎么一点斗志都没有?正巧下午第一堂课是体育,不用回教室,只需在操场上等着上课就行。我一个人心怀忐忑地在操场上溜达,看见方诚和郑博走过来,问我跟史小彤怎么回事,便故作淡定地和他们聊了两句,既没有渲染,也没有吹嘘,我这人向来不擅长这一套。方诚听罢不置可否地咂着嘴。
这时从教学楼的楼洞里冒出一伙人,史小彤右手擎着一块板砖走在最前面,十几个看热闹的同学跟在她后头。我知道已经躲不过去了,就站在原地,等着她一步步走到我的近前。我们两个周围迅速聚集了一圈人,一个个伸长脖子,难掩心头的兴奋。
史小彤的左脸有点淤青,气势也没预想的那么凶,她擎着板砖很平静地对我说:“周民,中午打架你把我的嘴踢破了,现在还疼着呢,你必须给我道歉。”
我瞅了她一眼,又看看四周同学,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说:“是你先用石头砸的我吧?我现在腿也疼着呢,你怎么不给我道歉?”
史小彤冷冷地说:“我不管,今天你必须给我道歉,不然我就把这砖头拍到你脑袋上。”她又把手里的板砖举了举,好像随时准备动手的样子。
我愣愣地看着她,心里已经泄了气。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用尽量随意的口气说道:“好吧,对不起了。”
史小彤又定定地看了我几秒,啪地一下将板砖拍在地上。
周围的人散开了,谁也没说什么,眼神里都有点不满足。方诚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拉我到一边去踢球,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可那两天我过的失魂落魄,一直无法从战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当时说“对不起”的时候也没觉得怎样,只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句“对不起”竟变成一根毒刺,一想起来就会就会令我心痛不已,直恨自己临阵畏缩成了一个怂包。
以前我一直认为,只要我练好功夫就能打败任何来挑事的人,现在忽然意识到,决定一场战斗胜败的,可能是拳脚之外的一些东西。我不禁对渣滓洞里的先烈们生出一种很真实的敬意,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不怕疼不怕死的,就凭我现在这副怂样儿,恐怕一辈子也做不了英雄好汉了。
遒劲的北风终于来临,刮得窗户嗡嗡作响,一夜之间玻璃上结了一层好看的冰花,外面的树木却都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气。学校的教室后面已经装上了碳炉子,由值日生一早过来生火。韩老师还买了几袋醋,倒进瓷缸放在炉座上熬了好几天,弄得满教室都是酸溜溜的味道。庞勇的耳朵已被寒风冻得通红结痂;郑博的手背皴得好似两块老树皮;窦宝的塌鼻子下面永远挂着两行清鼻涕,一抽一抽的,就像两排升降机。
我既没有冻耳朵,也没有皴手,更没有挂鼻涕,但我有我的特长,那就是痰多。每当喉咙发痒的时候,我就会使劲把痰咳出来,一口吐到凳子下面,再用鞋底搓一搓,一会儿就干了。以前每到冬天,我都是把痰直接咽到肚里,现在觉得那玩意儿不太卫生,还是吐在地上比较讲究。在我的引领示范下,班里很快掀起了往凳子下面吐痰的风潮。从课桌间的过道走过,你会发现许多凳子下面都有一片或大或小的痰渍,有的比较鲜活,有的已经干透,有的还粘着卫生纸。一到上课,大家咳声不断,此起彼伏,好像专门跟老师对着干似的。
数学竞赛的成绩已经下来,文山居然奇迹般地考了个满分。据说全市考满分的只有七个人,因此被列为特等奖。学校在周一开校会的时候,专门对文山进行表彰,把他请到主席台上,给他颁发获奖证书外加一个漂亮的黄书包。以前学校发的奖品大多是些铅笔本子之类,相比之下这次的奖励力度可谓破天荒了。看着台上一脸淡定的文山,我心里酸溜溜的,因为我在预赛阶段就被刷下来了。
其实在参赛之前,河马老师曾对我寄予厚望,因为去年我第一次参赛就得了个区三等奖(那次文山得了二等奖),连我自己都相信,我的数学水平是班里仅次于文山的存在。可想不到这次参赛居然马失前蹄,连复赛资格都没有取得,想来怎能不让我懊恼?看着河马老师有点无奈的笑容,我竟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令人欣慰的是,这次数学竞赛陈佳也没有进入复赛,跟我一样玩了次一轮游,有她陪绑我倒也不至于颜面尽失。不过看她那活泼样儿好像也没受到什么打击,该玩玩该闹闹,整天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而且她还有个不错的借口,就是因为参加校体育队训练耽误了学习。
其实我曾经也想加入校队,但我没她脸皮厚,不好意思毛遂自荐。而且我一直醉心于武学,对那些逃跑的本事不是太感兴趣。据说一开始体育老师也没看上她,说她跑步姿势难看,两条腿向外撇拉。可她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死皮赖脸也要往校队里钻,每天五点多就来学校,跟着大家一块儿跑,结果练着练着体育老师就把她给接纳了。
上次开校运动会的时候,陈佳报了个一千五,我也报了个一千五(确切地说是韩老师让我报的,她说我腿长有优势)。那时我们还上五年级,学校让我们和六年级的孩子一块儿比。一千五作为压轴大戏被安排在运动会尾声,男女混赛分别计分。我那时也没指望取得什么好名次,只求比陈佳快一点就行了。我想我是男的她是女的,这个成绩应该不过分。
比赛一开始我就紧跟在她的身后,想先探探她的脚力,然后把她甩开。我记得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T恤,刚剪了一头短发,跑起来头发随着步点一跳一跳的,很是飒爽。不料二百米的跑道没跑上两圈我就跟不上了,陈佳一骑绝尘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六年级的男生都追不上她。我不禁陷入绝望,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跑下来。这时史君过来给我递了瓶水,又带我跑了两圈,这才渐渐稳住步伐。当我跑到第六圈的时候,忽然发现陈佳从我身后冒出来——她居然套了我一圈,已经准备冲刺了。我想不能再被她甩开了,不然太丢人了,就使出全部力气在她后面追呀追呀,终于和她一块冲到终点,我们几乎同时撞线。一个老师朝陈佳喊道:“女子第一名!”另一个老师朝我喊道:“男子第一名!”我刚想坐地上歇一会儿,那老师又对我喊道:“不对不对,你还差一圈呢!……”
后来陈佳又代表学校参加了镇运动会,结果又跑了个第一名,这下全校轰动了,韩老师把她作为“全面发展”的典型推出去,很快获得镇“十佳少年”的称号,并在升入六年级之后顺利当上学校大队长,负责校会和升旗仪式的主持工作。韩老师将她视若珍宝,没事儿就夸她两句,可班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服她,至少我和文山就一直瞧她不顺眼。
我们私下聊天的时候,一提起陈佳总是一副不屑的神情,觉得她根本不配当什么大队长,更不配当什么“十佳少年”,她就是一个典型的两面派,在老师面前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在私底下却举止轻佻、口无遮拦、思想长毛、人格扭曲,居然在考试的时候带头作弊,此等卑劣行径实在令我们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