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故事】《驯·五》——无际雪林外的呼声
五
在短暂的热血冲头过后，再次面对裹着棉被的雪狸，我有些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小组的计划，如何说服他去服服帖帖地去扮演一个在异乡受人戕害的丑角。
他看出来了我的担忧，试着先说点轻松的话题。
“你们所有人平时都可以轻易吃到肉罐头这种绝味吗？还是说吃肉是小部分人的特权？”
“肉罐头也有假肉罐头和真肉罐头之分的，假肉罐头是淀粉糊糊，肉什么时候都很珍贵的。我一般也吃不上精肉，特级餐里才有肉。”我不自觉地叹着气回答他，我自认为我的语气很轻，但还是见他的头被按了下去。
“这算优待俘虏吗？”他苦笑两声，一个人嘀咕着，“我也想不到我会做了俘虏，真想不到，临死前还能吃上好肉。”
“我现在倒是能跟你说，你离死还远着呢，”我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抬起的眼睛里又亮起了光，“市政府给你安排了……准确来说是给咱俩安排了一份卖惨的差事。”
雪狸沉着脸没接话茬，只是紧抓被子默默地等我往开说。
“这周日拉你到市民广场上断你根指头，从亮相到被拉回来不到两个小时，能不能接受？”这段交代在我肚子里跟过量的发条一般盘旋已久，出口语速飞快，牵动着我的牙齿还微微打颤。我用舌头抵住上颚，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接着，我就看到他的脸皱成了一团，又立马恢复死气沉沉的模样，紧接着又皱起来，露出了那缺了一块的上牙槽。一阵不像他该发出的癫笑声从我那笼子里爬到我脚跟前，我看到他极力想收拢有些失控的表情，最终，他把被子翻腾了一下，彻底把自己包了个严实。
“哈哈哈哈，才要我一根指头啊哈哈哈……”混在晦涩笑声中的言语戛然而止，那小子的头又咕噜一下从被子的缝隙里钻出来，眼睛望着我：
“要十回？”
我点点头，看着他愣神的眼睛垂着，脑袋有慢慢缩回了被窝里。
“断哪根都可以，选择权在你。每周断一根，表演性质的……”我补充说。
“十根指头哇，十根，十个礼拜，还能活七十二天哩。”团成一团的被窝往后一滚，黏在了墙上，雪狸的声音从棉絮里传出来，“能撑到明年了，不敢想呀。”
“伊瓦莱登以前从没接收过俘虏，所以这次上头希望把断你指头的过程做进出征宣讲环节。请放心，你在舞台上受我们的保护，只要你全心全意配合我们，更夸大些你的痛苦，总之，能刺激到围观的群众就好，你最后甚至可能有机会伪造你自己的死亡，安全返回瓦涅切特。”最后一句是我瞎编的，让我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刺激围观群众，是为了让更多人参与到抢掠我们的队伍里去吧？”雪狸幽幽地叹道。
“是……不过你也别太过自责，就算没有你，瓦涅切特也撑不过这十年。”我咬咬牙，把这个于他而言何其不幸的消息告知他。
果不其然，他探出头来，总算第一次带着明显恨意的眼神凝视我，这种可悲的赤诚，倒也让我感慨颇多。
“哪还需要十年……至多不到七年，我们哪有真正的防御手段，我们徒手又爬不上这三千米的险峰。那些有钱的绅士老爷才不管没殷实家底的人，眼看着周围的聚居地一段一段沦陷在你们的入侵里，镇上的人还在挑拨内乱，苛待每一个愿意为集体冒死戍边的下等人……”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是盯着他的右手小指说的，我感受到他身上有种消极的力量，以及一种不可言说的悲戚感觉。
“你相信春天会回来吗？”我轻声问。
雪狸摇摇脑袋，“我不信……你信吗？”
“我信，我相信这个冬天会过去，不过等天气重新变得温暖的时候，玩笑在草地上的人又何必是我。”我苦笑两声，枕着膝盖歪头看他。
“如果不能自己亲自去体会，那有什么意义呢？”他不看我，扭头盯着新装的马桶嘟囔。
“有相当多的东西我们都盼不到，也享受不了，这不是很常有的事情吗？总是幻想得到那么多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是只能平添自己的苦恼吗？”
“是啊，我盼不来春天，也盼不来胜利，甚至盼不来世界毁灭，可人要活着，总得有个什么念想吧。”他一字一顿地吐着，仿佛是在挤卡在他喉咙里的刺。
“你的念想是什么？”话音未落，我突然又涌上来了新的问题，“值得你去做背弃信义的事情？”
他深沉地点点头，“我本来也就不是什么特别正直的人，现在命不好做了别人的阶下囚，何苦要去为了那帮地主老财平白多受罪。有钱有粮组民兵巡逻队的，一兵一马概不做外援，那是专职守护富贵老爷们的。有这硬茬在，反倒让你们的人抢我们这帮平民抢得更勤快了。我们穷人有什么，除了家中贱命几条，屋子里也没什么值得你们的人抢掠的了。”
“我没抢过你们，也没出过城去，所以我也不是很懂你说的这些。”我耸耸肩，对此略表遗憾。
“那你从生下来一直呆在这桶子山里，不觉得窒闷吗？”
“有很多时候，我会觉得非常无聊，但是，在暖房里无聊要比在外面受冻好。”
“不是，你没有出过山，就不知道护着你们的这座该死的大山在雪原上真正的形象，也不了解我们背后原始森林的浩瀚无边，你也没有见过冻成纯白冰壳的大海，甚至你都没有见过除我以外的另一个异乡人。生长在世间，连森林里其他样式的生灵都没有听过见过，你不会觉得此生有很多缺憾吗？”他对我的回答表示不能理解。“你难道不好奇山外的风光吗？”
“我当然好奇，但我知道这世界变成这副鬼样子，到哪儿也都是冰雪，要了解旧时候，我们馆藏里有很多有插画的古书。我没必要为了那几棵树，几片没熏上煤灰的雪去受累受冻啊。”我反倒觉得是雪狸太自然派了，关于见识完整世界这种缥缈追求做煽动理由我们也常用，所以这些话术对我没有丁点作用。
“在只有人造物的世界里待着，你不会觉得孤独吗？”我让雪狸一连难堪了多次，他的这句反问，像是他在试图辩我。
“能在冻死植被的无尽寒冬里在充满暖气的解释房屋中喝茶对话，我为我是伊瓦莱登市民而感到骄傲自豪。”我拿起看守桌上的半杯温凉水，当着雪狸的面一饮而尽。
“你好好休息吧，明天也不必太过早起，顺带一提，你现在的吃穿用度，要比我们的工人兄弟都好。权当是在为回报伊瓦莱登对你的恩情吧，它配得上人类末日堡垒的无上荣光。”
雪狸没有任何回答，我踢着正步转过拐角，一股复杂的感受盘旋在我心头，我无力去亲自解开与雪狸交涉给我带来的这种愁苦，于是裹紧大衣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风雪里。我想去找齐洛，哪怕听他吹吹牛皮骂骂我也好。
今天的头顶又见不到月亮，我回头望向早已熄灯下班了的事务所，搞不清自己当下算不算种出逃。
（存稿放完了，这个故事大概会坑/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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