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选中的林生斌
人们感兴趣的还不仅是林生斌的“人设”,其实还有他的“人格”。
很多人都指出一点:这人有表演型人格。每次在微博上发出的照片,他都是C位(当然,就像有朋友指出的,林生斌作为曾经的理发师,“托尼老师这个职业可能也是天然有C位意识的”)。当然,所谓“人设”,本身就是“精心维护的前台形象”的意思。
如今回过头来,很多人也都怀疑他这四年来的“深情”其实是“演”出来的,不无夸大的成分,是为了私利而作秀。网传其亡妻朱小贞的友人回忆,十多年前朱就说过“阿斌像吴尊”,“那时候他就有想做爱豆的心”。
“萝严肃”的一篇《他从“圣父”到“渣男”,可小贞还是被遗忘》在梳理后得出的结论似乎也坐实了这一点:
哪怕是丧偶式育儿的家庭,妻子孩子都意外去世,丈夫也是会痛苦的。当初林生斌的痛苦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谁也说不清。
但他的确渐渐地被网络舆论架到圣人的位置,可能也不自觉地开始表演,表演型人格越长越大,都有高清精修图了。
也许他确实有几分表演型人格,但这说到底也就是此人爱“显摆”或“臭美”,甚至谈不上道德问题,只是一个审美趣味,让人看着不顺眼,仅此而已。
更为吊诡的一点是:虽然如今墙倒众人推,但却也正是当下这样的舆论场和社会心理,会让这样的人格特质获得最多的关注。试想一下,如果他不是表演型人格,那他还会吸引这么多目光吗?
林生斌的体质,再加上横遭惨祸,内在的戏剧性和外部遭遇的戏剧性叠加,使他成为最易被网络舆情所选中的人。乍看起来,是他的特殊际遇让他一夜成名,但实际上,在大众媒体兴起之前是不存在这样的机会的——正是媒体生态已经在为这样的人做好了准备。
按进化论的观点,一种生物之所以能胜出,是因为它适应了特定生态,那个环境本身就在不断进行着筛选。在有天敌环伺的复杂条件下,外表鲜艳的蛾子很可能被吃掉,因而那些有保护色的才能生存下来——这不是这些物种有多聪明,而是因为那个外部环境确保只有这样才能成为赢家。
人在这个社会上也同理。对网络舆情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要持续受到公众关注,这绝不仅仅只是“本色演出”就好,而是一门高度复杂的技巧。任你是当红明星,如果没有团队精心运作、制造热点,不能每隔一阵引发人们关注,那过不多时也就被人淡忘了——毕竟现在人人都那么忙,谁耐烦专门花时间去持续关注某个过气明星?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并不把林生斌的“表演”仅仅看作是他的道德瑕疵,而是他和公众之间的一场共谋:他或许需要乃至享受这种高关注的生活,至少他看来不是一个被动陷在舆论场里的人,反倒展现出积极主动的姿态——而这种积极主动虽然现在让一些人反感,因为怀疑他“炒作死者”谋取名利,但另一面,其实他那“深情”的形象也正契合公众的心理需求。
现代社会中广泛存在的一种矛盾心理是:人们在经历了“失乐园”之后,将满腔怀念投射到遥远的时空,但他们其实又无法面对真实。就像美国在完成城市化后,乡村音乐形象流行,但那些真正原汁原味的乡野曲子,大部分人都是难以接受的,而他们广泛认可的,是工业化生产出来的乡村风格歌曲,这就出现了一个悖论:“假的”比“真的”更像是“真的”。
在经历了这些年的男性危机、情感信任危机之后,中国社会普遍怀疑“现在还有好男人吗”,而此时,一个“好男人”看起来就应运而生了,满足了许多人对理想形象的心理投射。鲜有人意识到的一点是:关键并不在林生斌的形象与情感是否为“真”,而在于他能否表现得让人相信是“真”的。
“深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你不说出来、做出来,旁人是无从得知的。许多葬礼上哭丧的,那些哭得最哀切动人的,不见得是平日对逝者最好的。
我倒并不是说,表现得哀痛,就一定是“表演”,因为人实在太复杂了。何况,不会表演就一定好吗?
在这次林生斌宣布再婚后,很多人回头去爬梳了朱小贞的事迹,发现她是一个很善良、有头脑、爱读书、爱文艺、在意生活审美,也有事业心的女性,朱家很早就发迹创业了,而林生斌最初还只是在发廊里剪头的,以至于朱家人起初都反对他们结合。
这些描述中往往都会用死者的好来衬托生者的不堪,但却未能回答一个疑问:那“这么好的小贞”当初为何偏偏选中了那么“渣”的林生斌?
答案或许也在林生斌的人格特质里:他是有点表演型人格,但不难想见,这也使他更善于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自己的爱意。以女性的敏感直觉推断,恐怕正是他的这种人格特质,让朱小贞当年愿意下嫁。对一个家里不缺钱的女性来说,这一点或许比什么都重要——何况他还长得像吴尊那么帅。
连情侣、夫妻之间尚且需要“表现”才能感知到“深情”,那么不相干的陌生公众自然更需要“可见的行动”了。麻烦的是,这分寸极难把握,克制不流露会被非议为无情,过度又会被视为过分张扬、别有用心。
不仅如此,有时你的同一个行为还可能遭到不同解读。
林生斌对已故妻儿的深情是否为真,这只有他本人知道,他真正需要面对的,恐怕也未必是外人的压力,而是自己的良心。平心而论,任何一个人处在他那个位置,面对突如其来的猛烈舆论造势,要始终保持平常心,并表现得让公众没话说,这都是极难的。
只不过,成也表演,败也表演,这个舆论场能造就一个人的声名,也能很快毁了它。当然,如今说成败可能也为时过早,无数人一边痛骂他炒作引流,一边却未料到,自己也在为他贡献流量——毕竟负面的流量也是流量。
1960年代,美国曾有一部争议小说,问世后引发如潮的批评,但这反过来倒是让很多人好奇,想找来一看。出版商偷着乐说:“谢谢你们了。你们唯一能伤害我的就是不理不睬。”
中国人是直到近些年,才开始逐渐习惯(有些人可能仍未习惯)这样众声喧哗的大众媒体环境。林生斌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除了吃瓜之外,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学到了什么、做出了什么选择,以及,如果有可能的话,怎样让那些不善自我表现的人也得到应有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